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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

2018-11-15尚培元

辽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男儿石榴花名士

尚培元

秋风渐凉,“怡云苑”里的菊花也黄黄地开放了。

趁着这秋天的菊花,姚牧庵为张怡云作了一幅画。画儿,很有意境,也很有情致。云清气爽的苍穹下,一位天真浪漫的少女斜倚栏杆,笑望着天边的一抹微云,栏杆外几丛秋菊,灿灿然,泛着金黄。

姚牧庵给这幅画题名《怡云》。题好了,姚牧庵就将这画拿给张怡云看。

张怡云看着画中的自己,恬静地笑着,很是幸福的样子。她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张怡云说,姚名士的画,传神。

姚牧庵也笑了笑说,那就请画中主人在留白处题诗赋词,着文写句,为之增色啊。

张怡云细细地端详着那幅好画,沉思了一回,便在画上题了一首《石榴花》:

微云一抹隐山岗,斜对着这栏杆细思量。

人生有道不寻常,休想道是别有风光。

那有个知心人满捧菊花酿,空自里幽怨嗟伤。

玳筵前哪寻着知音郎,何日里开宴出红妆!

姚牧庵看罢,沉沉说道,这词,令牧庵赞叹。

张怡云搁了笔墨,吩咐侍女布下美酒果蔬,与姚牧庵对坐了,清饮雅谈。

姚牧庵小呷一口,说,《石榴花》一词,若是吟唱,想必更有韵味吧。

张怡云说,请姚名士雅听。

这样说着,张怡云就取过琵琶,调弦定音,之后,将《石榴花》度入《大石调》曲谱,款款吟唱起来。那曲调,苍凉浑厚,深沉悠远,只把姚牧庵听得如醉如痴了。

一曲唱罢,姚牧庵说,此曲,极妙,若有文人雅士来访,可拿此曲吟唱。

张怡云说,谢名士褒奖。

饮着美酒,听着好曲,不觉就到了日暮时分,这酒,也刚好饮到微醺之时。该散了,姚牧庵却雅趣未尽,带了醉意说,可否再歌新词一阙,以佐酒兴呢?

张怡云说,且请名士定韵出题。

姚牧庵转过头,见园里菊花怒放,绚烂飘香,正是暮秋时节,便说,请以“暮秋时”三字开头,续成新词吧。

张怡云淡然一笑,并不推辞,缓缓调准了琴弦,以《小妇孩儿》曲调唱道:“暮秋时,菊残犹有傲霜枝,西风了却黄花事……”

刚唱了这么两句,姚牧庵就怔住了。听得出,这位才高色艳的大都名妓,情深意浓的前朝公主,胸中却有着无限的悲凄和哀伤。

姚牧庵摆了摆手,感叹说道,不可再唱了吧。

姚牧庵不愿让昔日的公主再度伤感。

张怡云心内苍凉了一下,忽而声音哽咽,唱不下去了。

一日的欢愉顿扫无余,姚牧庵默然无言,怅然离去。

张怡云将姚牧庵送出庭院,看着他且行且远的背影,忽而觉得很是失落。回转身,看见墙角处泛黄的菊花在秋风里摇曳,泪珠不由地滴落下来。

一声叹息,张怡云便想起了她的国,她的家,想起了她赵家的大宋朝。然而,她的大宋朝灭亡了,她赵家的江山衰败了,就连贵为公主的她也被充入教坊,作了歌妓。然而,虽是沦为妓女,她却不忍辱祖姓,赵家的公主便易了名姓,叫了张怡云。

张怡云精于音律,工于文词,在“怡云苑”里,她狂放,高傲,妖冶,冷艳,接纳的皆是诗词骚客,文人高士,却不理睬蒙人达官显贵,而对那些宋朝降臣更是不屑一顾,从不拿正眼观瞧他们。

秋阳已经落下去了,在暮秋的晚风里,张怡云忽而就思念起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为国捐躯。丈夫是大宋朝的一员武将,在临安抵抗元军时战败身亡。张怡云有时就想,如果宋朝的武将都像丈夫那样死战,或许,她的国还会存在,她的家也会存在,她的大宋朝就不会灭亡,自己,更不会沦为娼妓了。

秋风起,泪水凉,张怡云刚要回房去,忽听门外有人高喊,中丞大人来了!

随着喊声,中丞已经带着仆人进来了。

张怡云见了中丞,冷冷地说,中丞大人,好威风啊!

中丞说,公主取笑。

中丞是宋朝旧臣,降后做了元朝的御史中丞。

张怡云令侍女布了清酒果蔬,亲自执了酒壶,斟满杯盏,慢声说,中丞大人怎到这龌龊贱地来了?

中丞起身,说道,来探望公主。

张怡云惨淡一笑,说,非是探望旧日公主,是来访娼妓张怡云的吧!

中丞尴尬了一下,欲言又止。

张怡云又是惨淡一笑,说,中丞大人有话只管讲,我已贱到如此地步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中丞犹豫一下,说,适才,在街上遇见姚牧庵,听说公主新作一词《石榴花》,词美曲妙,请公主雅吟。

张怡云傲然笑道,恐怕,污了中丞大人耳目啊!

中丞讪笑说,姚牧庵听得,我怎就听不得呢?

哼哼!张怡云忽地笑出声音来了。她正了颜色,郑重说道,姚牧庵,胸中永远装着大宋,你能比么?姚牧庵,不食蒙人俸禄久矣,你能比么?姚牧庵,依靠作画养活自己,你能比么?

中丞的脸面就涨红了,一时无言以对。忽而,中丞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个贱人,我若高看你,便是公主,若轻看你,就是一青楼歌妓,今日,我以客人的身份,就点那一曲《石榴花》!

中丞说罢,将一锭大银掷在几案上。

张怡云轻蔑地笑一下,说,中丞大人,露出真相来了。

顿一下,又说,客人点曲,自然是要唱的。

张怡云缓缓取了琵琶,抱在怀里,慢慢说道,《石榴花》为贱妾随口所言,中丞大人听不得,歌妓张怡云为中丞大人弹唱一曲唐人的诗,如何?

不等中丞开口,张怡云就以《新宫调》吟唱了一首唐诗。

是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中丞听着,神色有些不自然了。

张怡云唱罢,接着便又唱了一首花蕊夫人的宫词: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后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中丞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中丞羞愧地说,公主,别唱了!

张怡云仍在唱着。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中丞面红耳赤,悲叹一声,逃出门去了。

张怡云却还在唱着。

更无一人是男儿!更无一人是男儿!

泪水悄悄滑落,张怡云哽咽得唱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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