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
2018-11-15郑雪楠
□郑雪楠
他看见她在厨房里削土豆,便走了过去。
她冲他一笑,严格来说并不是冲着他,而是越过他看了看客厅,她能看见那台二手电视机和电视后面的一整面墙,对面放着从她妈妈家搬来的粗布沙发,她还看见那片占地面积不大但已荒芜的庭院。他们一搬进来就跟上一屁股债务,但是两个人都喜欢有花园的房子,这就够了。
这时身后的电饭煲响了两下,发出咕咕的喷水声。
她看见他点燃了一根烟。
她正着手做晚餐。身后的地柜已经够乱了,炒锅没来得及刷,切好的山药和番茄放在一边,案板上有一大片番茄汁,还有各种碗碟。她打算一会再炒菜,先做土豆烧排骨。她知道要先味上排骨再炸土豆,还要把土豆捞出来,排骨也要捞出来,她想,今天干脆将它们一锅烩。
削皮刀有些活动,差点伤着她,这是他从他自己家拿来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也许是考虑到饭后要处理的邮件,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依然斜靠着石英台吞云吐雾,夹着烟的手指轻轻朝台子上点了点。一定有些烟灰落下去了,落在瓷砖上。她看了一眼堆满沙发的毛绒玩具,全是他从抓娃娃机上抓来的。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父母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分手了,而他仍一脸孩子气,这让她没法发火。
他们才结婚半年,但彼此适应得很快,好像能够一起生活一生一世。她在大学里学的是比较文学,现在就职于一家贸易公司,他学绘画,现在搞装修。去年他的手在一次家装工程中受了伤,米丽带他去的医院,受伤后他才开始抽烟,她知道他夹烟的手指会发抖,像老年人回忆往事时候的双唇。
他边吸烟边看她的手,是这双手将他驯服的——妈妈的手和情人的手。他继而看见她把肚皮顶在餐台边缘,身子像个满弓。她还穿着那件灰色的他看过一千遍的衬衣衬裤,脖子上挂着他丈母娘的花围裙。
他盯着眼皮底下的烟丝慢慢蜷曲,由红变黑,他长长地吐气。
“待会吃完饭,我们可以在家看场电影。”他说:“明天是周六,晚点再睡觉。”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会我要加班处理邮件,月底了。”她说。
“你能行,亲爱的,”他说,“或者过阵子让米丽来这吃饭。”
她刚把土豆放在水碗里,心想糟了,但她很快深吸了口气,开始刷锅。
“叫上他们俩?”她问。
“就叫米丽。”他说,动了动手指头。
“那邓山可要吃醋了。”她说。
“吃谁的?!”
她放下锅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先炒菜。
“哦?”她转过身,把电磁炉点开,“米丽和我无话不谈,你知道,她有点傻气,认准了谁就掏心掏肺。”
米丽是他俩的同学,家里有点钱。整七年他们都厮混在一块,研究生毕业后他俩签了工作结了婚,米丽是他们幸福的见证人。
锅里加了点油,渐渐热了起来。她几乎能听见待会油沫噼里啪啦的飞溅,于是站远了些,回头看他。
他就当着她的面,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
她瞪大了眼睛,但她马上开始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他妈的!准会有第一百次,一千次,你会习惯的。
她转过身,把一切倒进油锅。
巨大的声响吞没了他的话,他说:“去你们的无话不谈!邓山是我老板!”
“两头蠢驴!”他把烟叼在嘴上。
她有点想米丽。
从前米丽来的时候,会大方解决膳食问题,到傍晚再开车载着他们沿星海浴场兜风。海洋的湿气青涩透明,有一股深海里漂浮的光滑海带味。他们在车的后座上肆无忌惮地接吻,从反光镜里能瞥见米丽那双大得出神的眼睛,尤其在晚上,她的脸仿佛只容得下那两颗黑洞。这时米丽开始讲她故去的爱情故事。
“他想杀了我,爱到要杀人的地步。你们也知道,想想看?”米丽讲的永远是那一位。
“我要是你的话,根本不会和他开始。”她说。
“爱和恨是一样东西的两面。有一次他干脆拿刀压着我的喉咙,然后他砍伤了我也砍伤了他自己,满墙的血迹。”
“我真不明白你看上他什么了!”她说着靠近窗口。
他手扶着前排靠座,等着米丽往下说。
“要么爱,要么死,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米丽说。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她笑着把手伸向窗外,大喊:“要么爱,要么死!”
“你还好吧?”他探身向前,手扶着米丽的椅背,“别理她。”
米丽说:“试试看吧,他没杀了我,到后来我举起刀的次数比他多。”
她转身捧起他的脸,在她还未想好下一步的时候,米丽急转弯,并开怀大笑。
他们都扭头望向窗外。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什么,那些故事仍在发生。夜色渐浓,海风在口鼻间呼啸,气温凉了下来。米丽把车停在环形马路边,人流渐渐稀少,楼宇中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她坚信如果不是命运,他会和米丽在一起,他说过他喜欢米丽的脸型,尤其是她的眼睛,男人是会肤浅到因为一张脸而爱上一个女人的全部;他还是几个女明星的热粉,充满了孩子气的热忱和艺术家的偏执,然而最后就剩下米丽了,他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米丽的新男友正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不仅让她松了口气,还使她如虎添翼。
“米丽说你最近挺用功,”她说,“她的原话,或者她听来的原话。”
她看出来他有点烦躁。
“到现在你还喜欢她吗?”她装作心不在焉地说。
“喜欢谁?”
“米丽,就一个米丽!”她喊道。
“她现在算是我半个上司。”他说,然后抖了抖手,又有些烟灰往下掉。
“那又怎么样?”她说,“如果你想升职,你的机会来了。”
“别说话,我不想听。”他说。
“你可以利用一下米丽,”她接着说,“这又没什么。”
“闭嘴,疯子!”他冲她喊道,他还想骂点什么,但是没有。他知道她正盯着他看,她的眼睛总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看见空空的案板上的番茄汁,旁边是她的杯子和一包新打开的速溶咖啡,颗粒撒出来一些,溶进番茄汁。她还没来得及冲,他想,也许她根本不想现在冲。
他叼着烟走回客厅。
他站在客厅多吸了几口烟,看了一会电视机后面的墙壁,将烟喷出去,然后他走到窗前,看向窗外。
花园里荒草丛生,起先那长满了月季和玫瑰,他分得清它们的花瓣,现在通通枯萎倒令他混淆了。靠近玻璃窗有一排葡萄架,黄昏的太阳将其打造成金箔剪纸,不远的天上浮起了玫瑰色的晚霞,他想得很远。
他就坐在院子里,院子中间有只藤椅,彩色花架包围着青草香,他父亲坐在藤椅上,嘴里叼着烟卷,笑着看他拿起画笔。
他们听见他母亲在屋里歇斯底里。厨房的盘子碎了一地,她就走到客厅里,把架子上的陶瓷花瓶一个一个往地上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抱着头在碎片中央蹲着。
“我全是为了工作,为了这个家!”他在院子里喊,他已经不怕人家听到了,该听的全听见了。
“那是我们出了什么问题?”她还是想不明白。
而他显然已经放弃了:“什么也没有。如果你想,那就活在你的幻想里吧!”
后来他妈妈冲出来,指着他父亲大喊:“骗子!昏君!杀人犯!”
“死去吧,蠢货!”他父亲抓住她的手腕说:“我不在乎!”
他的烟卷掉在他的画布上,烧黑了一杆玫瑰花枝。
他的烟还剩一半。他知道他父亲从没有背叛过母亲,也没有背叛过家庭。他就是知道。他们以离婚告终。但他仍然记得那个夏日午后他父亲疲倦的微笑,他的疲倦终于有那么一次得到了休息。
她往锅里添水,加大火。土豆和肉末一起漂浮在水面上,蒸汽里有一股胶皮味,调料也化不开,咕嘟咕嘟冒着棕红色的泡泡。她看着这一锅“魔药”,啪一声关掉电源。
他看她从厨房里出来,围裙摘掉以后衣领湿了一大片,在胸前呈现一个V字。她手里正拿着那瓶唐培里侬,他们仅有的一瓶。
“把它放回去!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夹着烟的手指又那样弹了弹。
“也许我们该要个孩子,这样在我做饭的时候你也好有点事干。”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酒放下。她感到一个玩偶正硌着她,但她纹丝未动。
“还不到谈这个的时候,”男人有点不耐烦,他以为他们早已达成共识。
“孩子是迟早的事。”他说。但不是现在,他想。
“我也不想谈这个。”她看了看茶几,两层玻璃上堆满了男人的文件、烟盒、水杯、袜子、衬衣,还有他一百年也不带碰一下的画笔颜料,有几种颜色还是新的。
她随便翻了翻。
“没有一件是我的。”她说。
“你得去屋里找。”他说。
“全是你的东西!”她提高了嗓门,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她没有说下去。
他盘腿坐在地上抽起烟来。她看着他,他正穿着那件黑色衬衫,衬衫正面有个红色超人。这衣服是他们从一个影院门口的模特身上扒下来的,那天他们喝了点酒,但都没醉,想不到这么合身。她想除了喝酒,人真正会干的事还真不多。
他努力让自己点了点头。
她又说:“除了收拾,就是睡觉!”
“别抱怨,你就是今晚要加班!就这点事!”
“睡觉,梦见的不是工作就是打扫。”她把头靠在沙发上,但她总是够不到最后面的靠垫,她放弃了。
他看了她一眼,开始讲起他的烦恼,但他故意绕开和邓山或米丽有关的部分。她听着,再次靠在沙发上,看向窗外。花枝倾斜,一个塑料袋缠在上面,风把葡萄架吹得乱舞起来,哗哗抽打着玻璃,萧条的金黄色油漆般顺流而下。
她感到这一天慢慢凋落了。
他继续讲着,她根本没听。她想她们相爱了七年,大学毕业就结婚,顺理成章。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业务员、教师、服务生、保姆、小姐......竟然他就以为她抛开周末每天只用工作八小时。
他真的认真思考起那件事情,为了打发时间,她也加入其中。
“我公司里有不少‘丁克’,有些也不是不爱孩子,没时间,没钱,但是他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蛮骄傲。”
“我不喜欢被人叫‘丁克’,丁克丁克丁克,哼!”
“可是想想我们父母在这个年纪......”
“你知道对我们现在来说不是一笔合理投资。”
“而且孩子,只有七年的时间,你是和一个小天使在一块......”
他打断她:“七年?为什么是七年?”
“孩子,在他们还是物质的孩子的时候,比如七岁以前,与大人有着天壤之别。”她开始着手收拾起茶几,继续说:“好像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另一种与众不同的天性。”
“嗯、嗯。”
“然后你会慢慢习惯这个天使变成一个叫人倒胃口的蠢蛋,甚至你不可避免地要从他们身上找到你自己。最后不得不被他抛弃,一个人走向终点。”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你刚才说的那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他在......”
他想把烟摁灭,就怼在脚边的地板上。他想好了,但他只是吐了口气。
“我们后年再想这件事。”
“或者永远都不必想。”她沉着脸。
“你就是我的孩子!”她对他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说,眯起一只眼睛,把烟丝从牙缝里挤出来。
“用不着你听!”她说。
“那正好!”他用一根手指点着烟头,闭上嘴巴。
“骗子!混蛋!穷鬼!”她咒骂道。
“你继续,疯婆子。”他笑着吸了口烟。
“你是这家里的寄生虫!你是这家的吸血鬼!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疯婆子!”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开始上下打颤。
“告诉你,有办法解决这一切。”他看着地板,有些黑色的东西在他脚边,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
“什么办法?”她摸到了开瓶器,掰开两边,将螺旋丝对准瓶塞。这时她听见一些声音,好像每次聚会开香槟都会有倒计时,所有人一齐喊三、二、一。
她把酒打开了。
他尖叫着跑过去,身子刚好停在半空,嘴也张在半空。
“去拿两个杯子。”她说。
“疯子!”他说,“你已经彻底疯了是吗!”他边往厨房走,边问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他说他闻到什么东西烂了。她窝在沙发里说他们今晚订外卖。
“厨房真像个战场。”他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时说。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败仗。”她说。
他们小声笑了,最后一点夕阳停在窗口,游遍窗前。
等外卖送过来还有一段时间。她依然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侧了下身子,用一只手抽出屁股底下的玩偶,一只蓝色的海豚。
她一下子回想起来,他们有过的,真正快乐的时光。那时候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为什么呢?就为了这么个东西?
他们正对着电视机后面的那一面墙,他们今年干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设计了这一面墙。他把它打造成七排书架,放她的书。当时真吓了他一跳,他娶的女人居然看过这么多书!正中央放着一副油画,是他自己临摹的《奥林匹亚》。
整幅画以棕色为基调,一个赤裸的妓女斜倚在灰白的床铺上,头上插着一朵粉白百合,黑人女佣捧着一捧花束站在床尾,黑猫碧蓝的瞳孔与女佣神色如一。
“这个裸体女人会让人怀疑你的品格。”
“你看见了什么?”
“妓女和黑鬼!”
“别开玩笑,你读过那么多书。”
“少来!我听说黑猫不吉利,劝你还是换一幅。”
“我想你的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
“去你的狗屁审美,这画在这儿一文不值,懂了吗!除了让人觉得你是个十足的变态!现在你可以说说你到底在这上面看到了他妈的什么!”
“一个妓女,她存在,就这么多。”
后来他哭了,也许是她先哭的。那天晚上他们在未完工的房间地板上做爱,隔天她就给这幅画买了一个漆金画框,挂在如今的位置。画框上镶嵌了两排银色塑料钻石,每当房间暗下来,那幅画就如同月光下的铁栅栏。
“还不如叫他俩来。”他说。
“别说了。”她开始有些哽咽。
他们正对着那面墙。
他讲起了他们在校园的时光,他说那时候好像他们拥有真正的快乐。
“我只准你爱我一个。”她搂住他说。
“我爱你。”他回答道。
“如果你还惦记米丽,你就该告诉我,我现在有权知道。”她听见邮件的提示音,开始掉眼泪,“也许是时候让她滚了。”
“我爱你。”他还是那句话。
“让你们统统滚出我的房子!”她边流着眼泪边笑着说。
“你知道我爱你。”他说话的时候手指动了两下。
“证明你爱我。”她说。
夜色压了下来,像厚厚的落灰的地毯。她看见那些厚书的书脊,有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有横放其上的一本《圣经》,黑底金字。然后书就消失了,但在她眼里先消失的是字,而后才是书。他那幅画在暗室里仍可分辨。
他哭了起来,泪眼中只剩下那朦胧的画框,但他不知道她也在哭。
他使劲吸了口烟,手指哆哆嗦嗦,他眼前一亮,烟头掉在地上。
谁也没先去动酒,但他抓住了开瓶器,他想他可以抓住任何东西。
而她一言不发,在倒下去之前只是死死抱住那蓝色的海豚玩偶,她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在这之前已踩灭了那烫伤他手指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