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的叙事风格略论
2018-11-15王军
王 军
(西南交通大学,四川 成都 611756)
电影《百鸟朝凤》讲述的是处在新旧时代变迁下的焦、游两代唢呐艺人对唢呐技艺的坚守和传承的故事。不难想象,这样的故事主题本身自带着一些情感色彩:新旧思想碰撞产生的矛盾与冲击,社会发展给人们带来的得与失的衡量与拷问,以及传统文化继承与发扬步履维艰的落寞与无奈——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受众的心理预设越清晰,创作难度越大,越难以制造出“意料之外”的惊喜效果。要讲好这样一个心理预设明确清晰的故事,就需要合理而又能动人的叙事手法和风格。导演吴天明在诠释这样一个凝重而深沉的主题时,用客观理性的纪实性叙述手法,展现深沉无奈的悲歌色彩,讴歌匠人精神的人文主义情怀,平实中不失持重,质朴中带着深思,可谓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文章从客观理性的线性叙事、矛盾对立的细致展现和深沉无奈的悲歌色彩三个方面,来分析电影《百鸟朝凤》的叙事风格。
一、客观理性的线性叙事
电影《百鸟朝凤》改编自肖江虹的同名小说,影片沿用了小说中叙事的第一人称视角,以游天鸣从13岁拜师学艺开始,到自己长大师父故去,其间的所见所闻以及经历为主线,刻画唢呐技艺在这十余年间的兴衰史。要写就一篇传统文化的兴衰变化鸿篇巨制十分不易,但影片巧妙地选择了唢呐传统艺术传承沧桑变化的长期历程中的一个关键性阶段,正是游天鸣眼见的这十余年,唢呐技艺从人人景仰的“太师椅”上被赶下神坛,呈现出断崖式的落寞景象。这个时间段的选择,使得影片不必去花费多余的精力来构思一个复杂的叙事框架,近似于白描一般的线性叙事不仅完全可以满足叙事需要,更让这部着眼于秦川大地天然淳朴乡村风格的影片显得质朴而真实感人。线性叙事固然简单明了,但并非流水账式的记叙,而是需要不同的故事节点来串联,影片主要以“拜师学艺”“学成自立”和“难以自持”三个阶段为节点,串成一线,将整个唢呐文化由兴到衰的变化娓娓托出,而这每个阶段中都点缀着人物心态情绪的起伏转变。
影片一开始便是儿时游天鸣跟在父亲身后,走在旷无边际的秦川高原上,去拜师学艺,没有过多的旁枝错节,没有复杂的背景交代,开篇便直奔主题——此时的小天鸣是消极懈怠、不情不愿的,天鸣父亲则是热情殷切的;天鸣师弟蓝玉被送来求学时,蓝玉父亲一样对焦三爷崇敬之至;此间镇上或有婚丧嫁娶,前来邀请“焦家班”吹奏的村民亦是虔诚恭敬的——可见此时的唢呐技艺在乡民们心目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待到“学成自立”这个阶段,游天鸣自立门户,焦家班变成“游家班”,天鸣父亲难掩欣喜,以此为傲,天鸣也在第一次出活时拿到了满意的报酬——然而这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实在是太短暂,紧接着天鸣与焦三爷的对话中,就由天鸣的口道出此时唢呐乐师的处境:钱给的越来越少,而且连接师礼都不行了,几百年来奉行如一的“规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破坏而摒弃了,唢呐技艺在人们眼中的地位已经不再那样神圣。及至游家班与“洋乐队”在同一场婚礼上对峙,传统文化与舶来艺术正面冲突,彻底揭开了唢呐技艺难以自持的尴尬序幕。师兄弟们各自为生计放弃手艺,直至最后游天鸣孤单一人站在焦三爷墓地前,流泪吹奏二人执着坚守着的唢呐,画面中焦三爷默然离去,一场关于唢呐技艺的传唱悠悠而止。《百鸟朝凤》的故事就这样平铺直叙地讲述出来,没有技巧雕琢,没有活络跳跃的蒙太奇,影片反而更显真诚质朴。
实际上,反映时代和历史变迁题材的电影,用这种客观理性的线性叙事是广被认可的。《百鸟朝凤》在这一点上与《霸王别姬》有许多共通之处,前者哀叹唢呐技艺的衰落与唢呐艺人的坚守,后者刻画京剧伶人在动荡的历史背景下的起落浮沉,同样都是顺沿历史和事件发展主线,娓娓道来地讲述一个并不复杂但震撼人心的故事。二者叙事风格的一致是电影艺术的相通,也是不同传统文化样式在相似的处境遭遇下的惺惺相惜。
二、矛盾对立的细致展现
矛盾是贯穿于电影艺术乃至文学作品中的基本元素,一个动人的故事必然少不了一个甚至多个矛盾体的呈现和碰撞。《百鸟朝凤》中当然也存在着这样的矛盾,包括拜师学艺阶段游天鸣与蓝玉师兄弟之间争夺继承权的矛盾,他人(除叙述主体游天鸣以外的他人,包括村民、洋乐队,也包括其他唢呐艺人)对唢呐技艺前后态度变化的矛盾,也包括游天鸣等人自我的矛盾。影片对这些矛盾的呈现和处理平顺而细致。
蓝玉与天鸣同为学徒,却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蓝玉聪明活泛,天赋颇高,但略显浮躁,持重不足;天鸣则天资平平,相较于师弟蓝玉稍显木讷,但他为人敦厚,心思纯正,温顺坚忍。二人争夺唢呐接班人的矛盾在影片中表现得真实而细致——单纯善良的天鸣对初入师门的师弟没有任何杂念,在师父考验蓝玉让他用嘴喷水击倒木板,而蓝玉轻松完成时,天鸣由衷地开怀喝彩;蓝玉率先得到属于自己的唢呐,可以专心学艺不再下地干农活,还能跟着师父出活的时候,天鸣赌气跑回家,但他气的并不是师弟的聪明,其实是自己的无能;师父宣布最终可以继承衣钵学习《百鸟朝凤》的是天鸣时,蓝玉眼神中透露出不解和幽怨,但还是给师母和不在场的师父分别磕了三个响头,挥泪而去。兄弟二人的矛盾不是浅显的世俗层面的矛盾对立,事实上他们彼此兄弟情分甚笃,他们的矛盾其实是在继承传统文化这件事情上,两种性格的考量和权衡。
他人对唢呐技艺态度的矛盾贯穿于整部影片之中。天鸣父亲在影片中并不是主要角色,但其每次出现都是影片剧情发展的隐线——从影片开始带着儿子虔诚拜师,到游家班取代焦家班时跟别人炫耀的欣喜若狂,逐步转变为劝儿子为生计放弃唢呐,甚至脚踢儿子视为宝贝的唢呐说“还留着这些破玩意有啥用”,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唯利是图的父亲身上展现出的世态炎凉。然而影片并没有顺着观众的猜想“黑化”这位父亲,在焦三爷费尽心力未能召集到全体唢呐班成员赴窦村长的葬礼时,天鸣父亲出现了,因为“怕你们人手不够”,而至焦三爷病倒后,父亲也拿出辛苦钱让天鸣去给师父治病——这些贯穿于整部影片的细节,不仅作为隐线贯串起整个故事,也使故事中的人成为真实复杂而不脸谱化的人。
自我的矛盾反映在焦三爷和天鸣身上。焦三爷的矛盾来自于信守了一生的技艺和信仰被时代摒弃的悲怆,影片前半部分,唢呐艺人被人们敬慕,村人来请唢呐班,求其吹奏《百鸟朝凤》,焦三爷仰在躺椅上,斜眼睥睨,何等尊荣;与之相对,故事发展到后半部分,游加班难以为继,唢呐班成员纷纷离散,焦三爷带天鸣去找自己的徒弟,扔了徒弟打包好的衣服,踢了捡衣服的徒弟,气到颤抖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镜头转向徒弟年迈的母亲干涸的眼睛和沟壑纵横的脸——这个细节云淡风轻地让观众明白,此时的焦三爷只能沉默,只能不甘但又无奈地转身离去,因为他一生信奉和钟爱的、带给他风光与荣耀的唢呐,已经再不能支撑起徒弟的生计;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他又能拿什么去说服别人、说服自己强制挽留?而天鸣的内心矛盾最深刻地体现在西安城寻师的场景中,他本是来找师兄回去为文化局录制《百鸟朝凤》的,反而被屡屡规劝留下来一起讨生计,没有过多言语的天鸣抬眼望见城墙边吹唢呐的男子,被人施舍的叮当作响的硬币,天鸣愣住了。不难想象这对于视唢呐如生命的天鸣来说是怎样的凄凉和打击,但这个场景就在此时戛然而止,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挣扎成为留白,让观众自己去体味。
三、深沉无奈的悲歌色彩
《百鸟朝凤》用自然流畅的线性手法讲述发生在西北乡村的唢呐艺人守护传统文化技艺的故事,在刻画焦、游两代唢呐艺人的匠人精神的同时,影片深刻地描绘了在时代和社会迅速变化,传统文化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而日渐式微的背景下,坚守传统的唢呐艺人眼见大厦将倾而无力挽回的尴尬处境,呈现出挽歌式的悲戚色彩。
影片的故事基调是悲怆的,但祥林嫂式的絮叨和抱怨并不能唤起观众的触动和通感,即便能获得一丝同情,那也并不是电影艺术追求的共鸣。人类最大的悲痛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而复失。吴天明深谙此理,影片用前半部分大量的篇幅去渲染唢呐技艺在无双镇的崇高地位以及其为唢呐艺人带来的外在荣耀与内心满足,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唢呐技艺日后的落寞才更显悲情。唢呐兴盛时期,焦三爷虽然生活上清贫乐道,但不论是前来拜师的弟子还是镇上的村民都对其崇敬有加,而传统技艺落寞的后期,一生硬气的焦三爷却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唢呐班,无法挽回唢呐昔日的壮丽。正如人皆动容的《红楼梦》,人们不忍看它的结局,因为曾经的贾府是那样人声鼎沸火树银花,而盛极一时轰然崩塌后,回首当时才会如大梦一场,悲情才会更显浓郁深沉,这样的悲痛才会引发观众的反思;张艺谋的《活着》也是运用类似的叙事风格和手法,富家公子富贵生在安乐窝里而不自知,经历时代变迁、世事沧桑后,回首整个人生,曾经风光,起起伏伏最终孑然一身,似乎可以看淡人世了,但这种看淡却更显沧桑与悲凉。
影片的英雄末路式的悲情着重体现在焦三爷身上。焦三爷坚定不移地守护着祖师爷代代传下来的唢呐技艺,他的一生似乎都用来坚守,甚至他的生命都为唢呐而存续。他除了唢呐以外,几乎没有太多的追求,不会为了金钱和人情为人吹奏神圣的《百鸟朝凤》,也劝自己亲立的继承人游天鸣“眼睛不要只盯着钱”,酒酣之后酣畅演绎唢呐曲时恣意昂扬的欣喜,让人们看到了一个真正将唢呐当作最真实的快乐的匠人。可是当倾尽全力也无法力挽狂澜的焦三爷在窦村长葬礼上用生命吹奏“百鸟朝凤”,咳出的鲜血顺着唢呐流下来时,当生命垂危还在忧虑唢呐文化传承受阻辉煌不再,却依然唤不回昔日的唢呐班时,人们深刻地感受到再难伏枥的老骥内心的无奈与伤痛。及至影片结尾,茕茕孑立的游天鸣孤身立于焦三爷墓碑前,深情吹奏着师父教授的唢呐曲,画面中出现焦三爷孤独的身影,他如往常一样凝视着徒弟,似乎在安静地欣赏徒弟的唢呐独奏,师徒二人宛如对面而立,却已是天人永隔。直至曲终乐尽,焦三爷转身离去,此去永别,英雄故去,空留不知何去何从的弟子和手中传承几百年的唢呐,不知前途在哪里,观众怎能不哀婉叹息。这是唢呐艺人的哀歌,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挽歌。
电影是运用影像和声音向受众讲述故事的艺术。《百鸟朝凤》用客观理性的线性叙事手法,细致展现影片中人物与他人、与时代和社会乃至与自我的矛盾,塑造了两位执着坚守传统文化技艺的唢呐艺人深入骨髓的匠人精神,晕染出深沉无奈的悲歌色彩。一部《百鸟朝凤》演绎了唢呐艺人在时代变迁下的辛酸史,也演绎出唢呐技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传续的艰辛之路,展现了一幅西北乡村世界固守传统文化和心灵世界的“一拨人”,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矛盾煎熬的悲情画卷。这是对传承传统文化的那“一拨人”的内心拷问,也是对中华民族如何传承濒临危难的传统文化、坚守心灵阵地的深刻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