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2018-11-15□道非
□道 非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乔珍拎着烧纸和供品,独自赶往郊区的墓地。冬季北方的路本来就不好走,暖流过去再来寒流,雪融化一层后又结了冰,走上去更坚硬光滑。特意穿了黑色羽绒服的乔珍,在寒风里趔趄着,步履笨重缓慢,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心情格外灰暗了好多。
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回不来。单位脱不了身的丈夫,曾商量着拖延到周日,同她一起来的。可在这事上,乔珍偏偏较真。父母离开十年了,不管当初烧头七、三七,百天或周年,她都做得一丝不苟的。不管刮风下雨,或是冰天雪地,都准确无误地及时过来,按部就班地摆放供品、磕头烧纸,隔着黄土与父母说话。
她也想过找女友陪着,可又一想,还是算了。上坟,毕竟不是别的事,像逛街看景,大家搭着伴儿,无拘无束地说笑着,穿过这条街,转进那个商场。
公用墓地没有别人。人是该咽气那刻,咽的气,忌日没有选择的余地,冷清也是没办法的事。
乔珍除净坟上的雪,摆上糕点烧过纸后,蹲在那儿发呆。糕点是给父母最好的供品,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好烟酒不嗜糖茶,条件好了后,偶尔会吃些糕点罢了。
其实,乔珍的潜意识里,是希望一个人来的。每次在这里,她都要待时间长点,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想些与父母相关的旧事。尤其,自己前年在教师岗位退下来后,那些经历过的旧事,瞅准了空子,就钻出脑缝来了。说来也怪,一件来了,后面就跟着一大串儿,绳套似的牵连不断,把自己套牢了。
人是怕寂寞的。寂寞了的乔珍,有许多话想和父母说。
她是十五岁下乡的,那个年代没机会上大学。等她二十七岁了,工作了十多年后,才琢磨上学的事。她犹豫着跟父亲说:我岁数这么大了,再读三年电大,已经三十了!父亲回她:如果你不读,三年后你也三十,没有知识和学历的三十岁!
边工作边读书很苦,周末要起早贪晚,去百公里外的城市上课,不分寒暑风雨,都不敢耽搁。记忆力不能和十八九的孩子比啊,使了吃奶的劲儿,有的科目还是六七十分。尤其英语泛读,还得经省城转外地补考。实在没决心坚持了,妈说得更直截了当:全厂都知道你上大学了,最后没拿到毕业证,多砢碜!
父亲读过很少的书,母亲没有念过书。可说的是最实在的,直捣心窝子的话。这话起作用啊,她读了,也坚持下来了。现在回头看,当时真的挺遭罪,也怨声载道过,可毕竟是值得的。是不懈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她由衷感谢父母一句话的警醒!
想着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蹲在寒风里的她,心温暖了一些,脸也浮出了笑意。再看到地上的纸灰,眼泪立马又下来了。好在,笑或哭,都不用遮掩的。
乔珍站起来,活动下麻木僵硬的腿,绕着坟墓转了一圈。对她来说,死亡曾经是可怕的,再亲的人,也要活生生地阴阳两隔。现在她又觉得,死亡已经不可怕的。她不是每年都来看父母,跟他们说话吗?只要心里有,那些生命中最心疼的人,就永远不会离开。她想起那个写作朋友的话:死亡不会消失,只是一场远离。远离只有思念,不需要悲伤。
她心中的父母,好像真没离开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隐身在近处,或者去了远方。不论自己多大年纪,随时能与他们隔空对话。他们不会吵你,就那么安静地听你追忆以前,或说着他们离去后的事。你委屈、孤独、难受、开心,都可以跟他们念叨。他们陪着你,不会对你说“不”。他们懂得你:世间的事,你应酬得了。
从墓地往回走,乔珍三步一回头。在漫无边际的白雪中,那两簇耀眼的黑,像两朵硕大的花蕾,是父母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将在大地上绽放。父母喜欢看她微笑,说那才是幸福的样子。这样想着,她就又笑了,心也跟着轻松了。
父母离开多年了,她越来越觉得:祭,不全是悲凉的。祭,更是种仪式,通过这道程序,就能走回过去,与亲人团聚。乔珍从这个角度想着,内心就藏着点儿幸福了。她的心忽地敞亮了:祭,原来不用悲悲切切,可以有喜感的。
返城的路上,看过花蕾的乔珍,眼神变得柔和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