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女神走过来
2018-11-15郑德库
□郑德库
火车咣当一下总算开了,想它在老秋光秃秃的原野奔驰的情形,那个叫庞德的外国老头说过,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大爬虫的意象,再进一步引申,我等旅客也就成了大爬虫肚子里的虫。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交通盲肠似的,开出的火车都是始发,旅客少时,卖票只卖车厢里一边的座位,另一边都空着留给接下来的车站旅客。常年在省城给闺女看小孩儿的妻子掌握了这一规律,等火车开出了两站,她就从我身边的倒座串到早就瞄好的车厢另一边的正座了,她又瞅瞅我,露出一种占了便宜的得意。我就起身,抻懒腰喘口气,又不动声色松松裤带,往外串了串位置重又坐下。
旅途无聊,眼睛就有意无意瞄向长长的过道,相看不断涌出的一张张形态和神情各异的脸庞,揣测一个个的人生旅途。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坐火车,是一九七七年高考后到县里体检;第二次坐火车是一九七八年春天进城读书……那时的大学生坐火车简直就是精神贵族,透出一种挺前卫挺另类的气质,不像现在,社会上的年轻人少了,大学生却多了,来来往往的火车里,一车厢会有半车厢拉旅行箱穿牛仔裤着旅游鞋的大学生。
火车上的邂逅或者艳遇,咱也曾碰到那么几回,异性相吸嘛!况且是力必多过剩的年龄,偶尔的一颦一笑,便幻想成青埂峰般的缘份。不过每一次过后,都兀自苦笑,说到底也就是三分事实、七分的青春臆想。转眼间近四十年过去,人老得臆想也不去臆想了。
然而什么事情都不要说绝。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张女神的脸从上车的人流中飘了过来,乍见,脑海里便是一阵轰隆隆惊雷般的惊愕,假装眯眼跟踪扫描,可以判断确定这张脸曾经相识,却又染上了岁月沧桑,隔了一去不返的时空鸿沟。如果勉强比喻成花瓣,也早已失去了水分和馨香,风干在旧书籍的夹页里了。恰如其分的表述应该是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标本,虽没腐败,却失去了活力,又多了几许的恐怖,因此这形象还是强烈地刺激了我的眼球,如火如电的灼烫,亦如鬼似魅的攫魂。
这张脸现在就以这种形态击中了我。
女神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五官还是镶嵌在上帝给予的恰好位置,也看得出这些年保养还好,没胖没瘦,只是肌肤里少了那种青春的血脉流动。
但那眼睛忽然间就活了过来,顾盼之间也就有了欣喜的渴求。
毫无准备的惊恐之下,我忙用眼神阻止,又往过道那边我妻子的座位瞥了瞥。
心有灵犀,这张脸就随之现出一种若无其事什么也没发生的高傲,目不斜视,径直逼到我面前。
请问,这座位有人吗?
有人,临时坐到别处了。
我先坐一会儿。
听听,这对话,大庭广众的语境,旅途中常有的简单明了的表述,可在我和女神之间却另有一种在场,既限定了现在的接触只是火车旅途中的随机性,同时也隐去了相互之间曾经的真实关系。
就这样,在我妻子的睽睽目视下,我和当年这位女神开始了非正常状态的接触。
女神若无其事地降临到我的身旁,临坐下,又顺势往我这面挤了挤,典型的肢体语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娇嗔,隔着厚厚的衣服,那骨感隐隐都传递了过来。
我的心底就有小虫爬过,偷偷瞥过目光看女神的侧影,一种沧桑的感慨油然而生,印在骨子里的女神轮廓还是那个轮廓,可那质地却已老化,当年的那近乎透明的耳垂已经瘪陷,我曾经以手为梳梳拢过的一头青丝已成赝品,即使是最前卫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了那蓬勃的衰老。
女神依然是一副高傲的姿态,对身边的我简直就是不屑一顾,人家拿出不知苹果几的手机娴熟地摆弄起来。我又瞥过目光,只见那绝对骨感且失去血色的手指在手机上不分个地抖动,紧接着那手机屏幕的角度就倾向了我。
原来女神是用手机的屏幕跟我通话,看来人世间的男女之大防还真是难防。
在车站就看到你了。
可你怎就没看见我?
我不敢拿出手机和她进行这种形式的通话。嫉妒就是两个女字的纠结,要是让老婆看出破绽可就要我命了,再说老眼昏花的,咱那打字比写的还慢,别现眼了。只好在心底跟女神解释,天地良心,没看见没看见真的没看见,罪臣眼拙,不知女神姑奶奶驾到。
你这是跟老婆去哪儿?
也真难为你,
怎么跟这样的女人睡了一辈子,
不过胖乎乎搂着一辈子的温暖。
女神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我不搂我老婆我搂谁?我倒想搂你一辈子,挺骨感挺受用的,可就搂一回你就不让搂了,害得我一办那事就拿你比较,当初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其实这辈子遇到你可够倒霉的了。
生瓜蛋子想我了吧?
要不要我现在告诉你老婆,
当年我承受你那生命之重时,
你那猴急猴急的样儿……
莫非是《聊斋》式的孽缘,今天因果般找茬来了。愿意说你就说呗,当年可是你自己脱成白条,一丝不挂向我炫耀,诱惑我的。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在心里辩解。
心里话曾为沧海难为水,
从你之后我再没碰过男人,
可今天一遇到你还是有点激动,
好了我们还做陌生的同路人吧!
只见女神手腕一抖,就决绝地一下把手机屏幕翻到另页。
我长出一口气,抬头瞥看女神的脸,竟有了隐隐的红晕,窃想感情还是有的,再看那眼睛,人家已屏蔽了我的现实存在,眼珠掉到手机里了。
火车停了走,走了停。几站坐下来,尽管两人的身体有意无意地一次次受力不同的接触,女神却没再理我。我的思维却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回到了当年那曾经的疯狂。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连梦都疯长的日子,阳光温热,春风可人,年奔三十却还自觉年轻的我一如既往地去逛新华书店。说心里话,与其说我是去看书买书,还不如说我想去找那两个售书的女孩说说笑笑打情骂俏。那样朝气蓬勃的年代,那样充满欲望的季节,加之男女相互吸引的年龄,极正常的看书买书行为便带上了绚丽的梦幻。百货公司一枝花,饭店都是胖娃娃,副食菜场母夜叉,对比起来,尽管这两个新华书店售书的女孩相貌一般,但被环境浸润了书卷气,跟我这个初中教师侃起来也可以了。
那二层楼的新华书店挺历史挺老旧,似乎还带着一股书霉气。赶上改革开放的年代,一层楼开放成卖杂货的,物质第一性,有关精神的书籍就退到二楼上。一二楼之间有一个直径不到二米的圆柱空间,镶嵌着扇骨般的螺旋楼梯,窄且陡,上下极不方便。每当上楼时,我心里就把它作为两段名言的注释,一是哲学方面的螺旋式上升,二是当时极时髦的励志口号,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哪知这一次上这老楼梯遇到了新问题,正当我小心翼翼踩着半脚掌宽的阶梯,仰着脸向上攀登快要登顶之时,上面的阶梯赫然出现一只脚,接着又一只立在下一级的台阶上,脚着丝袜,外穿棕色精巧皮鞋,顺脚上看,两条秀腿隐入绛红色碎花裙裾,隐约可见……我的目光就向上捋,一张白皙的俏脸正居高临下嗔视,由于特殊的角度,望去那脸和五官都变形了。
静场有顷,上面的人猛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当然还夹杂着嗲和夸张的意味,伴随尖叫,上面这位就飞鸟般扑了下来。
情急之下,我本能地偏头躲避,又张开双臂遮挡,这女孩就结结实实砸到我的怀里。
我晃了两晃跪在楼梯上,好容易才把人抱住。
对了,给我们那一代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怎么说,小姐们都晕过去了。这一下,我算深刻体会了,体会的另一种解释就是用身体领会,吓晕的小姐两只胳膊紧紧箍住我的脖子……
不期而遇的楼梯拥抱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相我,我相她,又几乎同时显出微笑,再相互搀扶撕扯狼狈上了二楼。
《婚床》——《婚床》——这小姐猛然尖叫起来,旋即解释,书,我的书。
我忙把刚才捡起的书递上,目光随之一扫,还真是《婚床》,一本翻译过来的外国书籍,心想女孩家家的,竟买这样的书,也前卫的可以了,潜意识中,也许这位真的想上现实中的婚床了。
惊恐平复,对方长吁一口,自然甩头,随手拢那一头长长的秀发,双手垂下极自然地抻抻裙裾,眼珠瞄着自己的前胸曲线,一挺一挺,挺会拿情的。
我就在一边细细地端详这女孩。
怎么说呢?古典的,鹅蛋脸,丹凤眼,俏鼻子,樱桃小口,修长的玉颈等等,都可以用上。现代的,又极似当时宣传画上女性的飒爽英姿,极具时代特色。特别那连衣裙,给人一种烂漫无邪的感觉。
楼梯上的邂逅结束了,可世上的事还真不好说,结束也许就是开始。这不,女孩的目光一勾,头微微一扭,我就木偶般跟随离开了书店。书店里的两个售书女孩就被甩到爪哇国了。
穿过两条小巷来到大河边,眼前豁然开朗。河还是那条河,流水浩浩,鸥鸟翔飞,对岸是漫无边际的苇海,平时看得都审美疲劳了,可现在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丽人,景色就涂上了瑰丽的梦幻。
我们边漫步边谈。姑娘知道的不少,能侃,间或夹杂着妈个腿的东北式的议论感叹,挺爷们的。偏偏我也爱抢话,她便一次次用微微一笑遏止。
话不投机。她一句,我一句,都想压住对方,于是就像那农村不好烧的灶火——戗风。谈着谈着,她就寻个借口走了,把我晾在河边。怡人的春风里望着那模特般的身影,我感到一种失落的惆怅。
就是个卫校毕业的医院护士,家境也一般,没什么了不起的。我阿Q似的在心里给自己找台阶下。
可到了晚上,我脑子里满是这姑娘身影,一会儿是那脸,一会儿是那双脚,一会儿又是那书……跪地、拥抱,简直是阿Q似的恋爱程序了,翻来覆去,一向自负的我开始后悔,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女孩子得哄啊!
三天后,我正在给学生上课,静静的教室忽然有了骚动,学生一个个捅捅咕咕,眼睛不时地看着门外。我随之一看,啊,门玻璃外竟贴着那张攫魂的脸。我点点头,矜持地继续给学生上课,讲啊讲,我都不知讲些什么,终于,救命的铃声响了,随着我的一声下课,学生围了上来,齐齐鼓掌,有的还打起尖锐的口哨。
在满操场学生和几位老师的目光护送下,我和这女孩走进我的独身宿舍。
门轻轻一关,就把我们两个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开始,两人还挺矜持,渐渐地,静静的室内只剩下娓娓的私语,至于说了什么已无意义,男女私语就是此刻的全部,似乎还伴随着一种充满诱惑的体香,筑脂刻玉,胸乳菽发,都一起幻化成人性中的欲望之蛇,飘逸,缠绕,紧接着那创世纪的洪水就淹没了一切。
一场疯狂过后,我是无限的懊恼,后悔。为了对得住这位疯狂的女孩,也为了自己,我暗暗发誓非她莫娶,甚至盘算起结婚的种种打算。
哪知,两人看《血色黄昏》电影,我说句男主角比女主角演得好。
女孩便冷冷一笑,人家可是山口百惠。随后便一声长叹——
算了分手吧!
我征服不了你,
一头又踢又咬的毛驴。
说完,她的身影就从明亮的路灯下隐没到黑暗中。
此后的三年,每到元旦,我都会收到一张明信片,其上印着那个年代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幅画: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男孩撑开短裤让女孩看……
我不知她这是怀念还是揶揄。
火车无疲倦地行驶。
旅客却开始疲倦了,车体微微地晃动和低声部的声响交织成耐心的催眠,终于让女神放下手机,头靠座背,闭眼假寐。不久,那头就渐渐倚到我的肩上,又有了轻轻的鼻息。
我小心地卸一下力,那头却太极一般黏住;再卸,仍然黏住。我便恶作剧猛地一卸,她就睁开眼,似嗔似笑,复又大大方方像倚老公似的倚到我肩上。
这情景要是退回到当年,该是多么令人羡慕。她漂亮时髦,惹人眼球,咱也不差,也曾惹得女孩追家去过。可是现在,她抽巴得像核桃,咱也馒头掉水里泡软囊了,更要命的我老婆就在一边。看来今天这一关怕是难过了。
谢天谢地,一位旅客来拿行李架上的包裹,我就趁机站起,摆脱肩上的那一个头颅。
这时,我就看到我老婆借着拿包裹旅客的身体掩护,向我递眼神。我心里发毛,愣愣地戳着,她又向我做鬼脸,莫非她知道我和女神的曾经关系,或者看出了什么端倪。紧接着我老婆就把目光转向女神。
请问你是市医院的张晓吧!
你是药剂科的王药师王姐。
哎呦你好你好!
你好你好!
虽是乘一趟火车出行,又没到目的地,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两位乍见亲热得很。
我却一下蒙了。张晓,当年可叫张晓洁,比起一位著名女作家的名字,中间多了个晓字,怎么掐去了一截,成了张晓呢?再一想,就判断这位大概是赶了前些年的时髦改的。不过也好,她这一改,我、我老婆和女神之间的关系就成了中国版的罗生门:我相处的是女神的当年,和现在的她对不上号;我老婆了解的是女神的现在,并不掌握当年我与她的接触;女神则不知道我老婆对她的真实评价……
见她们亲热,我忙就坡下驴,和我老婆换了座位。
两位就手拉着手说话。
我闭目养神,悄悄倾听。
你跟姐夫这是上哪儿?
上女儿家给看小孩。
姐夫不上班了?
退了。
你家姐夫可挺能耐,当官,还会写文章。
怎么,你们认识?
我?哦,前些年,在医院的药剂科见过。
女人之间就是话多。姐夫?正八经的前夫吧!这位话多得差一点儿说秃噜了嘴。可她俩说完了我老婆这边,话又转到了女神一边。
你现在在哪个科室?
CT室。在哪儿都是个闲人,这不帮朋友到医大看片子。
你评上高职没?
副高。
快退休了吧?
不算延时退休政策还得八年。
听到这里,我差点儿跳起来。心里盘算,当年她比我小五岁,现在竟然小八岁了。女神就是女神,人家不仅能改名,还改了岁数,相对论了。
我就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一位同学从北京打来电话,要跟我老婆打听一个人,同学讲这人是市医院的,叫张晓。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她,我就把手机递过去,哪知我老婆一听脸都白了,直摆手不接。
我的这位北京同学,挺有意思的,老大不小考了个研究生,毕业留在北京,自觉自己的能量老大了,什么事、谁的事都敢揽,办成办不成再说,就爱装天子脚下那神通广大的派头。
我就捂住手机对老婆说,这回可能是骗子遇到骗子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就实话实说吧!
我老婆就接过手机。
哎我是你嫂子。
对,张晓是我们医院的,是,现在哪个科的我叫不准。
她没结婚,确实没结婚,是老姑娘,跟她老妈一起过。
怎没结婚?心高,挑啊!医院里的人背后都叫她“三点式”。怎么来的?一回搞对象,打过对面,她跟介绍人说,那男的“个头矮了一点,脸色黑了一点,说话土了一点”,可现在人家都升副检察长了,她却还独身。
人品怎样?能说会道的,我跟她没有什么接触,也看不出什么。不过,听说她心太高,跟领导、同事都处不来,换了好几个科室,连院长都怕她胡搅烂缠,上院长办公室蹲下就尿尿,要死要活的。
还有什么,听说她办事没有底线,谁也惹不起。对了还挺爱小偷小摸,走楼道都能拿人家棵白菜。一回她到超市,偷偷地把东西往兜里揣,监控看见了,保安搜查愣没搜到,让她鬼机灵地给顺出去了,结果,打官司,她倒讹了超市一万块钱。
嫂子跟你说,你千万别跟她说我认识你,我可惹不起她,别让她讹上。
哪知,我老婆当初的话传染了现在的我,倏然一惊,目光就扫视一番周围的旅客,再定格到女神和我老婆身上。
此刻的两位显然已经过了兴奋期,都闭眼养神呢!细细端详,静止状态下的女神更显苍老,一种心酸的苍老。看着想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该是什么样呢?
记得,《唐诗三百首》里的歌姬杜秋娘讲,“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咱爱刨根问底,拜个和尚打个偈子,折了又怎样?况且,还有一句佛家南宗六祖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等在那里。其实人生就是一趟单程车,不管坐着站着,正座倒座,各有各的坐法,各有各的随性,至于谁坐谁的身边则是缘分……
单程车,缘分?猛然悟到自己的兀自多情了。
现实中的火车终点站到了,车速减慢,广播响起,旅客纷纷起身准备下车。
女神也站起,以手拢头,又抻抻衣角,正是当年乍见时那勾人眼球的标牌动作。接着又有些勉强地笑笑,举手,做出握手的肢体语言,旋即改成了轻轻地招手。我,我老婆,在她的引领下做着相同动作,只是慢了半拍,样子挺滑稽的。得,还是人家女神主动。
女神就消失在车厢那涌动的头颅之中。
我长长出了口气,知道今天遭遇的危机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