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事的悲剧
——郑雪楠的两个短篇小说读札
2018-11-15张学昕
□张学昕
去年年底,我的研究生郑雪楠曾把她的一部二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初稿给我看,我看后十分惊讶,她这部小说的结构、叙述,讲故事的能力,显然超出了一个初学写作者的程度。虽然她驾驭长篇的能力还有很多欠缺,但是,她的整个文本对生活和经验的表达,已经表现出充分的自信。我一直以为,长篇小说可以给一个作者很多机会,让写作者在漫长的叙述中呈现、展示不同方面的才华,比起短篇小说之短,会更从容一些,但是短篇小说由于篇幅和技术上的要求,其写作的难度也可想而知,这种文体,或者说,这种叙事艺术面对世界的时候,对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性和技术性的双重要求会更加严谨。而且,一部好的短篇小说的诞生,必定是一种宿命般的机缘,它是现实或存在世界在作家心智、心性和精神坐标系的一次灵动,其中,蕴藉着这个作家的经历、经验、情感、时空感、艺术感受力,以及全部的虔诚与激情,当他将这一切交付给一个故事和几个人物的时候,他命定般地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有关生活世界的结构。所以,短篇和长篇之间,有一种无法比附的微妙关系,两种文体,各自都有考量作者才华和能力的指标。但小说结构和叙述能力的训练,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尽管写作者已经具备了起码的天分。所以,我觉得,像雪楠这样的初学者,先在短篇上多下一些功夫非常必要,磨砺、训练出设计精致结构和细部修辞的经验,犹如围棋的训练,在有了一定的大局观之后,特别需要学会下细棋和娴熟处置定式的能力一样。我希望她回过头来用心写一些短篇,可能会有更多新的体悟。
春节刚过,郑雪楠又将她的两个短篇小说发给我。读后,我意识到,郑雪楠开始了她扎实的写作训练,也许,只有这样踏实地做下去,将来才有希望和可能成为一位好作家,而这才是我最为期待的。
读过这两个短篇小说之后,我觉得,我应该也必须对郑雪楠的写作进行仔细而用心地打量了。读到这两个小说,我也一下子联想到,郑雪楠所写的生活故事,是她自己所属的一代人的故事,她的确是属于她那一代人的存在的记录者和作家。我始终以为,198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正在以其独立和特殊、执着而乖张、勇于直面现实且尴尬的代际特征,在巨大的社会转型期的震荡中,不屈不挠的行进。
可以说,《烟蒂》和《卧铺车厢》是两个充满了悲情的短篇,也的确是两个相对比较成熟的短篇。进一步说,这两个短篇的叙事,甚至可以称为是“几乎无事的悲剧”,看似平静的生活表象背后,人物的内心却是波澜万状,一切都仿佛在压抑中释放着,又不断在释放中重拾压抑,群体中的个人,都处于一种狼奔豕突又渴望涅槃的浮躁、焦虑状态。阅读这两篇小说时,我最先感受到的是,小说的叙述节奏都呈现出舒缓沉郁的节律,貌似平静如水,实则潜隐波涛,看上去极其平实的叙述中,竟然有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苍劲和悲凉,起伏跌宕,引发出我阅读时的万千思绪。作者显然充分地注意到叙述对象的生命状态和现实情境,我想,也许就是因为小说所讲述的都是时值风华的“80后”的故事,作者的叙事才会如此自信。当这一代人走到接近四十岁的年龄段的时候,激越与愤懑的“青春期”骚动,已经逐渐平复,慢慢开始退居幕后,内心的犹疑不决,虽然还依稀若隐若现,他们年轻气盛的心怀,在与现实的比拼中,较少飘忽不定,但还是尚难做到虚怀若谷和从容不迫。所以,小说叙述的节奏,渐渐慢下来,开始悠远悠长,时而还有些滞涩,这恰好暗合了这一代人生活的节律。壮志凌云的气魄,也正在被复杂、竞争的消费和物质日益吞噬,个人心态、日常生活的琐屑、渴望进取的艰辛,以及生存境遇的不断异化,使这一代人变得愈发有内部“镂空”的感觉,甚至精神、心理上的“易碎性”,也呈现于内在本质的空洞化图景之中。而且,他们的职场历程和人生体悟,尤其需要获得情感上的共鸣,但是,在这方面他们却显得格外无奈和悲怆。具体说,生活的世俗性、物质性、利益化、理想与现实的悖谬,以及难以抵御的消费主义强大的诱惑力,迫使这一代人整体性地面对着存在的巨大差距,及其所带来的压力和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这一代人不得不随时要面对生活扑面而来的琐碎和不安,而且又梦想要装修好自己已有的破碎。这时,我想起欧阳江河长诗《凤凰》中的诗句“掏出生活的水电”,他们选择竭力去组装和拼贴自己日益凌乱的生活,整理出尚且可以证实自身存在感的生活结构或方程式。这是他们整整一代人所面临的现实困境。特别是,在这一代人看来,在当代现实生活的场域里,爱情和婚姻,原本就不会像电影《南极之恋》的虚构和虚拟,并不是“越冷越浪漫”。功利而苍白,激情却沮丧,精神和灵魂层面的默契,开始蜕变为渐趋颓靡的沉溺,濒临瓦解。《烟蒂》中这一对年轻夫妇,每天就面对或者演绎着那种“格式化”的生存状态,他们正努力挣脱心理、精神尤其是现实的困窘,主要是,他们直面生活和选择未来及其价值取向时,显现出不堪重负的焦虑和灵魂的滞重。可以说,小说的叙述是从一顿饭开始,又终止于一顿饭。自己“做饭”和呼叫“外卖”,成为生活方式和价值差异方面一个极其细微的关键节点。
“厨房真像个战场。”他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时说。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败仗。”她说。
他们小声笑了,最后一点夕阳停在窗口,游遍窗前。
等外卖送过来还有一段时间。她依然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侧了下身子,用一只手抽出屁股底下的玩偶,一只蓝色的海豚。
其实,这篇小说,也可以命名为《厨房》。小说所叙述的一切,都是在厨房里发生和展开的,或者是刻意地选择和将其置之于厨房,以此作为叙事的背景,实际上既是一种生存逼仄的隐喻,也是有意将生活细碎化、世俗化。所谓“厨房真像个战场”,正是不同价值观的龃龉和辩证。在这里,原本应该是踌躇满志、奋发向上的一代人,他和她,在现实面前,理想和奋斗却构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悖论关系。那种激情在现实中的磨损和稀释,迫使他们过早地凸显出无奈和“早衰”的迹象。与他们的父辈相比,他们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竟然与其父母的婚姻和情感,有着惊人的相似。刚刚结婚半年,年轻的夫妻,年轻的婚姻,就已经渐显疲惫,他们之间就已然存在难以沟通和相互猜忌的无形裂隙和沟壑,各自的内心,极力地伪饰,但无法克服的孤寂,价值观的差异和博弈,一直笼罩这个年轻的家庭。毫无疑问,他们关于“丁克”的争论和“七年之痒”的讨论,既表现出他们实际地面对生活选择的自在性,也暗示出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竞争的残酷性,不得不迫使一些人,过早地放弃许多俗世的合理诉求。
他们正对着电视机后面的那一面墙,他们今年干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设计了这一面墙。他把它打造成七排书架,放她的书。当时真吓了他一跳,他娶的女人居然看过这么多书!正中央放着一副油画,是他自己临摹的《奥林匹亚》。
后来他哭了,也许是她先哭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未完工的房间地板上做爱,隔天她就给这幅画买了一个漆金画框,挂在如今的位置。画框上镶嵌了两排银色塑料钻石,每当房间暗下来,那幅画就如同月光下的铁栅栏。
《烟蒂》,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除了小说思路显得非常缜密,我仿佛在叙述里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苍凉、清冷、压抑和忧郁的伤怀。这是一种少年般青春激情逐渐退潮时的成熟,加剧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慨叹。这种伤怀,虽然够不成美感的力量,却令人震撼和警醒。这里,他们要装修一面墙,设计一个书架和一幅油画,这也许是这对年轻夫妇试图努力构建的存在的背景墙,可以视为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精神图示。但是,那幅镶嵌了两排银色塑料钻石、漆金画框的《奥林匹亚》油画,竟成为围困他们情感的“铁栅栏”。这也许是又一个隐喻,外部世界对这个年轻的家庭所渗透的生存压力,聚焦在生存及其生存方式的坐标上,构成了巨大的生命的压强,一种无形的围困。我们还很难说,他们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已经足够透彻,而在道德、伦理层面上,一切都还是格外的模糊和驳杂。
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他”和“她”的名字,反而,始终没有在小说中露面的他们的朋友和职场上司——米丽和邓山,则潜在地、隐约与他们夫妇在一定层面上,构成一种隐秘关系,而这一点,也许正是这篇小说叙事的张力和弹性空间所在。米丽曾经的恋爱经历令人惊诧:“他想杀了我,爱到要杀人的地步。你们也知道,想想看?”“爱和恨是一样东西的两面。有一次他干脆拿刀压着我的喉咙,然后他砍伤了我也砍伤了他自己,满墙的血迹。”爱情被扭曲、变形,以致近乎自戕、歇斯底里的状态,使得他们在丧失自我的同时,彻底迷失了生命的走向,价值和意义这一类形而上的理性、思考,在他们的眼里,已经变得单纯和滑稽起来。烟蒂,作为一个意象,在小说中频繁呈现,这仿佛暗喻他们吮吸、燃烧激情之后的黯淡,同时消弭了许多志气与斗志,这一点,虽然表现出些许沉重和消极,但却是他们真实的存在状态。
《卧铺车厢》,仍然是选择一对年轻夫妇作为叙述视角和主要人物,叙写一次旅行在车厢内的冗长而艰涩,写一次简单邂逅所引发的意外和绝望,写出了生活中许多精神、心理和灵魂的隐秘,也写出了生死在瞬间的“快意”抉择。唐雨希和冯逸众眼中的那个“男人”,在他们看来“他是个诗人,这不算什么”,这个时代里,即使是同代人之间也无法理解,无法兼容了。近乎三十七八岁的“男人”,也许他恰是一个标准的“80后”,那么,他何以如此恋旧?是什么巨大的力量使他沉溺于对昔日故乡的缅怀?何以无法再回到自己的故乡?以至于自身发生精神和心理的突兀变动甚至难以抵御的致命性断裂。
但是男人开始对他们说,他开始形容茅楼的模样,他怎么住在四楼,每天下一级楼梯,朝那一小块黑糊糊的正方形探头探脑,再从那蓊郁臭气中看见一点亮光,有时他能看见收垃圾的铁耙子或者黑袖子,然后他扔掉垃圾,再朝里头喊一嗓子,他的声音像无限放大的气泡,还带着一股腐烂的鱼腥味。他总也搞不懂他住在顶楼,怎么他扔垃圾的那块还会那么脏,那一团团黑油究竟是从哪来的。他说着,说着,突然,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在返乡的途中,当这个“男人”听到也感知到自己故乡的巨变,他选择与之永远的诀别和离去,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小说早已经做了大量的铺垫,呈现出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他与冯逸众、唐雨希夫妇有关“茅楼”和垃圾道的争论,幼稚而充满怀旧的惆怅。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唐雨希和冯逸众也一样,与现实生活存有强烈的错位感和异质性,有所不同的而是,这个“诗人”不可抗拒的偏执,倔强、执拗、粗糙、草率而肆意地修改了自己的命运。这时,我无法不想到,我们这个时代近二三十年在不同人群,时有发生的渐趋普遍的精神病症——抑郁。它的源头,诸多的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已经做过大量研究和分析,但是,在一个灵魂、心理失序的年代,个人决绝地了断生命本体的隐遁状态,为什么会像泥石流滑坡一样无法遏制呢?
断裂,这个“男人”选择了生命的“断裂”。故乡的巨大的情结,其中埋藏着“旧”与“新”的冲突和碰撞。想想看,难道一切都惟有新的才是进步的、现代的和必须选择的吗?在一个正发生深度转型、历史过渡、现实重构的社会时期,一个人的价值追寻和精神指向,一旦沉醉于个人性的狭隘天地,纠结于当下生活的细枝末节,忽视对时代、历史和现实的全景式把握,以及对多重性、多元化多层次生活的审时度势,一度在个人幻想的游弋中自我指涉,心理和精神的双重断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小说中这个年轻的“80”后青年,已然无法进入新生活和新时代,他身上的“易碎性”,遭遇到一个“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的存在情境,心理和精神的堤坝瞬间坍塌。因此,我感觉,这个小说的主题看似很单纯,实则蕴藉着一个时代生活的巨大隐忧。
归结起来说,《卧铺车厢》和《烟蒂》两篇小说,所叙述的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大体一样,都选择了一个极其逼仄、相对狭小的私密或半私密的空间。在这里,人物在厨房和卧铺车厢内的活动和思绪,则呈现出表象和内在灵魂之间的巨大发差,同时,强烈的压抑感令人窒息,需要我们不断地反思和警醒。因为当代社会生活的巨大特征,就是事物本质或者品质的不可见性,这也是一个无法从表象和外在形态探轶到实质的世界,正日益变得扑朔迷离,令人噤若寒蝉。“80后”,与这个时代不期而遇了,而他们降生后适逢中国社会的巨大变革,由此,在他们童年、少年时代充分享受到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物质利益,但是,他们无法预料的是,中国当代社会生活正时刻经历着巨大的变化和转型,我们在四十年的时间里,仿佛经历了西方四百年的深刻变化。当“80后”一代人刚刚完成“成人礼”之后,社会便向他们发起了严峻的挑战。安逸的生活已经不再适合这个高速运行的时代,任何一种职业都可能面临突如其来的危机。《烟蒂》和《卧铺车厢》的主人公,就是在不可理喻的存在状态中,试图挣脱心灵和现实的种种羁绊和窘境,因为时代生活的骤变,他们已经无法回到他们曾有的拟像的世界和存在状态。前者的“厨房”,后者的“车厢”,这两个日常生活场景,一个凝固,一个流动,郑雪楠有意无意地在试探自己用心感受人物、感受生活之后书写空间的选择,而且,理性地考虑到这一代人的行为方式、情感冲动和思维格局,并加以细腻、充分、朴素地呈现。而且,这两篇小说对现实的隐喻性,也不仅仅表现在修辞、美学层面,还体现出观照现实生活的许多复杂性,但若从隐喻的层面考量,也许我们会更加深谙到现实的强大,进而认识到文本表达的有限和局限性。很明显,小说在写法和叙述格调、气质上,都让我想到美国短篇小说大师卡佛的笔法和叙述格调,当然也带有海明威的简洁和干净的影子。我感到,作为一个初学写作者,郑雪楠深度地汲取了卡佛对细节、细部描述以及对话的技艺或艺术养分,她耐心而绵密的呈现生活的琐细和细微触角,小心翼翼地延伸自己的书写维度。我们还注意到,在这两个短篇里,对话,始终也是推进情节和故事的动力,对话本身不仅有交待,更有玄机或者机锋。我们必须仔细揣摩,短篇小说究竟能有多少叙述空间,留给细节或细部,或者说,细节和对话,是否可以构成短篇小说叙述的一个丰厚的主体或叙述推进器?细节,能否可以强有力地推动叙述的进行,并充分地带出故事、人物、意蕴,包括语言等的发展和变化,在一个篇幅极为有限的叙事空间里,发现或开掘生活的生机和玄机,实在是一件异常艰难却了不起的事情。说实在,我没有想到郑雪楠会在她的文本里,有意无意地触及我们时代最敏感、最令人心悸的精神、心理世相,也没有料想,她表现得如此细腻,甚至无孔不入,致力进入生活的肌理。虽然文本的构思、结构和叙述的链条,还显得有些松散、拘谨和局促,功力还有些力不从心,格调与气势上也略显消极和退却,但她已经基本上打开了一个较为开阔的叙述视野,进入了精神价值探索的空间。因此,不管怎样说,郑雪楠的这两个短篇,在一定程度上,是在为“80后”画像,是对“80后”一代人的诚实记录和深思。
在这里,我们看见,在这些短小和细碎中,一种具有震撼力的事物,在郑雪楠的文本里,正在从低处向高处悄然地攀援。岁月绵长,屐痕处处,潜心地书写年轻的、正走向成熟的一代人的情感、心理和生命历程,确是同代写作者的责任和担当。我相信,雪楠一定会越写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