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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捉蝴蝶那样:读王晓君

2018-11-15侯德云

海燕 2018年7期
关键词:老侯散文

□侯德云

狗年春节前夕,王晓君女士从北京回乡省亲,给我们几位在生活底层蜷伏多年的文学狗,带回她的新书,散文集《约会后的一声叹息》(下文简称《叹息》)。

印象中晓君爱文学已经爱了很多年,但她的作品,老侯读过的,数量不多。这一方面源于,她出书的愿望很淡,《叹息》之外,只有一本老侯不曾耳闻的长篇小说《民国时期的爱情》;另一方面,她对各种网络自媒体,博客、微博、公众号等等传播平台,兴趣似乎更淡。你从网上很难搜索到她的作品和她的信息。我想她可能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不过这回老侯要好好看看,一个甘于寂寞的人,会写出怎样的文章。

藏不住

散文需要真实的生活经历和感受做支撑。一个人写散文写多了写久了,内心的很多东西,便藏不住了。

晓君也一样。

老侯从《叹息》里看见很多东西。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老侯看见:一个乡村小丫蛋的快乐童年;一个深深依恋父亲的少女;一个多愁善感的文学女青年;一个对工作状态非常满意的知性女士……

老侯还看见一个女人的“痛苦和欢乐,沉醉和清醒,迷茫和困惑”,以及其他种种。

让老侯最为感慨的看见:晓君是一个爱书的人。特别爱特别爱的那种。读初中时,她父亲给她钱,让她买过年的新衣服,她却买回来“一大摞书”。此后还有更“过分”的举动。晓君十六岁那年,父亲不幸离世,给她留下几千块钱作嫁妆,她却用那笔钱去读了辽宁文学院。“那两年半在沈阳念书,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但有书读比什么都好。

连续多年,晓君跟书之间的亲密关系,都让老侯嫉妒得不行不行。不说读书求学阶段,只说她的职业时代。无论是作为《中国图书商报》的编辑,还是作为《作家文摘》的编辑,她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获取大量赠书。那些赠书主要来自全国各家出版社,当然有些也来自作者本人。虚构非虚构,花哨非花哨,噼噼啪啪地堆成一垛一垛,对爱书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幸运呢?

可能是老侯的可怜巴巴,唤醒了晓君的恻隐之心,她有时也赠送一些书给老侯。起先赠送的都是她眼中的好书,断断续续,一本一本送。后来在老侯再三再四的暗示之下,她恍然大悟,终于舍得把她眼中那些不咋好的书,也转赠不少。最多的一次,她寄来一个大大的包裹,总数有五十多本。

老侯记得很清楚,晓君送我的第一本书,是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白轮船》。这是她喜欢的。她在《生日前后》一文中说:“我用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将它(指《白轮船》)全部看完……书中孤独的小男孩儿,他一直想变成一条鱼,游向象征着人间最美好事物的白轮船……”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晓君才三十出头。老侯猜想那时候她很可能也有变成一条鱼的愿望,游啊游,游向“人间最美好的事物”。

忘了是哪一年,晓君回老家来,跟几位文友小聚时,老侯当面跟她说自己不太喜欢《白轮船》,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印象深刻同时也让老侯感动的,是收到晓君寄赠的全译本《失乐园》,上面有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亲笔签名。那是2010年4月,渡边淳一到北京西单图书大厦签售《失乐园》时,晓君排队排来的几本书之一。

最近接到晓君的赠书,是苏童的签名本长篇小说《黄雀记》。

晓君在《叹息》的后记中说:“我终于在人将要中年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可以放置心灵的工作。我的所谓的精神在工作中找到了归属。不管个人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不愉快,只要一走进工作的地方,头脑和心灵立刻就净化了,就安然了,就超脱了。”

老侯为晓君感到欣慰。换成是我,当然也会净化,也会安然,也会超脱。多好的事。

看不清

然而老侯对晓君终究还有很多看不清的地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是看不清。

晓君的每一篇散文里边,都有一个她。有她与父亲,她与母亲,她与同学,她与玩伴,以及她的其他种种。这样讲来讲去,她应该把自己讲得毫发毕现才对。可是呢,恰恰相反,读她的作品,老侯总觉得,她是腾着云驾着雾的,隐约一闪,又隐约一闪。一闪一闪,都是她生活轨迹中的碎片,或者说是情感瞬间。你把握不住她的全部。她在你眼前飘来飘去,地面上,却一个脚印都没有。

晓君在一篇很长的散文里,叙述她童年生活的某个片段。她说“小时候住在乡下”。就这一句,再不肯说了。怎么也不肯说出村庄的名字。她说“公社盖楼那一年我只有六岁”。而这公社也是没有名字的。也就是说,她的故事里没有地点。不光没有地点,也没有时间。晓君说她六岁,可从作品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六岁那年,到底是哪一年。这对老侯来说问题不大,可以打电话问她,也可以当面问她生于何年,然后扒拉一下手指头,算算时间。可那些不熟悉她的读者该怎么办哩?

这样一来,晓君的童年故事,便在老侯眼前漂浮起来。不光漂浮,还晃悠,飘啊晃啊,让老侯眼晕。

晓君在生活里也是这样,想说便说,不想说的,打死也不告诉你。也就是说,她的思维方式,常常会呈现不确定的蛙跳状态。

老侯跟晓君相识,始于1993年。那时候老侯在《瓦房店报》混饭。某一天晓君到报社来,跟我的同事谈论文学话题。老侯在一边赖着不走,于是相识。后来老侯更换了一条人生路径,改行到文艺界混饭,然后跟她这样的“故乡娇子”接触,便有了工作层面的意义,用业内话说,叫“组织和联络”。于是她每次回故乡来,只要老侯知道消息,总要“组织”点饭局啥的,来“联络”一下感情。于是“我们几位在生活底层蜷伏多年的文学狗”,也都陆续跟晓君相识。

老侯与晓君,已相识二十五年矣。

二十五年,说长不太长,说短也不太短,可老侯终于还是没能看清晓君的真容。作品里看不清,生活里也看不清。

某文学狗至今耿耿,某次饭局未及一半,晓君离席,久久不回,手机询问,答曰:你们没给我打电话呀。听罢此言,一桌男士陡然抓狂。

如此这般的蛙跳,可不是一次两次,晓君你说是也不是?是你自己在文章里说的,当年,你在一所模特学校练习走猫步,离开时,跟最好的女友都没打招呼,对不对?

用理性来分析晓君,老侯觉得她是一个完美的矛盾体。一半是矛,一半是盾,她自己跟自己交战,胜利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在她的情感中同时存在,不离不弃。

老侯还觉得,晓君是一个天真的人,有时天真得让人胆怯。

你说这样的一个人,谁能看得清?

像捉蝴蝶那样

晓君常常本能般地沉浸于往事之中,像捉蝴蝶那样,蹦蹦哒哒,用心捕捉那些远逝的喜怒哀乐。

在《朋友》一文中,晓君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想对她说的话只是说给自己听,在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

在《一个人的节日》里,晓君说:“从早晨到现在,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心思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和无聊占据了……落寞的心情像潮水一样在心灵的沙滩蔓延,此起彼伏……”

晓君随后说,当她走不出寂寞的时候,她会在自己的头脑中散步,“把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写下来”,哪怕“仅仅是为了聊以自慰,为了打发时间。也行。”

在《母亲的时光》里,晓君说:“再次回到窗前,凝眸注视着窗外的茫茫黑夜,一些久违了的时光一一重现。”

在《你在他乡还好吗》一文中,晓君“一个人斜倚在沙发上,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孤单和寂寥打发着这个夏天的黄昏”,之后便想起多年前结识的一个朋友,各种细节,各种牵挂,各种欲说还休,而在作品结尾,她的心声与歌声瞬间交汇:“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已经有了太多的改变,啊——你好吗,你好吗,今天——你好吗?”

在《朋友》一文中,晓君还说:“在感情问题上,我跟着感觉走我行我素。没有人能说服得了我该喜欢这个不该喜欢那个,没有什么道理能说服我该拒绝还是接受。”她坦陈自己跟少年玩伴“钱彪子”亲密接触的主要原因是她们俩都没有父亲。

说到这里,老侯已经确信,晓君就是以捉蝴蝶的姿势,捕捉情绪,同时也捕捉文学。她的文学,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无一例外,都是情绪的化身。

下面我们一起看,看晓君捉到了怎样的蝴蝶。

痛和愤怒

晓君在文学院读书期间,曾经对老师的一句话有刻骨铭心之感。老师说:“生活中的不幸往往会成为他作品中最大的幸运。”其实不光是晓君,她的很多同学也都对这话刻骨铭心。“他们日以继夜不知疲倦地相互诉说着自己在外面世界的不幸时,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喜悦的忧伤。”这种情绪感染了晓君,她“也想为自己树立一个不幸的形象”。她在《朋友》一文中坦言:“我在某一天外面下着大雨的深夜从宿舍跑出去,跑进空荡荡的操场大声哭泣,我说我很不幸,我没有父亲。我的这一举动惊动了全校师生。他们都跑出来安慰我,他们说我是个孩子。”

老侯觉得,晓君在雨夜中的行为艺术,并不是纯粹的“作秀”。我从她的作品中看到,“没有父亲”确实是她最大的不幸,是她今生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痛。

痛是晓君散文的关键词之一。

晓君在多篇作品里都写到父亲,在《孝心》里写,在《结局和开始》里写,在《独自一人的夜晚》里写,在《有病的时候》里写,在《母亲的时光》里也写。

晓君写下了温馨的父女深情,小时候给父亲挠后背,上学路上或放学路上跟父亲手拉手,“习惯了……将一只冰凉的小手插进他热乎乎的怀里,感觉着暖融融的温度,习惯了看他喝酒时微笑的样子和他不喝酒时沉默的样子,习惯了在黑暗中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睡觉的感觉,习惯了在受委屈的时候一头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此外她还写下了为一点小事跟父亲怄气的经过,写下了父亲病危期间她内心的惊慌失措以及事后无尽的悲凉。

老侯确信,晓君对父亲所有的回忆,都会在现实中诱发一阵阵剧烈的痛感,就像我偶尔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样。

让老侯最为锥心的,是晓君在《有病的时候》一文中写她跟父亲怄气的桥段:

那一年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得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可是父亲依然不放心,坚持要在医院陪护。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不停地让他走,还给他脸色看,弄得父亲去留都难,不停地在我床前打转转。他越是转我就越是心烦,索性把脸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让我如愿以偿,走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

写这篇作品的时候,晓君心里装着满满的酸楚和自责,她说当初自己很傻很自私,把父亲逼得进退两难还以为是自己受了委屈,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竟然涌起一阵沾沾自喜,更可恶的是她还以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篇文章让老侯沉思良久。老侯也是有女儿的人。老侯认定,人间最大的父爱,便是让女儿活得开心。注意,老侯说的是“开心”而不是别的。老侯无法接受女儿对自己的误会,更不要说是针尖麦芒的情感对抗。但老侯跟女儿之间的交流,跟晓君父亲的境遇有着相似的一面,时常面临种种障碍,而且不知该如何突破障碍。面对女儿的攻势——不管是强攻还是佯攻,老侯都会很快败下阵来。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女儿,老侯常有心被掏空的感觉。当老侯的某些言行给女儿带来心理压力的时候,更是如此。我猜想,晓君的父亲也一样。

老侯曾经言之凿凿,身为女人,总要有个男人供她欺负才会有幸福感,那男人不一定是他丈夫,很可能是他爹。既然如此,那么好吧,老侯下定决心,就让女儿好好欺负,一生一世。

下面老侯要说说晓君散文的另一个关键词,愤怒。愤怒是由恨生发出来的。而恨的产生,又常常会跟爱发生关系。简单说,由爱生恨,由恨而愤怒。这便是晓君散文代表作《大楼》的叙事逻辑。

晓君在她的小丫蛋时代,曾经疯颠颠地爱上了公社的大楼。从盖楼那天开始,每天都去看。大楼盖好了,她和玩伴小清和小辉,都很想进楼看看,却一次次被看门老头像轰家禽一样轰走。后来他们在小河边遇到邻村两个大男孩。大男孩想看大楼,晓君和小清小辉好心好意带他们去。可一靠近大楼,两个大男孩就“不像在河边在路上那么讨人喜欢了”,原因是“他们比我们更早地接近了楼房”。比这更气人的是,晓君看见一个大男孩“正在用一块石头划楼房的外墙”。这怎么可以啊,“我们自己都不舍得”,他怎么敢这样?晓君气得要命,“立刻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向对方发起进攻”。这阵势把两个大男孩吓到了,擦了擦墙上的划痕,“飞快地转过身,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跑去”。

《大楼》是老侯读过的散文中最为别致的一篇,而晓君,也是老侯所认识的散文作家中,最为别致的一个。

老侯相信《叹息》一书只是晓君文学路上的一个驿站,一次短暂的歇息,她的终点在远方,很远很远的远方。

忘了是谁说的,真正的写作,应该从六十岁开始。这样说来,晓君现在仍然“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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