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荣格原型理论的寻根意象解读
2018-11-15张松才
张松才
(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广州 511483)
一、引 言
进入20世纪,随着商业时代对物质文明的强烈追求,人类社会物质文明得到极大地促进和发展,而物质与精神的矛盾也日益对立。在财富与物质追求得到充分满足的同时,个体生命的精神困惑却愈发严重,正如香港Beyond乐队所唱的“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人为什么而活着、“我”何去何从等一系列终极意义的问题,成为每个人最后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以至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中出现了以韩少功、阿城等为代表的寻根文学流派。表现在影坛上是国内外电影作品在继续塑造大人物、大英雄形象的同时,也更多地关注和刻画普通人物形象,描摹小人物乃至另类小人物的生存状态,追寻人性和文化心理的根。如20世纪90年代的两部佳片——《阿飞正传》和《这个杀手不太冷》,就已对普通人物命运展开了文化心理的寻根之旅,并以其深刻性和探索性,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二、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的意象巧合
这一中一西的两部电影,貌似巧合(实则有其必然之处),时间上都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内容上则都突出了无根意象:《阿飞正传》中那只没有脚的飞鸟,《这个杀手不太冷》中那盆没有根的绿色无名植物,都通过电影蒙太奇手法的反复渲染,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飞正传》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孤傲叛逆的浪子形象——旭仔阿飞,真实地再现了香港普通青年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状况。《这个杀手不太冷》主要讲述了职业杀手里昂与小女孩玛蒂尔达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人性的泯灭与复苏。不管是旭仔阿飞,还是杀手里昂,他们生活的共同点是充满浪子气息,如同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现实生活中,他们在漂泊中居无定所;精神生活上,他们虽然孤傲、叛逆,却是在孤独中探寻的迷茫浪子。在命运逆境的捉弄下,他们渴望找到自身价值和人生意义。影片正是通过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的意象塑造,展现主题,揭示主角寻根的文化心理。
三、荣格原型理论的原型意象
荣格原型理论的原型意象,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意象所表达的寻根文化心理。1936年,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中如是阐述集体无意识:“它(指集体无意识)有别于个人无意识,就是由于它的存在不像后者那样来自个人的经验……至于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没有在意识里出现过……是完全通过遗传而存在的。个人无意识的内容大部分是情节,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
荣格因此认为“比起集体心理的汪洋大海,个人心理只像是一层表面的浪花而已。集体心理强有力的因素改变着我们的整个生活”。他结合蔓荼罗理论,进一步解释集体无意识,并对原型进行了界定:“我可以在世界上的所有部分提出更多的图画,人们将会惊奇地看到这些象征是如何受基本法则的支配,这些法则和我们个人蔓荼罗(mandala)相同……我们将被驱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在每个人身上肯定存在着一种超意识的倾向,它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制造出相同或十分相近的种种象征……我称之为集体无意识,并且,作为其象征性产物的基础,我假定了原始意象,原型的存在……原型概念对集体无意识观点是不可缺少的。”
在《心灵和象征》中他进一步解释:“原型决不是无用的古代残留或遗忘……我关于‘原型’的概念,常被人误解为表示遗传的思想模式或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推论。在事实上,它们属于本能的活动范畴……它们代表着精神行为的遗传的形式。”他强调原型是不断反复出现的意象:“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
简言之,“意”和“象”两者交融渗透构成了意象;相近似意象的反复出现,就是原型的作用和影响。原型意象往往是通过象征和隐喻来表达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内涵,在时间长河中形成常见甚至固定化的形象形式。导演在编导时,集体无意识会指导他创作,通过意象表达文化内涵,不同的导演因此可能会“撞车”,演绎出近似或相同的意象。因为“无根”(寻根)这一原型意象的文化心理,东西方的两部影片才会出现大同小异的两个意象(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它们的雷同,正是人类集体性、远古性精神遗传和文化心理的有力表现。
四、寻根文化心理的意象解读
两部影片中无脚飞鸟和无根盆栽的意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正是通过这两个意象的刻画,凸显了主角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和追寻,对塑造人物、深化主题发挥了画龙点睛的关键性作用。
(一)东方:无脚飞鸟
《阿飞正传》中旭仔有一段经典语言:“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雀仔没有脚?”“我听人家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的飞呀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这段充满追求却带着绝望而凄美的话,成为我们了解旭仔内心世界和精神家园的钥匙。如果以原型理论追溯集体无意识,那么鸟是充满寻根文化内涵的意象。不管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抑或是展翅万里的大鹏,它们都是表现积极追求的生命符号。在哲学名篇《逍遥游》中,借助大鹏的形象,庄子表达了他对逍遥自在的生命状态的理解:“北冥有鱼……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鹏鸟意象以其“绝云气,负青天”的磅礴意境而成为经典,鹏鸟也因此成为寄托精神追求的寻根意象。
正是这一集体无意识的沉淀,《阿飞正传》选择了没有脚的飞鸟意象来作为旭仔的生命符号。旭仔自小由养母养大,个性放荡不羁。由于从未见过生母,他对生命中遇到的女人都冷酷到近乎无情。他先后与苏丽珍、咪咪同居,又相继抛弃了她们。他前往菲律宾寻找生母而被拒见,只好带着怨恨离开。最后身负重伤的旭仔,就像一只孤单的鸟,一直在空中飞翔而不肯落地,降落时也就是他生命的结束——死在一列开往异国的火车上。
如果说阿飞是无脚鸟,那么他生命中遇到的女人就如同可供他栖居的树木(又一原型意象)。一个无法解决精神层面安身立命问题的人,注定无法诗意地栖居大地。旭仔的生母就是他生命的大树,被抛弃的他就像鸟飞向了天空,却找不到栖身的树木。养母也是一棵树,但得不到他的认可,爱与亲情的缺乏,让他始终盘旋在养母这树上,却没有落脚。慢慢地,他退化成了没有脚的飞鸟。后来他又遇到了两棵可供他栖居的树木——苏丽珍和咪咪,她们都期待他敛翼落脚。可是桀骜不驯的孤鸟,早已在精神流浪和寻觅中变成了无脚飞鸟:一方面,他不轻易相信遇到的树木是他歇息的居所;另一方面,他就算想择木而栖,脚已经退化了。在精神煎熬中,他只身前往寻找生母,想重新找到生育他的生命之树,借以重新长出精神生命的双脚;可是生母的拒见,再次斩断了他这一梦想。无脚飞鸟便愈发流浪在茫茫的旷野和迷离的天空中……
(二)西方:无根盆栽
《阿飞正传》唱出这曲浪子之歌时,无独有偶,《这个杀手不太冷》几乎同时在西方唱响了另一出流浪者的挽歌。作为顶尖职业杀手,里昂身怀绝技,但缺失精神家园。他孤独、居无定所,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睡觉从不敢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睡),手边放着枪。他的一段话同样耐人寻味:“它比人友善多了。它跟我一样沉默,从来不会问问题,也不会想杀我。它也跟我一样,没有根。”
“它”就是里昂最好的朋友——那盆跟着他四处迁徙的绿色植物。影片多次通过蒙太奇手法突出无根盆栽这一意象:这是一株普通的绿色植物,但每次搬家,里昂除了拎着他用以谋生的家伙(枪支),唯一抱着的就是这盆植物。每搬到一个住处,里昂都会为它修枝翦叶,让它沐浴阳光。哪怕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独自断后时仍然没有忘记这株盆栽,而让玛蒂尔达把它一起带走。就是这么一个精神世界的流浪者,他对所有的人都充满怀疑,却与一棵无根盆栽相依为命,不离不弃。从精神家园的层面来说,它就是里昂的生命之树(原型意象),可是它却没有根——这正是里昂生命状态的真实写照。初恋事件的致命打击,让里昂枪杀了女孩的父亲,走上了职业杀手的不归路,生命之树的根从此斩断。
影片真实地刻画了里昂最初精神世界的扭曲:虽然他恪守着不杀女人和孩子的职业原则,但为了钱,他可以接任何一桩人命生意,所谓人生价值就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人性的泯灭,让里昂不会为伸张正义而打抱不平。当恶警诺曼·史丹菲尔在他隔壁血洗和诛杀玛蒂尔达全家时,他视若无睹。直到玛蒂尔达敲开他的房门逃避杀身之祸,里昂人性的良知才慢慢得到恢复,生命之树才开始生根。
也许正是东西文化集体无意识的相通之处,《逍遥游》中鹏鸟和树木(冥灵、大椿)的意象在两部电影中得到了运用。无脚飞鸟残缺不全,无根盆栽又何尝不是?树木想要茁壮成长,必定要有发达的根须。当玛蒂尔达将那株盆栽移植到大地,里昂才得以“落地生根”,而这时他已经魂归天国。就像旭仔,当飞鸟落地,也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五、寻根意象的文化心理解读
两部影片在略带阴冷的氛围中,都透出一种生命叛逆和向上的文化意蕴。《阿飞正传》中旭仔一出场就奠定了全片阴冷的格调:伴着鞋声,他以背影出现。但这个风流浪子、反叛青年同时也渴望高飞,在他冷酷行为的深处,生命的暗流时时涌动着。虽然与苏丽珍、咪咪的相遇相爱没能解开他的心结,没让他精神的飞鸟长出双脚,但爱情毕竟照亮了他内心的阴暗,驱散了孤独的寒意,让他会去爱、会有爱,承认要记得的他永远记得(指苏丽珍等)。里昂也是在一片杀戮的恐怖氛围中出场,这个近乎没有感情的杀手,最后却“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同样是因为爱。正是爱,激发了他的责任感和勇气,让他人性的温暖战胜了阴冷,甚至为爱献身。他深知与恶警为敌的后果,但仍毅然前往,里昂和史丹菲尔同归于尽时的熊熊烈焰,就像人性光明之火的复苏和燃烧,照亮了整部电影中的阴暗邪恶。
从文化心理角度剖析,可以看到生母(根的原型意象)的重要性。母爱的严重缺失,导致旭仔过早地精神断奶,令他失去飞鸟的双脚。而里昂也存在母爱缺失的问题,还有导致他心理扭曲的初恋事件,只有亲情爱情再次出现时,生命之树才长出了新的树根。
三毛的《橄榄树》写出了人类寻根文化心理的共同追寻:“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这首浪子之曲,同样是以鸟和树的原型意象,体现了寻根的集体无意识,引发了无数人的心理共鸣。从本质意义来说,每个人都是精神世界的流浪者,都在跋涉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两个主角的生存状态,用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话来形容非常贴切:“我所有的自负都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内心的软弱……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流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
鸟的飞翔、树的扎根,都是为了寻找到人生终极意义的安身立命:飞鸟需要双脚来歇居大树,树木需要根须来拥抱大地。在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心理下,两部影片寻根主题和意象的巧合,体现了东西方社会寻根之旅的沉重和艰辛。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进一步加剧了人生精神世界的空虚和迷惘,因此我们更需要追寻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无脚飞鸟、无根盆栽,更是对光明温暖人性的期待和回归:愿生命之鸟栖居大树而高飞,愿生命之树扎根大地而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