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2018-11-15朱平
□朱平
清晨的星巴克,我照例要了美式咖啡和可颂面包。斜靠在宽大的沙发上,落地窗外,阳光依稀可见,热闹的街市难得的清静。最享受这样的时光,慵懒而没有情绪。
茉莉推门进来的时候已是接近中午,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我问怎么这样不优雅。她笑笑顺手拿起我的美式喝了一口,随后惊叫,喂,冷的……
我没声好气说,这都几点了,才来。又看着她开始凌乱地翻包找皮夹,就说别点了,中午有人请吃饭。
请客的是吴新为。这个人虽然我认识很久,但并不算太熟。说起请客主要是因为前两天给他写了个专访,他说表示谢意。其实做这个专访还是他给的面子,按理应该杂志社请他。不过他说就几个朋友聚聚,我想也好,社里请他可以改天。
尽管离中饭也就半个小时,茉莉还是吃完了一块芝士蛋糕。按她的话说,分分钟的饥饿都是无法忍受的艰难折磨。好在她身材高挑、天生丽质,似乎总也吃不胖,这种热量对她无疑是浩瀚大海里的一滴水。
我和茉莉是曾经的同事,十年前,我还在报社工作,茉莉刚毕业分配。后来我跳槽到杂志社,她还在报社。可以说,十年来,我是看着她慢慢成熟的。24岁如花似玉的姑娘到如今35岁依然单身的白骨精,她的多少次情史有多波澜壮阔我都耳熟能详。总的一句,她纵有柔情万般,却总遇不到对的人。
请客的地方就在星巴克隔壁的云翠台。这个地方我去过,面积不大,菜品小众,胜在食材简单,又能做得独树一格。招牌是嫩酥的小牛肉,去过一次便念念不忘。一想到小牛肉,我又神往起来,催了茉莉抓紧时间吃完蛋糕,别迟到了。
我和茉莉推门而入时,吴新为已经在了,正和一位先生在喝茶。这个人我是认得的,应该是致远文化的老总,在一次杂志宣传策划会的时候遇到过,好像姓黄。吴新为热情地介绍,果然是黄总。听说茉莉在报社做美食版块,吴新为说下次如果想到做食堂题材,可以到他公司来。吴新为的食堂我去过。就包厢环境与服务而言,倒还真的不逊于云翠台。常年备有“拉菲”,据说每瓶都要上千,土豪气质不言而喻。
不过吴新为高富帅是算不上的。1.70米的个子,40岁出头,其貌不扬。好在人如其貌,比较低调。几次接触下来,总体感觉稳重内敛。
用餐很愉快。范围小,四个人很快热聊起来。黄总近50岁,一直从事文化行业,说到公司现在打算涉足影视发展,便提议饭后去看电影。茉莉说好啊好啊,最近有一部青春偶像剧据说不错。这样的片子茉莉是最喜欢的。笑点不断,又不用动脑,看别人的爱情,还能参考自己的爱情。纵使看到伤心欲绝处,也能在内心百转千回、意犹未尽。
等电影开场的时候,我们就在隔壁的咖啡店小坐。吴新为问茉莉,你那么年轻漂亮,怎么还是单身,是不是要求太高了?茉莉说不是。吴新为说,如果我喜欢你了,怎么办?我坐在隔壁轻轻推推他,意思你别瞎说。
我和吴新为接触过几次,这倒是第一次听到他也会说这样的话。在我的印象中,他还算是比较稳重的人。关于吴新为说的喜欢,我后来问过茉莉。茉莉不置可否。我知道她的这种表情,根本就是不屑。
后来,应黄总的邀请,我们四个人又聚了一次。那一次黄总带了他们公司的小姑娘何思思。刚大学毕业,算不上很美,但直言直语、青春逼人,又各种的不拘小节,天真无邪,特别讨人喜欢。黄总说茉莉和思思应该会比较聊得来。
两位姑娘的确建立了很好的联系。以至于我们后来的聚会频率加快,重心也慢慢转移。只要两位先生有时间,两位姑娘就开始组织,各种的小文艺小清新都尝了个遍。
不言而喻,每个人都喜欢新鲜。更何况是吴总、黄总那样的人,在这样的小圈子里,他们体会到的是从来都没有的青春与活力。
吴新为每次见到茉莉,都会有意无意地夸她。衣服真好看,你喜欢粉色系的?昨天我们公司有个副总穿了一套浅蓝的,我看挺适合你,说是叫tiffany蓝,下次让她带一套。
换手表了?嗯,这个方形表盘更适合你的气质。我上次在欧洲看到一款芝柏的CAT’S EYE系列,是逆转时光的,你戴应该不错。
吃饭的时候,思思说我们每人各点一个菜。吴新为说,我的那个茉莉点。正看着菜单的茉莉抬头瞟了一眼。吴新为便笑呵呵地说,你是美食专家嘛。
自然而然的,看电影的时候,大家都会自觉地把吴新为边上的位置留给茉莉。喝咖啡的时候,卡座上留的也是他们俩一起的位置。甚至坐车的时候,我们也要茉莉坐吴新为那个车的副驾驶。茉莉却死活不从,每次都自己开车。吴新为说,女孩子晚上开车不安全,下次我去接你。
这个下次,其实是从来没有的。茉莉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有男朋友接送自然是好的,可吴新为是有家室的。茉莉说,结婚了的人连追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是当着吴新为的面说的。吴新为笑笑,看着茉莉说,你要给我勇气。
我在一旁差点喷饭,吴新为有时候就是有一种乡镇企业家的憨厚与直白。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到后来竟成了触动茉莉心思的开始。
茉莉还是继续在不断地相亲,都是比她小,三岁起步,五岁正常,有一个甚至比她小了八岁。我说毛头小伙你也不放过,有没有真心的啊?我问的真心自然是指小伙子的真心。茉莉说,其实在他们面前,我还是个小女人。我感觉以后肯定会嫁个比我小的。
又一次我们聚会的时候,茉莉真的带来了一个小男生陈旭。茉莉事先跟我说,陈旭小五岁,在证券公司工作,Z大在职MBA在读,她也打算去读MBA了,不过要全国通考,可能有点难。那么陈旭就是未来的学长。学长带学妹,当两个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确是被一道亮光炫了一下。男生俊朗,女生柔美,身高也是很称,茉莉的净身高可是有1.67米。
我笑着招呼两人坐下。陈旭坐我隔壁,不太说话,但态度谦逊、有问必答。我说这是丈母娘喜欢的款。
吴新为坐在茉莉对面,专心地喝着草莓奶昔,不怎么说话。让茉莉带小男生其实是吴新为要求的。茉莉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自然好的,人多热闹。
茉莉开始还担心吴新为会尴尬。我一听忙说,茉莉,你别当真啊,吴总那样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他说的喜欢你别当回事啊。
我不确定我这么说茉莉有没有听进去。事实上,每一次聚会之后我都会跟茉莉这么说。在吴新为那里,我也提醒过几次,适可而止,别过头啊。我知道吴新为说的恭维的话有大半原因是在活跃气氛,可是茉莉不知道啊。
茉莉真的决定去考MBA了。买了一大堆书,报了培训班。每周都要跑去省城的Z大上课。好在到省城也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倒也不算很辛苦。培训班是周末两天都上课的,为了保证上午的上课效果,茉莉在周五晚上就开车去了。两晚的住宿费,加上来回的油费过路费,茉莉是真下了决心。
茉莉说,你别以为陈旭很优秀了,他们那个班上,优质男太多了。茉莉说,我一定要考上,也许我的未来夫君就在那里。
说这一段话的时候,茉莉和陈旭已经开始有矛盾了。茉莉说,陈旭就没有把她当成女朋友过。我说为什么?茉莉说,你不知道,在陈旭眼里,没有发生过关系就不算男女朋友。为这个我们已经吵过好几次了。
好吧,我承认我OUT了。我想任哪个丈母娘都看不出,在陈旭这么大方得体的表现下有那样前卫的思想体系。
我开始问茉莉关于陈旭的一些细节,你们一起去上课吗?他开车送你吗?吃饭呢,都是他买单吗?上周你不是朋友圈里贴了在吃意大利餐吗?
茉莉说,很多时候是我开车,他坐边上。有时候是各走各的。那个意大利餐是因为之前他有请我吃饭,所以是我回请他。其实他请我请都无所谓啦,主要他最近老是跟我提那个要求,让我火大。
茉莉又说,对了,你知道吗?我感觉思思可能是黄总的女朋友呢。思思还没毕业就在黄总那里实习,听她说实习工资还很高,而且毕业后的工作岗位也已经定好了。
我表示怀疑,看不出来啊。茉莉说,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你没看思思的消费水平还挺高吗?现在的小姑娘真狠得下心,她这样起码少奋斗五年。
我大笑,哈,你羡慕啊,吴新为对你那么殷勤,你也考虑考虑?茉莉也笑笑,叹一口气说,对我殷勤的人多了,殷勤是他们的事,我是有原则的。
我记得有一次社里开一个大型会议,她被借调去办公室搞会务。办公室主任跟她说,你每过十五分钟进会场倒一次开水。结果大概过了十分钟,主任跟她说,你进去倒一下水吧。茉莉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对主任说,还没到十五分钟呢!那个主任估计当时就石化了吧。
那时候茉莉参加工作已经有两三年了。在她的概念中,一直都隐隐约约有一种“说好的怎么能说变就变”的感觉。
她就是一个认真的姑娘。有一次我给她打电话,说有个小伙子条件不错,要不要见见。茉莉在那边懒懒地说,我正准备职称考试呢,等忙完这个吧。我说谈恋爱和考试还要分开进行啊?茉莉说,啊呀,谈恋爱很花时间的,一心不能二用。
在男女朋友的关系上,茉莉应该是很传统的女性。最基本的底线一定不能突破,所以对于陈旭的要求,她很焦灼。她想继续下去,想结婚,却又无法面对陈旭不断地这样要求。我断然告诉茉莉,别继续了,小男生才刚开始就这样地提要求,不可靠。
茉莉打算在美食版块做一个食堂系列。从学生食堂的黑暗料理,到员工食堂的规范安全,茉莉想着再加一版食堂里的私房菜。她问我,是不是真的可以到吴新为的食堂。我说当然可以,你自己联系。
茉莉在专业工作上还是很有见解的。对于美食也有天生的爱好与悟性,主持美食版块那么多年,依然能够保持灵感,不断创意。无论是高大上的精美西餐,还是街头巷尾的摊边小吃,在茉莉的文案里,总有一个卖点引人入胜。而所有的巧妙,大都会围绕一个主题: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那一期《食堂里的暗香》我特意看了,文字小清新,舍去了吴新为食堂里土豪的那一面,凸显了私房菜的精致与优雅、自然与环保,并顺带把员工食堂里简单质朴的温情渲染得很美。
从那以后,茉莉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吴新为的情况。我说你不是有名片吗?百度一下都跳出来了。我不愿跟茉莉多说吴新为的情况也是有原因的。吴新为这人我虽然认识四五年了,但是平日里接触并不算多。
从表面看,他的企业还算不错。以纺织起家,后来产业拓展到印染、机械、外贸,两年前还兼并了一个电厂,效益尤其不错。在公众形象上,他是政协委员,热心公益事业,每年除了资助贫困学生、慰问敬老院,汶川地震、雅安地震都是带头捐款捐物。
之前给他做的那期专访就是从科技创新的角度出发,讲他如何在传统行业中转型升级,提高产品附加值,并形成集聚效应,颇有示范作用。只是这些都无法跟茉莉讲。吴新为那样的身份,做朋友很好,但他对茉莉有意无意的暧昧,从茉莉的角度,应该保持距离。
我太了解茉莉了。茉莉自以为在恋爱长长的道路上已经阅人无数,但我知道她,一旦陷入爱里,便完全是个白痴。
七年前茉莉谈过一次恋爱。那时她28岁,花开正好。那年暮春时节,他们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但只是那一次,茉莉就不管不顾地爱上了。
茉莉说,你不知道,只一个眼神,你便知道他来自生命深处。那时候茉莉已经长长短短地谈过几次恋爱,但她说,遇到他,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触动心弦,是那种再也离不开的情结。她说这才是她的初恋。
我见过小伙子的照片,高高瘦瘦,眉眼里几分冷峻、几分玩世不恭。茉莉说他是做生意的,经常要出差,其实每个月见不了三四次。可是茉莉却很喜欢这种状态,她觉得在爱里思念,是另一种沉溺与沉醉,连心跳都无法呼吸,你才体会到有那么爱。
我是无法理解的,热恋中的人哪有这么淡定的。果然,还没到冬天,茉莉就发现了他的劈腿。茉莉很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走不出来。每次聚会,她只点双浓度的美式咖啡,用苦涩体会失爱的无法呼吸。
茉莉说,我是个不容易动情的人,可是遇上了,就想一辈子。
茉莉越想抓牢,却越容易失去。她开始忽略劈腿本身,而是不断地怀疑、追究。找不到他的时候,就连着打电话、发微信,电话不通,微信不回,甚至被拉黑,她又去找他的朋友打听。
初恋终于被逼到无可奈何,再也没有了消息。不过神奇的是,越是这样,茉莉越是放不下。偶尔茉莉心血来潮没来由地发很多个微信好友申请,过一段时间后,终于被加回去了。可是再过一段时间,又是被拉黑的结局。
我说茉莉你神经啊。茉莉说,有时候我也是在发泄吧。我不能相信那样的浓情蜜意,原来都是他的虚情假意,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胡言乱语。
那之后的几年,茉莉就是不断地相亲,再相亲。就算一开始感觉好,但到后来时间久的也不过一个月。后来她自己总结,可能现在的我,越来越喜欢那种将爱未爱的感觉,但真的在一起了,我就要“作”。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随着感情天平的不断失衡,茉莉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爱的能力。她说,那样的“作”根本无法自控。就这样,恍若昙花一现的初恋几乎花光了茉莉再爱的勇气。五年后,茉莉才真正走出那段记忆。33岁的年纪,她想结婚了。
可是,茉莉还是和陈旭分手了。陈旭说,他把茉莉的事告诉父母了,但父母不同意,怎么可能娶一个大五岁的女人呢?
对于这一段,我是很怀疑陈旭的,甚至可能陈旭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有茉莉的存在。小男生对熟女的迷恋毕竟只是一时。可是对于茉莉,是认真的。茉莉只是认真地想结婚。分手是茉莉主动提的,既然不能结婚,不如早点分手,至少还能留个背影风轻云淡。
见到茉莉的时候,的确看不出她有丝毫的难过。依然大呼小叫地点着芝士蛋糕,嘴里塞得满满地,我说你就不能收敛些?她说这样才有满足感,才足以饱腹。她边说边扬起手中的咖啡杯,对我歪着头,侧过脸,脸上的每一处细纹都浸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我的MBA通过了。
语调是往上的,尾调是短促的。我听出她语气里所有的兴奋与期待,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新世界。为了这个新世界,茉莉更加忙碌了。思思责无旁贷地充当了参谋员,大街小巷地帮着茉莉置换新衣服。茉莉说,我要尝试新的风格,校园风。
于是茉莉穿起了素衣长裙,拉直了长发,清汤挂面的姿态果然我见犹怜。我笑着说,茉莉你真的看不到有那么老呢。茉莉一个白眼飞过来,姐姐,你是童言无忌,我是童颜无敌。
这话我们听了都笑了。吴新为正靠在她边上高起的沙发扶手上,顺手揉了一把她的清汤挂面,说,那你赶紧带个优质男回来。
茉莉转过头瞪了他一眼,轻声道,等着。语气里竟没有生气的味道。吴新为说,千万别是蛋白质的那种。思思叫起来,吴总,这个名词你也会啊?黄总笑了,说,我也会。
吴新为问了茉莉的学校,说你那个学院院长是不是姓陈,我认识的,改天给你打个招呼,以后可以有个照应。
茉莉说,现在上课都要刷脸签到,我又不会逃课,不需要照应。思思接着说,可是万一你想中途出去喝个咖啡,谈个恋爱呢?
这倒是真的。等到第二年的春天,吴新为竟真的和陈院长约了时间,我们也浩浩荡荡跟着去了一趟省城。
那次聚餐氛围特别好。席间讲了什么我全忘了,只记得每人都有一份很好吃的红烧河豚。胶质似的鱼皮糯糯的,柔滑又有点一粒粒的小刺感。鱼肉肥嫩,和着酱红色的汤汁,味醇而浓郁,现在想起来都还唇齿留香、意犹未尽。
因为那一次的特意,茉莉对吴新为感激有加。后来她告诉我,虽然这个安排晚了一个学期,但是第一次感觉有人真正关心她。为了表示谢意,茉莉在省城某个大厦的专柜特意选了一只国际大牌的皮夹送给吴新为。吴新为拿到的时候,掩饰不住地惊喜道,和我在用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拿出在用的那只,果然是同款。然后吴新为在说话间,就直接换上了茉莉送的那只,旧的顺手扔进了垃圾筒。这便是最好的“谢谢”与“不用谢”吧。我后来才意识到,那一次大概是他们最初的默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段时间我们的聚会很少。茉莉忙着上课,思思忙着毕业论文,而吴新为的企业卷入了一起连环担保案,涉及金额很大,似乎一夜之间天换了颜色。坊间都是关于整个担保圈的小道消息。接连两年的普遍性民营企业经济形势下降,类似于温水煮青蛙的效应,终于有个别企业经营困难,导致贷款逾期。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忽然接到茉莉的电话,她在那头急急地问,吴新为怎么找不到了?我一时愕然,你找他什么事?
茉莉几近带着哭腔,啊呀,你别管了,他不回微信,不接电话,短信也不回,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甚至无法回过神来,这个非常时期,和茉莉有什么关系?初秋的深夜已经微有凉意,我在街头等到匆忙赶来的茉莉。她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几个月没见,她的清汤挂面已经烫回了大波浪,有些凌乱。我才想起她似乎好久没有跟我提及班上的优质男了。
昏黄的路灯下,茉莉欲哭无泪。她说我们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记得了,就是前两天吧。这两天我很乱,我也不记得了。茉莉语无伦次。
我是真的惊呆了。我问茉莉,你不是一直都很抗拒的吗?你的原则呢?茉莉说,我也不知道,就只是一个瞬间,我就同意他了。
你们怎么了?发生关系了?
茉莉沉默。
良久,茉莉说,你帮我给他打电话好不好,是不是我太烦了,所以他不回微信,不接电话,是不是他不理我了?
我无语。所有你们见面的时间,我们都在场啊?什么时候发生的?你怎么想的?他是有家室的,他有什么好?比你的那些优质男还好?
茉莉无语。
我说,你知道他的企业已经在解困了吗?很可能破产。
茉莉毫无表情,木然的眼神盯着地面,只有干了又湿的泪痕偶尔闪着路灯的光亮。他会离婚吗?她轻轻地问,他说要娶我的,他叫我老婆。然后瞬间,我看到她的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那个深夜,我们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几近天亮。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联系,慢慢地,他们在微信上越来越畅所欲言,也越来越亲密,茉莉终于觉得有了真正的依靠。
茉莉说,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我心里扎了根。我不敢跟你说,我想等我们可以结婚了再告诉你。
我笑了笑,你怎么那么傻,明明是雷区你还勇往直前。那么多的贷款每一张都是他们夫妻共同签字的,那么复杂的环境,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等得到他离婚?都自身难保了,谁还会用心去经营一段感情?
此后的几天,似乎特别安静。
我没有去找吴新为。我知道吴新为不会消失,企业担保问题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他想离开都无法离开。我也没有再去问茉莉,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她自己怎么陷进去的,就怎么爬出来。
半个月后,我接到茉莉的电话。她说她病了。
什么病?
也不是很严重,这两天都在打针,应该很快就能好吧。她的声音有点虚脱。
你没事吧,是什么病?
茉莉停了很久,说,面瘫。
我啊的一声叫出来,怎么会这样?
茉莉说出差了一个星期,回来后就发现一边脸僵掉了。这两天都在忙这个,去了很多医院,中医西医都看了。
茉莉问,有他的消息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跟他说你病了吗?
有的。我微信、短消息都发了,电话也打了,24小时都通的,但是没人接。
我停了停,说,别找他了,他企业的事牵连有些复杂,别人也找不到他。
茉莉那边沉默了很久,我说了句好好休息吧,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有没有用,但是茉莉真的不该继续下去。从我的感觉,吴新为不过只是一场游戏,现在突发事件无暇顾及,茉莉又那么黏人,不理不睬一定是上上选。只是茉莉还没来得及深深感受爱与被爱的美好,就被拖入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而面瘫那样的打击,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除了上医院,她开始足不出户,我说去看她,她说只想一个人静静,等脸好了就去相亲。
“相亲”两个字她说得缓慢又艰难。我能感觉到她的难过与无助,忽然有一天,微信不通、电话不接,除了我,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上他的线索。甚至连他住哪里,有哪些朋友,她都一无所知。
好在思思偶尔会过去陪她,送她去医院,跟她说说话。思思给我电话说,我是在医院里把她堵上的,她见到我还拼命躲。
我说面瘫明显吗?
还好,但看着异样。
茉莉偶尔也给我电话,问我哪里做面膜好。她去了思思做面膜的地方,但侧重于仪器,她主要想脸部按摩。
所有的方法都用遍了,除了医院里的打针吃药,每天热敷,按摩,甚至盐浴、薄荷,各种能试的都试,但都见效甚微。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思思也找不到她。我去问报社,说她请了病假。直到春节,她发微信给我。我立刻回电话过去,她说没事,挺好的。
我约了她见面,思思也来了。坐在星巴克我们常坐的那个位置,热闹依旧,却物是人非。茉莉斜靠在宽大的沙发里,显得更加娇小、清瘦。脸上基本看不出问题来了,但说话间偶尔牵动唇角的时候,我能分辨出和以前的不一样。
我依然点了美式咖啡和可颂面包。牛肉融合芝士的浓郁,配上美式醇厚的原味,还是很好吃,只是回味里多了些苦涩。茉莉没有点芝士蛋糕,只要了杯温水。
茉莉说这两个月过得很辛苦。中医西医太多的神经类药物作用,积累到一定程度,竟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整个人昏迷住院,几乎命悬一线。她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我和思思听得惊险曲折。
年后开“两会”,在会场报到的地方,我意外地碰到吴新为。大半年没见,看不出他有多沧桑。听说他的企业已经被政府接手,由第三方托管。我跟他打招呼。他见到我勉强笑了一下,说只是过来签个到。“两会”的纪律抓得很严,他作为政协委员一定要来,但企业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他也不好意思在会场里转来转去,熟人太多。
他正要走,我拉他到一边,问他知不知道茉莉的情况。他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啊。
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怎么了?我压低了声音,有些愤怒。
什么怎么,我很久没见到她了。
是你不敢见吧。茉莉到现在都还在找你,你要我把她带过来吗?
吴新为看看周边有人不断路过,说,你别听她乱说,我还有事。就转身走了。
茉莉的确一直都在找他,甚至每次遇到我、或者打电话多多少少都会提及到他。我从一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到后来深恶痛绝地骂,再到现在的熟视无睹,想想除了我和思思,她也没地方去说了。
心情好的时候,索性就让她畅所欲言、天马行空。有几次茉莉还问我吴新为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的,你有见过她吗?有一次她甚至自己开车去了吴新为的企业,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只是所有的都物是人非,他若当你是宝,怎会弃你不顾。傻傻如她,茉莉即使被伤得这么深,依然不肯醒来。有一天说到伤心处甚至还埋怨我,都是你让我们认识的,否则我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暴跳如雷,他妈的,你去见他的时候问过我吗?你爽的时候不问问我能不能?从开始到现在,我哪一句不是在劝你,哪一句你听进去了?这样噼里啪啦一顿骂,骂得我自己都精疲力竭,到最后我反正两头不是人。
事实证明,我的确两头不是人。忽然有一阵子,茉莉打电话总说懒得没情绪,会不会怀孕了?她这样提了几次,我才警觉起来。我说你有病啊,怎么样能怀孕你有没有常识?她欲言又止,被我逼问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吴新为去见过她了。
我真是无语,但我依然不信。我说你烧糊涂了,梦游啊。直到她说,那天他开了一辆不好的车来的。
瞬间我就信了。吴新为之前开的车是凯宴,企业这样了,就换了个破车开。而换车这个事,茉莉是不会知道的。
我又一次被打败了。一直想拉茉莉出来,她却又重蹈覆辙。
吴新为现在是非常时期,换辆破车不容易招眼,这是符合他的个性。就像他和茉莉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传闻。正如我之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任何其他的花边新闻,他就是用这样的低调、内敛,粉饰着所有内心的复杂与背后的荒诞。原来茉莉生病住院的期间,曾经好几次在迷迷糊糊里发微信给吴新为,申请加好友。在好友申请里,也一次次地诉说她的难过与绝望。病好了,又申请过几次,终于加回去了。
爱情再回来,即使已经满目疮痍,茉莉仍然甘之如饴。所以才会想知道吴新为老婆是什么样的,才会要再去他的企业看看。曾经死了的心又活过来了。
茉莉说,很久以前,吴新为说让我给他勇气,那么多话我偏偏只记住了这一句。没想到后来,那么多个病床上的日子里,我竟然就是用给他的勇气支撑着自己。你知道吗?那天回去,我真的去百度了芝柏的那款表。真漂亮啊,“猫眼”一样的表盘,玫瑰金的镶钻,姐姐,68颗钻啊。我傻傻地呆坐在被窝里,对着图片数。白色丝绢表带那么梦幻般的美,就像我心里的那个爱情。住院的那些天,我常想起那个表,如果时光能逆转,我们又回到从前,我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
我问茉莉,他见到你的时候,有捧着你的脸仔细端详,疼惜地抚摸吗?有问你昏迷的那些日子怎么过来的吗?有说你怎么瘦了,想吃点什么补补吗?茉莉黯然,只说,我本来就不在乎这些的。
我听出她的无奈。所谓爱情,不在乎这些,又在乎哪些?只是在爱情里,谁先爱上,就注定已经输了一半。
吴新为的企业正式进入破产程序。我提议杂志社出一期金融担保链风险的专题,审题通过后,我约了吴新为。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同意了。
我问茉莉,你去吗?茉莉摇摇头说,担心怀孕的那几天,我一直在祈祷,深深地祈祷,求菩萨保佑,求佛祖显灵,如果没有怀孕,我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你知道吗?看到例假来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地如释重负。
我盯着她看了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去见吴新为的那天,我对茉莉的事只字不提。临走的时候,吴新为主动说,茉莉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没说话,两个人的事总归是两个人的事。我参与了整个进程,却不在过程之中。我转身要走,又回过头说,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放过茉莉吧。
我承认我是有情绪的,我承认从一开始我就是无厘头地站在茉莉这边。我看着她从24岁,到如今37岁,这一次即使有多少情节不是我想的那样,有多少内容掺杂了荒唐与不道德,却到底是她从来都没有的投入与伤害。
我说,你不过是陶冶情操,她却是用生命在赌幸福。
三天后的深夜,快12点了,茉莉打电话给我。她大声地说,他又把我删了,是不是我太烦了?这两天写毕业论文,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出去,晚饭都是啃了面包,写到后来就睡不着,我就给他发微信,发了很多语音,他也没理我,后来他回了,说不要发了。我还是发,他就把我删了,我就打他电话,他不接,我继续打,他就回了短信,说再打一个就把电话也拉黑。
茉莉还在那边不停地说,我只觉得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