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电影的剧作特点及类型技巧

张引丰

(北京电影学院，北京 100062)

用寻常的眼光看来，电影和法庭在普世生活中就如同两条难有交集的线条——一个是制造电光幻境的视听媒介，一个是肃穆庄严的刑责仲裁之所。如果转换视角又不难发现，电影与法庭也有着奇妙而天然的类同。当我们身处法庭之中，面对法庭中央的审判席以及分列两侧的原、被告席时，我们所目睹的不就恰似一块端正而固定的电影大银幕，法庭之中上演的罪案裁判、法理攻防不也恰似在电影银幕上所呈现的一幕幕起伏跌宕、令人动容的光影故事。法庭审判，本就是一出浓缩了社会百态,以及人类情感中的种种冲突,是那些彼此抗拒的力量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和时间维度下进行公平且正面交锋的精彩大戏。

一、法庭电影的类型界定及剧作特点

要厘清法庭电影的类型要素及剧作上的创作特点，就必须对“何为法庭电影”做出明晰的界定。

(一)场景空间设置

作为最显著的类型必备要件，以法庭这一实体空间作为主要情节展开的场景设置，以法庭庭审现场作为推进人物冲突及激化人物关系的空间场所，是法庭电影区别于其他类型电影的重要标志。法庭——作为法律公正的裁判所、作为控辩双方据理力争、言辞攻防的对等平台、作为能够将谜案的真相细节条分缕析、最终将散落的事实片段拼接为真相全貌的终端环节——是极其适合作为电影创作中试炼人性、体查善恶、分辨正邪的空间，并在此基础上构建缜密的案情细节以及围绕案情进展而生发出的角色的利害冲突。在根据曾获普利策文学奖的哈珀·李的同名畅销小说改编的美国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中，两股势力的主要攻防——大萧条时期美国某南方小镇的正直律师阿蒂卡斯·芬奇和镇上怀有浓厚种族歧视偏见的顽固势力的博弈——便是在镇上的闷热法庭里展开；《刺杀肯尼迪》虽然通过令人目眩的视听蒙太奇和看似深具说服力的阴谋论编制了一张巨大的政治黑幕戏剧，但其中最具颠覆性的戏情翻转，以及最终阶段性正义的实现，依旧是地方检察官吉姆·加里森在庭审中一次次的质询和抗辩中实现的；有趣的是，在更为经典的《十二怒汉》中，全片与法庭相关情节的展现空间并不是法庭的庭审现场，而是法庭屋墙之后的、提供给陪审团成员交流案情、表决定夺的简陋会议室。但整部影片所展现的情节非但不是与案情无关的冗长争执，而是对于法庭庭审现场对于案件疑点争论的创造性的延伸。12位来自世俗社会各阶层、各领域的人士，在会议室中暗流涌动而又高潮迭起的争执，所代表的也正是庭审现场的参与各方对于一件疑案的种种疑惑、态度与立场的加总与具象化。所以，这间简陋会议室即是庄严法庭的“缩微版”，是对于法庭电影的场景空间的变奏。

(二)人物设置

在法庭电影中着力塑造的是和法庭庭审程序直接相关，并且具有参与主动性的主体——控方的检控官、辩方辩护律师及其委托人、法官、陪审团组成人员，而其中又数检控双方的检控官和律师最常作为法庭电影的主人公。例如，《杀死一只知更鸟》中由格里高利·派克所饰演的小镇律师；《大审判》中由保罗·纽曼饰演的潦倒律师；《好人寥寥》中由汤姆·克鲁斯所饰演的美国海军律师；《刺杀肯尼迪》中由凯文·科斯特纳所饰演的地方检察官。

在法庭电影中，主人公如果只依靠自身所负担的法律分工的职业属性，是不能够驱动整个故事的情感核心以及观众的关切的，更为重要的是，主人公所代表的必然是影片中所构建的力量对比中的弱势一方。例如，《杀死一只知更鸟》中芬奇律师不仅要为黑人农夫洗刷冤屈，还要同种族歧视的时代偏见做抵抗；《大审判》中的弗兰克律师在揭露医疗黑幕过程中经受大型医院实力强劲的法律团队威逼利诱的同时，还要抵御酒精成瘾的负面影响；《刺杀肯尼迪》中的检察官几乎是孤身与巨大且无形的军产复合体及利益集团搏斗。

(三)核心事件设置

控辩双方聚集在法庭这一场景空间中进行暗潮汹涌的唇枪舌剑，所围绕的核心前提必然是一桩极具悬疑性与争议性的案件。在法庭电影中，贯穿整个庭审过程的案件必然是暗含重重疑点且汇集了当庭各方的利害关切。韩国电影《委托人》中，围绕一宗离奇的失踪案，面对有着杀妻嫌疑的委托人韩哲民，代理律师姜成锡从一开始自信满满地采取无罪辩护，由于来自检察官的步步紧逼，才逐渐解开案情的真相。香港电影《法外情》中，意气风发的青年律师刘志鹏接手了一桩妓女杀人案，在与当事人、背负杀人嫌疑的刘慧兰愈加深入的交流中，逐渐明晰刘慧兰出于自卫而误杀对其施暴的权贵嫖客的事实，也意外揭露出刘志鹏与刘慧兰不为外人所知的母子关系。

(四)主题设置

在具备法庭的场景设置，以检察官或律师为代表的法庭参与人员作为主要角色，以及具有多个事实截面、极具深挖价值的疑案的前提之下，作为类型电影在意义及内涵层面的需求，影片中的核心案件，以及庭审各方围绕核心案件所展开的攻防行为，必须能够揭示出深刻的法理思辨并引起厚重的社会思考。案件本身只是浮于常俗伦理之上的异质事件，而隐藏于案件之下对于人性、善恶、法理与情感的永恒冲突，才是法庭电影真正的意义升华之所在。《暴劫梨花》中，朱迪·福斯特饰演的酒吧女招待在遭遇多人轮番施暴后，求助于女律师凯瑟琳为自己伸张正义。在案件推进过程中，真正的阻力不是来自于案件本身，而是来自于案情所辐射的社会各个层面对于女性权益的漠视，以及对于女性的以道德为名的舆论压迫。影片真正的表达力道其实是汇聚于女性尊严的觉醒，以及对于提升女性社会地位的迫切呼吁。而改编自历史上著名审判的《纽伦堡审判》，更是选取了审判法官这一独特角度切入，在揭示出战时德国法官究竟是应当服从及执行恶法，还是应当对法律有选择性、批判性适用的事关职业伦理与绝对正义的两难处境的同时，还进一步提出了国家的独断意志及强势权力是否能够为了所谓的共同利益而肆意戕害个人的诸如生育、财产、个体尊严等基本权利这一铿锵有力的诘问。

二、法庭电影的类型技巧

(一)“将案情改写为故事”

在法庭电影甚至在真实的法庭中，控辩双方针对同一个案情，面对陪审团和法官所做出的陈述，其实就是对于原素材的不同角度、不同侧重、不同版本的整合和改写，与其说是对于案情的合理化解释，不如说是不同故事之间的比拼。《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在汹涌的民意及原告玛耶拉的故事版本中，是黑人劳工罗宾逊蓄谋已久对其不轨，而芬奇律师所坚信并挖掘出的是玛耶拉求欢不成诬告陷害的事实。《暴劫梨花》中，三名被控强奸的男子及其律师宣称是莎拉言行放荡主动勾引，而女检察官凯瑟琳则坚称莎拉是男性暴力的牺牲品。韩国电影《委托人》中，安检察官认定是韩哲民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并制造了其失踪的假象，而姜成锡律师则坚称韩哲民是无辜的，随着调查的深入，姜才发现韩黑暗的一面，故事也随之反转出新的风波。

(二)交叉盘问

美国法学家约翰·H.威格摩尔曾经总结道：“交叉盘问制度是人类为发现事实真相而创造的最有力武器。”在美国的法庭电影中，控辩双方交叉盘问证人，既是与实际相符的必备庭审程序，也是视听表现中最为精彩纷呈的情节段落。如果没有交叉询问机制，就很容易造成证人的滥用与虚假证词的肆意捏造，导致司法效率的低下与冤假错案的滋生，而作为法庭电影，也会缺失相当一部分制造情节悬念、营造戏剧张力的表达空间。

影片《杀死一只知更鸟》在塑造了芬奇高洁的人格魅力的同时，也重点刻画了他精湛的法庭盘问技巧。影片中玛耶拉正是在芬奇律师逻辑严密的质问下精神崩溃的。虽然最终被告罗宾逊依然被错判为有罪，但芬奇律师在整个庭审中表现仍然显示了这一论断的精准。玛耶拉在审判开始便一口咬定自己怀揣善意请罗宾逊来到自己家中帮忙做些农活，罗宾逊却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她。而玛耶拉的父亲——一个性情暴虐嗜酒成瘾的种族主义者鲍勃，也做证坚称自己回家时，正好撞见罗宾逊压在女儿身上欲行非礼。芬奇首先从自称被施暴的玛耶拉脸上明显的伤痕作为盘问的切入点，他质疑玛耶拉指控罗宾逊对自己拳脚相加，可为何事后却没有找大夫为自己诊疗伤情。在仔细勘验过玛耶拉脸上的伤痕后，芬奇进一步指出伤痕只可能是由一个左撇子击打造成，罗宾逊由于早年的事故，左臂早已残废，唯有右手可以劳动，而玛耶拉粗野暴躁的酒鬼父亲恰恰就是一个左撇子。芬奇律师犀利的分析陈述一层层攻破了玛耶拉的内心防线，扒开了让白人羞愤不已的事实真相：事发当日，玛耶拉以找罗宾逊帮忙为由邀其进屋，趁其不备突然扑上去拥吻，虽然遭到罗宾逊的抗拒，这一幕却被玛耶拉的父亲目睹。玛耶拉因为冒犯了白人女性不能受黑人男性所吸引的社会禁忌而招致种族主义父亲的毒打，而恼羞成怒的鲍勃为解心头之恨，才炮制出了罗宾逊对玛耶拉施暴未遂的拙劣控辞，玛耶拉为了减轻自己由于冲动行为而带来的羞耻感，才在法庭上为父亲圆谎。法庭电影中的交叉盘问是兼有外部动作与内部矛盾的电影化的情节表现，它将案情中的模糊与矛盾之处外化呈现为控辩双方对于证人不同策略的讯问，并以视听化的方式呈现给影片中的陪审团与银幕外的观众们，让这两者都能够更好地参与到庭审的进程当中来。

(三)实验复现

在西方的法律界，有一句最为人熟知的格言：“公正不只要完成，而且要被看到。”它的意涵在于阐明,要将通达公正的途径转化为务实、清晰且明确的法律程序，方能产生权威且能服众的效力。若将这句格言纳入法庭电影的创作技巧当中，便是必须将要表现的审理过程中的关键段落，进行视听化、具象化的构思及展示，将略显晦涩的法理表述转换为生动直观的叙事表述，从而增强对于人物及案情的说服力。而最能够将两个叙事维度有效结合，并助推叙事的方式便是实验复现。在法庭之上以试验方式还原事件，能为己方叙述的故事提供确凿而坚实的情节支撑，也是法庭电影用视听手段直观呈现情节冲突的有效手段。

《刺杀肯尼迪》中“拐弯的子弹”段落，便是法庭电影中经典的实验复现段落。肯尼迪总统遇刺以后，由当局指派的沃伦委员会所做的事件调查报告指出，肯尼迪死于从一个枪手处发射出的三颗子弹，但检察官加里森经过缜密的调查结合弹道学的推导分析，洞察到实际有两名枪手、共射出四发子弹导致肯尼迪丧命。在法庭上，加里森通过大量的图表展示，以及在模拟场景里向陪审团亲身演示造成肯尼迪及随员身上七处伤口的、蜿蜒迂回的子弹轨迹必然来自两个不同方向，而并非沃伦委员会报告中所称的“一颗子弹拐来拐去”。由此，一个庞大政治阴谋的内幕才在世人面前被撕开裂缝。

三、结 语

法庭电影的创作在遵循自身特性的同时，亦在不断融汇其他类型的剧作技巧及视听文法，从而不断开掘出更为多元的艺术可能性及深厚的意义内涵，法庭电影方可拓展出独特的发展路径和长久的生命力。

我国法庭电影创作也诚如法制建设一样，比起所谓的跨越式发展和飞跃，渐进式的、累积式、更加聚焦于法律所关注核心——人的进步路径显然是更具有基础和潜力的方式，只有将法的精神以及思维方式扎根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我们的法律建设方能基业长青，也才能够诞生更多的具有普世和法理内涵意义的法庭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