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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得瓦片听雨声

2018-11-15周仕华

辽河 2018年4期
关键词:瓦屋堂叔瓦片

周仕华

瓦片、村庄、父辈们都老了。不老的只有连绵起伏的群山,还有轮回不变的岁月。

老家在姚家坡,山坡、沟涧、树林、野草,为村民的栖居共同提供着微薄的营养。瓦房坐落在山堡上、土坳里、溪沟侧、石窠中,隔溪相望,隔岭呼应。稍平坦的地方,也有小小的院落,三五户人家的房子檐搭檐,屋连屋,局促在一起。山高谷深,地广人稀,注定了交通不畅、信息闭塞、与世隔绝,更注定了贫穷、落后、愚昧。

村子里,起屋造房与娶妻生子一样,都是人生中的大事。

屋是木屋,而天盖往往是杉树皮和丝茅草,土瓦是难得的稀罕物。老家对门有一面山坡名叫瓦场湾,想必是早年建过瓦场,而我却从没见过那里有瓦窑,更没有见到过一块瓦片。小时候,瓦场湾到处都是玉米地,而现在已是一堵荒坡,并无人烟。不知道父亲对瓦场湾的来历是否知晓,我从来没有向他询问过。倒是在姚家坡的半山腰上和龙家湾的大路边,有几个破旧的废弃瓦窑,终日黑洞洞的,如峥嵘岁月空洞的眼窝,叫人琢磨不透。

做瓦、烧瓦、捡瓦的手艺人,在当地统称为瓦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子里瓦匠稀缺,时常是供不应求。而这几样手艺人,却无一例外地都与我家颇有渊源。姐夫做的瓦坯,结实耐烧,大小匀称,厚薄适中,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堂叔是出名的烧瓦人,烧出的成瓦破损少,成色好,乡亲们多有称赞。而父亲捡瓦的技艺更是声名远播,不仅在本村,而且在外乡、外县都多有人请他去捡瓦。他检修过的瓦屋,主人若是不放心,可经几场大雨后再付工钱。父亲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他所检修的瓦屋往往是滴水不漏。主人便把钱乖乖地送上门来。

堂叔住在姚家坡,离我家老屋不远。堂叔精明能干,可是成分不好。堂叔的父亲是大地主,土改的时候遭到镇压。后来,堂叔娶了一个瓦匠的女儿为妻,跟老丈人学得了一手烧瓦绝技。烧瓦可不简单,从起初的上窑,到三天三夜煅烧火候的把握、最后的闭窑放水冷却,都有特别的讲究,稍有疏忽,辛辛苦苦劳累了几个月的工夫全都白费。可见,烧瓦人干系重大。烧瓦匠的待遇也很高,派头十足。不过,堂叔的技艺却很少派上用场。堂叔壮年的时候生产队还在搞大集体。那年月要想填饱肚子就得靠努力挣工分,以求秋收后分得更多的粮食以养家糊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家实行分户单干,堂叔搁置多年的手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据说,为了烧瓦,堂叔出过好几次远门。他也曾把赚到的钱粮,多次送回家去,逗婶婶开心,为儿女们添新衣、交学费。堂叔过了几年丰衣足食的日子。邻里们好不嫉妒眼红。

好景不长。有一次,堂叔出门好几个月才回家。有的说堂叔在外面有了相好,被小妖精迷住了,钱也花得精光,没有脸回来。有的说堂叔的手艺失败了,几窑瓦都没有烧成器,陪了不少钱。有的说堂叔做起了别的营生,不再烧瓦,对土里土气的瓦片产生了厌恶。各种传言,像鸟雀一样飞进村庄,飞入大家的耳朵里,传来传去就传出了很多花样和版本。

堂叔回来了。从此不再给人烧瓦,老老实实地侍弄起自家的田地,庄稼长得倒殷实,日子却过得干瘪。同样是与泥土打交道,收成却是天壤之别。可是,堂叔却只字不提烧瓦的事,似乎他从来就不曾学过这门手艺。与烧瓦匠的诀别,很彻底,很干净,很利落,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凛然。重新沦为庄稼汉的堂叔,平时没什么特别,惟到了过年烧香纸祭祖的时候,方才显现出些许端倪。他一定要单独给师傅烧纸敬香,且火坑里的柴火,三天三夜不准熄灭。在故乡,有“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的说法,也就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要把柴火烧得旺旺的,一夜不灭,意味着来年红红火火。快过年了,堂叔把事先捆好的干柴,从山里背回来,放进柴屋里。谁也不允许动他的柴禾,直到大年三十夜幕降临之前,才虔诚地把柴锯好,堆放在火坑一旁的角落里,以便夜里随时添加。

好多年过去了,不知堂叔是否还保持着这一习俗,我回家过年时也从未向别人打听过。只是坐在瓦屋里,围炉夜谈的时候,偶尔想起堂叔。算起来,堂叔早已年过花甲,该是儿孙满堂,享享清福的时候了。

前年回家过年,听母亲说,自从堂婶病逝后,堂叔就进了城,独自带孙子孙女们上学,过年也没有回老家。进了城的堂叔,冬天取暖都是电炉,是否习惯?有一次上街,看到堂叔,说起他的近况,他只说在送孙辈们读书,一切安好。一日,从小学旁路过,见学校周围有许多瓦房,全租给外地进城送孩子读书的人居住。堂叔是否就租住在这一带,我没有打听。我想应该是。这些与城里的高楼大厦相比,早已过时的瓦屋,租费便宜,更何况对于堂叔来说,也有火坑,冬天可以生火取暖。至少,雨天的时候,还可以听听雨打瓦片的声音,从细碎的声响里,找回一去不复返的岁月绝唱。

姐夫呢,在给我家做瓦时我还是一个蓬头稚子,天天躲着玩泥巴。而他却能把泥巴玩得溜溜转,尔后将一排排土瓦堆放在屋檐底下,层层叠叠,码起一座座高墙。我趁他不在,也悄悄玩过他的泥刀、转盘、瓦桶,终是不得要领,烂泥扶不上墙。

我家的四间老屋,两间盖瓦,稀稀拉拉,两间盖杉树皮,严严实实。瓦片虽稀,结实耐用,树皮虽密,却易腐烂。买瓦很贵,且瓦场离家甚远,搬运又全靠人工肩挑背驮,父亲也是有心无力。十几年来,凡遇大雨,老屋到处渗漏,哪怕是大半夜,也得全家齐动员,动用家里的盆盆罐罐,接住漏下来的雨水。雨声滴滴答答,叮叮当当,噼噼啪啪,奏响嘈杂的小夜曲,我却在这雨的交响里熟睡如泥。当时,不知我已过不惑之年的父母,是否也可以在雨声中安睡?

母亲跟父亲商量:“还是自己做瓦吧,长期这样下去不行,房子非烂掉不可……”

父亲只是叹气,他知道做瓦的辛苦,更知道我家附近的泥土并不适合做瓦,含沙量太重。做土瓦必须用纯泥土,不能含一粒沙子。而我家所有分到的土地,没有一块是纯泥地,别人家的土地,都得种庄稼,怎么会让我们家拿来做土瓦?况且这样的泥地离家都很远,自己做瓦很不现实。父亲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终日忧叹。母亲也毫无办法,眼看自己辛辛苦苦修造的房子,开始发霉,有的檩条上已生了蘑菇,也只有干着急。

是姐夫,从小就在做瓦行当摸爬滚打,见多识广的姐夫,大胆地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何不用淘泥试试,或许能成。

饱受雨天房屋漏雨之苦的父亲,没有犹疑,决定采用姐夫的办法,哪怕只有不到百分之五十的希望。老屋旁是一块坡地,父亲在上下相隔两丈多远的地方,各挖出一块平地,置一口泥塘。上面的泥塘专门用来淘洗含沙的泥土,将泥浆由水沟放入下面的泥塘中沉淀。沉淀下来的泥,很细腻,没有沙子,经人工或黄牛踩黏后,便可以做瓦坯。瓦场办起来了,姐夫的这一创举,引来不少乡亲啧啧的赞叹声。孩提时的我,更是为姐夫的聪明才智所折服。

从开春一直忙到夏末,直到秋初第一窑瓦才烧制出来。烧制的土瓦,成色并不理想,可比起杉树皮和茅草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老屋换上了土瓦,有青灰色的泥土爬上屋顶遮风挡雨,日子安宁了许多。瓦片在岁月中老去,刻上了时间的痕迹。无迹可寻的时间因了瓦片而具体,而显形,瓦片犹似破旧的书页,记载下时光流逝的匆匆脚步。老屋真的老了,长了青苔的瓦片,便是它苍苍的胡须。

曾经年轻气盛的姐夫,如今也已年过五旬,早就不干做瓦的营生了,跟随打工大潮辗转于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姐夫除了会做瓦,别无他能,到外地也只能是进厂做苦力或者帮老板养养花除除草之类。没想到,当年做瓦时意气风华的姐夫,面对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无片瓦可觅的繁华都市竟也变得一筹莫展。

近几年,老家到处都建起了小洋楼,瓦屋在风雨飘摇中荒圮、消失,不可一世的土瓦又重新回归泥土,悄无声息。

出生在一个手艺盛行时代的父亲,受到老家“养儿不学艺,挑断撮箕系”说法的影响,早年就跟堂伯父学了捡瓦的手艺,走村串户,很是风光了十几年。我小时候,乡村几乎全是瓦屋,盖得再好的瓦屋,两三年也得检修一次,不然就会因漏雨而无法居住,这给父亲的手艺带来了无限商机。

可是,瓦屋里住的不都是有钱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两元一天的工钱,父亲有时候还得给人赊账,账讨不回来的时候常有,尽管主人家供吃管住,可一大家人等着要吃要穿要用呢,父亲为此经常犯愁。捡瓦的活儿择天气,雨天不能做,算下来,哪怕出门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不归家,也挣不了多少钱。母亲时常埋怨,怎么不学点儿天晴下雨都能干的手艺,出门在外,整天阴雨连绵真是急死人。父亲何尝不急啊,到我们兄弟都正上学的时候,他已年届半百,又没有文化,改弦易辙另学手艺何其之难,只得盼望天天都能阳光普照,蓝天白云。

捡瓦是高空作业,是在屋顶上讨饭吃。脚下不能打滑,时刻都得小心翼翼。这正契合了父亲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脑壳的性格,随时都需陪着谨慎。夏天阳光毒辣,父亲就戴一顶旧草帽,肩上搭一条湿毛巾,却并不十分管用。拿他自己的话说,晒得整个人像焙鱼干似的。若是做包工还好,可以自由调节支配时间,早上天刚见亮就上屋,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日头偏西再继续做,直到天色擦黑才下屋来,三天的活两天就干完了,这样可以多挣些钱,老板也少供些冤枉饭,皆大欢喜。我刚参加工作时,单位有好几栋木房,捡瓦的活儿全揽给了父亲。单位的房子很讲究,飞檐垛脊,分水瓦合龙,考验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有艺术的成分。父亲也豪不含糊,捡了大半辈子瓦,跑了许多地方,也算是见多识广。瓦檐垛得结实,飞檐翘得艺术,做到了实用和美观的最佳结合。

将近有十年父亲没有上屋捡瓦了吧。一是年纪大了,腿脚已不利索。二是我们兄弟几人经常打电话叮嘱,不许他再上屋去。前年,自家的房子漏雨,父亲曾上屋捡过一次瓦,他虽带有几个徒弟,但他对徒弟们都很不放心,非要自己亲自上屋不可。可是,捡过瓦的房子原先漏的地方是堵住了,不漏的地方却又漏了起来。从未出过差错的父亲,在自家的房子上失手了。此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要上屋捡瓦的事。

村子里,大部分年轻人都已出门打工。几年下来,洋房子多了起来,哪怕有人再盖瓦房,天盖也是用光彩照人的琉璃瓦,或耐用实惠的石棉瓦,土瓦已识趣地悄悄从村庄退场。父亲捡瓦的手艺,这回恐怕真的是要失传了。

堂叔、姐夫、父亲都是故乡村子里土生土长的瓦片,于岁月的流逝中渐渐老去,时光无痕,惟有瓦片记着几代人的苦楚、辛酸和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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