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留在青石板街上的梦(外二篇)
2018-11-15李永琪
李永琪
我家的宅院座落在登州古城的北大街。
这条大街南起草桥,北到城北门,长约二里许。是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每当沉重的镶着铁瓦的木制独轮车在青石板上碾过,车轴发出吱呦、吱呦的响声,伴以哐当、哐当的节奏,街道中间的石板便出现一条深深浅浅的辙。小时候,我常常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遐想,有时觉得像穷人的叹息和呻吟,有时觉得像孩童的歌唱与欢笑。
草桥是一座罗锅桥,童年的记忆里又高又陡。我家在草桥北路东第三个门。这座桥就成为我孩提时代一个重要的玩耍地场。一辆独轮车推过来,直冲着往桥上推,不到一半就滑退下来,又斜着推,走“之”字形路线,结果又是白费力气。正在推车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几个看够了热闹的孩子便一轰而上,拉的拉,推的推,帮忙把车子推过桥顶,望着独轮车拖着推车人往下急跑,我们发出一阵“噢,噢”的欢叫。
最有趣的是晚上,看骡马车过桥。远远的一驾骡马车赶过来,车的左前辕上挂着一盏马灯,悠悠荡荡的。有经验的赶车人在离桥还有一大段路时,就挥舞着鞭子吆喝着使骡马跑起来,一鼓作气冲上桥。而有的车夫到了草桥下才加紧几鞭子,骡马奔腾不起来,就失去了冲力。在车夫的狠命抽打下,马蹄铁在青石板上碰撞出耀眼的火星,结果还是没上去桥。这时聪明的车老板马上让车退下,倒退一段距离,再往桥上冲,一般都能过去。也有的车老板非常犟,楞是不肯后退一步,又是特别狠,使劲地用鞭子抽打,直到辕马跪倒在桥上,两只前膝都磨出了血,才肯罢休,让马退到桥下稍息。每次看到这种情形,孩子们开始讨论帮还是不帮。不同意帮助的说“那个赶车的太狠太坏”,主张帮助的孩子便说“你看那匹辕马多可怜”。争论的结果,当然是帮着把车推过桥。这算不算“人之初,性本善”呢?
草桥下有两条东西弄,西边的弄叫胡稭市弄,东边的弄叫万家弄。两弄口相对于北大街。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便是路西的石婆婆弄和路东的水探头弄,两弄口也是相对的。在这相对的弄口南有一座过街石牌坊,叫陈家牌坊,牌坊东边还有一只石马。我很好奇,问母亲为什么西边没有石马。想不到竟有一段传奇故事。
说的是某朝代,在京城做官的陈某人遭到同僚的谗害,皇上降旨抄家灭门。一天深夜,陈家牌坊前的石马忽然开口,对陈家婢女说明主人在京城获罪情况,并声称皇帝的御使已到达登州府,时间紧迫,婢女怀抱主人的小公子连夜乘石马逃走了。“以后呢?”我追问。“以后婢女把小公子养大成人”,母亲说。“再以后呢?”我又追问。“再以后陈家公子改名换姓又考上了官,”母亲又说。“再再以后呢?”我又再追问。“再再以后陈家公子替他父母亲报了仇”,母亲再说。“再再再以后呢?”我还是追问。母亲想了想说“没有再再再以后了。”我的心中感到很怅惘,像失落了点什么。我不相信石马说话、石马救人的故事。但我想那个婢女一定是个英雄豪杰。她能救人,而且真的救了公子,并将他抚养成人,做了官报了仇。我潜在的心里是想知道这个英雄女子的命运,可是母亲明确地告诉我“没有再再再以后了”。
沿着青石板路再往北走,路西有一个义和弄,小弄里没有一户人家。相传当年这里住着两户殷实的人家,盖房子时谁家也不愿意让别人家接山墙,于是两家商定在中间留出一条小夹道,既讲义气又不伤和气。于是才有了这条狭窄仅可通过一人的义和弄。义和弄口南边,有一座顺街的小牌坊,说是为某个贞烈女子立的,年代久远已无据可考。我忽然觉得这座顺街牌坊是为陈家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救幼抚孤的侠义女子立的。陈家公子应该给她立个牌坊,社会也应该同意给她立这个牌坊。尽管是男尊女卑的年代,民间女子不能立跨街牌坊,顺街树立一座牌坊也是对英烈女子的褒奖与慰藉嘛,至今我仍如是想。当年“再再再”的迷惘也就有了一个满意的答案。再往北是镇武庙弄,因原来有座镇武庙而得名,解放前夕拆毁了。
记忆中青石板街道的两旁都是些开店铺的木栅板房。有当铺、棺材铺、染房、剃头铺、小酒馆、鞋铺、车马店、绸布店、杂货铺、火烧铺、木匠铺、铁匠炉……这些古老的行当作坊,标明这条街市的古老和曾经有过的繁荣。经过长期的战乱和自然灾害,到解放前夕,已经是倒闭的倒闭、衰败的衰败、逃亡的逃亡,我耳闻和目睹了这条街道逐渐失去往日面目的过程。当今三四十岁以下的人听起这段变迁,如同听历史评书故事一样,表露出漫不经心的轻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四十年后再回到北大街,青石板路不见了,罗锅草桥不见了,老宅院的位置已经盖起了六层高的居民楼,做饭用上了液化气和自来水,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前进。
一次家人闲话中,谈起了这条青石板路是什么时间拆修的,铺路的大青石板都哪里去了。家父对我说:五十年代中末期,随着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蓬勃发展,要建设一个新的海港码头。城里的许多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都拆修了,北大街也不例外,挖掘出来的青石板运到码头建成了一条长堤。
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我倘佯在码头的长堤上。目光在排列整齐的青石长堤上搜寻,猜测哪一些是北大街上的青石板,企图寻找到我家门前路中央的那块巨大的青石板。多想再摸摸光滑的深深车辙,听听独轮车碾过的吱呦声和童年的欢笑。可是除了轮船起航的汽笛声和涌浪拍击堤岸的涛声,我什么也没有寻找到。哦!海浪冲刷掉了留在青石板上的斑驳经历,却冲洗不去我心中留在青石板路上的记忆,更不可能失去镌刻在青石板路上的梦。
海鸥在海面上空翻飞,忽地向我俯冲过来,不断地鸣叫,是想向我诉说什么吗?
难道是想告诉我遗留在青石板上的梦在那里?
梦中故乡月
古城登州城北丹崖山壁立千仞,登蓬莱阁遥望,海天苍茫,空明澄碧。
当明月从东海升起,挂在归帆高高的桅杆上,爹急急匆匆地驶回到渔港。靠码头、抛下锚、落下帆,拎着一兜肥肥的螃蟹,赶回家中。
船帆载回的圆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房屋东山墙的梧桐树上。娘麻利地端上来刚刚煮好的肥蟹,孩子们忙不迭地掰下螃蟹的大螯。红红的螃蟹,红红的葡萄酒。碰杯,爹娘把酒连同杯中的月影一口咽下,娘的脸红扑扑的,轻声地念叨:愿我们一家人永远团团圆圆。不知是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对爹说,还是对着天上的月亮说。
月光下,渔村的夜是静谧的,海港的夜是静谧的,海浪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舷,拍打着堤岸,悠荡的锚缆系着渔人的梦。故乡的明月夜,潮湿的月光就是水。
少小离家走天涯,七十古稀又仲秋。这一夜,梦中故乡的月光,潮湿了我的睡枕;醒来,已是子夜时分,起身披衣,走出房屋,徜徉露台之上,遥望月正中天。吟一阕《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感受失明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个灿烂的季节消失了。空洞、迷茫的眼瞳里,还有坦荡、睿智与缱绻的柔情吗?
面对北大荒的山山水水,还能从一株小草感受生命力的顽强、拍照一簇山花寻求诗意吗?看不见,拍不了北大荒的春花秋叶、灿烂的朝霞、如水的月色,还能写出或激情澎湃、或禅意哲思的诗句吗?
回到故乡,杖行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看不到岁月留下的深深车辙,还能感受到生活的艰辛吗?伫立在老屋的庭院,看不到老屋斑驳的门窗,抚摸繁英落尽的老石榴树,还能感叹岁月的沧桑吗?
置身在蓬莱阁下,渤海边的沙滩上,大海还是离乡时候一样深深的湛蓝色吗?看不见玩沙的男孩女孩及飞翔的海鸥,耳畔孩童的欢笑、鸥鸣,还会带来精神欢愉的共鸣吗?我想海风吹过耳畔,吹抚我的面庞,相信海风吹过归乡人身边时,我的心跳是会加速的,也会吹起一排拍岸的浪花。
入夜了,老家,老屋前,逼仄的胡同显露出参差不齐的夜空,几只蝙蝠灵敏地飞行,躲避顽童追逐抛来的鞋子……这是童年定格的镜头。
感受失明,在阳光灿烂的医院里,天真可爱的孙女说,爷爷是贝多芬。什么意思?贝多芬是耳朵听不见的音乐家,爷爷是眼睛看不见的摄影家。哈哈……一滴酸楚的泪溢出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