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谍战片的另类演绎
2018-11-15杨爱芹
杨爱芹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谍战片是以间谍活动为主题的电影,充满了悬疑惊悚、曲折刺激,深受观众喜爱。女间谍在秘密的谍战中以其拥有的优势和魅力,更加获得了影视的关注。在汉语谍战影片中,《色·戒》别具特色:大多数间谍片是讳言身体革命的,《色·戒》赤裸裸地表现了色诱;大多数间谍片充满英雄主义气息,《色·戒》展现的是身体牺牲的尴尬;大多数谍战片表达的是坚定的革命立场,《色·戒》却是小我战胜大我、小爱战胜大爱。《色·戒》是谍战片的另类演绎。
一、女性身体的征用
间谍战是革命过程中最隐秘的一环,从事特工活动的女性以独特的方式参与革命,抵抗侵略、捍卫和平,表达她们对国家民族的认同。由于背负着重要的特殊使命,她们的工作生活往往极度危险,身心经历着巨大的考验。对于她们的故事,不同的电影有不同的想象和建构。一般的电影故事,基本都是女特工为了顺利完成任务,假扮各种角色,进入敌方工作,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资源,获取情报;或者以美女名媛的身份做掩护,出入各种社交圈子,接近目标并赢得对方的信任以达到目的。无论何种形式,女特工最终是要打入敌人内部,与“狼”共舞,全身而退或流血牺牲,既爱国又贞洁,书写可歌可泣的英雄篇章。
《色·戒》却不同常规地抛出了赤裸裸的身体革命。岭南大学的几个爱国青年计划刺杀汪伪政府特务头子易先生的革命行动,王佳芝被安排扮演麦太太施展美人计,色诱汉奸易先生,以制造除掉他的机会。王佳芝有爱国的热情,愿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革命需要王佳芝献出身体,王佳芝当然也别无选择。革命任务能否成功,身体在任务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成败全部压在王佳芝的身体上时,她的身体就成为对革命的献祭。一个女特工,付出身体是为了博得对方的信任,以获取需要的情报,身体是手段,革命目标是目的。尽管香港的刺杀计划由于易先生突然离港搁浅,但王佳芝的身体已承载了政治内涵。
及至空间转到上海,革命小组有了老吴这样的专业特工的指导,王佳芝的任务依然是色诱易先生,身体是她爱国热情的表达,也是忠于革命行动的工具。从老吴处得知,在王佳芝之前有两个女特工都牺牲了,任务艰巨。初次见面,老吴就交给王佳芝一个小药瓶,暗示她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对于王佳芝来说,身体被革命集体征用,就不再属于自己。以政治理由对个人身体的征用,是组织权力对个人的规训和塑造,身体从而失去它的自然状态。所以当王佳芝痛陈自我与角色之间的矛盾、身体与精神的痛楚时,并没有得到老吴的理解。生理意义上的身体,成为敌我斗争的工具,肉体的不断付出,成为情报交换的筹码,女性身体,成为一种社会资源。
然而,同样的题材在不同的电影中有着不同的表达。众所周知,《色·戒》取材于上海著名的刺杀丁默邨的历史事件,王佳芝的原型就是郑苹如。《风萧萧》采用了同一事件,白苹的原型也是郑苹如。但两部电影的演绎是截然不同的。《风萧萧》中的白苹纯洁如百合花,多次获取日军重要的军事情报,机智勇敢、克敌制胜,却洁身自好、一无所失,电影中更多的镜头是获得情报的结果,省略了获得情报的过程。白苹就像穿了护身符,未受到任何伤害。很显然,电影是讳言白苹的身体的。因为牺牲肉体和革命行动二者之间是冲突的,革命行动是值得赞颂的,而牺牲肉体是屈辱的。所以白苹既果断智慧、屡建奇功,又出淤泥而不染、光彩照人。《色·戒》用身体解构了理想化的故事,指出了女特工生命中的残酷、痛苦、矛盾和欲望。女性在特工活动中的性别优势条件,同时也是她们的劣势。王佳芝的身体两次以革命的名义被征用,成了革命任务的工具和载体。“在现代性革命伦理即人民伦理话语中,个体身体只具有工具的意义。革命伦理也可称为献身伦理。个体的身体成为历史发展必然性的祭坛上的牺牲,成为实现伟大的历史意志的工具,是要献出去的东西。”革命理想高于身体,当革命把女性身体摆上了国家认同和民族革命的祭坛,身体就附加了政治学的内容。为民族大业的身体牺牲,有了崇高的价值判断。
二、身体牺牲的尴尬
革命的特殊时期往往会有一些特殊的价值标准,女间谍的身体付出罩着民族大义的光环。尽管肉体被玷污,但她的牺牲精神是圣洁的。而当特殊的外在条件解除,就会恢复到日常生活中,当然也会恢复日常的伦理价值观念。脱去崇高的意义外衣,身体还是身体本身。在女特工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付出身体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那么身体牺牲之后呢?大多数间谍电影回避了身体,也就回避了这些尴尬的问题。
《色·戒》却表现出了身体牺牲给王佳芝带来的矛盾和痛楚。王佳芝化身麦太太色诱易先生,为了让戏演得逼真一些,她接受革命小组共同商量的结果,抱定了牺牲的决心,和有性经验的梁闰生发生性关系,尽管心有不甘,但为了行动计划的顺利进行,又不得不接受这一结果。王佳芝为革命付出了身体的代价。然而荒谬的是,易先生一家仓促离港,王佳芝白白失了贞操却陷入虚无,获得的所谓老道的经验没有了用武之地。剑拔弩张的行刺计划搁浅,失身所包含的民族、国家、革命等崇高意义被抽空,失身的价值感被悬置。在这场未完成的行动计划中,只有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当王佳芝由特工角色回到普通女人的角色,由庄严的圣坛走下,献身行为的神圣感荡然无存,反而是一种失贞的尴尬。
在中国文化意识中,女性失贞是为人不齿的,一个女性为了民族事业牺牲自己的清白,在革命进程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在世俗生活中并不会得到尊重。长期的封建文化,不仅男性建立起了男尊女卑的主导性文化,对女性设置种种禁忌,就是女性也自觉接受了这种文化规范,成为男权文化价值观的执行者。所以,王佳芝的男女同学才在这个问题上敏感而不自然。就是王佳芝自己,也感受到了失身的后果,她渐渐地与行动小组的其他人疏离了。革命需要女性牺牲身体,身体的付出又埋着被另眼相看的隐患,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使女间谍陷入无奈的处境。
王佳芝回到上海以后,当组织再次要求她色诱易先生的时候,她的毅然决然未必不是为自己的身体牺牲正名,使失贞回到它的本源目的上。尽管如此,女性身体作为生理符号与作为革命工具之间的冲突依然还在。王佳芝要把真实的自我和所扮演的自我之间的界限分清,使作为女性的感受和作为女特工的感受泾渭分明,通过理性意识对于身体的自然属性进行控制,迫使身体的自然属性与工具属性相对立,一方面要利用身体,一方面要警惕身体。人的自我是一个统一体,如果割裂肉体和精神,让肉体独立出来,这种对自我的分割是一种扭曲。作为麦太太的情色交易和作为爱国青年的崇高使命在向两个方向拖拽王佳芝。一旦女性丧失对身体的自主控制,必然会感到自我建构的艰难。革命需要肉体和精神分裂的双重生活,精神层面要求对身体欲望的监管,色诱的方式又要求身体放纵欲望的奔腾。精神层面会散发光辉,肉体层面会使人黯淡。
身体的付出一旦失去政治庇护,进入个体生命的幽微空间,政治化身体走向生理感性的身体,身体便无法负荷其肉体透支之重。布莱恩·特纳指出:“人在肉体表现方面,在某种意义上,没有超越社会,也不是处在社会之外。”可以想象,如果王佳芝用身体完成了使命,最后易先生被杀,革命成功,王佳芝会怎样?在中国强大的男权话语下,她也不会有太好的结局。在革命的过程中,女性可以不顾及传统道德和伦理观念,将精神和肉体都献给革命事业,而一旦光环退去,回到庸常,就能从中看到身体牺牲的尴尬。
三、小爱战胜大爱
大多数谍战电影在表现革命女间谍时,都着力表现她们高尚的政治理想和坚定的政治信念。当民族和个人、革命与自我发生矛盾时,都是革命理性把控一切,大我战胜小我,大爱战胜小爱。大爱指的是国家民族的利益,小爱指的是自我利益。大爱是群体意识,小爱是个人主义。大爱是无私的,小爱是自私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所以,我们看到的间谍片中,女特工们都识大体顾大局,革命的信仰战胜个人的欲望,知道在关键时刻做什么样的选择。女特工不是普通人,背负着崇高使命,必须坚守革命意志,以个体的小我行为,服从民族国家的大我,以对国家的大爱战胜个人的小爱。
《色·戒》却表现了人性的庸常,是小我小爱而造成的悲剧。革命需要从始至终的理性,而王佳芝在最后的时刻意乱情迷,非理性感情战胜了理性理智,小我战胜大我,小爱解构了大爱。革命需要自我从属于政治,而王佳芝却正视了自我的内心,革命需要听从革命声音的召唤,而王佳芝却听从了自我声音的召唤。一个间谍对革命对象产生感情,本身就是不应该的。产生了感情之后,还在革命行动即将成功的时刻,背弃革命使命,使计划了几年之久的暗杀行动失败,并导致革命小组全军覆没的恶果,造成革命极大的损失。王佳芝没有遵守革命理性,成了有着私心的小人物。在自我和组织之间,王佳芝对得起自己却背叛了组织。因为小爱,王佳芝变得渺小。在谍战的大语境中,我们在其他谍战片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的理想状态和英雄主义精神,是革命话语对个人欲望的管控,而《色·戒》演绎的却是女性身体的真实感受。
牺牲身体是怀着革命目的的行动,这是一个女间谍时刻要牢记的,王佳芝在接受组织的任务时,是有着大我情怀的,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被革命征用的身体只能纯粹地作为诱敌的武器,身体才能以革命的名义得到肯定。可是,王佳芝的小我在不经意间冒了头,在扮演麦太太的过程中,小我一点一点滋长,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以至于在易先生为她买钻戒的时候,从一个身怀使命的女特工变成了一个小情小爱的小女人。使命瞬间飘移,小女人的爱情从潜意识跳到了显在层面。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认为,完整的人格包括本我、自我、超我,本我追求最原始愿望的满足;自我约束本我对欲望的满足;超我监督自我对本我的约束。在王佳芝与易先生接触的过程中,本我逐渐彰显,超我越来越弱,最后王佳芝的超我意识完全崩溃,从而彻底进入了本我的精神状态,一曲本应该是英雄的凯歌变成了爱情的悲歌。
以女间谍的生活为内容的电影有很多,如《风声》《王牌》《谍·莲花》《东风雨》等,女间谍们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都能立场坚定,高扬“大我”,即便涉及敌我二元对立系统的感情问题,如《紫蝴蝶》,也能恪守使命,坚守信仰,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契合。《色·戒》在看重个体生命和人性复杂性上解构了传统英雄主义形象。在其他谍战片中,女特工至死都是理性的、无可挑剔的,《色·戒》中的王佳芝却被个人感情所左右。其他谍战片女特工在执行任务时表现出的是英雄主义的战斗意志,强调的是女特工超常的一面,《色·戒》强调的是女特工作为女性普通的一面。其他谍战片强调的是女特工强大的一面,《色·戒》写的是人性的平凡。其他谍战片由于女特工的献身导向崇高,王佳芝一开始是准备为革命献身的,最后却是为自己的爱情献身。虽然都是献身,意义已经大不相同。福柯认为:“身体是建构人主体意识的主要权力点,既是权力的结果,又是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载体。”王佳芝自己与其他女特工不一样,《色·戒》的故事与大多数间谍故事也不一样。总之,这是一部另类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