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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上的彩虹

2018-11-15许润江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刘刚

□许润江

“爷爷,爷爷,为什么您每年清明都跑这么老远来上坟哪?这里睡的是谁呀?”

“一位美丽、单纯、善良的女知青,要是活到现在,你该叫她奶奶了。”

“爷爷,为什么您每次来都要往她石碑上画描彩虹呢?”

“她最喜欢彩虹了,她已经化作了彩虹,在每次雨后阳光里笑呢。”——题记

何丽疯了,疯得是那么果断决绝,不容置疑,仿佛她脑神经的排序流程系统被突然造访的外星人摁乱了按钮,以致从脑芯里往外发出的信号都凌逆错落却又清晰迥异。

“你,你走吧,我不想见你。”隔着公社广播室的门,平时说话柔柔得似散发着奶油巧克力甜味的何丽,声音突然变得黯哑、冷酷,就像被抽瘪了灵与肉又风干了数年的绷硬皮囊。

“我刘刚呀,你快开门哪!”站在傍晚春寒里手提装有罐头、水果网袋的刘刚真被门里边的她吓到了,忙不迭地说:“丽丽,你病得厉害吧?我今早见广播里没有你的声音,就跑大队往公社摇了电话,才知你病了。快开门,让我看看!”

屋内,何丽的手再次伸向门插销,但旋即又是那么出人意料地僵在了那里,她身体似遭电流击了般,剧烈抖动,终于她双手扑在门上,头抵住门,嗓眼里淌出一种酸酸怪怪的声音:“你走吧,刘刚,我真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到底怎么了?丽丽,快开门哪!”刘刚使劲敲打着门。

何丽义无反顾地死死咬着嘴唇,终于,一股殷红的血从嘴角蛇般爬出……蓦地,她抬起头,疯也似地冲着门外喊:“滚,你滚!今后永远不要找我!你快滚哪!”其声酷似刚烧红的铁块被泼上冰冷的水所爆出的那种惨烈嘶鸣。

刘刚愕住了,愕得一塌糊涂。

像是抚慰抑或掩饰,暮色将模糊和苍莽洒在了一个俊朗健硕却踽踽孤行于起伏丘岭间的青年身上,看去颇似一幅长焦镜头里的写意剪影。可惜,此时正颓丧地走在回青年点路上的刘刚,这份浪漫像遭枪击般地鸟飞了,他无懈可击地情崩了。他只觉得满腹满脑的昔往今来、喜怒哀乐似风似潮、似冰似火地在眼前卷动、拍击、跳跃、化幻,而始终凸立、闪烁其中的又总是那张嵌着美眼俏鼻红花瓣样的嘴白嫩嫩的脸……“丽,告诉我,这到底为什么?!”终于刘刚满胸的风、潮、冰、火汇聚成核爆口,在这暮色的丘野里井喷了,似狮吼,如狼嚎。

吼嚎声跌落丘野消逝了,他却依稀看见厚重暮色里升腾起一束光环,呵,赤橙黄绿青蓝紫,是彩虹!彩虹缓缓舒展开来,呵,那不是他和何丽血与火的“罗曼蒂克”吗?一九六七年秋天,高二的刘刚与高一的何丽同在一个红卫兵战斗队,当时他俩被派到一个临时做广播站的消防岗楼当广播员,主要使命就是揭露批判瓦解对立造反派,捍卫毛泽东思想。几天后,在“文攻武卫”旗帜下,对立派组织突袭了消防岗楼。呼啸刺耳的枪声,子弹击中岗楼顶上高音喇叭的尖厉鸣哨,使人恍惚置身战场。

“我掩护,你继续广播,向全市革命群众揭露××造反团挑起血腥武斗的真相!”刘刚低沉、坚定地对何丽说,接着一转身,黄继光堵枪眼般地用躯背堵在了岗楼里正对枪声方向的瞭望窗。何丽异样地对视了他瞬间,一转脸,对着话筒用急匆、跳动、赶集样的语速播完了这起正在发生的枪击事件,便扔下话筒,飞扑过去,将刘刚拽离窗口,恰就在这瞬间,几颗连发子弹穿越窗玻璃,击射在对面墙壁上,溅起了几朵灰白色的烟花又渐渐飘散。

二人面对面地站在岗楼瞭望窗旁侧的墙壁边,刘刚问何丽:“怕吗?”何丽:“你呢?”刘刚:“我不怕。”何丽:“我也不怕。”默然,时间在煎熬。“你最喜欢什么?”何丽问刘刚,话语里排斥着恐惧。“我喜欢冲锋枪,一梭几十发的。你呢?”“我喜欢彩虹。”“为什么?”“彩虹美丽、纯洁,总给人憧憬和希望啊。”何丽回答。

又是一阵乱枪射击在高音喇叭筒、岗楼外壁和瞭望窗上,发出尖啸刺耳的声响,何丽不由自主地向刘刚身体靠拢,有点像惊吓的孩子本能地向爸妈怀里依偎般的。刘刚抱住她:“不怕,有我哩。”二人缄默了。又是几声枪响,何丽问刘刚:“要是我俩挂了,现在该说点什么?”刘刚:“你还记得课文《刑场上的婚礼》吗?陈铁军和周文雍面对敌人的枪口激昂高呼‘就让敌人这枪炮声作我们结婚的礼炮吧!’”何丽紧紧抱住了刘刚,白嫩嫩的脸激动得飞满红晕:“对,为捍卫伟大统帅毛主席,就让××造反团的枪声为我们送行吧,那气贯长天的彩虹就是我们的英魂!”

……

将刘刚从血与火的“罗曼蒂克”拽回现实的,是前边亮在暮色与夜色交融里的闪闪烁烁的煤油灯光。张屯供销社!刘刚心里喊着。这条路他熟悉,一个月前他还走过这条路,还喝过何丽从张屯供销社买的汽水哩,滋味好好甜哟!不期然地,他脑海里的电影“咔嗒”换片了……

早春的阳光温煦地洒在通往公社逶迤的山路上,何峰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走在前面,刘刚提着装有脸盆、牙具、水杯及化妆品等物的密眼网兜紧随其后,他们在送何丽到公社当广播员,何丽是昨天接到公社革委会调令的。

何丽赶上来,眼里漾着柔波去夺刘刚手中的网兜,刘刚不肯,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何丽汪汪清澈的媚眼,悄声说:“丽,给我这个机会吧。”

何丽瞅了瞅前面的何峰,见他并没留意这边,倏一伸脖,电击了刘刚一个亲吻,恰巧这时,何峰转过身来,他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夸张地扮出了一副悲哀相:“唉,感情就是不一样啊!我背这么沉的行李没人睬,瞧人家,提个区区网兜,都有人心痛得又争又夺,我真是羞愧难当啊!”何峰是何丽的哥哥,比何丽高一届,为有个照应,下在了同一青年点。

“哥,”何丽娇嗔道:“你坏,净嘲笑人。”

刘刚红着脸将网兜给了何丽,赶紧上前接何峰背上的行李。

“算了,算了,”何峰就势坐下来:“走了这么多路,就在这歇歇吧。”

解下行李,放下网兜,三人就地坐了下来。

何丽从网兜里掏出条毛巾,讨好地上前替何峰擦拭额头上的细汗,嘴里卖萌道:“哥,谁不痛你啦,以后不准瞎说。”

“好,好,哥不瞎说了。”何峰眼睛眨了眨,不无诡谲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幢红砖房道:“小丽,那不是张屯供销社吗?你去买斤点心,再捎三瓶汽水,也算犒劳犒劳我和刘刚,行吗?”

“遵命!”何丽调皮地向何峰敬了个礼,转身朝红砖房奔去。

在何丽背影渐远后,何峰用胳膊碰了下刘刚:“老实交待,昨晚你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什么?”

刘刚目光兔样躲闪一下,辩道:“好哇,你偷窥别人隐私。”

“呶,完璧归赵。”何峰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今早在你枕边拣的,记住,这样的信以后可要保管好哟。”

刘刚关公脸了,一把将信抢过。

何峰搂着刘刚臂膀,动情道:“刚子,咱俩可是从初中到高中没拆过棒的好同窗、好兄弟,这次又下在了一个青年点,有句话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妹妹?”

刘刚看着何峰的眼睛,点了点头,坚如磐石。

“我坦白,那信我是偷看了,我猜到那是我妹妹写的。”何峰直视着刘刚:“你知道何丽在我心中的份量吗?”

“我知道你很爱她。”

“十年前,我母亲因车祸撒手人寰,后来父亲又找了个女人,她对我们兄妹俩很恶。这些年都是我在照顾、保护小丽。”何峰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某种情绪,片刻才说:“我知我妹,她的感情从来是认真的,特别信末那句‘我爱你,至死不渝’,连我都很感动。记着,刚子,以后你要是辜负了她,我绝饶不了你。”

两人目光深情对视,两双手紧紧攥在了一起。

何丽提着饼干和汽水来了。三人一人一瓶,打开后,刘刚调侃道:“来,以水代酒,我提议,为何丽知青荣升公社广播员,干杯!”

“干杯!”欢声中,碰撞激起的汽水沫溅得好高、好高……

刘刚觉得脸有些丝丝凉,“这不会是汽水沫溅得吧?”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仰脸向天,发觉天飘细雨了。嗨,这走到青年点也得成落汤鸡了。哦,十多天前,不也是这样暮色与夜色交融,走的也是这条坡路,不也是淋成落汤鸡吗?嘿,那滋味却是暖暖哒,美美哒!咔嗒,他脑海里的电影又滑片了……

“丽丽,开门,我是刘刚!”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将正在广播室灯下备稿的何丽激灵了一下,她欣喜地撂下稿,扑过去开门。

门开了,何丽怔住了。眼前的刘刚湿淋淋地活脱脱一个落汤鸡,手里却攥着一团塑料布。

“傻瓜,怎么不把塑料布披身上?”何丽心痛地把他拉进屋,欲拿毛巾替他擦拭,却被刘刚止住了。他把那团塑料布打开,竟是一个塑料斗篷,里面露出了两串梨膏。

“呶,吃吧。”刘刚将梨膏递给何丽,告诉她,他今天跟队里牛车去镇上拉化肥,看见镇上卖梨膏的,他知道何丽最喜欢吃梨膏,赶紧买了两串,等回来路过公社时送给何丽。不想半道下起了雨,他怕淋塌了梨膏,就用带的防雨塑料斗篷将它包了起来。他还告诉她,他必须马上走,追赶回队里的牛车。

何丽眼睛湿了,湿得是那么波光粼粼。倏忽,她抱住了刘刚,在他湿湿的唇上不啻核爆地吻战起来,是那么的血浪澎湃,刻骨铭心……

几声似从后背头顶滚滚推过的闷雷,将刘刚从缅思沉醉中轰醒,他重落在了细雨霏霏的土坡路上,不觉仰天长啸:“丽,你为什么变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何丽退潮般地崩溃了,心力交瘁就如干涸龟裂的洼地,连灵魂都被撕扯得七丝八缕。她一宿忽而火焰山忽而北冰洋地挣扎到天亮,恹恹的无半点生气。下半晌时,她一个激灵冲出混沌,她真切地听到哥哥在门外唤她。

门开了,兄妹相视无言,目光中的内容彼此在搜寻、猜测。须臾,何峰道:“去卫生院看过没有?”疼怜之情溢出音外。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对哥哥的突然造访何丽心生疑窦,问声里跳着沙哑、奇异。

“刘刚说的。”何峰顺手把一袋东西放到桌上:“这水果还有罐头也是他要我带给你的。”

“他,他对你说什么了吗?”何丽明显红肿的眼里扑闪着绝无仅有的复杂。

“他就说你病了,不过我看他神情挺沉郁,闷闷不乐的。”何峰盯着妹妹分明哭过的眼睛,霎时醒悟了什么,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告诉我,小丽,你俩是不是吵架了?”何丽摇了摇头,还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话题一转,问道:“哥,最近家里来信了吗?”“前天收到一封,咱爸信里还叮嘱我要关心你,保护好你。”何峰瞅着妹妹憔悴、苍白的面容,声音涨满内疚:“可你,却病成这个样子。”

一时,兄妹俩无言,屋里似乎一切都蒸发了,只剩下两个凝固的灵魂。

“哥,”何丽骤然说:“我对不住你和爸,我……”

“你怎么了?说呀!”何丽的异样神情好悬没把何峰急崩。

“没,没什么,”何丽慌乱地逃开了哥哥的眼睛,支吾道:“其实,我都挺好的,不用你跟爸牵挂。”

“告诉我,小丽,”何峰摇着妹妹的肩膀疾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欺负你了?”何丽噙着泪,乞求样地看着哥哥,声音就像从绝壁缝隙中挣扎出的那样令人心碎:“哥,求你了,别问了,真的别问了。”何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松开手,嚯地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喷骂:“兔崽子,老子饶不了你!”

赶回青年点时,月儿已在房后山顶上玩耍了。何峰推开虚掩的门,踏着东屋女生和西屋男生细碎的鼾声,悄默响地晃醒刘刚,刘刚迷迷瞪瞪穿上衣服跟随何峰来到房后。月光下,何峰圆瞪张飞眼,左手一把拽住刘刚前胸衣襟,恨恨怼道:“兔崽子,你给我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欺负小丽了?”

“你耍什么横?”刘刚被何峰这突如其来的粗鲁弄懵瞪了,竟一副傻傻样。

“兔崽子,还装?今天我就横给你看!”咣叽,何峰挥起右拳便朝刘刚脸上打去,刘刚猝不及防,一下仰倒在地。

空气似被月光洒了胶质,凝结了。刘刚默默爬起来,用手抹了把蚯蚓样窜出的鼻血,两眼定定地直视着何峰,雕塑般地一动不动。

面对映耀纯银月光的这双再熟悉不过的莫逆伙伴的笃厚、磊落目光,何峰心中猎猎怒火似被罩上了真空罐,一闪一闪熄灭了。他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垂,终于他蹲下来,用拳击打着头。刘刚无言上前搂住了何峰臂膀,世界变得寂静了。

“何峰,”刘刚开口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我心里更苦。你疼妹妹,我更爱丽丽。听说她病了,我中午饭也没吃跑去看她,她竟死活不肯开门,还说永远不要见我,骂我滚!”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皓月,月光同情地映闪着他的泪花:“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变了心?”

何峰看着刘刚的脸,抽出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暗示着某种承诺。两颗心的触片重又碰撞,电通了信任的灼灼热流。

牛荣,面孔微黑,总是忙忙叨叨闲不下来,老师曾说她脑子里多长了根动筋。在青年点,大厨角色没人敢与她争锋。临傍晚,她正忙活着做晚饭,忽听院里有脚步声,抬头一瞧,是何峰和刘刚放工走进来,便对他俩甩了一嘴:“何丽回来了。”

“净瞎掰,干广播哪有闲功夫?”何峰一边搭腔,一边直奔水缸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瓢,随手将瓢递给了刘刚。

“真的,她说广播室机器维修,得两天,她插空回来取两件衣服。”牛荣说,并不耽误手里的活。

“那她人呢?”何峰问。

“我告诉她,队里给咱青年点每人分了二十斤黏高粱,她说正好没事,就把她和你的那份拿磨房去磨面了。”

“就她一个人去的?”刘刚放下瓢问道。

“吕虎跟她一块去的。”牛荣答道。不知怎么,刘刚心里突如咽了整颗酸梅,有点酸,又有点堵。吕虎一直黏黏糊糊讨何丽近乎,不光刘刚,全点人都知道,刘刚这时候忒烦!

“走,”何峰拽着刘刚走出门小声说:“咱俩一块去,找机会问问小丽,她为什么对你那么绝情?”

磨房里,吕虎推着磨把在艰难地转动着,脸上红涨涨汗涔涔的。何丽拿瓢不时往磨眼里倒米……

“来,我推一会儿,看你衣服都快湿透了。”何丽见吕虎水捞样过意不去,放下瓢去夺吕虎握着的磨把。吕虎执意不撒手,何丽坚决要替他,二人的身体黏到了一起。吕虎的胸中不觉汹涌澎湃,久已蕴育、渴望的美妙、颤动的青春激情瞬间潮水般地突破了堤岸,他一把抱住了何丽,喘息着说:“我爱你,何丽,让我亲亲!”说着,就将嘴贴了上去……何丽霎时脸涨红了,眼中迸出怒不可遏的火星子:“混蛋,放手!”她边喊边挣扎。

门开了,何峰和刘刚出现在门口。

吕虎一惊,忙撒了手,一时竟不知所措。何丽的目光正好与刘刚相撞,瞬间,何丽的脸上化幻出万花筒般的异常诡谲、复杂、不可琢磨的神情,她的眼里噙溢着点点泪花,倏地,她转过脸,竟一把搂住了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的吕虎……

像冷丁被野蜂蜇了一下,刘刚的心一撅一撅地痛。他咬着牙,两眼喷射出羞辱、愤怒的寒光,转身奔出了门外。何峰一跺脚,紧撵了出去。

磨房里,又只剩下吕虎与何丽。吕虎似梦中醒来,惊喜地抱紧了何丽。何丽猛地挣脱了吕虎,双目烧着怒焰,“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吕虎脸上,大吼道:“滚!”吕虎竟木桩似地杵在那里,傻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何丽的情绪变化为何如此之快之大,简直象神秘的百慕大三角。

晚饭后,何峰不容分说地扯着何丽来到青年点房后的山脚下,天上一弯清冽冽的月牙和几颗稀疏的星星睡容惺忪地眨巴着眼睛,更平添了这里的空寂与静谧。

兄妹二人无言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何峰阴沉着脸,罕见地闷头抽着烟。

“哥,”何丽怯生生地叫了声,却没敢抬头看何峰:“你倒是说话嘛。”

何峰扔掉烟蒂,转过脸,凶狮样瞪着何丽叱道:“轻佻放荡!伤风败俗!你还知不知羞?!”

何丽眼睛一热,管束不住的泪水涌上眼眶,闪烁着凄婉和委屈。

见妹妹低头不语,在用手帕擦拭着眼泪,何峰重重叹了口气。半晌,他放缓语气,直视着何丽道:“哥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刘刚?”

何丽仍然低头不语。

“小丽,你回答。”语气携挟着命令。

“我,我不喜欢。”声音跳跃着酸楚。

“不喜欢?我看你疯了!”何峰“嚯”地站起来:“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柔情?为什么在信里信誓旦旦地说‘我爱你,至死不渝’?”

何丽双手捂住了脸。

何峰叹了口气坐下来,半天又说:“小丽,别怪哥哥凶,我真是替你担忧啊。你说,刘刚哪点不如吕虎,可你居然……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知道刘刚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他变闷了,白天不言不语,夜里长吁短叹,有次我听他梦里居然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嘴里喊着你的名字……”

“哥,别说了,我,我求你了。”何丽声音有些呜咽,似从山泉间隙负重前行,泪水从两手指缝间流淌出来。

何峰见状,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他开始为自己对妹妹的粗暴甚至侮辱内疚自责了。何峰用一只手搂住了何丽微微抽搐的肩膀,静默了一会儿,才油发而生颇具感情地说:“小丽,哥懂你,你不是那种轻浮、随便、不自重的女孩,你心里一定有苦,有苦别憋在心里糟践自己……”

“哥!”何丽终于扑在了何峰怀里,悲怆、绝望、悔恨、痛苦、委屈……翻卷着聚挤着像壅塞已久的河水,突地冲破沙堤样地放声痛哭起来……

前面不远处,一条小溪在铁铅色夜空下泛着黑亮涟漪,似痛彻心扉地翻开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如泣如诉般流淌向远方……

灯光下,当何丽准备完翌晨广播的事情后,一抬眼,见桌上闹钟已指向八点。她一激灵,忽然想起晌午栾主任叮嘱她的事。晌午,栾主任特地到她广播室,说他下午到下面检查工作,晚上才能回来,要她八点到他办公室,他有事和她说,并连嘱咐两遍,要她千万别忘了。她匆忙拢了拢头发,拽了拽衣服,出门径直往栾主任办公室走,好在都一个院儿并不远。

到了门口,何丽还未敲门,栾主任就把门打开了,嘴上热度炙人地说:“我一听脚步就是你,快进,快进。”

何丽一进去,便怔愣住了。办公室的窗户已拉上了紫布窗帘,办公桌上摆着红烧猪肉块、小鸡炖蘑菇、五香鱼罐头和炸花生米四个盘子,另外还有一瓶白兰地。

“栾主任,您还没吃饭?”何丽不禁问道。

“是,回来晚了,我叫食堂大师傅对付了几个菜。”栾贵仁边说边启开桌上的白兰地,往两个盅子里倒。

“那我回去了,明天白天我再来找您。”何丽转身要走。栾贵仁连忙拦住:“别走,我和你说个事。”

何丽站住了,她心里有些打鼓,他一再说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栾贵仁诡谲但不易觉察地笑了笑:“怕我吃了你?坐下嘛。”事已如此,何丽实在不好再推托了,只好按照他的手势坐到了摆着大盘子的办公桌旁。

栾贵仁这时也坐到了何丽的对面,并把斟满的一盅酒放到何丽跟前,然后说:“小何啊,你知道我要和你说什么事吗?”

“什么事?”何丽一脸迷惘,心里又扑扇着些许紧张。

“今天是我的生日。”栾贵仁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并似搜索荧光屏上的敌情一样搜索着何丽的表情。

何丽此刻脑子乱哄哄的,她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更没有想到栾主任一再说的“事”竟是这个事。她一时木然无语。

“怎么,不赏我面子?”栾贵仁语气里明显带有施恩索报和恃权威胁的味道。

何丽身子动了一下,她也觉得欠栾主任的情。他调她当的广播员,他给她买这买那关心她,这次他过生日,唯一想到的还是她,她一直视他为尊敬的长辈,但不知怎么,这一切又令她隐隐地不安。当她眼睛再次触碰到栾主任那含有愠怨、失意和期待的目光时,她脑子空白了,机械地端起了酒盅,道了声:“祝您生日快乐。”

两只酒盅碰到了一起,何丽啜了一口,便皱起了眉。栾贵仁一昂脖一盅酒进去了,脸上也漾起了春光。

“哝,这样。”栾贵仁将盅口往下一倒,笑咪咪地看着何丽。何丽无法,只好一闭眼,一昂脖,一盅酒全灌了进去,她那白嫩嫩的脸庞马上泛红了。

“好样的,我果然没看走眼。”栾贵仁一边夸奖,一边将两个酒盅又倒满了。

“不行,栾主任,”何丽连忙推阻:“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嗳,喝酒是有讲究的,哪能来而无往呢?”栾贵仁先入为主地举起了盅:“这盅酒我敬你,从你当了广播员后,咱公社广播站名声比过去大远去了,为庆祝你的功劳,干杯!”

何丽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这种理由充分、天衣无缝、不容置否的敬酒词,压得她无言以对,静滞片刻,她终于极勉强地举盅碰杯,一饮而尽。

“来,这盅为我们今后互相关照和友谊,干杯!”栾贵仁趁虚而入,继续劝酒……

她开始觉得栾贵仁在晃,他说话的声音也遥远了、微弱了……

十分钟后,栾贵仁抱起已沉醉不醒的何丽朝办公室侧门走去,门那边,还有一间屋,那是为栾贵仁工作太晚不能回去特别准备的临时宿舍。

晌午,初秋的阳光透过拉着的粉红色窗帘,照在广播室内靠墙的那张床上,何丽躺在那里几乎动也不动。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平时鲜亮美丽的脸庞变得憔悴而苍白,两只黯然失神的眼睛浑然地凝视着棚顶,仿佛泥塑一般。

她崩溃了。昨夜那恐怖可怕的情景,像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时针扎刀剜般地灼痛着她的心。当时,她是怎样被栾贵仁抱进他的房间,夜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但她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陌生床上,身旁居然还是同样一丝不挂的栾贵仁!一瞬间,她记起了昨晚栾贵仁热情劝酒的场面,几乎同时,她也真切地感觉到下体有些隐隐痛胀……顿时她全明白了,她忽然转过身,双目喷火,牙关紧咬,疯也似地伸出双手欲掐身旁躺着的栾贵仁的脖子。栾贵仁带着微笑地用双手攥住了她的双手,并就势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住,贴着她的脸蛋淫邪地说:“宝贝儿,好嫩哪,还是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呐。”何丽还想挣扎反抗,但却动弹不得。这时,栾贵仁眼里掠过一丝凶光,他阴沉地说:“小何,我给你交实底吧,夜里我把你该玩的玩了,该照的也照了……”“你照什么了?”何丽惶悚地问。“你醉酒不醒,是我帮你摆出各种调情、刺激的姿势,然后用相机一张一张拍照下来,”栾贵仁奸笑了:“你的身体真的好馋人,你摆的姿势也真的好勾人,等把它冲洗出来,嗨,绝对是人人疯抢的美女春宫图呦。”

何丽一下瘫软了,泪水也从眼角涌了出来。她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喃喃道:“求求你,把照的胶卷烧了吧……”“行,宝贝,”栾贵仁瞅着眼前这个可怜兮兮却反显得愈加楚楚动人的城市洋学生,一时欲火重燃,猛一翻身将她压到了身下,喘息急促地说:“以后你顺着我,什么事都好办,宝贝。”何丽的心在流血……

月儿模糊了,它已哭花了脸。星儿隐没了,它惨不忍闻躲起来了。唯有那条泛着黑亮涟漪的小溪在乍起风的助推下一遍遍扬起手臂呐喊着,愤怒着……

“畜牲!我操你祖宗栾贵仁!我绝饶不了你!”何峰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夜空与山岚间回响,似熊吼,如虎啸。

日头偏西了,公社革委会院内沉寂下来。栾贵仁坐在办公室正在翻阅上边转发的文件,忽然“嗵”地一声,门被踢开了,门口处,何峰裂着怀,雄狮样地双眼怒瞪,里面充斥着骇人的血丝,满脸烽烟四起。

栾贵仁被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惊呆了,手中的文件掉地了,他悸惧地看着何峰。

何峰拧着眉,虎着脸,攥着拳,熊般一步一步逼近。

“你,你是谁?想干什么?”栾贵仁下意识地站起来,强作镇静喝问道。

何峰冲上前揪住栾贵仁的衣领,一下拽到自己跟前,咬着牙根一字一字说:“畜牲!听着,爷叫何峰,是何丽的哥哥,我来替妹妹讨还贞操!”说罢,挥拳重重砸在栾贵仁的瘦条脸上。栾贵仁一声惨叫,“噗”地跌倒在地,他用手捂着满是血的脸,可嗓子大喊“救命”。

何峰俯身揪着栾贵仁衣领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充满血丝的眼里喷着火:“爷这一拳,是要让你这个畜牲记住,恶人必有恶报!”说罢,又是重重一拳砸向他的面门,他一声嚎叫,仰面摔倒在地……

外面人声嘈杂,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已冲进门来。

何峰看着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栾贵仁,长出一口气道:“小丽,哥替你报仇了。”然后,他整了整衣服,对着几个保安平静地说:“到哪?走吧。”

太阳落山时分,坐在青年点门口与潘渺掐豆角的牛荣一抬眼,发现了已走进院子的刘刚。

“刘刚回来了!”牛荣站起来,转头向屋里喊。憨小子和吕虎从屋里奔出来,众人在门口处围上了刘刚,七嘴八舌问道:“见到何峰了吗?”“何峰怎么样?”……

刘刚用手排开众人,径直奔到堂屋墙角的水缸前,抓起瓢,揭下苇盖,舀了大半瓢水,咕咚咕咚喝起来。众人也都跟进了屋。

“你倒说话呀,何峰到底怎样了?”憨小子问。他是点里的大好人,其实叫韩晓,因憨实厚道出名,同学都喊他憨小子。

“是呀,你倒是见没见着何峰?”牛荣也催问道。

刘刚将大半瓢水灌进肚后,抹了下嘴,这才沮丧地说了句:“没见着何峰。”

“为什么嘛,到底怎么回事?”长得单薄清秀的潘渺在校时与牛荣同班,也走上前关切地追问。

“我先是赶到公社,乔助理说,何峰把栾主任打成了脑震荡,右眼膜破裂,已被送进县医院治疗了。何峰也被县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关进了县拘留所。”刘刚一口气说。

“那你没去县拘留所看看?”憨小子急不可耐地问。

“能不去吗?”刘刚瞥了眼憨小子:“我接着赶到县拘留所,可怎么哀求,人家死活不准见,还说什么‘等判刑之后到监狱里看吧’,狗娘养的!”

屋里沉默了,似连空气里的各种分子都固化了。

“哎,我就琢磨不透,”吕虎打破了沉默:“你们说,何峰为什么谁也不告诉,独自去把栾贵仁暴打了一顿?”

“对呀,你说这是为什么?”牛荣看着吕虎,好奇不亚于探秘UFO。

“这个嘛,”吕虎看了看牛荣,又瞅了瞅大家,故作高深地说:“要我猜呀,这事没准和何峰的妹妹有关。你们想啊,何丽在公社当广播员,城里高中生,人长得又漂亮,这土包子栾贵仁能不动心……”

“闭你个臭嘴!”刘刚突然暴怒了,朝吕虎吼道:“你他妈瞎嘞嘞什么!”那天磨房里发生的事,着实使刘刚对何丽气恨交加,但在何峰去公社“惹事”前半个小时,何峰言之凿凿地对刘刚说了句“我以人格和友情保证,小丽的心里只有你,不要被假象蒙了眼”的近似承诺的话,令刘刚深信不疑。如今他见吕虎如此埋汰何丽,自然火不打一处来。

吕虎脸上现出愠恼,嘴唇动了动,似欲还击,但看着刘刚怒目圆瞪的脸,到底没敢吱声,一甩身回东屋了。

牛荣和潘渺也无语地走回门口,坐下来继续掐着豆角。

憨小子见人散了,便靠近刘刚跟前,悄声说:“今天下半晌歇活时,二狗子告诉我,听他一个在公社当差的三叔说,何丽因为她哥哥出事了,她被辞掉了广播员,还说他刚刚看见何丽沿着西坝田埂回屯了。”

“她现在在哪儿?”刘刚焦急地问。

队里生产组长李柱,有着一张沧桑的绛红色的脸,长得急了些,二十八岁看上去三十七八,至今光棍一条。他家在屯里六十多户人家中不算寒碜,四间石砌的结结实实的房子,套个宽宽敞敞的大院,一看就是个殷实人家。

李柱娘正在堂屋锅灶上忙乎着,她先把剁好的鸡肉块倒进锅里,用锅铲翻弄着,接着又捏了几颗大料放进去,嘴里还对正在往灶坑添柴火的李柱妹妹叫:“花子,去把碗柜抽屉里的蘑菇拿来。”转脸又对正在院子里拾掇杀鸡家什的李柱爹嚷:“孩他爹,紧溜点,拾掇完再把黄米面和一和,好蒸黏糕哩。”

李柱弟弟从院子走进屋,看见眼前景象,又用鼻子嗅了嗅,乐得大声嚷:“哈,好香啊,怎么像过年啦!”

“嘘,碾子,规矩点,”李柱娘喜滋滋地用嘴巴朝里屋努了努,小声对李柱弟说:“来贵客啦。”神情俨然皇妃娘娘亲驾,唬得碾子声息全无。

里屋,墙和顶棚都糊着报纸,正墙上方贴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年画,年画下边摆着一个老式卧柜,柜子上面放着一个孤零零的老式座钟。两边侧墙分别贴着“五谷丰登”和一对稚憨可爱的男女胖娃的年画。火炕面是用牛皮纸裱的,上面还刷上了一层清油,显得干净光亮。炕脚叠摞着两床被褥,炕中间摆放着一张陈旧的深褐色小方桌。

何丽和李柱坐在炕沿上,有东一句没西一句的,挺尴尬。李柱掏出装着旱烟的布袋子,想卷支烟,但看了看何丽,嘿嘿笑了一下,又把烟布袋绳系上,重放回了兜里。何丽自顾看着墙上已有些湮旧的年画,也不言语,仿佛独自在欣赏什么展览。

“妈,饭还没好哇?都饿了。”李柱为打破这种沉闷的尴尬场面,冲着堂屋喊了一嗓子。

“好啦,好啦,饿坏了吧?”李柱娘连忙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蘑菇炖鸡肉走进屋里,放到炕桌上,然后冲着李柱说:“死糗样,还不快叫闺女到炕上坐。”

“谢谢婶婶。”何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脱掉鞋子,上炕坐到了方桌旁。李柱也连忙上炕,坐到了她对面。

一会儿,花子和碾子陆续端着白菜炖粉皮、腌肉炒土豆片、油炒花生米以及蒸黄米糕和熬小米粥等碗碗碟碟走上来,摆到桌上。最后是李柱娘拿着筷子进来,一边往何丽面前摆筷,一边唠叨说:“闺女,你长得可真俊,俺柱子老念叨你,到家了,可劲逮(吃),不兴装假呀。”

“婶,您和叔,还有花子和碾子都一块上来吃吧。”何丽谦让道。

“不了,不了,俺们都在那边屋逮。”李柱娘临出屋又叮嘱李柱一句:“柱子,你可要伺候好闺女。”

“逮,逮,这是才刚杀的鸡。”李柱见何丽没动筷,就挑了一块鸡大腿肉往何丽跟前的小米粥碗里夹,手还微微有点抖。

何丽看着李柱恭敬、卑谦又些许紧张的样子,心里有种酸酸的想哭的冲动。李柱稀罕她如奇珍异宝,她不呆不傻孰能不知?每次派活时,他总编筐窝篓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有点什么好吃的也总偷偷留着给她。令她啼笑皆非的是年上春节前,他居然把刚卖猪的钱拿到县城百货店买了件挺贵的大花衣裳颠颠送给她,气得她都哭了,当着他的面给了他妹妹花子,臊得他好些天不敢正眼看她。如今,何丽主动将自己送上门,惊喜得李柱连掐大腿看是不是做梦。

“李柱,有酒吗?”何丽忽然说,语气平淡如小桥流水。

“酒?你要哈(喝)酒?”声音里涨着惊惑。

何丽点了点头,坚决得不容置否。

李柱挠了挠头,面露窘态道:“俺也没有水果酒什么的,就是过年那当儿还剩一瓶老白干烧酒。”

“行,就老白干烧酒。”何丽爽快地说,似乎这酒正中下怀。

李柱惊诧地看了看何丽,在得到确切的讯号后,忙跳下炕,径直去老式卧柜里取出一瓶包装简陋的“高粱老白干”。

“这熊酒,又辣又冲,你行吗?”李柱坐回桌前,还晃着瓶子试探地问。

“哎呀,真啰嗦!”何丽不耐烦了。

李柱慌了,赶忙用牙将瓶盖咬开了,接着说:“你等会儿,我去拿两个碗。”

“不用了。”何丽伸出手:“把酒瓶给我。”

李柱疑惑却顺从地将酒瓶递给了何丽。

何丽接过酒瓶,将瓶口对着嘴,一闭眼,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李柱慌忙抢过她的酒瓶,眼中露出不安和乞求的光:“何丽,求你了,别哈了。”

何丽总算缓过气来,她觉得屋子在转。她没有去擦拭呛出的眼泪,却直直看着李柱。

李柱在她这种异样目光下,竟惶悚地低下了头。

“李柱,你看着我。”酒精烧得何丽眼睛都红了:“我问你,你愿意娶我吗?”

“什么?你说什么?”李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天没合上。

“我要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何丽嘴角抽搐了一下,声音已有些变调。

“你,你是不是哈大了?你说的是真格的?”李柱惊喜得嘴角都拉到耳朵上了,这等好事来得也太突然了,猝不及防天降大元宝一样。

何丽感到面前的东西都在晃了,她拼命用目光抓住李柱:“你,回答呀。”

“乐意,乐意,我做梦都想哩!”李柱一迭声回答,只差没蹦房梁了。

“那好,一言,为定,早点,结,婚……”何丽的意识似在大海中漂浮,她挣扎着,含混不清地说,两行泪珠沿着脸颊徐徐流下……

下午,李柱娘正在院子里喂鸡,一抬头,见牛荣打院门进来,忙放下手中的鸡食钵子,用手在衣襟上揩了揩,招呼道:“呦,牛荣闺女来了,快进屋坐。”

“婶,何丽在屋吗?”牛荣问。

“在,在。”李柱娘压低了声音说:“你来的正好,何丽这闺女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你正好陪她唠唠嗑,解解闷。”

“好嘞,婶忙吧,我进去看看她。”

牛荣走进里屋,何丽高兴地迎上去,扯住她的手说:“死样,你怎么才来?”

“我回家待了些日子,前天才回来。”牛荣扫视了一下屋子,问:“就你一个人住这屋?”

“不,花子陪我。来,咱们上炕坐,炕热乎着哩。”何丽帮牛荣脱掉鞋子,拉她上了炕。

“何丽,你瘦了,脸色也不大好看。”坐定后,牛荣看着何丽说。

何丽苦涩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道:“点里都还好吗?”

“嗨,能好到哪儿?你和何峰都不在点,吕虎也不着个调,潘渺这几天总说不舒服,八成是叫姨妈闹的,憨小子呢,前两天又跟队长要求去看山了,点里一点生气都没有了。”牛荣说,声音里浸渗着些许伤感、些许无奈。

“那……还有呢?”何丽见牛荣不再往下说了,禁不住脱口道。

“瞧我这脑子,”牛荣看着何丽牵肠挂肚的样子,狡黠地笑了笑:“你是问刘刚吧?”见何丽红了脸,牛荣叹了口气:“唉,他也怪可怜的,白天闷头干活不说一句话,像个哑巴,晚上就独自到咱点房后山根儿喝酒发呆。昨晚他又喝醉了,还是二狗子发现把他背回来的。”牛荣暗暗瞥了眼何丽,见她眉毛已经隆起,嘴唇也已紧闭,眼睛里似乎还有粼粼光亮。

“哎,何丽,你到底什么时候回点呀,只有你才能拯救刘刚啊。”牛荣半认真半玩笑道。

“何丽闺女呦,王队长来找你啦。”这时,院子里李柱娘的吆喊声传了过来。

何丽看了牛荣一眼,下炕穿上鞋,走到院子里,问站在李柱娘身旁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王队长,找我有事?”

“是县公安局的人找你,说要调查什么事。”

“他们人在哪儿?”

“在队部,你跟我走吧。”

一周后,李柱娶漂亮女知青何丽做媳妇的号外在全屯爆棚了。

中午时分,李柱家院里人头攒动,喜气洋洋。

李柱家门墙两边及何丽和花子临时住的那间屋子窗上,都贴着大红囍字,阳光下熠熠耀眼。从开着的门口处翻涌出腾腾热气,院子里弥漫着烹炒煎炸的诱人香味。

院子里摆放着二十多张形状不一的方桌、圆桌,每张桌子四周都坐满了人。花子、碾子及几个年轻的后生娃子川流不息地往每个桌端菜、摆酒、撒糖、上烟。

院偏中部位的一张桌子周围坐着七八个年轻的男社员,正兴致勃勃地聊侃着这桩喜事:“娘哎,要不是今儿个坐在这里,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咱土里吧唧、老实巴交的柱子能娶上这么俊的城里洋妞,这死柱子真有艳福啊。”一青年不无感慨地说。

“你眼馋了吧?这是命。你整天吵吵要找东屯的小秀子做媳妇,到老也没个定谱。你看人柱子,蔫拉巴唧地不显山,不露水,一个突然闪电战就把城里漂亮的洋妞搞定了,你得服哇。”对面一社员接口道。

“嗨,你们知道个屁。”旁边一个粗壮社员拿起桌上“火炬”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了,才说道:“这根本不是柱子的能耐,这里呀,另有蹊跷。”

“什么蹊跷?”众人好奇地问。

“你们不知道了吧,不知道就别得瑟。”粗壮社员得意地深深吸了口烟,然后将烟雾徐徐吐出,这才道:“其实啊,根本不是柱子求何丽嫁给他,是何丽上门求柱子娶她,还要求越快越好,你们说,这稀不稀罕?”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有人不相信地问。

“嗨,俺能胡诌吗?柱子他妈是俺姨呀,俺姨告诉俺妈时俺听到的。”粗壮社员解释道。

邻桌坐了七八个四五十岁的妇女,也正在吃着糖,唠着嗑。

“哎,他婶子,你说柱子家娶这么个城里俊妞,得送多少彩礼呀?”一个妇女问身旁的一个妇女。

“俺听柱他娘说,人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你看,人家连房子也不计较,腾出个旧屋就当新房了。柱子家可真白捡了个媳妇呀!”身旁的妇女充满羡慕地答道。

“唉,小何这闺女也怪叫人心疼的,”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感叹道:“一个细皮嫩肉的城里洋学生跑到咱这穷山沟来,不容易呀。偏偏身边的哥哥又被抓走了,好端端的广播员也撸了,她不找个人家怎么弄?啧啧。”

青年点作为新娘方的娘家客,被安排在院子中央的一张方桌上。潘渺无言地坐在那里;牛荣低头磕着瓜子;吕虎抽着烟,似乎在想心事;憨小子无精打采地半眯着眼睛,保不准魂儿出去旅游了;刘刚也不管婚宴开没开始,抓起桌上的一瓶“高粱烧”,用牙咬开盖,独自闷头喝了起来。青年点在家的都来了,唯缺娘家客的重量级人物何峰,他还在县拘留所关着。

“大伙儿静一静!”王队长站在院子前面对着院子里的人们喊道:“菜都上齐了,人来得也差不离了,我宣布,李柱和何丽的结婚……什么来着?噢,结婚典礼,现在开始啦!”

满院子的人们顿时静了下来。

“今个儿是李柱娶媳妇的大喜日子,也是咱屯里的大喜日子,大伙儿说对不对?”

“对!”满院子一片应声,荡漾着喜气。

“昨个儿柱子爹找到俺,让俺给柱子结婚讲讲话。俺今儿个就照柱子爹的意思给大伙儿说说。”王队长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人家城里知青何丽到咱屯以后吧,看上了咱屯柱子。人家城里大学生思想就是新,提出不搞什么迎送嫁娶、大操大办那些老套式,只要朝大伙儿宣布一下就行。”院子里嗡嗡嘤嘤一阵小骚动,王队长要大伙儿静一静,接着又说:“可娶媳妇这是个大事啊,柱子家和新媳妇好歹商量才摆了今晌午这个席。柱子爹叫我代表他家向今个儿来赶场的大伙儿道道谢,也请大伙儿逮好哈好别装假。嗯,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我这就算宣布李柱和何丽正式结婚啦,现在就请新郎倌和新娘子出来和大伙儿见见面,大伙儿呱唧呱唧!”

在满院子的掌声和年轻后生们的尖叫起哄声中,身穿一套崭新蓝涤卡中山装的李柱,红着脸有些拘谨地扯着身穿一套咖啡色普通女装的何丽的手走出门外,站在王队长身旁,向院子里的人们鞠了一躬。

院子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新娘子身上。她真是太美了,轻描的眉毛修长而柔丽,衬托着一双清澈如溪似会说话的眼睛,还有那白皙细嫩像能捏出水的脸,她美得清丽,美得动魄。但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她那清澈的眼睛里却流闪着忧郁,那鲜亮的面庞上却浮动着憔悴。

“叫新娘唱个歌儿!”“对,唱个歌儿!”年轻的后生们开始起哄。

李柱嘿嘿傻笑着,转脸看着何丽。

何丽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朝院子里的人们说了句:“我不会唱歌,请大家喝酒吧。”

“不会唱歌总会亲嘴吧?让新娘和新郎亲个嘴好不好?”一个调皮后生站起来煽动道。

“好!亲个嘴!亲个嘴!……”一群后生喊号子似的呼应着。

李柱痴痴地看着何丽,脸往前凑了凑,但没敢贴上。

“亲个嘴!亲个嘴!……”呼喊声愈发响亮了。

李柱将脸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央求说:“丽,就亲个吧。”

何丽缓缓转过脸,闭上了眼睛,李柱将嘴贴了上去……“砰!”突然一声酒瓶子摔地的爆响,惊得李柱、何丽及满院子的人都怔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发出爆响的地方,一时间,院里变得静寂无声,似乎被投了原子弹后的广岛。

刘刚立在中央桌子边,酒精和愤怒烧得他脸和眼都红了,他脚步趔趄地朝何丽走去。

何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里面折射着杂糅百味。

刘刚走到何丽面前,用双手扳着何丽的肩膀,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何丽道:“我问你,你真的爱李柱吗?”

何丽对视着刘刚,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嘴唇嚅动了几下,又抿紧了。

“你说呀,你不爱他,你爱的是我,是我!”刘刚摇撼着何丽的肩膀,近乎歇斯底里地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使跟前的李柱懵懂了,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泥塑一般。

院里人群先是一片静寂,随后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

“你说,你不爱他,你爱我,爱我!快说呀!”刘刚瞪着通红的眼睛,使劲摇撼着何丽,渴望的叫声像头吼叫得声嘶力竭的狮子。

何丽咬着嘴唇直视着刘刚,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奔涌出来,她蓦地别过脸去,发出一种令人心悸、催人心碎的呐喊:“我不爱你,你走开!走开!”

刘刚一震,松开了抓着何丽肩膀的手,他怒不可遏地瞪着何丽,忽然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怪笑,接着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封已折皱得都快破碎的信来,对着何丽命令似地说:“好,我全听清楚了。请你转过脸看着我,我有最后几句话送给你。”

何丽徐徐转过脸来看着刘刚,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祝你新婚幸福。”刘刚努力笑了一下,但还是无法掩饰眼眶中的泪花。他晃了晃手中的信说:“这是你以前写给我的信,我每天都要偷偷地看上几遍,从现在起,我不会再看它了。”说着,两手将信一绺一绺撕成了碎片,猛地扬向了空中,看着纷纷扬扬的碎纸片,刘刚忽然又发出了一阵怪笑:“哈哈哈……‘我爱你,至死不渝’,全是他妈婊子谎话!哈哈哈……”笑声里燃烧着火,飞舞着刀。

何丽身子一歪,昏倒在地上……

李柱慌忙去抱她,呼喊她。院子里的人也都乱成了一团。

这已经整整三天了,过晌时分,何丽魂灵才像从遥远的爪哇国跋涉归来,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她看了看守在身边的李柱,垂着头一颠一颠地打着瞌睡,心里一阵发热。她明白,这几天一直是他厮守着自己,喂汤喂药,百般照料的。她不由轻轻唤了声:“李柱哥。”

李柱一激灵,抬头睁眼看着何丽:“你叫俺?”他还头一次听她叫“李柱哥”。

“你睡会儿吧,我没事了。”何丽散乱着头发,面容憔悴、苍白,说话也软绵绵的没气力。

“你等等,俺去给你热鸡汤。”李柱下地去堂屋忙乎了。

这几天,何丽像做了一场断裂、破碎、漫长的梦。她时而梦见一个青面獠牙、魔鬼样的人,狞笑着向她晃动着手中一迭照片说:“乖乖,你这些叫男人疯狂的裸照,在我手上呢。你必须顺从我,听我摆布,不然嘛,我会叫全世界人都看到这些照片,都唾你骂你这个小淫妇、小破鞋!”“魔鬼!”她惊叫着,倏然发现这个魔鬼竟是栾贵仁!时而梦见一个阔脸大眼的英俊青年,微笑着将厚唇向她贴来,她闭上眼睛怦怦心跳地等待着,突然他发出一阵怪笑,将她写给他的情书撕得粉碎,抛向空中,撕心裂肺地大叫:“什么‘我爱你,至死不渝’,全是他妈婊子谎话!”时而她又梦见她哥哥何峰在监狱牢笼里,拽着铁栏杆流泪大喊:“小丽,你要照顾好自己,哥哥帮不上你了!”每每她惊醒时,都想强制地睁开眼,但总又不由自主地沉睡过去,继续重复着类似的噩梦。

李柱端着碗鸡汤进来了,他边走边用羹勺搅动着,见何丽已经坐起了,他舀了一勺,用嘴吹了吹,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她嘴边送,一边说:“哈吧,俺在鸡汤里还加了根老山参,这可是俺妈保存了十多年的宝贝呀,是大补。”

何丽眼睛潮湿了,她感动地凝望着李柱,渐渐,那张绛红色的脸化幻成了阔脸大眼,她心里一阵热流涌动,突突地腾起了久已压抑的那种卿卿我我、厮厮磨磨的爱的激情,她忍抑

不住,猛地扑了上去,叫着:“刘刚!”

勺子里的汤撒了,碗里的汤撒了,李柱满腹的爱和恋也撒了。李柱先是惊愕继而愠恼地一甩身走了出去。

李柱来到堂屋,独自蹲在灶坑前,双手捂住了脑袋,豆大的眼泪潸潸流下。他想到这几天,何丽时在睡梦中惊呼“魔鬼!”吓得搂紧了李柱,嘴里却叫:“刘刚,救我!”李柱初始不解,后来猜测她准是被刘刚大闹婚礼,气糊涂了。有次,李柱摇醒了她,安慰道:“何丽,你放心,俺这两天就带碾子去揍刘刚这个魔鬼,揍完了再把他告到公社、县里,叫上头好好调理调理他!”不料,何丽闻言,竟一下清醒过来。她玉眼怒瞪,厉声斥道:“李柱,你听着,你要是敢动刘刚一指头,敢告刘刚一个字,我立刻跟你离婚!你不离,我就立刻去死!”她那副从未见过的凶凶样子,震慑得李柱噤若寒蝉,连声说:“行行,俺不揍,不告。”李柱的心里像堵了一把黄连,她的心竟全在刘刚身上!他真想像农村老爷们打老婆那样狠狠痛打她一顿出出气,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一闪念,他实在太稀罕她了,稀罕得心里都发痒啊。他决定用心感化她,石头都能捂热,不信俺满心窝子真情唤不回她的心。因而,他更殷勤地跑公社卫生院请老中医为她配制中药,他夜里亲自为她煎熬,他催娘新杀一只正下蛋的花母鸡为她做鸡汤,为大补,他还偷偷把老妈当宝贝保存十多年的老山参拿出来放到汤里。他为她就差没把颗心掏出来,没把腔血倒出来了,却没想到,她一次再次地把他当成了刘刚,他的心真得伤得透透的,如同泡在冰窟里又捅了一刀。

此时,何丽在里屋也懊悔、内疚了。就在李柱愤然抽身离去的瞬间,她倏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因思念和渴望而生就的虚幻影像,害得她重重伤痛了一个百般呵护、照顾她的男人,她深觉愧疚。她支撑着身子下了地,来到堂屋。李柱见状,忙起身扶她回屋。

当何丽重又躺回炕上时,她看着面容憔悴、泪痕尚存的李柱,柔声说了句:“对不起,全怪我不好。”

“不不,是俺不好。”李柱红涨着脸说:“俺长得丑,又没个文化,跟不上城里人,更跟不上,跟不上,刘刚。”说完这句话,他又要哭了。

何丽的心一沉,甚至有点隐隐作痛。她觉得自打她进这个家门后,她欠他,欠他娘,欠他全家太多。就在今天早上,她隐隐听见柱子娘问李柱:“还没合房?”

何丽沉吟了一会儿,问:“家里没人吗?”

“都去队里场院搓苞米了。”李柱答。

“去,把门闩上。”何丽说。

李柱疑惑地看了看何丽,还是下地把门闩上了。回到屋里,李柱怔愣住了,只见炕上散扔着何丽的秋衣、秋裤及内衣、内裤。

“你,这是……”李柱惊讶地望着仰躺在被窝里的何丽,不知说什么了。

“上来吧,我已脱光了。”何丽平静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李柱还是看见,两行清洌的泪水正沿着她美丽的脸庞蠕爬下来。

李柱驿动的心凝结了,她的主动和平静掩饰不住她的勉强和痛苦,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久已渴望的欢乐强加在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强抑的苦楚上。

“穿上衣服吧,我去开门,”李柱沉吟良久终于勉强作出了一个笑容:“大白天插门,叫人笑话。”在他出屋去拔门闩的时候,头倚在门上,潸然流泪了。

李柱快崩溃了,这些天何丽常发高烧,时有呕吐,神智云里雾里,意识刮风飘雨,唬得李柱眼泪巴擦地惶惶拽着碾子、花子用牛车拉着何丽到公社卫生院、县医院求医问诊,结果也没个名堂。眼瞅何丽的身子像被浪涛冲击蹂躏的溶洞一天天空虚孱弱了,李柱一跺脚,把娘攒给碾子娶媳妇的“安身立命”钱抠了出来,送何丽去了市医院。

这天,何丽打了吊瓶,服了药,又踏踏实实睡了觉,醒来觉得弥足珍贵的清爽。在李柱辅助下何丽半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和李柱说着话,倏地发现潘渺拿着一束鲜花,憨小子提着一兜水果走进来,不禁欣喜叫道:“潘渺!憨小子!”

二人走过去,把东西交给李柱,便急切询问何丽病情。何丽边“还好,还好”应酬着,边不住往门口瞥视,眼神里跳着饱和、膨胀、一触即发的渴望。

李柱谦恭地从床下拽出把木凳朝潘渺、憨小子道:“坐,坐,你们唠,我出去办点事。”

见李柱走了,何丽问:“就你俩来?”潘渺眨了眨眼,没明白意思。憨小子闷赤赤似猜到何丽心 思,遂解释说:“哦哦,这次刘刚也想来看你,可地里花生熟了,他看山来不了,要我给你捎个好。”看到何丽沉郁的脸色,忙又补充道:“你放心好了,他肯定会来看你。”

晌饭后,憨小子把刘刚叫到房后,憨憨地说:“刚哥,何丽住院有些日子了,大夫说她病情不乐观,你该去看看她了。下礼拜天是她生日,我可替你向她承诺了,你一定去啊。”刘刚无言地瞄了他一眼,脸上挂着那种萧然的无动于衷的冷漠。

憨小子见状,急了,说:“你知道何丽在这些病魔折磨的日子里是怎么想你、盼你的吗?”声音里溅着些许不平,些许激愤:“每次我去医院探望时,她的眼睛总是先望着我的身后,望着病房门口,我的心都揪得慌,病中的她多么想见你呀!你想过她一次次失望的痛苦吗?……”

“住嘴!”刘刚赤涨着脸喝道,眼睛里潮涌着鄙夷和怨恨:“你知道她曾经是怎样像骂狗一样骂我滚吗?你知道她曾经是怎样当着我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狎昵轻佻吗?你知道她曾经是怎样像扔掉破布一样抛弃我而跟别的男人结婚吗?这些我就不痛苦吗?!”刘刚打住了,看着一脸无辜的憨小子,愧涌了,遂将目光转向远方黛青色的山脉,良久不语不动,似乎与它融化了。

周日傍晚,住院部走廊的灯光像孩子玩神秘样地幽幽暗暗,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憨小子捧着一盒生日蛋糕,牛荣拿着一束鲜花,在走廊拐弯处与一名身穿白衣褂的年轻女护士打了个照面。

“请问,你们看谁?”护士热情询问。

“203病房何丽。”憨小子抢先答道。

年轻女护士打量了一下憨小子,脱口道:“你姓刘,叫刘刚对不对?”还未等憨小子答话,她便一边引路,一边脆脆亮亮、喋喋不休地说着:“哎呀,你要再不来何丽就疯了。从今天下半晌,她就像魂游似的,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一听走廊有脚步声,就催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刘刚,还告诉我说刘刚肯定来,刘刚答应来给她过生日。哎呀,你不知道,看着她那丝瓜秧子样的病弱身体被一遍遍失望折磨的样子,真让人揪心哪!”说到这儿,年轻护士特意偏过脸看了看憨小子,似乎在寻找、挖掘这个“刘刚”到底有何精彩竟醉得美人何丽如此五迷三道。见憨小子尴尬样,年轻护士“扑哧”乐了,说:“好艳福啊,她为等你来给她过生日,硬是把她老公支走了……”

“护士,何丽病情怎样了?”牛荣既是出于对何丽的关心,也是为替憨小子摆脱眼前的窘境,便打断了护士的话问道。

年轻护士似乎这才意识到牛荣的存在,沉吟了一下,脸上渐泛上了阴云,说:“她不太好,总间歇性地发烧咳嗽,大夫说她气火郁结,累及脏肺,担心感染衰竭。”

静默,满走廊只剩三双鞋子的踢踏声。到203病房门口时,年轻护士说有事不进了,为二人推开门便掉头走了。

何丽在病床上先看到进门的憨小子和牛荣,她支撑着身子半靠在床头,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不停地望着二人身后的门口。

二人径直走到何丽床前,将蛋糕和鲜花放到床头柜上。牛荣说内急,匆匆去厕所了。憨小子在何丽对面空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憨憨地微红着脸说:“这生日蛋糕是刘刚要我带给你的,他有急事来不成了。”看到何丽黯淡下来的眼神,憨小子忙又说:“刘刚是真想来,你不知道,他为选你这个生日蛋糕跑了市里好几家食品店……”

“吆吆,憨小子也会表白邀功啦,”牛荣风风火火走进来,听到尾语便涮了句,遂又对何丽说:“这我可以作证,憨小子确实带着我跑了七八家食品店,最后才选中了这个。你满意不满意呀?”憨小子紧拿眼瞪她,但来不及了,何丽面色难看却笑着,这比哭更刮人肝肠,绞人心碎。

“来来来,庆祝何丽二十一岁生日盛典现在开始!”牛荣为刚才捅的祸自疚,急于挑气氛赎过,便亮了一嗓子,并与憨小子麻利地将何丽床头柜搬到床中间,把鲜花插进花瓶里,摆上生日蛋糕,正准备熄灯点蜡时,意外情况却如核爆炸般突然降临。

一个略显稚嫩的小护士捧着一个黄色纸盒走了进来,问谁叫何丽,当确认后,小护士便把黄色纸盒交给了何丽,并告诉何丽,她是在楼下受一个男青年的委托送给她的礼物。

何丽苍白的脸上聚集着疑云,在牛荣和憨小子唆使下,她揣测不安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了这个神秘的纸盒,瞬间三人全懵圈了,盒盖内面赫然写着“复仇者刘刚赠与”,盒里躺着一只抹着狗屎、露尖断跟的脏兮兮的破绣花鞋。何丽看着看着眼前模糊了,悠悠间她觉得那只粘着狗屎的破绣花鞋站起来了,飞起来了,挂到了她的脖子上,她正被一个彪悍青年拽着头发满世界游街,满世界人都朝她唾口水,扔烂菜,扇脸蛋,渐渐凶神恶煞越来越多,挤满了世界各个角落,再一看竟都是刘刚张牙舞爪地向她狂笑、施野,她心伤透了,骇极了,猛地惊叫一声昏厥过去。憨小子和牛荣吓坏了,挣命喊大夫抢救,其惶遽状绝不亚于泰坦尼克号沉沦的分秒瞬间。

披着暮色,何峰回来了,他的释放归来焕发了满屯的惊奇:难道一个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真的就白白暴揍了公社老大?这里的奥妙怕石破天惊吧?何峰压根没心思接这个茬,回来就直奔青年点找妹妹何丽,当他听到妹妹已与李柱结婚又生病住院,心如棍子被人一节一节地折,嘎巴嘎巴地痛,无奈天黑路遥,看妹念想只能天亮做了。

入夜,何峰拽着对他躲躲闪闪的刘刚来到青年点房后的山脚下,月儿一会儿拉块浮云遮住脸,一会儿又拂开去,似在挑逗戏耍着这两个坐在山石上木刻样的人。

“刚子,我知道你恨何丽。”终于何峰开口了,话里波起澜涌。

刘刚没吭声,缄默中烟飞灰灭。

“刚子,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告诉你一个残酷的秘密了。”半露半掩的月亮将斑驳的清光涂在何峰脸上,显得那么峻冷、凝重。前面不远处那条泛着黑亮涟漪的小溪潺潺地如泣如诉地流淌着,在重复着那天晚上何丽向哥哥讲述的垂泪泣血的悲怆遭遇……

刘刚好像被人忽然推进深渊,心悬着,颤着,流血着,他直眼瞪着何峰,似乎努力要从他脸上搜索出个“聊斋”来。当他清晰确定这一切都不可转圜时,他落泪了,泪水里是火焰。

“那个栾贵仁现在哪?”他突然问,带着火星子。

“呆在里边了,听说被判了十五年。”何峰忿恨未平道,并告诉他真正背景是最近中央发了红头文件,关于严厉打击迫害知青罪行的通知,由于何峰在县拘留所的坚决举报和何丽在接受县公安局来人调查时的清晰精确叙述,栾贵仁很快被定为严厉打击典型。按理何丽沉冤昭雪,何峰也无罪获释,何峰高兴才是,可他兴奋不起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何丽居然如此毅然决然地与农民李柱结婚,从根上绝了刘刚仅存的念想。更如拳头捣他心窝的是,她被送市医院住院耗了这么多日子,令他心头布满阴霾。

他决定明天一大早赶头帮车去县里再乘火车到市里,刘刚执意与他同往,不知怎么,刘刚突然爆发一种想见何丽的欲望,竟如台风掀动海啸般强烈。

傍晚时分,何峰、刘刚披风斩尘地来到了市医院203病房,推开门,二人惊愕了,何丽那张靠窗的床上空荡荡的,仅剩下那个新铺的显得惨白的褥单发着有点瘆人的光泽。凭着第六感官,何峰和刘刚的心有点紧,也有点坠,他俩急忙拦住一护士问情况,护士打量了他们一眼,答道:“一个钟头前她走了。”

“去了哪里?”

“太平间。”

霹雳轰顶!顷刻两个血性青年懵登了。

在与医院楼毗接的太平间门外十多米处,瞻看何丽遗容出来的何峰、刘刚和独自在那儿虔诚地为何丽灵魂超度默默烧纸的李柱碰面了。李柱泪眼吧嚓地向刚释放回来的舅哥何峰讲述了何丽病情反复发作加重最终导致心、肾衰竭及并发症而挂亡的情况。之后又告诉他,他已往大队打了电话,明天爹娘、碾子、花子还有主要亲戚都能赶来。再后又请何峰通知何家这边人。最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塑料皮日记本递给了何峰,说这是何丽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他觉得交给他更合适。哽哽咽咽说完这些,李柱用衣袖擦了把眼,蹲下来,又聚精会神地为超度何丽的灵魂一张一张地烧着纸,纸的火光一闪一闪照着他绛紫色的脸,是那么地虔诚、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消失了。

何峰在刘刚手电筒的照射下,打开了妹妹的日记,二人探秘索奇地看进去,渐渐地日记中透发的心弦颤动的声音穿越了空气分子,叩击、震撼着二人心灵。

x月x日

傍晚,刘刚的敲门声、呼唤声把我从混混沌沌的梦魇中拽醒,我的心一阵狂跳,在我遭受色魔栾贵仁残酷蹂躏后最无助的时候,他来了,我真的想哭,想抱他。在我几次眼看打开广播室的门时,都被脑司令冷峻、严厉地制止了:何丽,你已不是以前纯洁、完美的何丽了,你被玷污、肮脏了,你已经发生了女人耻辱的蜕变!你要真爱这个男人,就要远离他,让他拥有更好的归宿!

我怼他我不想再见他,我骂他滚。我做到了,用我眼流的泪,心淌的血。

x月x日

今天在磨房里我当着哥哥和刘刚的面抱紧了吕虎,直气得刘刚还有哥哥只差吐血!在他们愤怒离去时,我的心楼塌了,碎瓦破砾一地。我猥劣?我残忍?不!苍天作证,我这样做只想摧垮刘刚对我的爱恋,因为我已经不配他再爱了,我虔诚地祈祷他另有所爱,幸福无憾!

晚上,在青年点房后的山脚下,我终于隐忍不住,向哥哥哭诉了栾贵仁强暴我的无耻罪行。哥哥震天撼岳的咆哮令我忐忑,他生性刚烈,我真怕他闹事。

x月x日

我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哥哥独自到栾贵仁办公室暴揍了他。栾贵仁住进了县医院,哥哥也被关进了县公安局拘留所。怨我,真的怨我,我不该说出那件事,有苦有泪自己咽下嘛,可好如今把哥哥又连累了进去,悔,悔死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今天栾贵仁从县医院打来电话,对我约法三章:第一,要乖乖呆在广播室,不准乱跑乱串。第二,不准随便和外面人,特别是男人接触。第三,不准交男朋友,谈恋爱。他还说他很快会回来,若发现我有不忠诚他的事,他将对外公开我的“春宫图”;将向县法院施加压力,重判我哥哥的打人徒刑;将对我交的男朋友或谈的对象,实施报复和打击。

我惶遽了。我害怕栾贵仁的兽性蹂躏和长期霸占,更害怕这个畜牲加害哥哥和刘刚,我真怀疑栾贵仁已经发现了我和刘刚的关系,因为有一次刘刚来公社广播室找我时,被栾贵仁撞见,他反复抠问我来人叫什么名字,哪个队的,干什么的,简直一福尔摩斯在侦破世界第一疑案。

哥,刚,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找个当地农民闪电结婚,就像卖出商品一样落个主,如此,才可死了栾贵仁这个老贼的淫心,又可拯救刘刚和哥哥可能遭遇的迫害。

我突然为我这个决定感到了价值和庄严。

x月x日

醒来时,李柱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两夜,哟,怪不得我恍惚逛了遭阴曹地府。

刘刚在婚礼上对我的怒斥辱骂穿肝刺肺,撕碎抛撒我写给他的情书更似万箭穿心。我为自己以这种方式从此失去他悲痛欲绝,亦为以这种方式催他凤凰涅槃重缔幸福由衷欣慰。

真正爱一个人,就要勇于为这个人的幸福而痛苦甚至牺牲自己。我这样做了,我不悔。

x月x日

我住进市医院已有一个多月了,病情却纠缠蔓延。身体发烧以前只在夜间,最近竟昼夜间或发生,我想如果不挂那些消炎退烧的吊瓶还不定烧成什么样了。我向大夫问过病情,除了安慰还是安慰,我抠问李柱,他先是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后眼睛红红的马上要哭的样子说他也不知道。我猜想我的病一定严重了。

这几天,我很想我的爸爸和哥哥,我住院都没告诉他们,特别哥哥也不知放回来没有?还有刘刚,也不知为什么越想忘掉他反越想见到他。

刚,将来你会明白,我对你说的那些绝情话,做的绝情事,都是为你不受我牵连,盼你有个更幸福完美无缺憾的归宿。其实我对你越残酷,我的心越流血,越崩溃。我怕支撑不住了。

刚,这几天我发烧难受很不是滋味,我隐约有种不祥预感,这也是我前两天要过二十一岁生日的原因,我要借这个很可能是最后一个生日好好看看你,哪怕只一眼。但盼来的却是一只涂着狗屎的破鞋!我的心在滴滴嗒嗒地淌血,这血却也滋生了我的成功感,你终于像抛掉一只破鞋样地抛弃了我,开始你全新的人生了,我真心祝福你幸福!

我好想好想再看看雨后阳光里的彩虹,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

……

刘刚拿手电筒的手抖了,抖得那么暴露无遗,以至手电筒都掉到了地上,他突然抱住了何峰,头伏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哭了,哭得痛彻心扉像个干了坏事虔诚地向妈妈忏悔的孩子。

何丽的墓地由李柱偷偷找风水先生选在了一片有清溪环绕的朝南半坡上,下葬那天,何峰在向墓穴洒土时喊,小丽,安息吧,栾贵仁已被抓判刑啦!刘刚经李柱和何峰的应允,将亲自一凿一凿嵌有何丽名字的石碑立在了坟头,接着他跪下来,从背着的包里取出调色盘、油料和画笔,像专心致志的画家一样,将各种颜色的油料挤到调色盘中分别调匀,然后蘸饱笔,往已在石碑上端嵌刻好了的七道弧沟纹上一笔一笔、一纹一纹地画描出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彩色光弧,呵,彩虹!

人们看着墓碑上的彩虹在阳光照耀里,渐渐飘动起来,飞向了天空,在天空的七彩虹里,刘刚竟清晰地看见何丽正抿着红花瓣样的嘴朝他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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