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怪谈

□白小云

堵车。之前做出行攻略，明明说这条线路好走，司机导航选择了“避免拥堵”，一路按着通畅的指示走，谁知到此竟然被大货车大客车紧紧夹停在中间，而导航上竟然还是显示通畅。前方突然发生事故了吗？车停停走走，半小时缓慢移动了数百米，车里几个人着急起来。再这样等下去，恐怕要错过了时间。

“你这导航什么版本的？肯定没有升级更新，现在什么都发展快，每天全国都有许多新路修建、开通，导航要及时更新的呀！”有人说。

今天的事，是掐着时间来的。然而今天的状况看起来好像是老天铁了心布下的安排。明明不年不节的日子。

五个人撑着下巴看窗外，车子停着的一小会儿，前面大巴车里下来几个人一路小跑去远处路边的小店，还有一个人靠着一棵树遮挡，不紧不慢地解皮带小便。

车子里空气逐渐释放出一种不能言明的焦灼。

A

“我一个朋友十分信佛。”A说。A并不完全相信神佛，也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她的情势有点像中毒了一般”，他本还想说“那情况有点可怕”，但想到此行缘由，及车里其他人，他咽下后一句。不过是无聊，起个话头，看别人怎么说罢。

但一车的人沉默着，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从满怀心事的等待中醒来，或者可能正等着他说下去。

“她三十多岁便病退了，其实身体挺好，退休工资做家里日常开销用。”A说道，“她早些年买了两处门面房，房子升值后每个月有几万块钱租金，这些钱她全部用在佛事上了，庙里捐赠啊、佛友活动啊、各种放生啊，乌龟甲鱼螺丝青鱼鲫鱼鳊鱼鲤鱼蛇，一面包车一面包车往各种河里倒，有时看见人家卖野货，刺猬、山鸡、蛇的，也都买下来放了。”他克制住滔滔不绝，用客观的语气说。

“这样的人现在多着呢！”大家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肯定，这安慰了A的尴尬。

“她说她要修出六道轮回，免受轮回之苦，现在已经修到了阿修罗道，能看见自己和家人的前三生。”得了大家的鼓励，A继续说，“譬如她家男人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吧，她说他们夫妻俩是前世派好的缘分，前辈子她和她男人也是夫妻，只不过性别倒过来，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前辈子她做丈夫很是过分，有三妻四妾，他是她的妻子，一心一意服侍她，但她没待好他。有几次她做梦看前辈子的事，看见自己在打他，他只是低头抱臂哎哎哎地哭，他太喜欢她了。”

“这样想倒是不差，自己想开了！”有人说。

“说起来，她认为我们和身边所有相遇的生命都是缘分，一只和我们有过交集的流浪猫狗可能是前辈子的父母兄弟姐妹，前辈子的缘分修为如何，决定这辈子的交往形式罢了。所以，不要对任何生命抱有恶意，它很可能是与我们有密切关系的前世存在。”A继续往下说。

“走火入魔了，这是！”另一个人接他话说。

“她女儿上幼儿园，在路边只要看见被踩扁晒干的蚯蚓、蝴蝶、老鼠、青蛙都要停下步子，给这些死去的昆虫念经，祝其往生，孩子满眼纯真，壮硕的个子，在小朋友里从不追逐打闹争强好胜，倒有几分太善良的柔弱。有一次她孩子打死个蚊子，她告诉女儿夏日里蚊子是不能拍的，这些生命不过是为自己短暂的生命求取，和人没有区别，如果蚊子来叮，人就静静不动，让它叮，慢慢地蚊子也会感觉到人的善心而主动远离，说着她伸出胳膊放在空气里晃，你看看，蚊子早就不叮我了，她说。她女儿听得两眼泪汪汪。”不可否认，信仰本就是教人向善的，珍惜平等的生命。

“她平日在沙发上放一本《十八层地狱图》，这幼儿启蒙读物倒是独特，只要电视里看到男女亲热镜头，她便翻开地狱图，告诉女儿这是要下哪一层地狱的，佛菩萨最讨厌男女之事，这是她常挂在嘴上的话。”A以商榷的语气继续，他不晓得大家是否愿意听这样的话题。不过，这种性教育方式，谁能说得准好不好，现在世风日下，男女关系混乱，有些惧怕倒也不能说是坏事。

“她见到人就布道，说人家佛缘深。”A说，“她说她是布道士，命里职责所在，传播信仰学说。”

“佛缘深，这是个套话，深不深看自己的造化，不是听别人说。”一车人里，有个写书法爱抄写经书的人说。

这像是对他的鼓励，观点基本相同，A松了一口气，他的信与不信没有亲口说出来。说实话，对这个朋友，他是有些敬而远之的，因为她平时所说的都是些看不见的东西。

车窗外那几个跑去远处小店买东西的人又一路散步回来，往大巴车上登，手里拎着方便面。

B

仿佛排了序，B按着A的话题接着说。

“某电视台有一个探秘栏目，有一期讲大师猜字。请一个人在一张纸上写字，写完后把纸揉成团捂在手里，大师能猜出纸上写的什么字，还能猜出用什么颜色的笔写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一些，有些想明白了，有些想不明白。

“或在隔壁房间写，或写完后扣在不同的碗里，他能猜出在哪个碗里，什么字，什么颜色的笔……”

“这是魔术，用了什么障眼法呢？”A感到不可思议，试图破解。

“电视台摄制组全场安排了四台摄像机，无死角追踪拍摄，藏不了手段，我就在现场呢！”B说。

“我看是读心术吧，这个大师能看到写字人的意念！”C说，他孩子爱看的电影《X战警》里，有一群有特异功能的战士，身体里藏着火、眼睛能放电、瞬间转移……核心人物博士，不仅能读心，还会控制、改变别人的意念，拥有十分强大也十分可怕的力量。

“电影里有些飞天遁地的本领，虽然是想象，但说到底也许还是有些科学依据的。”D说。他恰巧和C想到了一处。

此时，大家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大约如电影《魔术大师》里的“水底逃生”、《西游记》里唐僧的“隔箱猜物”之类，从结果往上推导，总有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出现。

“几千年前的人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们看电视，便会认为这是在一个小盒子里看故事的神话，其实呢，不过是科学发展了。”E说，“有时神力可能源于远高于现有认知的科学，我们得用几千年时间去靠近，而在未靠近前，我们对奇迹的信任和依赖便是迷信了。”

“而我们身边有些人，拥有自发的他自己都无法知道缘由的运用神力的能力。”E说。

“那这个探秘栏目，大师猜字揭密了吗？”A追问结果。

“没有。”B遗憾地说，他看着大家期盼的眼神，“这个节目展示说明现象，不负责揭秘，有些事情揭秘不了。”

“关键问题这个大师还是个文盲，不认识字，但他能把猜中的字原模原样写出来。”这更是奇怪了。

C

“这个探秘栏目我也看过，有一集讲一个山村农妇，入睡前还在山村家里土床上，一觉醒来在上海的马路边躺着。”C说，一车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被催眠了吧！”A最喜欢研究为什么，“被催眠后，运到上海，醒来大脑记忆自动剪除了中间部分，前后时间衔接上，她便觉得上一秒还在家里，下一秒就在上海了。”A尝试做出科学解释。有些事看起来奇怪，不过是人为设计控制的许多个巧合罢了。

“她晚上还在家里睡觉，家里子女、村里人都能证明，第二天一早在别的城市，有当地派出所证明，这两地间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发生很多次，如果只是道听途说，电视台也不会去拍成纪录片呀！”C否定了A的推断。

“时空穿越莫不会真的存在？”D说，那些屏幕上看起来已经不能震撼人心的伎俩，发生在生活里还是令人震惊且百思不得其解。

“我小时候，中元节、春节，家里祭祖时，妈妈总千叮万嘱不让我们小孩子碰着桌子椅子，不能嘻嘻哈哈打搅祖宗吃饭，门开着不能关上，怕祖宗闻不着家里的饭菜酒香，寻不着回家的路，进不来家里的门。那时候我就觉得祖宗们能听见后辈孩子们的召唤，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了，我们看不见他们，但是他们能看见我们。我妈说祭祖时我们要穿戴干净，恭恭敬敬，备上祖宗们生前爱吃的好酒好菜，是为了让祖宗们看到后辈还惦记着他们，看到我们都活得好好的，让他们放心。”D四十多岁，说起这些情景，像一个听妈妈话的孩子，“灵魂穿越，你们觉得存在吗？”

“有一年中元节，看见一对夫妻在桥边烧纸祭祖宗，男人往地上的白圈里放纸，那女人抱臂站在一旁，她穿着一件脏兮兮松垮垮的无袖棉布旧睡裙，趿拉着拖鞋，更要命的是没穿内衣，两个胸挂着，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也就算了，祖宗们看到可真是不像话。”D不等别人回答，他自己抢着说了个事情。

“不管灵魂存不存在，即便只是活着的人们的一种寄托形式，也是好的。”B说道。

“不得解，不得解。”C思路还在时空穿越上，兀自摇头说，对自己这个故事给大家带来的震撼表示满意，又真实又奇怪。

“这个探秘栏目，怎么竟敢播放这些没有明确说法的事？”A表示抗议，既然是电视台，总该比他的私人故事更多一些客观性吧，怎么也糊里糊涂地，不让人弄清楚原因，就像法制节目播放案件，总会破案的。

“人家只告诉你有这样的事，不负责解释。”B说。

“也解释不了，解释不了也是可以拍成纪录片，客观存在嘛。”C说。因为他俩说的怪事源自同一个电台，他们建立了一致的观点。

“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我们也要知道，并不是只有别人探究出结果的东西才需要被了解被记住。”D说。

D

“来来，我给大家读个新闻：中国的墨子号量子卫星和人类首次探测到引力波，这些重大成果入选英国《自然》杂志，被评为年度国际重大科学事件，美国《华尔街日报》对中国科技的高速发展给出了‘沉寂了一千年，中国誓回发明创新之巅’的标题。”D翻开手机新闻，边读边说。

“墨子号实现三大科学目标，一是量子隐形传态，‘星际穿越’成为可能；二是量子密钥分发，构建不可窃听和破译的通信方式；三是星地量子纠缠分发，实现一种‘心灵感应’似的神秘关联。”D跳读重点，给大家进行科普式讲解。

穿越、心灵感应，用这些词来归类这三大科学目标虽然并不确切，与前面大家说的怪事情也未必有关联。但大家分明感到疑惑得到了对应的解释，释然了，美国电影里被称为“异能”的东西并非全然胡思乱想，“探秘”节目里的怪事记录也并非草率的“迷信”或宣传野事怪谈。

“知道为什么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命名为‘墨子号’吗？”D买个关子。

大家安静地等他下文。

“我们只知道墨子是思想家、教育家、军事家，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科学家，墨家逻辑是全球三大古老逻辑体系之一，逻辑体系是科学的基础，他解释过小孔成像的原理，解释过‘重影’，说明为什么一个光体发出的光线被不透光的物体遮住，会有两个影子，因为光线直线传播，生成多层物影，影子叠加重复了；为什么飞鸟的影子在某一瞬间是不动的，而飞鸟的形看上去又在活动呢？因为鸟在飞行过程中，前后瞬间的影子接连更新着，并且依次变动其位置，造成了我们视力上的错觉。”大家安静地听着，墨子这位古老先生，大家都不陌生，他是一个科学家，却不太清楚。

“墨子科学解释了很多在当时被认定为鬼神领域的问题，虽然他的科学当时并未有‘科学’一词来命名。”D说。

“但是，墨子是信鬼神、敬鬼神的，他说即使有深溪老林、幽涧无人的地方，人的施行也要谨慎，因为有鬼神在监视着。”E为科学家墨子补充了一个重要内容。

“牛顿就是有神论者，他发现万有引力，却也认为世界由上帝之手推动。”A提起另一个著名科学家。造成大家思维混乱的，正是认识判断的动摇，情感无法稳定地归类，既相信正面，又相信背面，这多少让人感到费解和气馁。我们更喜欢简单直接明确的判断。

“人类已知的世界是一个有限的圆，未知的是圆外的世界，是无限，科学只能证明某些事物的存在，却不能证明某些事物的不存在。”C说。

“啪啪啪啪”，乍听以为哪里鞭炮炸了，再听原来是热烈的鼓掌声，A的巴掌。“说得好！说得好！说得好！”A连声称赞。

这句话使大家向神力低头的行为有了非常辩证的哲学支撑。释然释然！活着，就是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求个解释，解释不了怪事，解释我们的行为和精神嘛！

“这句话是爱因斯坦说的。”C并不得意。

“伟大人物在蒙昧尚无科学的时代，科学精神与鬼神思想集于一个大脑，鬼神里未被破解的科学被充分尊重，两种相悖的思想，说到底可能是同一个根脉。”C缓缓说道，仿佛一个哲学家正在诞生，“这句话是我说的！”他幽默了一下。

E

“我来说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吧。”驾驶员E终于也开口了。现在的气氛活跃得很，大家似乎没有了压力，忘了停顿中的车子和此行目的。本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事情，现在可以大方地说出来。谁的心底没点莫名的期望？有时相信有，有时愿意无。不过是人活一个面，有些疙瘩不愿意拿出来罢了。

“三十年前，我小姨子忽然莫名其妙发烧，头晕、呕吐，去医院看，吃药挂水，一个星期也不见效，人都虚脱了。实在没办法，我老婆带她去找了一个阴阳眼的大仙，大仙一看小姨子虚脱得凹下去的脸颊和满额头的汗珠子说，问题很清楚。”E顿了一下，语气神秘地重复一遍，“他只看了一眼，说问题很清楚。我们大家都惊呆了。”

“大仙问我老婆，一个多星期前，你们是不是去过寺庙？”

“我老婆说是，去过！”

“你行礼的时候，你妹妹在一边晃来晃去，心里还有些怨言，很是不敬！”

“我小姨子当时虚弱地靠在椅子上，她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完全没想到大师竟然连她的心理细节都能知道，老实交代说姐姐做仪式的时候，她确实在晃来晃去玩，心里想着自己是陪姐姐来的，行礼叩拜不是自己的事。”

“后来，大仙让我小姨子再去寺庙，按他的要求做了仪式，这回小姨子态度可是毕恭毕敬，一点不敢轻慢。”

“寺庙回来当天，她身体就完全好了，胃口好了，吃得下东西，浑身轻松。”

“这是真事！”E以第一见证人的身份肯定地说。

真是毫无悬念，一车子人忽然很安静。

现在，连A都不想质疑提问这件事了。答案有没有，不重要了。即便是巧合，他也治好了人家小姨子的呕吐、发烧、头晕，总是好事罢，而世间不过多了一份对天命神灵的尊重，少了一些痛苦和自以为是罢了。

A、B、C、D、E

汽车依然缓慢移动，对面堵着的车子们如同一叶叶海上漂浮的小舟，为着各自的目的前行，但仙岛难寻，停泊在迷雾中时，也许眼前会忽然出现新的方向。

再好不过了，现在大家的观点浑然一体了。没有人去质疑别人竟然相信神鬼之说，也没有人因为自己相信神奇力量而担心被笑话，没有人再犹豫、忸怩、吞吞吐吐。最重要的是，安心地原谅自己。

一车人虽说是临时组合，但平日因为一些阶段性的共同事务也有些或零星或频繁的接触；虽互相不十分了解，但也知道彼此的身份、职业，一开始想起此行目的真是略有些尴尬。譬如A、B是同一所学校的高中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教数学的那位既是班主任，也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C、D是两个学生家长，一个职业为医生，一个是会计，A和B是他俩孩子的老师；E是C的邻居。E的人生几经波折，在每一个关键的转折上都遇到过贵人指点，他告诉C，他女儿考上重点大学那年，他拜访过大师，大师给了他如今看来是十分重要甚至可能是关键性的指导意见。于是C告诉D，又跟A、B提及，A和B觉得在这关键的时刻，不妨试试祈祷。

今天正是E带着大家去见那位大师，许多年前替他小姨子看病那位。

约好的最佳时间已经错过了。E决定见过大师后，跟大师再补约个时间，难以料定的事情发生有它的必然性和玄机。如果汽车出了这段拥堵路段，时间有余，今天可以带大家转道去附近一个小城的某个著名寺庙，据说那个寺庙求的签很灵验，大家诚心诚意，一大早洗了澡出门，这几天没杀生吃荤腥。

A、B、C、D都同意了，有了合理的解释和新的安排，大家的焦虑、顾虑、疲劳顿消。

九月份，高三新学期已经开始两个星期了，孩子只管拼了命地学，老师自然负责任地教，家长尽力地供着吃喝、全程陪着。高考模拟考试一次接着一次，孩子们翻烂了多少书，写光了多少笔，脑袋瓜子要装进去的东西，就是没日没夜不睡觉地背，也嫌时间不够用。老师、家长和孩子都尽力了，成功不还得靠一份运气吗？倘若学期刚开始有神灵护佑着，孩子们学起来会轻松一些吧！可“如有神助”，天底下那么多读书的孩子，神不知道要帮助哪一个，挨着顺序一个个帮万一不能及时轮到自己呢，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读书十二载，就看这半年了！世上又哪有无缘无故的“神助”，都是各种努力争取。孩子、老师、家长三方面努力算是自助，神助当然得求一求，向上天发出自己的声音，再让神力通天的人帮忙问问关键。这种诚心诚意的祈祷，又不妨害别人，严格地讲其实是对自己发誓的另一种形式罢了。不是吗？

前头大巴车坐在后窗边上的几个人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后面的小轿车。那不耐烦里带着冷淡傲慢的神情，倒让人敬佩，位居高处看世界，状态到底和只在低矮处望天的人不同啊。

无论是车里，还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