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
2018-11-15乔艳波
□乔艳波
敲钟人
1
洪泉初中毕业后就到田里干农活了,到了该成家娶媳妇的年龄,却大病一年。病到什么程度呢?庄稼院里的活儿干不了,就连一日三餐,也得靠墙或枕头支撑着坐起一会儿,剩下的时间,只能躺在炕上。
这是真正的卧炕不起。
秋天近了,洪泉勉强能起来炕了,但身体还像一张纸,弱不禁风。庄稼地的活儿还是干不了。家里老人急,想为他找点事儿来做,总得出家门,不然,刚刚二十几岁的人就废了。父母就求到一个后生,也就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这个同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个子有点矮,那时人们都称他“小大专漏子”,这个“小大专漏子”在学校当民办教师,教初二英语课。校长挺爱惜这个“小大专漏子”的。他这个同学就通过中学校长找到小学校长,不断地软磨硬泡,说尽好话,最后答应洪泉来学校当个敲钟的。当然是在爱东小学这面的。
爱东小学和爱东中学在一个校园,一条甬道将中学、小学隔开,南面的操场和平房是爱东中学,北面的操场和一排平房是爱东小学。沿着甬道走到西头,还有四五间平房,是中小学老师的办公室,还有初三师生的宿舍。整个校园从高处看,布局是个“品”字。
敲钟原是值周师生完成的工作。操场边上两棵相邻的大杨树,伸出的老枝形成“V”形的树杈,两个差不多高的树杈中间架上一根铁管,滚圆,粗实。一口大钟悬挂中间,表面锈迹斑斑,里层光滑锃亮,顶部拴一粗绳固定住,绳从钟顶再穿过一截细铁管,绳下面拴上一小铃铛,悬出钟面一截。远看,就是倒立的大喇叭和系上的小铃铛。
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样的物什,像从远而近拉来的特写镜头一样,画面里的洪泉出现了,只见他在钟前站上三两分钟,抬头瞅瞅大白杨,树叶刷拉拉地翻过来又倒过去,秋叶上,真像落稳了体操运动员的一双脚,灵巧踩着平衡木,整片叶子左右摇摆着,不肯落下。洪泉呆呆地盯着白杨树的叶子,时间到了,他扯起小铃铛左右晃动。同学们似秋后找食的一群麻雀,呼拉拉地黑影散尽,飞进各教室。
同学们已说过“老师好”了,洪泉轻轻擦着墙上的阳光走过,没人在意他一闪而过的痕迹。
钟声敲着校园的日子,转眼到了初冬。一个周四的第三节课,教自然课的刘老师,得了感冒,没来上班。
钟声响后,教室里呜嗷喊叫,洪泉路过此班,往教室里探探头,屋里的目光搭见了,就落了不少声音,洪泉身体往回收了些,屋里又叽喳起来,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班级,但是他的脚步有些犹豫,洪泉撤回一步,离开门口,左右企盼,希望有老师快点走来。这时,教室里成了战场,同学纷纷抄起家伙赶赴“前线”。书本、铅笔盒都是炫耀的武器,好像比着谁的装备精良一样,纷纷投入战火,争分夺秒,进入“酣战”。只要有一两个淘气鬼带头,就全部卷入战斗。
洪泉咽口唾沫,抿下嘴唇,搓了搓手,又从丹田运上气来,派给全身。站在门槛外的双脚,使劲抬起一只,迈进门里来,定了定神,另一只脚也跟着进来,飞来的书本将他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夸张似高声“嗯——嗯——嗯”干咳几声,教室一下子就静了,只有喘气声,若要细听,有的喘气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着。
“这不是那个敲钟的吗?”有同学嘀咕。
三年一班所有同学都齐刷刷地盯着洪泉,洪泉脸腾地就红了,不知说啥。后来,班长喊,起立。洪泉头发茬下的汗粒就汪成了一道小溪,流到额头,清亮亮的。淌到鬓角时,腾起丝丝的热气来。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道,老道说,把手背后,坐好!”仿佛用了全身的气力,洪泉话一出口,就被屋里的空气弹起来,嗡嗡回响,着实吓了自己一大跳!
他拿过一个同学的自然书,看了看书上的内容,移步到黑板前,轻轻抖动的粉笔左右摇摆,他小心掌控,真不知白色魔杖般的粉笔,会施出什么魔法来。
“请海带家族来见我们”,洪泉边说着,粉笔边走着,从黑板底边向上,快速地长出一条宽叶的长长的海带,周围还不时点上几朵大海的浪花。教室里的脑袋都呆在那儿,看傻了。洪泉接着讲,海带中含有丰富的碘,我们的身体是不能缺碘的,海带也是我们人类不可缺少的好食物,得吃进肚子里。他说着说着,我们都馋了。
待我的弟弟和我听完他的这节自然课后,我立时呆住了,海带能吃呀,以前,我见到干海带,抽抽得全是褶巴,上面包裹着白白的粉,是粉笔面儿吗?
我特别喜欢它泡到水里长大的样子,非常神奇,干巴巴一小块能舒展成一片碧绿的海。喜欢吃海带,也喜欢它有点咸咸的味道。
那是粉笔的味道吗?
2
说来也传奇,我刚上初二,洪泉就来教我们语文课,从小学三年级的自然课到初二语文,不但教课的老师们用怀疑的目光质问他,就连热衷于庄稼地里活计的家长,也三五成群地来直接问候校长了。
你相信他能胜任?
可答案就是选项中的唯一答案——胜任。
直到现在,也无人能及洪老师的才气。
他上课时,一般用两根粉笔,一支粉笔拿在手上,另一支粉笔夹在耳朵上。待两根粉笔用完,下课的铃声也就响了。
洪泉,一个月教下来,我们这些同学喜欢他不得了。
一学期以后,那些怀疑他的同事、家长们,都对洪泉刮目相看了。不光我们学校的师生,还有乡镇中心学校的领导、老师,以及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对他格外崇拜了,致使到现在回忆起,我还崇拜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听来都是激动的腔调。
洪泉的敲钟人形象,转为了洪老师。
洪泉在家躺着的一年时光里,只做了一件事情,查字典,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而且他把整本字典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用倒背如流来形容一点儿不为过。当他给我们讲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时,课堂上的情景还像在我的眼前一样,很多领导和同行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他神情自若。洪老师结合课本中的“无边无垠、坦荡如砥、潜滋暗长、横斜逸出”这些词语和描述白杨树的句段,把所有人带到一片片高大的白杨树林前,那一刻,我们都为坚韧、勤劳、朴实的白杨而感动。而洪老师自己何尝不是一棵坚强,又力争上游的白杨树呢?
洪老师自信的神态,语句出口的连贯,每个词语赋予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只是我的描述太局促了些。那真是身呈文彩,口吐珠玑。他那种从腹底升起的才气,就是我后来认定的诗书气韵。
也只有背下一本字典的人会有的,所以至今我也没有体会到,也没有再遇到一个让我如此钦佩一生的人,洪老师的教学就像这些方块字一样踏实稳健,他的自信也似汉字垒起的方砖一样,坚如磐石。
这件事情带给我们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背书”成为目标和乐趣。初中的语文课文、数学定义公理、英语单词、史地书上需要画线记忆的内容,我们都是在没有老师要求下主动背下来的,尤其好点的学生,比如我这样的,——总在想,背篇课文,背个定义定理,背十个单词算什么呀——多大点儿事呀,我们的洪泉老师还能背下字典呢!
另一个效应——查字典热,热了整个初中,热了整所学校。课间时,同学们两件游戏最火,一是背字典,二是掰手腕。
记得最自豪的一次,我们偷着把洪泉名字分开,写在纸条上,由那一周背字典比赛的高手来抽取他们。我代表小组抽到了“泉”字,整个小组都兴奋地像喝了二锅头,当然那时没有的呀,只是这样表达下心情最为准确啊!
“泉”字,在字典里的那页我已牢记在心,现在检索一下,我还是能背下来全部的词条。我们偷偷地进行背字典的比赛,藏着激动和好奇。就连班级里那个叫“守泉”的男生在女生眼里都沾着帅气,那种迷恋和崇拜的心情,比现在的粉丝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说来,真真切切疯迷了一把。
到师范上学后,遇到一个姓梁名泉的同学,他也特别爱好文学,也有过一些文艺小清新的故事,这是后话,不能不说是洪泉老师“字典热”的次生效应。
还有一个效应,让这个梁同学彻底断了风花雪月的章节。这个梁同学的家里人都吸烟,他也想着毕业时就成为一个合格的烟民,而这一想法我强烈地反对。
我给他讲起洪老师那根夹在耳朵上的粉笔的故事。洪老师病在家里时,总也起不来炕,有时昏昏睡睡,背字典,吃药养病,有时免不了心绪烦乱,他妈妈有意让他抽抽烟,提提神,鼓励他:熬过病秧子,会成为好男人的。他也就把烟鼓捣会了。
可他到了校园当了敲钟人后,为了让自己像老师,走到孩子们中间,没有烟油的熏味,他下决心不抽烟了。当时我还没听过“戒烟”这个词呢,但是字典里一定是有的。
当洪泉老师上课时,那支粉笔也许是他对烟卷的留恋,也许是对教师的尊重和珍惜。还有一种暗示,拿起粉笔,书写两袖清风的一生,这也许都是,但他的行为却给了我们这样的警示。
这根夹在耳朵上粉笔的故事说完了,梁同学也走掉了。
我考学出来,洪老师就考上了公办教师,挣工资的洪老师现已退休,他的三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在我的农村老家,生三个女孩,不平常,把三个女孩都供上大学,这也是特别不寻常的。
有些词从心上长出来,就暖了。比如,“教书匠”,脑子里常有图像跟进:洪老师的身影慢慢走来,一米七几的个头,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四个兜,大点的兜盖儿在腰两侧,两个小兜盖儿长在前胸两侧,左胸上的小兜盖上别着一支钢笔,闪闪发亮。它们都横平竖直地挺括着洪老师的书生意气。
课堂上,洪老师读到贬义词时,语气有些狠狠的,声音重一点;读到一个褒义词,就温和的,爽朗的;那些如“啊,呀,呢,哪”这样的词各有各的腔调,有些恣意渲染的情致。
背到唐诗宋词时,洪老师的眼睛如孩童般清澈,碰到好词佳句,会重复一遍。就有微微泛红的光挂到脸上,一层光芒悄悄闪上他的五官。
每个汉字在他的语文课堂里都有了非凡的意义,他给予它们七情六欲的体验。这些华夏民族的汉字,生命丰盈。
我真为这些汉字,感到幸福。
3
想当年,我敬佩的洪泉老师,也是腰佩唐人剑,手执宋人刀,口吐明清曲,满腹经纶来比武。比武,得有对手,那方豪杰就是初二二班的语文老师高峰。他俩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们这些亲传弟子,相聚时说起江湖旧事,个个眉飞色舞。且得感谢这两位“侠客”般的老师,使得语文这般有滋味了。
高峰老师是公办教师,比洪泉老师大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与胖瘦都和洪泉老师差不离,但当时来讲,地位比之洪老师是天高云阔。洪泉老师到了中学后,诚意拜高老师为师,向他学习讲课的经验,高老师开始时不太待见洪泉老师,他只是敲钟的,怕他干上个把月的就走人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和感情,后来,洪泉老师天天去听他的课,虚心向他请教,而且校长也极力撮合这件事情。高老师才答应了他,但是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到操场上,进行三天的测试。
“明早六点半,面对面,来挑战。”
第一天早上,我们都早早来到操场,跟村里来了电影一样盼着时间早点到,而作为洪泉老师的学生,我们焦急中捏着一把汗哪,不知高老师什么个套路哇!六点半到了,只见高老师收拾利索的往那儿稳稳一站,洪泉老师早已在等他。
我说上句,你对下句。明白了吧?
明白。洪老师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高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洪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一句一对,一应一答,15分钟结束,高峰老师的手紧紧握住洪泉老师的手,激动不已。
三天过后,两人称兄道弟。并相约,继续“阔步高谈”。
每早六点半,操场上一道风景,特别耀眼,两个“书生”,意气风发,或对答,或吟咏,或演讲,或齐诵。古今中外,诗词曲赋,来者不拒。他们携来“百侣”同游,那“李白、杜甫、秦少游、苏东坡;那高尔基、拜伦、泰戈尔等等一径在我们中学的操场上潇洒走过。我们天天跟在他俩身后,他们向前走,我们一群也亦步亦趋向前走,他俩停下,我们也驻立。我猜想,古时候,师生游学的场景不过如此吧。
期末的时候,我们一班和二班的学生也来一场诗词大比武。我们成绩不相上下。但每个人的成绩都提高一大截。再开学时,我们又举行了作文大赛,我将操场上的“风景”斗胆成文,摹仿金庸小说运笔,还起个很江湖的名字,——“洪峰论剑”。洪老师看后,只说四字:可造之才。
当我读完洪老师奖励我的书《呼兰河传》时,融入文本的强烈快感,让我痴迷。我跑到洪老师那儿,兴奋地说,这小说里处处都是我熟悉的生活。
我很感谢洪老师,他给我们年少的心田播下文学的种子,让它悄悄发芽。还给我们贮备了散叶、开花的养料。
洪老师除了背字典外,他对读书近乎痴迷。每次去县城看病时,都得让爸妈把他放到新华书店的柜台角落里,靠墙坐着,读上一会儿书。只有读书时,他才能坐得长久。可是读过几页后还得放回去,没钱买下来的,读时精力超级集中,恨不得把每个字刻在心里,甚至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到家后马上按着记忆写出来。
更为感恩不尽的,这本《呼兰河传》竟是洪泉老师的手抄本。
我感叹:人生如戏,人生的精彩是奋斗来的。
秋色在飞
1
九月的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悬在空中,像我们急得快要冒汗的脸,红通通的。我们想赶着开学第一天,快点见到新班主任。
新班主任姓李,教我们初二数学课。他高高的个儿,粟色皮肤。记忆里的老师要么长得黑,要么长得白些,这种特别的肤色还是第一次见。我更感兴趣的,是李老师戴的一副眼镜,瓶底似的,像一个老学究。
一个自制的粉笔盒,四四方方的,本色的木纹隐约可见,棱角磨得很光滑,年头一定不少了。李老师早上来教室时,盒里装三根或四根粉笔,到晚上放学,这几根腰身挺直的粉笔,梨花碎玉,撒落在黑板这方田了。
李老师从没有浪费过粉笔头,每一小块都收在粉笔盒里,更没有向学生身上扔过一次,感觉他爱粉笔胜过我们。李老师左手托着摞起的教案、教材、粉笔盒,右手的五指张开轻轻罩在粉笔盒上,给粉笔挡着风雨,小心地呵护着。
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耸着,匆匆的身影留在办公室和教室的路上。
李老师进到教室,总是神采奕奕。早晨来得特别早,要开一个小班会,对我们进行思想道德和理想教育。先在全班面前,表扬好的同学,具体到细节,有理有据,不空泛。最后捎上一句总结:一天之计在于晨,今天开始努力吧。
李老师说话声音不高,但有力;语句短促,但情真。他很少高谈阔论,而是循循善诱。从我们读书的年龄说起,说到生活境况,再慢慢领我们憧憬未来。
入学一个月后,李老师就把人为什么活着,做个什么样的人,一生该怎么度过,灌输给了我们。
哪个学生做错了事,李老师从未大呼小叫,从未喝令学生站起来,而是走到座位旁,哈下腰在你的耳旁,直接说你的行为哪不妥当,以“李老师建议,你以后……”这句结束,言语明了,其他同学听不到你受到的批评,很多时候,别人关注的都是你的优点或完美的个性。
季节轮转,我们在春季,一同和李老师参加义务劳动,挖树坑、栽树苗、打扫卫生;在夏季,和李老师到田地里抓虫子、护青苗;到了秋季,李老师还带着我们到大田里,帮助村民收庄稼……在冬季,又一起扫落在操场上的雪。这些集体劳动和社会实践课,因有了李老师变得有趣。
还记得一年秋天,我们和李老师在场院干活,我们围着李老师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一大捆收割后的谷子,饱满的谷穗儿垂首挤在一起,像相互作揖的谦谦君子。李老师跟我们做个小游戏,让我们先找出一支喜欢的谷穗儿,然后命上自己的名字,用谷穗儿和另一个“同学”演绎一下相互请教问题的小话剧。虽然只有几分钟,我们觉得有趣极了。接下来的掐谷穗儿,我们都干得特别起劲儿,总觉得那一穗穗儿就是我们自己。每个“谷穗儿”都可以说点课堂之外的见识。
我们手在掐着谷穗儿,嘴里在热烈讨论,脑子生机盎然地思考。场院里成垛的谷子,堆得高高的,像一个个壮实的庄稼汉。一群白羊寻着家园悠然归来,不,那是空中的一片白帆从堆起的谷垛上缓缓移过,再一看,矮下去的谷垛移来大海的瓦蓝,驮起白帆,涌向遥远的秋空。
我们掐下的谷穗儿放在打谷场上,乡亲们牵着马,拉着磙子,一圈圈在谷穗儿上跑动,人欢马叫,金黄的小米唱着歌流到我们脚下,我们捧起谷粒,似捧起一碗碗的小米饭,捧着一碗一碗的汗水。
2
直到现在,我都特别钟爱小米,甚至小米的金黄色,以及与小米有关的一切记忆,翻新着我的梦境,缱绻旖旎。
小米饭是我中学时代的主食,天天吃,月月食,年年如此。能吃上一顿馒头,那才叫过年的日子呢!那时,学校有一项劳动实践课,去生产队“支农”。简单说,学生们帮着集体干庄稼活。我们很愿意参加的,生产队会给学生们供饭,伙食常常是馒头和炖大豆腐。相当地诱人。
可家长们不太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去集体劳动,三春没有一秋忙,自家的猪狗恨不得套进车里,派上用场。你若不干地里的活儿,能出去捡秋的,多多少少都是收获呀。
妈妈扯着我的胳膊,在给我讲道理,她说,你就该留在家里,帮我做晚饭,或先给堆在园子里的土豆,用筐装好,再倒进屋里的地窖,或者是……
可李老师的动员会说得头头是道。李老师似乎早料到家长们会阻拦孩子,他昨天课上说,培养劳动素养先要处理好个人和集体的关系,个人要服从集体的需要等等。我脑子里觉得李老师有道理,且更惦记着那顿馒头大餐呢。我穿好衣服,竟发现鞋子被妈妈藏起来了,妈妈正用全部火力盯着我呢。
妈,我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干活,我去找筐装土豆去,说着出去拿家什。一个转身,我快速跑到外间的灶房,跨上灶房北墙上的后窗户,直接逃到了学校。
我们一路唱着歌,昂着头,像树上的小鸟,大多仰头看着树梢,没人注意我光着脚。
到了庄稼地里,已有七八个大人在收割玉米。他们先把秆割倒,十根二十根地堆在一起。我们三人一组,找出每棵秆上的苞米,扒掉干枯的叶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堆在一起。
刚开始扒苞米时,挺新鲜的,个把小时后,就累了,腰疼。
李老师走到我跟前,我不好意思地把脚缩了缩,他递给我一双袜子,白尼龙的。李老师说,穿上它,免得冷,可要小心呀,别扎了脚……要不你回去吧,不用干活了。我抓紧套上,非常窘迫,但我不愿回去,我还想吃中午的大馒头呢!
3
秋风瑟瑟,天也阴郁着,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
吃过饭后,村民看着阴呼啦的天,急着说,这要下了秋雨,光屁股的玉米棒子见水就涝上了。你们帮着装上麻袋再走,就能快装车拉回院子,苫上了。
我们又回玉米地。成趟的玉米茬儿齐刷刷的,被氤氲的寒气包围着。突然,一阵疼撕心裂肺般,从脚脖处传到全身,我一下子坐到垄沟里,看见一条小溪样的血透过袜子,迅速洇上裤角。尖尖的玉米茬直接窜进我的脚踝内侧。
同学们喊李老师,他一边小跑着一边脱着褂子,挥动镰刀,把衣服的底边直接割开口子,“咔咔咔”撕下一条宽宽的布带儿,直接勒上我的脚脖子。血不流了,他背起我,就往卫生所跑,竟忘了骑自行车。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反正,我趴在李老师的背上,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潮湿。村医给我的伤处做了简单包扎,血止住了,也不那么疼了。再看李老师,喘着粗气,头发湿涝涝的,打着绺,极其狼狈,也有几分滑稽。
“怪老师我没照顾好你……”李老师看着我的伤,眼里闪动泪花,嗫嚅着。
回来的路上,雨停了,李老师又把我背在后背上。
“得疼两天,忍着点,别沾水,结痂就好了,脚——已经肿了,这几天——好好养着……”李老师声音不大,好像是自责。而我,不知怎么地也心酸起来,“老师,是我大意,偷偷跑出来参加劳动,就想吃中午的大馒头……”
“不怪你……不怪你!”李老师说。
进了家门,话已在妈妈的嘴里翻了一天的跟头了,出来时的力气丝毫未减,还是直接把我撞到墙上:从后窗跑了,鞋也不穿,这回好,脚也扎坏了,集体的劳动就那么重要啊?!……
“没照顾好孩子,是我的责任……”李老师在我妈妈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随后李老师又说,明天开始放农忙假了,先让孩子好好休息,别走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假期之后的上学和放学,我用自行车来接她送她。不用着急的,学习落不下的。
过了农忙假,再上学时,我的脚好得差不多。走路什么的也无大碍。可每天上学,放学,李老师坚持用自行车接、送我。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腿像两根木头棒子,紧张得僵直。山村的土道疙瘩溜秋的,凸起的土坎就像伤口愈合后结的痂一样,让自行车轮跑上几圈,就颠上一次。我努力保持两腿间的距离,不让它们碰到一起,怕自行车摔倒。李老师身板挺直,穿着黑色的外衣,里面的白衬衣将领口衬得洁白,朴素。他双手牢牢地抓住车把,自行车稳稳地前行。
李老师的话也多了起来,路上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给我说了统筹方法,还知道了大数学家华罗庚;还有《哥德巴赫猜想》和陈景润,记忆中那几麻袋演草纸,天真地以为那是成为数学家的必然。
对数学痴迷,少年的心得到一种彻底的欢愉。钻进数学的题海里畅快地冲浪,当一个个前来的大浪被我迎面斩平时,那种征服的愉悦,极像发现了大海辽阔处的灯塔,而此刻的我目光如炬,脚下生风,哪管什么波涛汹涌——无所畏惧,真是享受了出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惊喜。
4
时光飞转,转眼到了中师毕业前夕,要实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李老师做我的实习带教。李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听了李老师的一节数学课,我课后找李老师交流许多。他把一生的教学经验毫无保留地传于我。并重点让我记住,现在的教育理念:由教师为主体,转由学生为主体,尊重学生个体的发展。我似乎听明白一些,似乎还没太弄懂。李老师又陪着我听了他的徒弟徐老师的课。徐老师年轻,有亲和力,若不是站在讲台上,很难分清他是学生还是老师。不但是容貌,更是与学生的平等相处,怎么看都像学生的“哥们儿”呢。可这位徐老师已毕业五年,参加多次县市级教学技能大赛。李老师告诉我多像他学习。李老师还跟校长强力推荐,让我去带初一一班的数学课,我真是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那一黑板一黑板的练习题,着实让我有些受不了。抄一道学生做一道,写得我肩膀酸酸的,有时下课了,我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我细细观察李老师他们对于习题的处理,也是如此,数学复习题量更大,看李老师下课后活动肩膀时,我才细心地发现,李老师的右肩膀是高于左肩膀的,走路时右肩是稍向前倾的,我做学生时,看他走路,肩膀就是一前一后的。
徐老师还向我说起,李老师的胃炎相当厉害,尤其着凉时,常常疼得冒汗,有时为了把课上完,也就用手捂着硬挺着。
我默然不语了,想起李老师用自行车送我回家时,那手不时地抚下胸口,一定是疼得难受,而我全然不知……
我突然就懂了:李老师教学时一丝不苟,板书时一笔一画。几十年如一日,累成“耸肩”。
李老师就像那粉笔,一天天变矮,消耗尽了自己,却把清白、学识以及如何做人,全给了学生。
师者为尊,师道尊严,他们让我以这样的意识,走上自己为师之路的。
秋风在流淌,飒飒的凉爽流进我的心里。在村与村之间的土道两侧,是年年蓊郁的庄稼地。这些庄稼,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汲取着大地的乳汁。
一茬一茬的庄稼,一代一代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乡间的道路上飞行。一树金黄,哗啦啦地响着,多像李老师自行车的“铃铃铃”的歌唱。
秋色在飞,我心灿然。
对了,师者李,全名叫李树仁。
角落里的向日葵
1
元旦前几天,我收到学生黎子珣发来的快递。里面一张精美的贺卡,还有四本日记。黎子珣转到其他城市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了。她临走前的文学社团课上,我公布了,学校想把文学班学生的作品集结出版的事情,她下课时来找我。
“乔老师,我要转学了,我的习作还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
“乔老师,从二年级开始我就记日记了。”
“可以申请出日记集的,像我们读过的《安妮日记》那样。”我说。
“我只拿给你看,您帮我修改。”
几天后,黎子珣转学时,我正在参加全国校园文学高峰论坛会议。没有与子珣告别,她就随着妈妈转去新的学校了。
日记,打开了黎子珣的世界。
2015年2月19日星期四
爷爷跪了,我磕头了
大年初一,我9岁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爷爷和我。
早晨起来后,爷爷给我煮了饺子吃。吃完后,我等着姑姑和她家的表弟来看爷爷,左等右等,她们也没来,后来姑姑来电话说,表弟的奶奶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就没让他们过这来。爷爷接完电话就沉默了。
等爷爷再开口时,就是训人的话: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儿子明明做了偷盗油田物资的事,政府来问,我还隐瞒实情,把自己也弄进去,陪着儿子判了刑,真是报应啊!而且害得小孙女没了家,成了“黑孩”。
在我5岁时,爷爷从“劳改城”释放回来了,爷爷回来时没地方住,住在他的哥和弟租来的房子里,那时我还在社区给我安排的福利院。
奶奶在我3岁时去逝了,爷爷的家也没了,房子也没有了,我唯一能见到的亲人就是爷爷,当荆琦阿姨把我领进出租屋时,有三个爷爷在等着爷爷打扑克呢,我只高兴了一小会儿,爷爷想给我做点好吃的,可厨房里什么都没有。等我和荆琦阿姨出来时,爷爷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老半天,又好像忘了藏哪儿了,不停地在翻找。待荆琦阿姨把车门都打开了,招呼我上车了,爷爷才找出5块钱,双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递给荆琦阿姨。
给孙女买几块糖吃吧。这孩子太可怜了。摊上我们这样没正事的大人,这孩子命太苦了。
荆琦阿姨还答应帮爷爷找份活儿干,这样有了收入,我就可以与爷爷一起生活了,一个有爷爷的家。
爷爷拿起酒盅,喝下一口后,就流出了眼泪,我走到爷爷跟前,替他擦泪水,爷爷的眼泪真烫啊,烫得我缩回了手。
要说还得感激政府哇,没有不管咱,从那儿出来后,还能帮咱找活儿干。才能和孙女一起过年啊!
爷爷的话,憋了一年似的,开口就冒出来,没先没后,也不排队。
爷爷搂住我的头,泪水淌过他的脸爬到我的头上,头发打湿,我心里潮了。爷爷转过头去,拿毛巾擦把脸,尔后就无声了。
珣儿,我们该高兴,去年九月,你真正有家了,就是碧湖学校,咱们上学太不容易了,人家孩子6岁上学,咱7岁这一年都在奔波,找学校,爷爷就给找了三家学校,加上政府替你找的两家,你真是过“五关”才有书念!
第一家机关学校,大门都没让进;第二家,不收;到了第三家,爷爷搬了桌椅去,求校长,只需一个小角落,能放张课桌就行。我们没户口那就不算人数,只让咱娃听课,好不好?可这好像说到了痛处——更不行了!爷爷在校长面前就,就差跪了。那个校长说,老爷子,我给你下跪都行。你什么都没有,人在这,出了问题,我们都得“惨死”。
咱也得理解人家学校,你不是人家学区的,收了你,别人想来咋办?你又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学籍,咋办?你又没户口,也不属于城里的学校,要是上学,只能去碧湖学校附近那家打工子弟校,可你在城里没有租房,父母又不在这里打工。打工子弟校咱也没资格啊。
上个学,怎么这么难?
我看见学校,就想哭,可哭都找不着北啊!
来,孙女,咱冲着碧湖学校的方向,给你们学校的展校长,你的班主任范老师,跪下磕个头吧!他们是你的大恩人,也是你爸妈的大恩人,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这辈子,咱都得想着报答。
大年初一,你给他们磕头,拜个年,祝他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今年,爷爷吃完早饭,什么话也没说,就先在炕上跪下,然后拉过我,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跪下——磕头。爷爷嘴里还是念叨着祝福展校长和老师们。
“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你都要这样做,拜年,磕头,报恩!”
每个字像从他的胸膛里打出来的鼓声一样,重重的,敲向我!
2
2016年9月5日星期一
我的范MM
如果给班主任起个爱称,我最想称范MM,别人可能认为是范美眉。可我在心里无数次喊她范妈妈,我的语文老师范贵香。
我出生前,爸爸和爷爷同时被判刑。爷爷的期限比爸爸少五年,爸爸是十二年。等我会走路时,妈妈就把我扔给了病中的奶奶,说是出去打工赚钱养我,和奶奶家断绝一切来往,杳无音信。
奶奶去逝后,我就去了DQ市的福利机构,由街道主任荆琦阿姨帮我联系的,她也是我的第一个好妈妈,她见我可怜,想收养我,可是她有孩子,不能收养。为了我上学,她跑了很多部门,打了许多报告,闯了几个会场。为了给我落户口,她也跑了老多地方,找了许多朋友。
等到了我上学的时候,她被学校拒绝的次数也不少了。当她找碧湖学校的展校长时,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终于有学校要我了。
在开学后的半个月,展校长把我从他的办公室,领到一年一班时,范MM正在教同学,学儿歌。
国旗,国旗真美丽
五颗金星照大地
我愿变只小鸽子
飞上蓝天亲亲你。
范MM停下教学,笑呵呵地,带头鼓掌,亲切地说:又来一只小鸽子,眼睛真明亮,个子真高,我们欢迎,叫子珣的小朋友。
——她都知道我的名字啊!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吗?
小朋友们都穿着洁白的校服,衣服袖子上有一道亮黄色,像张开的翅膀,真好看,就像一群美丽的小白鸽。
范MM,穿着绿色连衣裙,体形很美,中等个儿。说话时眼角和嘴角都是上扬的,笑盈盈的。她转身的时候,脑后的一个吊辫,特像小时候看到的背影——妈妈!
第二天,范MM给我拿来了校服、桌套和课本。我穿上白色的校服,也是一只小白鸽了。铺上蓝色的桌套,小白鸽就要飞上蓝天了。打开语文书,书页里的两个小孩子扯着高飞的风筝在草地上奔跑呢。这一切,就像在梦中——无数次的梦——上学真好,比做梦还好。
我个子高,范MM安排我坐到最后一座,同桌是个胖胖的大个男孩。
范MM对我格外关心,期中测评后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经大家推选,我当上小组长,为老师和同学们服务,主要是收发作业本,领同学们值日。
3
2016年12月7日星期三
我出水痘了
这几天,教室里天天消毒,酸酸的味儿刺着鼻子,范MM下课就来班级,她总撵我们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水痘是什么?范MM在班会课上给我们科普了一下,又提到预防。这段时间,尽量少去公共场所。小孩子最容易出了,不过,长了也不要紧的,人就有了免疫能力。如同到了青春期会长青春痘一样。出水痘后,你就会更懂事了,更聪明了。不过最讨厌的就是水痘爱扎堆出,有一个小朋友长了,其他的也跟着凑热闹。
没过几天,我班级真有三个出水痘了,水痘同学都请假在家休息,需要两周后才能上学。
又过了一周,水痘找上我来了,前胸后背痒得难受。在班级时头疼,发蔫。范MM找来体温计,量下,有些发烧,然后让我解开衣服最上面的扣子,看了一下,我脖子下面,有小的痘痘,范MM温和地说,你这几天请假吧,等水痘出利索了再来上课吧。
我从上学起吃住在小饭桌里,小饭桌里有二十几个孩子。我是回不去的,水痘是传染的,这个范MM讲过的。小饭桌老师让我回去,家长们也不会同意的。
我能去哪儿?我的家在哪儿?我心里比出水痘还要难受上千倍,想使劲大哭。我坐在角落里想,水痘呀,你这个家伙,长在我身上,是欺负我找不到妈妈吗?邻班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我们学校老师、同学都给她捐款。她一直被妈妈爸爸抱在怀里,很多照片都是这样的。
我真希望生病的小女孩是我,那样多好,是不是爸爸妈妈都能回来,把我,暖在怀里。水痘也是病啊!我还是见不到爸爸妈妈啊!可怜的水痘和我都没有家可去!
范MM好像早就料到一样。她上完间操后,把我领到了“绿岛椰风”,那早备好一张桌子和椅子,还有一堆制作手工的材料。靠里一点儿还有一张床,可爱的史努比正在粉色的床单上吹气球呢,看一眼后想和它打招呼了。屋里的小蔡老师与范MM交流几句,说,放心吧,范姐,这个绿岛,她以前也总来,比较喜欢这里。这儿安全,温暖。
近两周时间,我都在绿岛椰风里,小蔡老师,给我制定了作息时间表,上午大多休息,看看学校里的活动记录片,像五年组星火话剧社排演的《王二小》;3D打印馆大哥哥来指导我们的现场制画;校园文化节的演出节目;有宏大杯笼式足球大赛录像;有每周一升旗仪式的演讲辑录;还有我们去铁人纪念馆,第一口油井参观的视频等等。中午饭,小蔡老师从学校食堂打回来,我俩一起吃饭。下午写作业,作业后做手工,之后读书。
范MM给我带来了许多课外读物。每天,小蔡老师会找一时间,跟我聊聊天,不过,她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有点像个医生,走的时候再脱下来,她说,她不接触别的学生了,有向她咨询的,都是电话里,或微信里,或邮箱里,先取消面对面的方式了,她要给我一个私人定制——黎“痘痘”。还说,也是奉展校长的“旨意”
小蔡老师可真年轻,特像姐姐,比五六年级的学生大不了许多。
后来,我知道“绿岛椰风”小屋,是我们学校的心理指导中心的一个温馨驿站,刚来上学时,小蔡老师曾陪我玩过沙盘,我当时拿了一个小灯笼摆在正中间,还把老虎和小兔子的模型一起放进了灯光里。
每天下午,等学生值完日。范MM下班了,她就用一件大羽绒服,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先抱着我,再放进她车里,回到范MM的家,她家里就两人,她和爱人,我们回去后,让我先看动画片儿,范MM做晚饭,然后伯伯回来一起吃晚饭,伯伯到饭桌上,说,出水痘应吃清淡一点儿的,明天我买点薏米回来,和大枣、芡实一起熬粥,这样好得快些。
饭后,范MM弄一大盘水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上一块苹果,送到我鼻子前,来,子珣,吃吧。想吃哪样就吃哪样,水痘需要维生素赶跑它的。
晚上,范MM和我睡一张大床,半夜起来叫我喝水。有时我痒得想抓挠时,范MM让我忍一下,尽量不要碰坏它,尤其脸上,说,长大了有坑疤,小美女该不漂亮了。说完后,把她夏季带过的薄薄的防晒手套找出来,给我戴上,还逗我说,防晒,防晒还防挠害!
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范MM没有脱外衣,就睡在我的身旁,手里还攥着体温计呢。我不知道,是叫醒范MM,让她换上睡衣,还是不叫醒,这样睡得香,我想来想去,再要想一回的时候,就看见:水痘开出了漂亮的小黄花,一朵又一朵的,太阳照着它们,我浑身撒满金色的光芒,我跑呀跑呀,秋风姐姐拦住我,——快停下,你都变成了跳伞运动员啦——浑身满是小伞包啊。
我要送每个孩子回家,找到它们的妈妈!我和风姐姐大声说。
蒲公英的种子太多了,它们毛绒绒的,焐着我发热,心想到前面的大树下凉快凉快,可,我的双腿怎么也迈不动。又有凉凉的雨点吹过来,真舒服……
我从梦里醒过来,范MM正把蘸过凉水的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她还轻轻地说:喝点温开水吧,再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的喉咙热热的,不是发烧,而是我真想喊——妈妈。却被什么东西,结实地堵住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所有的妈妈都是范妈妈这样的吧。
那我的妈妈呢?在哪里?!
4
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今天晚上,范MM的女儿来电话了,想明天回来过周末,还说馋她爸爸做的拔丝地瓜了。
范MM的女儿已上大学,在同城的师范学院读大一,住校。
范MM与她的女儿聊了挺长时间,有说有笑的,可是,最后还是告诉女儿这周末先别回来了。女儿那面的声音好像不是很开心。
她的女儿还没有出过水痘,范MM说,她上大学时,就有几名同学是二十岁以后才出水痘的。
小妹妹好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我分明听见范MM的声音,抖抖的。
可,如果我呆在自己的家里,范MM的女儿就可以回家来,和妈妈在一起了。
月亮爬到床上来,一片明晃晃的月光匍匐枕头上,它抚摸着我的眼睛,丝丝暖意拂来,我多想搭上长长的月光翅膀,飞到月亮上。看清地球上所有人,一眼就找到我的妈妈。
妈妈牵着我的左手,我的右手被爸爸攥得紧紧的,一家人手拉手唱着歌:
天上月亮尖尖,水中的月亮弯弯。
天上月亮挂心间,水中月亮当小船。
爸爸划着船,妈妈坐船边
他们一路找呀找
我藏在星星间
5
2016年12月17日星期六
老师们都管校长,叫展校。我也像老师们一样,在我的日记里有自己的称呼。就“展笑笑”吧,我喜欢展校长微笑的样子,他虽然是大男人,也五十多岁了,但很有学问,也不像很多男人那样挺个大肚子。他跟刘德华的身材差不多,每天间操还和我们一起跑步,听说,上大学时,他还是学校里的长跑冠军呢。展笑笑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在1986年考大学时,物理、化学都是全县第一名,读得是东北师大物理系。
展笑笑足球踢得棒,学校的足球比赛他全程参与的,小男生玩篮球有时也去找他。还有,冬季里的滑冰和冰壶比赛,他去给学生们拍照。
展笑笑,还非常喜欢小动物。我班里的栗正,说,在他家小区里流浪狗、流浪猫的收留站,遇到展笑笑好多次,他拿着家里的饭菜,还有食物去喂养它们。
展笑笑对什么学科都感兴趣,我们碧湖学校的版画在全国很有名,还给王同学在阳光大厅办画展呢。我们文学社团上课的时候,他也会把本土作家诗人请到课堂,给我们讲写作。学校还有白鸽、兔子饲养基地。夏季里还有百草园,我们可以在葡萄架下抓蝴蝶呢。学校的中学还成立帆船队。还有本市的中小学生围棋赛也在我们学校举行,还用碧湖学校冠名的呢。
展笑笑是五星级校长,这是我们小学生给他的评语。老师们不知道的。他对我们最好。我们都争着和他说话,而且还敢去他的办公室跟他说“大事儿”,他怎么忙都会听完,然后说:“谢谢你!”
我同桌的胖大个儿,有次去卫生间时,发现里面有个水龙头关不住了,哗哗哗地一直在流水。他就直奔展笑笑去了。跑得呼哧带喘地说,校长,你快去看看吧,厕所里要发大水了!展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他的头说,你真是好孩子,知道管咱家里的事儿了,你是哪个班的?说着拿笔记下了,后来胖大个儿在同学们面前,还得到范MM的表扬了,这件事儿让我们明白了,我们都是学校的主人,孩子们是,老师们是,展笑笑就是为咱们师生服务的。
胖大个儿红着脸跟我说,展笑笑在送他出办公室时,还补上一句:以后不管进谁的屋,先要轻轻地敲门,然后再进门说事情,好不好?然后就去了卫生间勘察情况了。
胖大个儿激动地,连声说了“好、好、好,能做到”。
现在胖大个儿可有礼貌了,到他父母房间都要轻轻敲门的。
6
2017年6月6日星期二
我们一班的教室,和别的班级不一样,别的班级从一楼到四楼,都排着来的,而且每个年级都是四个班。我们一年级是五个班,多出来一个班级,当时,我们碧湖学校附近楼区正在建月亮湖学校,本应属于他们学区的学生,暂时在我们学校上一年级,教室挤得不行了。
因此,就把我们一年一班解决在库房里了,这里原来是学校的仓库,是长方形的,别的教室是四方形的,这教室里面积没有变大,就是不太利落。地板砖铺得不整齐,屋里还有许多管线,还有粗粗的大管子,管子底下和窗台下边都露出来黑黑的土,在地板砖旁咧着嘴,呲着牙。
东面墙和南面墙都是窗户,很明亮,但也特别阴凉。这是整栋楼的东南角落。刚进来时,屋顶上的粗大铁管旁,有小燕子做的窝,教室开个小窗子,燕子妈妈爸爸就常飞回来,后来我们天天在教室里,燕子就不进屋了,只在外面徘徊着,教我们数学的于老师就把燕子的窝挪到窗外了,固定好,又在上面搭个遮雨台。燕子它们就在窗外忙碌了,有时也会错飞到屋里来,我们就不说话了,看着它飞出去。
到了来暖气的时候,燕子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可春天来了,燕子还没有来,窗台下面的角落里却来了一棵向日葵,出芽时,我就发现了,弯着发白的脖子,顶着黑色的壳,像土地爷爷赏给它的一顶带白边的帽子。过三五天,它把帽子不知甩到哪儿了,就变成两个小叶子。我这时才跟范MM去说的,全班同学一拨一拨围着它看。范MM说,谁都得爱护它,让它长高,长到比窗台高,奔着阳光,开花,结果。
有一堂班会课上,范MM给我们讲了半节课的铁人爷爷,还有公元1960年的石油大会战,还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庆精神、铁人精神。
然后接着又说到角落里的向日葵来,它也是一个生命,要为自己寻找阳光,要和别的向日葵一样长大长高。最后还让我们各小组讨论,给向日葵冠名,记得五组,名叫梵高;四组呢,叫苏格拉底;三组,叫顾城,二组,叫sunflower,我们一组叫一路阳光。
一路阳光在一天天地长大,它长出四五片绿绿的叶子了。
一天,间操后的体育课,我们来到大操场上,看见展笑笑在跑步,我们还为他喊加油呢,他看见我们就停下来,和我们说着话,有个同学就问,展笑,我们校园西南角上,那个随着风转来转去的东东,是什么?展笑笑说,是气象观测仪,记录天气的。
下课时,我们围着气象观测仪,在读温度,湿度,风速,挺好玩的。它被圈在栅栏里,黄色的木栅栏特别好看,像日记本封面上的花园外面的木头一样,不高,尖尖的。一扇小门到腰间,向左右两侧轻轻一推,就可进入。
我们发现栅栏外面,有一棵小树孤单地被圈在后面,它和原先的伙伴被黄色的栅栏隔开了,可树枝还拉着手呢,它向园内斜过来,特别不愿意被孤立在外,我看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替它想家了。
园子里和它一样的树木成群地吹着风,看着观测仪。而那棵树我每次看见它都有些不开心。
我就不太去西南角的气象观测仪了。就经常去看看生物基地的白鸽和灰兔丢丢。等我回来走到观礼台时,我看见塑像中的孔子带领他的学生周游讲学。想起老师讲的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凝神驻立,想想,我要是孔子的学生该多好啊,有些烦恼可以跟他说,我要是问一句,孔子答一句多有意思,如果不答,也可以眨眼睛来确定对错啊。
“你快眨下眼睛吧,你快眨眼睛啊!你周游列国,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告诉我,怎样找到妈妈?”
从此,我总是对着孔子的塑像看着,他一定知道我的心愿,眨下眼睛告诉我答案的。
这事儿,班级里的同学知道了,大个儿他也希望孔子眨下眼睛,他不爱吃蔬菜,可妈妈成天让他看不见肉腥,他都要绝食了,他也不愿意写字,嫌写字麻烦,就愿意学数学,想问问孔子咋办?
没多久,我看见展笑笑在气象观测仪那里,比划着手脚,在忙活呢。第二天,我们再看那棵孤独的树,已被圈到它的兄弟姐妹群里去了。
更加奇葩的是,我们班的向日葵“一路阳光”也来了,挪到西南角气象观测仪的花园了,那里除了树木外,原有的荒草除掉了,栽上了一棵棵的向日葵,比我们的“一路阳光”小一两岁的个头吧。这一定是展笑笑干得“喜大普奔”的事儿。点赞,点赞,超级点赞!
7
2017年8月31日星期四
放假快两个月了,终于返校了。我们去校园西南角,那里已是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了,它们个个晒满阳光,黄色花片像丝绒布滑过脸旁,正慢慢地贮藏温暖,加快饱满呢。
胖大个儿他们从四楼搬书下来,正好与外来的工作人员撞见了,看到他们身上的工作服写着,“圣贤智能”。还有一行宣传语:沐浴圣贤的光辉成长。
胖大个儿他们把书放进教室,又返回四楼,悄悄溜到阳光大厅附近,搞到了最新信息:展笑笑办公室旁边的荣誉室,来了三位圣人,孔子、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他们和外面墙上的塑像不一样的地方:脚下面都有轮子,随时走动,他们都会眨眼睛,他们也都有说话的程序,可以点不同的程序,回答不同的问题。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哎呀妈呀——孔子真会说话了。
2017年12月15日星期五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我的妈妈来接我啦。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我必须跟妈妈去她打工的地方,读书。
今天是个大哭的日子,离开碧湖学校,我想展笑笑,我想范MM,我想胖大个儿和同学们,我还想灰兔丢丢,还想一路阳光,还想……
今天是个伤脑筋的日子,为什么妈妈和我的学校不能在一起呢?
补记几句:
在这所学校里上课,我的心常常留在碧湖学校,一想到碧湖学校,就觉得这学校哪哪都不舒服,晚上做梦回到碧湖学校啊!
有时,我在妈妈跟前哭,想回到原先的学校。
碧湖学校的老师,冬天都穿羽绒服,展笑笑的是咖色的,范MM是红色的,小蔡老师是绿色的,乔老师是蓝色的,还有邻班的李老师是粉色的,她们在一起时特别好看,像雪地里的花朵。就不由得让我想起,校园西南角落里的向日葵,棵棵有阳光,个个都饱满。
而我一看见穿着貂皮的老师,总有害怕的感觉,不敢亲近。
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长,是谁?姓什么?他会不会像我喜欢的展校长一样,当我说声,你好。他马上回应,你好,谢谢,你真懂礼貌。
当我看完黎子珣的日记时,WX监狱的狱警打来电话,子珣和她妈妈已去看过爸爸,而且听说,碧湖学校要把子珣日记整理出版,他们想拿去给她的爸爸和同伴们读读,希望他们早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我征得子珣同意后,回复可以。并想了想,这四本日记整理出来,可用《找妈妈》或《角落里的向日葵》做书名。
落雪无声
她是我的学生,叫依依,已走十五年了。每每寒冬落雪时,我好像总是听到她徘徊的脚步,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羞怯地不敢前来,我伸出去的手抓不住她的背影,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远。
依依,亲爱的孩子,老师可以再点一次你的名字,再给你写一次评语吗?
让你跃然纸上,鲜活如初。好吗?
依依来班级时,才刚满10岁。长得娇小玲珑,带着白色绒线帽,白色围脖儿。穿着葱绿色的棉袄。整个一棵春天的嫩芽,清新带露般。依依站在同学们面前,眼睛却盯着妈妈,不肯转过来,我把依依往同学们跟前领一步。这回,她在我面前快速地低下头,目光落到自己的脚面上。
这是咱班新来的同学,请作下自我介绍吧。她只是望着我,鼓起勇气,攥了攥手,还是没有出声,我又一次鼓励她说,那你简单说,叫什么名字。她又停了停,小声地说出两个字:依依。
班级学生较多,桌椅几乎触到讲桌上。依依是学期中间来插班的,暂时没有合适的座位。
还好班级靠窗子的角落里单摆出一张桌子,有时放学生的作业本。更多时放我的羽绒服和围巾手套的,这样方便我随时穿上外衣,和孩子们走到室外的寒冷中去活动。
等过段时间后,再调合适的座位给她。我心里想着。
依依,安静无声。在教室里很难捕捉到她的声音,更看不到她从你身边一倏而过的身影。我看出了她的胆怯。同她的哥哥晓宇比起来,她像没存在过一样。同学们对她哥哥晓宇真是头疼,比如,同学们正跳皮筋呢,他会窜进去,拽起皮筋拉长,再松手后跑掉;有时同学们和他踢球,他把球带走上厕所了。可自从依依来到这个班级,晓宇似乎变了许多,好像保护妹妹,是他天生的职责。
依依和妈妈,晓宇和爸爸,他们刚刚组建新的家庭。依依和妈妈来自一个县城,妈妈的工作还在办理中,依依从外地转来我们学校,正好与哥哥晓宇,同一个年级,就安排到我们班。
两个孩子,照顾起来方便。
依依,上课时沉默少语,读课文回答问题,也是很少主动的。有时眼睛盯着黑板,呆呆地发愣。看得出她的注意力没在课程上,溜号次数也越来越多。下课时,也很少与同学出去玩,只是静坐一角,低头画画。她的笑神经仿佛被数九寒天冻坏了,无法缓和过来。这么不开心的孩子,我牵在心上。利用星期天,我约好依依妈,去家访。
依依妈妈说,依依的爸爸在县城里一家卷烟厂上班,单位效益不好,依依爸爸就把工作辞了,然后自己开个小店,但是不善经营,而且吃不了辛苦,就越干越亏本。
有天晚上在外喝些闷酒,骑自行车回家时被卡车撞倒,受了重伤,卡车司机事后逃逸。依依爸爸住进医院,本来日子就很艰难,这,犹如雪上加霜,依依爸爸半年后抑郁而死。
那时,依依才五岁半。奶奶,妈妈和依依相依为命,靠着依依妈微薄工资过日子。直到依依上学了,奶奶才跟依依妈说,再找一个吧,自己一人把依依养大,太辛苦了,我老太婆也帮不上你。说这话时,依依的奶奶正在病中。可依依和妈妈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依依每天放学后,搬个小凳子,在奶奶屋里写作业,奶奶有什么需要,像端个药拿个水,或奶奶忽觉后背痛痒时,依依都放下笔先帮奶奶,端来药,喝过水,还把小手伸进奶奶的腰背,帮奶奶抓痒揉捏。让奶奶身体舒服些。依依写完作业后。再给奶奶讲一天的学习收获,陪奶奶说话。
依依妈给奶奶买的糖果,水果之类的零食,依依从来都不动的,她拿给奶奶,每次都劝着奶奶吃掉,笑呵呵地对奶奶说,我以后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挣钱后,就可以买一大堆来给奶奶吃了。有时实在馋了,就拿起苹果闻闻味道,依依手里捧着苹果,闭上眼睛,似乎苹果嚼在嘴里般香甜。
她总是想,先让奶奶吃,我不着急的,长大了一定有好多苹果吃的。
就在半年前,依依奶还是去世了。依依有一个月跟谁都不说话,后来慢慢好些了。依依妈经人介绍,与晓宇的爸爸相识,晓宇的爸爸和妈妈协议分手,晓宇和爸爸一起生活,这样,一个有儿有女的家庭,重新燃烧起温暖的火种。
带着女儿遇到晓宇的爸爸,她很知足,她们娘俩从贫困中走出来。晓宇的爸爸头脑灵活,化工技校毕业。还有工作,也有住房。而且晓宇的爸爸也郑重承诺:让她和她的女儿过上好日子。不再让她们受苦。依依妈说这些话时,幸福已在她心里发芽了,展开的叶片瞬间长满了未来的日子。
依依妈随后又夸赞晓宇如何懂事,凡事都让着妹妹,再淘气也不惹妹妹,是个好哥哥。
我又和依依,晓宇聊了许多,这次家访,我相信能打开依依快乐的频道,让她像其他孩子一样,阳光向上。
慢慢地,依依多了话语,有次跑到我背后,甜甜地说,老师你长得那么白,是经常喝牛奶吗?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喝牛奶,不但白,脑子也聪明呀。她笑了,跑开了。
有一天,我们班体育课,老师领他们堆雪人,雪人堆好后,缺了一顶帽子,大家纷纷出主意,有的说用撮子,有的说用水桶。依依悄悄地把自己的帽子戴在雪人头上。她笑着小声说,雪孩子,你暖和了吗?
同学们堆完雪人往教室里走,走廊里,前面的同学捏着鼻子躲开了门口的一堆呕吐物,下课时,不知哪班的孩子生病了吐在走廊里了,那么多同学看见了都绕过去,有的还用手在眼前扇着,想把难闻的味道赶走,还有的同学第一时间到办公室找老师。
这时依依回到班级,拿来拖布,先把脏物擦掉,然后到水房洗净拖布,又重新擦干净。待同学到办公室报告给我时,我来到走廊时,走廊已干净如初,依依像没事人一样,又和大家安静地等待上课了。
元旦即将来了,班级里要举行联欢会,同学们都兴致勃勃准备节目,我特意鼓励依依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增加她的自信。
她穿着洁白的纱裙。一对忽闪着天使翅膀的发卡,戴在她油黑的头发里。一双红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来到大家面前,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
“初春
一枚嫩芽
在泥土中快活地叫着
脱去冬天的衣衫
一枚嫩芽
带动成群的嫩芽
快活地摇晃着脑袋
风,在一片摇晃中
在一片叫喊声中
把春天扶出了地面”
……
同学们给依依使劲鼓掌,她快活得跳来跳去。联欢会结束时,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只有依依默默地拾起纸屑,食品包装袋,将它们放进垃圾桶里。
我该为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座位了。
这样的想法总在上课时目光落到依依的脸上时想到的。而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时,假日里,一个雪窖冰天的晚上,依依走了,越走越远……
我感到冰天雪地里的一块落石,“轰轰轰”砸向自己的脑袋。当我见到依依时,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穿着洁白的纱裙,一对忽闪着天使翅膀的发卡,插在她油黑的头发里。一双红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依依像每个熟睡的小孩儿一样……我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我多么希望,她在做一场噩梦,从恶魔的错杀中忽然醒来,哪怕被恐吓得哇哇大哭,然后扑到我怀里:老师,下雪了,我想要堆个雪人!
这一切,都淹没在狂风暴雪的夜晚。
落雪,一定是从天堂里飘出来的,是为了让那些弱小的、如天使般的孩子,找到他们曾经的家园。
依依和妈妈走进这个家门,有了新爸爸,还有保护她的哥哥。幸福的大门刚刚开启,还没来得及推一下。
依依和晓宇放学后,对放在厨房角落里的坛坛罐罐发生了兴趣。有装萝卜的,有装咸鸭蛋的,还有一坛子盖子封得严实,外面还照着纸壳箱子,箱子不是坛子的原包装。俩孩子就好奇,想看清坛子上面画得什么,写了什么。无论如何,还是打不开,却折腾着把封严的盖子旋开了。里面看似没有什么东西,哥哥把盖盖上,觉得无趣就出去玩了。而依依在坛子旁,却闻到了微微的青苹果的香味,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又打开盖子,特意去嗅那里面的果香,越闻越香,渐渐地,醉倒在果香里……
这个罐子放的就是含量极高“SL”,巨毒气体,却有水果香味。晓宇爸爸暂放家里的,准备晚上拿走,置换成稀有的物品,卖个好价钱。实现“一夜致富”,也实现对依依和妈妈的承诺,跟了我,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晓宇的爸爸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只是晓宇的妈妈也在炼油厂里上班,曾因反对晓宇爸爸这样做,并严格看管决不许带到家里来。所以他们吵架不断,不得不分手。
依依走远了,而这个带着美好愿望走到一起的家庭,又分别走进了各自的巨大的悲恸里,伤口跟随大人们的日日夜夜,无法愈合,永远也结不了痂。
如同我,在雪花纷纷的冬季里,下课铃响时,孩子们嗷嗷沸腾了,他们边跑边喊:下雪了,堆雪人,打雪仗喽!
这一时刻,我听到落雪里,怯怯的一声:“老师”!
兰花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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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校园西南角的气象观测仪时,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零下27℃”,冷得发抖。
2018年元旦刚过,就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我小跑着,这样,腿、脚才不会被冻麻,而双手不能插进衣兜的,要大幅度摆动,才有热乎气传到手心儿上来。
在冬季里走路,这样摆动,是我10岁那年冬天最逍遥的一个肢体动作。行走在白雪皑皑的校园里,冷,却也得意,仿佛脚下的雪粒,就是老天洒下的砂糖。
寒冷如獠牙,咬伤了我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疼痛就像小老鼠的尖牙利齿啃噬着冻馒头,“咔哧,咔哧”一声紧似一声,疼得跳起来,又弹回到肉里。
其实我那样走路,全是模仿上官冰华老师。上官老师,是全校唯一的女教师,也是公办教师,秀秀气气,白白嫩嫩,梳两个抓鬏辫子,贴耳处用皮套绑好后,将辫梢又卷回来,串进皮套里。
这样的打扮,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成了乡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更成了在地里侍弄庄稼的婶娘姨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而上官老师独具特色走路姿势——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的两指肚儿捏在一起,其余三指伸直,两指一张一合地活动。这一动作和她的姓名一样吸引着我,她简直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大明星。别的小伙伴的明星都在画报上,挂墙上,贴衣柜门上。表情固定,站哪也是不动的。而我却能天天跟在“明星”身后,体验着模仿的快慰。好多晚上做同一个梦:电影明星刘晓庆从画报上走来,就像上官老师一样。白天到学校时,细一看,觉得上官老师比刘晓庆还要柔美,细细的笑声从她那灵巧的小嘴里滑出来,那“咯咯咯”的尾音向上一扬,弯弯的眉眼就跟着飞起来,即使在她身后,也有温馨的气息传过来,莫名的欢喜。
少年的我,心中充溢着满足和快乐。
后来,我的右手生了冻疮,妈妈先是责备自己没把棉手闷子做得再厚实一些,后又纳闷,同样的手闷子,为啥左手没有冻坏……但是这个“得意”,我始终没有说起,只是愉快地享受着这份孤独的甜蜜,常常,把手闷子从右手上摘掉,光着手反复模仿上官老师,那带着纯白棉纱手套,而清晰伸三指捏两指的走路动作。
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上官老师哪哪都美。就比如她右手上的雪白棉纱手套,和俏丽灵动的三根手指,牵动我童年的许多个夜晚……一个山村小女孩的教师梦,开始抽芽。
“上官老师的兰花指,可真美!”也许是其他老师在开玩笑,可我却记住了,上官老师的三根手指的肢体语言。
可,为啥上官老师就连走路也不忘秀“兰花指”呢?
2
我小时的教师梦,在1989年9月实现了。那年,不到20岁的我走出了黑龙江省肇东师范学校的大门,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中师毕业前的一个学期,我回家乡的学校实习。
对于一所村级中学来说,能考出吃“皇粮”的师范生,已相当了不起了,我在读的爱东中学,从1983年丁桂芳考取海伦师范开始,学校的中考成绩就像一条抛物线,一路飙升,到了85届,我们一个班共考取六个中师生。
我生活的乡村位于黑龙江省绥化地区,望奎县下属厢白乡所辖的爱东村崔家屯。在人们温饱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女孩大多读个小学也就下来干庄稼活了,循着“垄沟里刨食粮,嫁人生娃做婆娘”这样的人生轨迹,小山村的女娃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生活着。
我是小山村通过读书走出来的“第一女娃”。
直到1985年7月,当我把生来就有的那份黑土地归还给国家后,小山村为此沸腾三天。三叔家的猪、四叔家的羊、舅舅家的鸡鸭,还有七姑八姨甚至有点关系的十里八村的亲戚,都送来他们平时攒着待客的山野菜和咸鱼虾。一同前来的还有这些亲戚的孩子们,家有几个扯来几个,大人们拽着叽里咕噜还在淘气的孩子们,来到我面前,接受“现场”说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黄继光、董存瑞了。
9月10日,我在师范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庆祝我们国家的第一个教师节,个个身着校服套装,精神抖擞。我们的校服是浅灰色条纹的,有三颗扣子的小西服。上衣带三个兜,左胸的小兜上,别着我们白底红字的校徽。
自豪中我想起上官老师的兰花指。接下来的冬季里,我第一次拿起织针,在周末的宿舍里,学起了织围脖手套,第一个作品就是白毛线手套。我想把它送给上官老师。
中师毕业前的寒假,数九寒天。我顶着萧萧北风,纷纷雪花,回到爱东中学实习。一想到我要和上官老师即将成为同事,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我也会像上官老师一样,站在黑板前,用粉笔抒写人生的篇章,培养学生成才,忐忑的是,怕达不到上官老师的水平,亵渎了教师的名誉……而遗憾的是,当我来到学校时,却意外获知上官老师已经调到南方一所学校了……我十分沮丧。
还好,我碰到了已在这工作的丁师姐,她高我两个年级,也是上官老师的学生。
“兰花指?乔乔,一说到这个,我心就不好受。”丁师姐听我问上官老师,并提到兰花指,脸上的笑一下子刹了车。
丁师姐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有严重的肺气病,常年吃药。庄稼地里的活计落到她妈妈身上,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两个姐姐念书到三年级辍学了,帮家里干活。师姐升到三年级时,家里早就等着过年后,开春种地就不让她念书了,女孩家会写自己名字,能认工分领分红就可以了。
她妈妈就这一句,家里也就认这一句的理儿。
丁师姐从上学那天开始,就渴望能一直读下去。到了三年级,也像我一样的迷恋上官老师,她就更努力了。但是家里的活计是必须得干的:每天,早上一筐粪,晚上一筐柴。丁师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抢着去捡粪,等到天亮了,上学时间也到了,赶紧挎个篮子去上学,早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大多空着肚子来学校。
上官老师去家访后,给丁师姐争取了读书机会,也答应父母的条件,丁师姐要保证每次考试都得前两名,如果哪次考了第三,就直接背书包回家。丁师姐就更拼命用功,上官老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冬天班级里都是烧炉子,炉子是用砖砌成一个四方体的炉灶,上面是大圈套着小圈的炉盖子,点燃后填满玉米穰子,燃烧后通过炉面散热,整个教室里有些热气,我们能拿出手写字了。
上官老师每天早早来到教室,把炉火升起来,然后把从自家带来的土豆埋到炉火里,等到教室外的天麻麻亮了,屋里的热气也上来了,丁师姐第一个来到教室里,补写前一天的作业,丁师姐每天下午需早走两节课,到地里用铁锹挖黄豆榨子,完成家里一筐柴,天不黑一般回不到家的。
家里相当困难,点上个把小时的油灯就得摸黑了,这一小会儿的灯光,丁师姐也是很难挤得到的,妈妈要做全家人的针线活,姐姐们要搓苞米,爸爸拉风箱一样呼隆隆地咳嗽着。
丁师姐愿意早早来到教室,看上官老师从炉子里掏出香喷喷的烧土豆,她肚子就热起来,手也暖了。
就这样丁师姐从三年级起一直到中师毕业,只考过一个名次,——第一。
有一次上课时,班级炉子里的火被湿漉漉的玉米穰子压住了,已两节课——没有热气了,到了第三节课,同学们冻得不行了,教室里一阵“嗵嗵嗵”的跑马声,那是大家在磕得脚呢,让脚活动一下,冷得不行时,有的同学绕着座位跑起来了。上官老师也着急了,一手拿着炉钩子倒腾着,想快点启启火,一手拿着课本领读《美丽的西沙群岛》,太投入了,炉盖啥时敞开了,忘记了,这时炉火“起死回生”了,忽地一赶儿蹿起来,燎到老师的手,下意识的,语文书就掉到炉子上了,上官老师赶紧去救书,在火中用手指把书硬夹上来,这时,有同学想用炉盖把烧书的火压掉,扔向书时又把老师的食指砸了一下,这个右手的食指先遭火烧,后又砸,受伤后,一直没有恢复好,就僵直了。
后来发现,上官老师写板书,也是大拇哥和中指用力捏住粉笔,食指直直地平伸,已不能弯曲了。时间长了,走路也就“兰花指”了。
说完这些,丁师姐含泪低语:我要做上官冰华那样的小学教师,把美丽的梦播种到更多乡村孩子的心田,让他们脱离贫困,能读书有文化。
我和师姐不约而同伸出“兰花指”。
是呀,我们看到的,都是美好的,可谁知背后的故事,谁知道一个乡村女教师的苦。
我们笑了,又都哭了。
马老师之死
1
站在村西头打个响亮的饱嗝儿,村东头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小山村真小,二十几户人家,三趟房。
就像商量好似的,每家房前都有个不大的菜园,整整齐齐,园子里的黄瓜秧,恣意妖娆,快意地爬高,引来白晃晃的阳光,又漏在地上一小片一小片。西红柿仰起红彤彤的脸,抓牢柿秧,享受恬静;身材修长的茄子穿着紫色纱裙,脚尖随风摆动,稍不留神一碰地儿,头顶的蝴蝶结就颤巍巍荡漾开来;辣椒最是惊艳,不再矜持,红得竭尽全力,像一撮撮火苗在跳跃;而胖墩墩的黄瓜悬在半空,头不着天,脚不着地的,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荡秋千,就把8岁的我,荡得心猿意马。
那年,我上学了。
这是1977年秋。
小村中一处民房成了我们的教室,拆掉原来做饭用的锅台,放口水缸,拿个圆木盖扣上,上面搁个水瓢,每天早上都有村民给缸挑满水,新一天的时光,即从盈盈水面荡漾开来。跨过水缸旁的门坎,就进了教室,原先的火炕全扒了,条桌和板凳占据了那里。靠北墙是二年级,靠南墙是我们一年级。课桌中间的小过道儿,将这一切划分得一清二楚。一二年级合一块13个学生,学习语文、数学两个学科。马老师给我们轮流上课,靠北墙的学生写作业时,靠南墙的我们正抱着短高粱杆儿查数呢。等我们咿咿呀呀晃荡着小脑袋“曲项向天歌”时,二年级的学生正演算数学题。常常,马老师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讲到激情处,他就用右手抻下左腕上的衣袖,稍向上一提,那袖子就跟上左手抹上一把脑门,不知不觉,袖口上的粉笔灰就灰白了马老师的黑发。
上世纪70年代,小山村里孩子们的求学之路,大多是从这简陋的复式课堂起步的。
南面墙有两扇窗,可整扇卸下,斜立在墙角,像推开的院门,阳光撒着欢儿溜进教室里,课堂就敞在小山村的怀抱里。
窗台上趴满了脑袋,去田里干农活的叔伯大爷和婶娘们,到这都停下脚,挤挤插插来看热闹。黑板前站着我的马老师,他是代课教师,家住在五里地外的爱东村。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个,体格单薄。眼睛明亮,脸上闪着光,我分不清哪是他的目光,哪些是窗外的阳光。
那天,他急得眼珠都鼓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突出来,“哼哈”直咽唾沫。他在教我读声母“f”,他读了两遍,三遍,四遍甚至翻来覆去无数遍,我仍就发不出这个音。一时憋进肚子里的“笨蛋和羞耻”猛地涌上心头,杵在课桌旁的我嗷嗷地哭起来,村民们惊讶的眼神,摇头后的叹息淹没在我的嚎啕里……他们又像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地撇下窗里的戏看,走向田里劳作去了。
小村里的话题此起彼伏:老师还没“尅”她呢,眼泪刷就下来了,来得可真快!上学前跑腿学舌的,学话多明白,咋一下就笨了呢?这要是再“整”不会,得换老师,要不,大波(我的乳名)就得明年上学了;咱这些孩子查数费劲儿,这高粱杆儿一抱一抱地串,人家大波一根不用,没上学就能数到一百了,可这个‘f’难住了,真是老话说的——精一门儿,糊涂一门儿.
这是上学的第四天了,我的哭戏却上演了三天,成了小村里人人皆知的“头等热闹”。这个“f”成了我上学的“拦路虎”,也成了马老师的一块心病。
斜阳匍匐在窗台上,窗台已热得烫手,小伙伴们咕嘟咕嘟喝着舀上来的凉水。马老师喊哑了嗓子,也猛喝了两瓢,而后就宣布放学了,比前两天早很多。
2
早起的鸡鸭们吵吵闹闹,撒着欢,沐浴在清新的晨光里;大黄狗精神抖擞,准备新一天的迎来送往,马驹儿跟在老马身后,小跑到我的前面,回头冲我打了个长长的响鼻儿。我也跑着走进教室,马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数字,还好,第一节是我最愿意上的数学课。
课间才是梦幻时光,疯劲儿上来,啥都忘了,马老师领着我们玩起了游戏。阳光将巴掌大的操场塞得满满的,地上的格子里暖暖的,成片成片的阳光,跨过格子的线。
跳格子的沙包似乎忘带了,几个方形的红纸板替代了沙包,马老师踩着方纸上的大字,跳一步,嘴里跟上一句——“踩‘福’了”,再跳一步,又跟上一句——“踩‘福’了”。我们都跟着他,一窝蜂跳起来,喊起来。
“踩‘福’了”——“踩‘福’了”
“f —ú”——“f —ú”
“f、f、f——ú、ú、ú”
“踩‘福’了” “踩‘福’了”
“f、f、f——ú、ú、ú”
……
阳光扑在汗淋淋的脸上,阳光烘烤汗涔涔的脚背,那一刻,马老师笑了,伙伴们笑了,阳光也笑成了一朵花……
原来前一天放学后,马老师去了四五里地外的爱东村小学,向同事借来红纸,用毛笔写了方方正正的几个“福”字,粘贴在纸壳上,代替跳格子用的沙包。
我懂了马老师的良苦用心时,已是多年之后,这时我也已成了一名语文教师。当九月来临时,迎接一个个刚入学的孩子,看着他们的张张笑脸,宛如一朵朵晒足阳光的花朵,开得蓬蓬勃勃。
新版的语文教材编排得煞是完美,书页上插有一幅情境图,上面写着一首语境歌:
“爸爸带我爬山坡(p),爬上山坡看大佛(f)。
大喇叭里正广播(b),爱护大佛不要摸(m)”。
每当教到这一课时,我的心莫名会激动得紧紧的,心里有颤颤的温暖。马老师领我们跳“踩‘福’了”的往事,我都要说给同学们,到了课间,他们也会跑进宽敞的操场里跳起来,边跳边喊“f、f、f——ú、ú、ú”,随后,格格的笑声就像风铃响成了一片。
耳听着熟悉的笑声,眼前不由得又朦胧了。
3
俗话说,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这晚秋的午后,热得喘不过气来,太阳把焐熟的绒毛噗噗噗喷到我们胳膊、腿上,黏糊糊的,浑身上下发霉了样,酸不溜丢的味儿撵也撵不走。
我们凑到教室后的阴凉处,各拿黄瓜,比大小。金刚两手捧的黄瓜,个儿头又大又粗,皮已黄褐,摩挲刺手。夏麦穗诈唬:金刚你小子胆真大,把你家老黄瓜种给扭下来吧!
金刚用嘴撇一下麦穗,就溜到教室门口,瞄见马老师趴桌子上午睡呢。他回头撺掇我们,到村外去洗澡。说着,把他的老黄瓜,用脱下的背心裹起来,给了麦穗的妹妹,让她望风——要是马老师醒了,快去给我们报信儿。
一溜烟儿,直接来到南大锅泡,这个大泡像一口大铁锅,从爷爷那时起,就称大锅泡儿。谁也没见过锅底儿有多深。村里留下来的那些故事也像锅底一样深不可测,祖辈人传说,那锅底是个漏斗儿,里面住着什么水怪之兽的,年年都得敬上一头牛,或两头猪,鸡鸭鹅狗之类的,也曾有过小孩子溺水而去的……
我们在水边扑腾一阵,金刚就喊:要过瘾,咱们学狗——“给我出来”!马老师的一声断喝把那个“刨儿”给压下去了,我们当即吓蒙了。马老师站在水泡边上,他的怒气如游蛇一般在脸上东突西窜,就要撑破他的五官飞出来。我们个个惊慌失措地从水中逃上来,像一群秋后的大眼贼儿,从灌饱水的洞里给逼出来。嘚嘚瑟瑟地跟在马老师的身后,悄悄地往村里走。
秋老虎肆虐得很。玉米叶子,晒蔫了。黄豆秧,犯着困,都病恹恹的。庄稼地,一片静寂。我们几个,七拧八歪,跟在金刚后面,他那打了块鲜红补丁的蓝裤衩儿,在后屁股上甩搭来甩搭去,金刚的两条细腿却紧跟马老师身后。湿漉漉的我们,像几只刚被急雨拍打后的鸡崽儿。
眼看走到庄稼地头儿了,忽听苞米叶子刷拉拉响起,有风掠过。见一人影“噌,噌,噌”几步斜蹿出来。再看,他脸色煞白,脑门上似有一股白烟冒出来。“你爹的话都不听了,要反天哪,敢去洗澡,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嘴里的话还没落地儿,手里的“酱耙子”抡了起来,照着金刚的两条瘦腿就下来了。我们吓呆了,傻在那儿。只见马老师一个急转身,直接把金刚搂进怀里。“酱耙子”狠狠地砸在马老师的腰上。
金刚爸蒙了,“酱耙子”像长满刺儿一样,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他刚蹿出来的火气,也瘪回去了,金刚爸的脸立马涨成紫铜。他忙又转脸过来,瞅着马老师,声音垮下半截:害得您受罪,老师,老师,你看……我的手太重了,伤到骨头没有?
“没事的,还好。”马老师咧了咧嘴说。
弓着腰的马老师又领着我们往村里走,他的手不时按了按后腰。
“老师,太感谢,太感谢了!这些小兔崽子们,让你操心了。”
“他们太小,不知深浅,真揪着心啊!”马老师小声接话。
金刚爸跟马老师拉得很近,我们在马老师身后听得清楚,他是顶一堆火爆来找金刚的。他絮叨:我午觉醒了,来园子里“打”大酱。完后,想到园子里摘根黄瓜解渴,好下地干活儿。谁知,那黄瓜种让金刚给弄了去,我这脾气沾火就着,拎着“酱耙子”就找到小学校去了。麦穗的妹妹说,他们来南大锅洗澡了。真是火上浇油,急冒烟了我,这孩子就是欠揍。
马老师无奈地笑笑:“是我没看住。”
我们一行到了操场,金刚爸还没忘找回他家的黄瓜种,嘴里还冒出一句:这黄瓜籽成了,明年能用。就散了去。
我们松了口气,甩起脚丫想往教室里跑。马老师堵在教室门口,声音低沉说:“太阳底下,好好反省,长个记性!”
我们被晒在操场上。阳光烤得我们直咧嘴,汗从额头淌到脖子再溜到肚皮上,地上滚烫的黄土还烙着我们的脚。金刚那块红补丁似乎也晒迷瞪了,年糕一样黏在他身上,阳光越来越毒,就像魔术师嘴里吐出的根根钢针,刺扎在脑门和身上,一会儿这儿被叮下,一会儿那儿又像被螫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马老师的短袖被汗水湿透,贴在他瘦瘦的胸膛上,蓝色的长裤有气无力地瘫在他的双腿上,他和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使劲儿瞪两下要黏合在一起的眼皮,竟发现蹭上马老师衣衫上的大酱渍成一片酡红的鸡冠花,一对白色的蝴蝶儿,围绕鸡冠花翩翩起舞呢。
眼皮打起架来,脑子里一片浆糊,迷糊中“扑通”一声,马老师的身子晃了晃倒下去,那对白蝴蝶,飘落在马老师的黑发间。
我们吓得哭起来,迅速跑上去扶马老师……可他再也没睁开眼睛。至今,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马老师讲课的神态、和我们一起跳格子的顽皮以及挨了一“酱耙子”的狼狈……
一晃四十年了,想起他——我的启蒙老师,我就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