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祗遹曲论教化观的时代内涵解读
2018-11-15孙建杰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孙建杰/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13世纪,崛起于漠北草原的蒙古部众挟其彪悍凌厉之风,铁马强弓之利先后灭掉西夏、金、南宋,入主中原,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大一统王朝。朴实而具有野蛮气息的游牧文明强力冲击着业已成熟而发达的农业文明,传统儒家伦理道德遭到前所未有之挑战;传统的诗文逐渐隐退,而融合了多种文艺样式、多种文化因子的元曲兴起成为一代之文学。胡祗遹的曲论作为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必然有着这一历史变革期的独特内容,本文力从文化递变的层面阐释胡祗遹曲学的时代内涵。
一、重建儒家伦理秩序的努力
胡祗遹(1227-1295),字绍开(一作绍闻),号紫山,磁州武安(今河北武安)人。元至元年间历任太常博士、左司员外郎、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等职。善诗文、散曲,尤喜好杂剧,与教坊艺人过从甚密。著有《紫山大全集》。
他不仅擅写散曲令套,尤喜观赏教坊艺人演出的杂剧,与演员伶工亲密交往。其作品《紫山大全集》不仅是他艺术的体现,而且这本合集中还有《朱氏诗卷序》、《黄氏诗卷序》、《优伶赵文益诗序》、《赠宋氏序》等四篇弥足珍贵的戏剧评论文章,其对元杂剧的叙述体现了元杂剧的艺术形式和其深远的社会影响。
胡氏的《赠宋氏序》直言不讳地讲述与青楼艺人的交往,热情赞誉她们的精湛才艺和风节品德,并试图从规风正俗、宣导教化的政治立场上对倾动朝野的杂剧艺术予以维护和称扬。文章从“圣人所以作乐,以宣其抑郁”的高度,称赞“乐工伶人之亦可爱也”。说到元杂剧的性质和功用,他指出:
乐音与政通,而伎剧亦随时尚而变。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既谓之杂,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理,殊方异俗,语言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以一女子而兼万人之所为,尤可以悦耳目而舒心思,岂前古女乐之所拟伦也!
胡祗遹文中所谓之“乐”,在此明确无疑的应是有元一代勃兴而起的元曲,而且明确的指出乃是当时的戏曲形式——杂剧。“乐音与政通”乃是对儒家传统礼乐文献《乐记》的继承,《乐记》明确提出“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的观点。所不同的是《乐记》所论述的是一向被认为劝世俗、敦教化的正乐,而胡祗遹所论的却是为当时士人所不屑一顾的杂剧。但在胡祗遹看来,“伎剧亦随时所尚而变”,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时代发展而变化,“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胡祗遹认为杂剧是古乐在今天的发展,是古乐新的表现形式。如此以来,经过胡祗遹这一番脱胎换骨的论证,戏曲这一源于民间的俗文学便拥有了纯正的血统——古乐之后裔,从而证明了自身的正统性,得以堂而皇之地登入大雅之堂,庙堂之门。“名不正则言不顺”,既然其“正统”性得到毋庸质疑地证明,那么戏曲自然也可以如同古乐一样“审乐以知政”,“知国祚之兴亡”,发挥其“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的教化功用。
胡祗遹的戏曲“教化说”,后世周德清、夏庭芝、高明等人都曾提出过,他们要么是为了提高戏曲的社会地位,要么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宣扬教化,但胡祗遹的戏曲教化说虽然不乏有此种之目的,但更具有时代的特殊性,深刻的反映了元初文人的在时代背景下的独特心理历程。
胡祗遹活动的这几十年里,自漠北草原到江南水乡,东海水滨至西域荒漠的中华大地上发生了亘古未有之变故,传统文人也经历了一场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劫难。元人在南下征服中原的过程中实施了野蛮而残酷的杀戮政策,大军所过之处,城毁人亡,家离子散。据记载,保州(河北保定)城陷之日,“尸积数十万,磔首于城,殆与城等”,蠡州(河北蠡县)城破之日,元军杀戮殆尽,“屠其城无噍类遗”;凤翔被攻破之际,元太宗窝阔台下诏曰:“诏从臣分诛居民,违者以军法论”。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杀戮,文人所感受到的震撼绝对不是“乱世”二字可以形容的。金末关汉卿写金朝中都沦陷时称“白骨中原乱如麻”,“天催地塌”,堪称绝望的呼号。与军事上的征服相比,当时的文人阶层更痛心于文化的丧失。《明实录》对此曾说:“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异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襜胡帽,衣服则为胯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裳之旧。甚者易其姓名为胡名,习胡语,俗华既久,恬不知怪。”《宋季忠义录》卷十二亦云:“元既有江南,以豪奢粗戾变礼文之俗,未数十年,熏渍狃狎,胥化成风,而宋之遗俗销灭尽矣。”明初宋濂对此还大为伤痛:“元有天下已久,宋之遗俗变且尽矣。”在当时的士大夫看来,自古以来只有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刘因《翟节妇诗序》言:“昔金源氏之南迁也,河朔土崩,天理荡然,人纪为之大扰,谁多维持之者?”文化丧失的忧患遂成为这一代文人的集体病。
这一时期,胡祗遹的诗作也常常流露出对于当时纲常败坏,污弊丛生的忧患和对业已遭到破坏的儒家伦理的感慨。“人心随俗移,趋向竟日下。一闻谈古者,愕睨杂讥骂”(卷二《题郓城汤鼎臣汲古斋》),忠实地记录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社会现状。在《题醉经堂》一诗中,胡祗遹更是对当时文化混乱“正学久消沉”的状况发出振聋发聩般地呼喊:“名教废已久,异端千万途。淫辞溺浩荡,正路日荒芜。”(卷五)述写了一代儒士对名教废亡,异端肆虐的忧患之心。中统初年(大致在1260年左右),胡祗遹为宣抚大名张文谦推荐入忽必烈朝为官,围观期间,《紫山大全集·原序》中称胡祗遹为官“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一时名卿士大夫咸器重之”;序中赞其任翰林文字兼太常博士的政绩时说:“百年坠典,一朝而复,天下翕然称之,以为礼乐文物,尽在其中矣。”“擢山东宪使齐鲁风俗为之一变”。《元史·胡祗遹传》评其任地方官员时的政绩说“抑豪佑,扶寡弱,以敦教化,以历士风。”值得一提的是,张文谦是忽必烈时代力推汉法,要求以汉法变革漠北旧俗的代表人物,他的主要主张和措施就是尊孔推儒,恢复中原的传统伦理秩序。胡祗遹被其推荐入超,也说明了二人在政治主张见解上的具有一致性。
因此,因此,戏曲教化说这一理论在这个时期被胡祗遹提出也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理论和他一生的志向所在是完全一致的,更与他在诗文中屡屡流露出的伤时悲世之感相照应。与其说他的教化观是为了提高戏曲的文体地位,不如说是为了实现他心中那个风俗淳美的儒家社会理想。
二、雅俗文化形态的抉择
“诗教观”在中国传统文人的观念中是根深蒂固的,而戏曲向来又被国人视为邪宗、卑技小道。既然以重树传统礼乐文明为己任,身为名士大儒的胡祗遹何以对戏曲委以重任?元末钟嗣成作《录鬼簿》尚且担心“得罪于圣门”,冒犯“高尚之士,性理之学”,何以胡祗遹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就需要详细考查胡祗遹的生平交游、当时的儒士阶层状况,尤其是当时的文坛状况。
首先,从现有的胡祗遹生平交往活动资料来看,他与众多的青楼艺人和剧作家多有交往。至元二十六年(1289)胡祗遹,王恽和白朴三人相聚于广陵,白朴曾作【木兰花慢】词一首写其“恨一尊不尽故人情”之意。他与青楼艺人竹帘秀、赵文益、李心心、赵真、秦玉莲等演员也交往非浅,胡祗遹曾写小令【沉醉东风】赠与名角竹帘秀。而且与其交往的演员中,不是“颇喜读,知古今,趋承士君子”者,就是“心得三味,天然老成,见一时之教养”者,大多都是位卑而志高趣洁的剧作家和青楼艺人。可以断定,胡祗遹本人对于戏曲及演员的态度是开明接纳的,而且甚为器重这些艺人的人格和学问。
其次,从其诗文中看,胡祗遹对当时的士阶层是相当不满的,他们要么“悖远圣贤域,绝口不谈经”,“窃名实窃利,犯利仍犯义”(卷三《寄赠河南监司》);要么“俗儒束名教,促缩如寒龟,奚知乐道趣”(卷一《古意》);或者“随俗进伎,以妩媚哇淫之欲,快耳而称口”(卷二十四《语录》),这些人或以利忘义,或食古不化,或贪图声色,近世儒人如此,自然是无法担起这个重任的。因此,他时时长叹“儒学乃如此,莫冤人贱轻。”(卷三《寄赠河南监司》)。同一时代的王恽对当时的文人阶层曾说:“金季丧乱,士失所业,先辈诸公,绝无仅有,后生晚辈,既无进望,又不知适从。故举世皆曰:儒者执一而不通,迂阔而寡要,于是士风大沮。”如此儒人自然无法担当胡祗遹复兴中原文物衣冠,使“风俗日淳美”的重任。
最为重要的是,有元一代,自宋以来的雅俗文学分野的趋势迅速发展,长期以来占据传统文坛盟主地位的诗文的影响力日趋衰弱,退缩到狭小的文人天地中,渐渐蜕变为文人自娱自乐的工具,与广阔的社会生活拉开距离,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而原本不为重视的戏曲小说等文体却因其符合市民阶层的审美观、文化趣味及其娱乐性,渐次蓬勃发展起来,在民众中广泛传播,并逐步为文人所接纳,完全的成为一种大众化的、雅俗共赏的艺术样式,据《青楼集·志》记载:“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勾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在与民间青楼艺人和剧作家的长期接触交往中,胡祗遹不可能不看到戏曲这一新兴的文学样式所爆发出的强大生命力、在下层民众中的影响力。显然,相较于传统的诗文,选择戏曲作为重建礼乐文明的载体更能发挥劝世俗敦教化的作用。此外,就现存资料看,胡祗遹本人也并不排斥戏曲这一文体,还亲自创作散曲,其所作今存十一首,朱权《太和正音谱》评曰:“秋潭孤月”。如此一来,以“务求明达实用”为宗,而“不屑为空虚之谈”的胡祗遹,在戏曲和诗文地取舍上,以实用为宗选择戏曲应是题内之义。
三、结语
作为明确的提出戏曲教化观的第一人,胡祗遹的叫教化论在戏曲理论发展史上影响深远。他破除陈见,将教化观赋予戏曲,实则昭示了雅俗文学主潮的演变,“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标志了一向被视为末技小流的戏曲文学正式从传统的诗文中接过“教化”的大旗,肩负起传统诗文的重任,成为文坛的主流。但透过历史的迷雾,更应看到他的教化观不同于后代曲论家纯粹的高台教化、药人寿世,实际上代表了一代文人对重建儒家传统伦理秩序的努力与探索,对恢复中原衣冠文明的向往与渴求。
参考文献:
[1]《四库全书·集部·紫山大全集》卷八。本文所引胡祗遹诗文,均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紫山大全集》,以下只表明题目,卷数。
[2]郝经《陵川集》卷三十五《须城县令孟君墓铭》。
[3]姚燧《牧痷集》卷二十一《懐逺大将军招抚使王公神道碑》。
[4]刘因《静修集》卷八《遗文二》《中顺大夫彰徳路緫管浑源孙公先茔碑铭》。
[5]宋濂《文宪集》卷十九《汪先生墓銘》。
[6]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六)[M].排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105.
[7]白朴《四库全书·集部·天籁集》卷下。
[8]《紫山大全集》卷八《优伶赵文益诗序》。
[9]《紫山大全集》卷八《朱氏试卷序》。
[10]王恽《秋涧集》卷十四《故翰林学士紫山胡公祠堂记》。
[1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紫山大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