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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生的功课

2018-11-15王本道

海燕 2018年5期
关键词:姑姑母亲

□王本道

当寒冬再一次降临大地时,母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了。大自然的季节周而复始,一个人生命的季节却不能轮回。母亲是在十年前那个多雪的冬天离世的——正值农历腊月十九。失去母亲后,每逢雪花飘飞的冬日,满眼琼枝玉树之时,我徜徉在冰封雪锁的街头,记忆的底片中总会有几片忧郁的碎屑蹁跹,和自然界的雪花一起飘舞。同样的感觉,年复一年,简单而又执着。

我是在五十七岁时失去父亲的,三年后,即六十岁时没有了母亲,父母离世时都是八十五岁。相对于世间众多的人,我应该算是幸运的了,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双亲。诚然,固有一死规定了人类不能从生理上物质上超越死亡的现实,但是父母在世时,我对这一自然法则却时常存有天真与侥幸,似乎父母会一直健康地活下去,永远和我在一起。人生的道理真的只有经历了才会明白,父亲的离世,让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深悟了每个人都会面临的无法逃避的死亡,于是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倍加珍惜与母亲共同生活的每时每刻,并时常重温几十年来我在母爱中生活的枝枝蔓蔓。

母亲祖籍辽阳,姓马,名熙贤,满族正黄旗人。母亲的爷爷曾经是清末朝廷的武官,在当地属名门望族,也因此,幼时的母亲得以在家族兴办的“马氏女子中学”读书,后因家道中落,只读到“高小”六年便辍学,随其兄辗转到哈尔滨,嫁到王家时只21岁。尽管幼时曾是名门望族中的金枝玉叶,但母亲并未沾染些微娇小姐的习气。她处事低调,从不与我们兄妹提及家庭中奢华的前尘往事。“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母亲始终恪守着中国女性那种贤淑豁达、克勤克俭、朴实善良的传统美德。王家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我的爷爷因年轻时在日俄战争中充当劳工积劳成疾,回国几年后,便以五十几岁的年龄去世了。父亲大学毕业后,供职于哈尔滨航运局,在江轮上作二副,长年漂泊于松花江上,每年回不了三两次家,奶奶体弱多病,姑姑、叔叔在读中学、我和姐姐正值嗷嗷待哺,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着家业。在那个风雨如晦,命运多舛的年代,真的难以想象她是怎样以柔弱之躯裹挟着全家人走过那段艰难时世的。姑姑和叔叔只大我十几岁,后来听他们说,那些年,母亲一年四季每天都是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先是按照奶奶的要求,服侍好她老人家洗漱等琐事,然后忙着做饭,并备好姑姑、叔叔午餐的便当盒,待姑姑、叔叔上学后,又忙活着奶奶的早餐,并打扫几个房间的卫生。母亲怀我到九个月时,依然拖着沉重的身子照样有条不紊地做着家务,直到生我的前一天才住进一家俄罗斯人开的医院,翌日天将破晓时生下我。至今我还保留着那家医院用俄文开具的出生证明:生于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体重九斤九两……

尽管母亲每天除了去菜市场买菜外,几乎是忙得足不出户,但她毕竟是在洋学堂里读过六年书,在当时的年代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理”的人。偶有闲暇,她也喜欢看些姑姑、叔叔带回家的闲书和报刊,这对她启迪心智,洞察世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母亲对父亲的工作,从来是持不闻不问态度的,但是她一生对父亲和整个家庭最大的贡献莫过于,在父亲人生道路的节点之上,鼓励并帮助父亲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全国解放前夕,父亲供职的黑龙江航运局停业倒闭,江船停运,员工失业,社会上也是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当时国民党的一些官员忙于网罗社会上的工程技术人员,准备逃往台湾。父亲在大学期间的一些同学经不住蛊惑,纷纷找父亲商量加盟。而此时的母亲却异常清醒、冷静。听姑姑跟我说:“那时的三嫂(对母亲的称谓),常说的话是,走到哪我们都是中国人,眼见着老蒋的气数已尽,我们不能跟着他往绝路上走啊!”就这样,虽然父亲的几个要好同学被裹挟着去了台湾,而父母却维系着全家坚定地留在了大陆。失业后的那段日子里,父亲靠着大伯的周济,轮番到几个地方打工维持全家的生计,最艰难的时日,曾靠变卖家中的衣物度日。尽管这样,父母还是支撑着让姑姑、叔叔没有荒废学业,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新中国成立,也为我们全家生活带来了生机。上世纪五十年代,即国家实施“一·五”计划期间,为支援辽宁老工业基地建设,父亲被调往营口港参与开发建设,全家人随即迁至营口。那时的营口港还是大连港的一个港区,属对外开放港,因父亲工作很忙,母亲依然作着“全职太太”在家里相夫教子。那时我和姐姐都已经上学,家里为我们订阅了当时社会上发行的所有少儿读物。因课业负担不重,晚上的多数时间我都是阅读课外书。每天晚上要睡觉时,隔着门的缝隙都会看到爸、妈房间里的灯光依然闪亮着。常常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中,会感到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替我掖好被角,又查看炉火是否安全。时钟敲过十二响时,远处进出站火车的呼啸声将我吵醒,却见隔壁房间的灯依旧亮着。我悄悄下床,掀开门帘看到,母亲正全神贯注一针一线缝制着衣服——我明白了,寒冷的冬季,总是和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春节连在一起的,母亲是在抢抓时间,为每一个孩子赶制过年的新衣服呢。父亲作为一名技术干部,每月近百元的工资当时算是高收入了,但是一家七口人的日子也总是紧巴巴的。为了节约开资,母亲在终日操劳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的间隙,总是自己动手为我和姐妹们缝衣、做鞋。每年春夏之交,她就动手为我们赶制冬天的棉衣、棉鞋,而冬季则更显得忙碌,既要动手为我们缝制夏装,同时还要忙着给每个孩子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服。那时家里还买不起缝纫机,全靠她一针一线的手工缝制,漫漫冬夜,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肯睡觉,而天不亮又要起来为全家做早餐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古诗的含意,是我在童年就深深体会到的。母亲在灯下孜孜不倦劳作的身影,让我自青少年时代便不敢虚度时光,并习惯在宁静的夜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我们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度,长辈对子女的爱永远是无条件的。我从营口调到盘锦工作之初,父母担心为我增加拖累,影响我的工作,并没有与我一同迁来。几年后耐不住对孩子的思念,终于搬来与我共同生活,并帮我料理家中的琐事。母亲一辈子节衣缩食,待到生活日渐宽裕,却仍然勤俭度日。考虑到母亲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又没有退休金,我每月都要在工资中抽出几百元钱塞给她做零用。她先是一再推辞,推辞不过,便悄悄地攒下,过春节时作为“压岁钱”发给孙子、外孙们。以往逢年过节,行政科时常为机关的同志代购些副食品送到家,母亲总是立刻问清价钱当面付款。每逢我因公出差,她总是嘱咐,千万不要买多余的东西,回来时即便给她买回了衣物,她也总是放在衣橱里,只有年节时才露露面。用她的话说:“过惯了的日子已成自然,大手大脚的反倒感觉不舒服。”母亲从不过问我的工作,但每逢报刊上发表了我的文章,她听说后总会仔细阅读。记得我的那篇散文《关于我的名字》在某文学期刊发表后,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咯咯地笑出声来。有天她情不自禁地叫着我的乳名说:“晓儿呀,真难为你还能把小时候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哎呀,你文章里写的事情还不完整呀,我记着那天晚上你在外面玩得发疯,弄破了衣服不敢回家吃饭,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时,还打了两巴掌呢,怎么没写呢?”说罢,竟还掉起泪来。我忙说:“看您说的,您并没有打我,只是训斥了几句,再说母亲对孩子即便是打了,也‘打是亲,骂是爱’呀。”……

十年前那个冬天,母亲因严重心衰躺在病榻之上,弥留之际,她已经无力说话了,却还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下,双眼直瞪瞪地看着我。那目光柔柔的,脉脉的,缠缠绵绵,是依恋、是不舍、是期盼?我说不清楚,也只顾紧紧抓住她老人家的手不放,泪水如奔泉般肆意地流淌。身旁的医务人员忙不迭地为她做心脏按摩,直至电击刺激,然而都已回天无力,眼见着母亲缓缓闭上双眼,撒手而去……

世间的爱多种多样,表现形式也千差万别,但只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是相通相同的,那就是她总是把孩子当作自己的全部世界,当作自己一生的功课来做,以自己全部的心血,无怨无悔地奉献,哪怕走不动了,起不来了,生命的气息已细若游丝,也会用那一袭慈祥的目光默默地为孩子送上祝福。十年间,我对母亲的爱无处搁放,倒是一年年的期盼着寒冬的到来。母亲是在冬季离去的,徜徉在冬日凄冷的街头,望着眼前熟悉的街景、熙攘的车流和人流,会不由想起母亲离世前那缕慈祥的目光,感觉那目光似穿越时空般的瞩望着我。于是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冬夜,我痛下决心,必须写下关于母亲的文字,既疗治自己内心的疼痛,又昭示同龄及年轻的朋友——对亲人的爱千万不可踌躇,想到了就立刻去做,把点点滴滴的爱当作一生的功课,并推而广之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华夏大地将遍布起爱的绿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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