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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故乡的路

2018-11-15

青春 2018年9期
关键词:弟媳姨夫表弟

1

十一年前,多日连绵的细雨让岭南的冬天开始有了些许寒意。年底愈近,淤积在心的乡愁似乎愈浓了,我和表弟深夜躺在工厂宿舍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单,静听窗外呼啸的夜风。

表弟在生产部做生管,我在外贸部做跟单。那天深夜,窗外寒风阵阵,我被尖锐的叫喊声惊醒过来,“妈!妈!你醒醒!”表弟在梦里大叫着。我匆忙下床推醒睡梦中的他。表弟从梦中醒过来,眼角挂着泪痕。窗外一片漆黑,墙上的时钟恰好指在凌晨三点的位置。

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焦急地问道。表弟怔怔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还深陷在梦境里。我梦见妈死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我怎么叫她她都不应。关了灯,重新躺下,漆黑的夜色潮水般迅速淹没整个房间。表弟依旧一动不动地孤坐在床,仿佛六姨真的离开了他。几分钟后,表弟歪坐在床,不停地拨打电话,一直到电话打通,听到姨妈的声音,他才放心地睡去。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异乡颠沛流离,漂泊近十五年,内心愈来愈感到疲倦麻木时,表弟十多年前深夜的那次近乎哭泣的喊叫,总会再次激荡起我内心的恐慌与颤栗,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光的巨手紧握着它,不停地抽打在我瘦弱的身躯上。那个场景始终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在时光的酝酿下,慢慢演变成一种象征和隐喻。

六姨夫去世,表姐远嫁陕西后,家里就剩下表弟和六姨相依为命。梦是现实的另一种延伸,表弟的噩梦与六姨的病紧密相连着。长久的操劳加速着六姨的衰老。去年六月,六姨突然小肠大出血,在省人民医院,表弟请了一个月假寸步不离地陪护在她身旁。医院病房里,那些冰凉的金属仪器,在暗夜里发出幽绿的光,滴滴答答的响声在耳畔响起。表弟守在机器旁,一刻也不敢入睡,仿佛一入睡,醒来便再也见不到姨妈。

2

六姨年轻时是东家村出了名的美人,每次出门,六姨仿佛一个巨大的磁铁,总会引来不少年轻小伙驻足观看。前来外婆家提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当村里人都在猜测六姨最终的对象时,六姨却出人意料地嫁到了三十里外的龙潭山旮旯里,嫁给了当初来给外公家翻修房子的泥水匠。在众村里人一边倒的叹息声里,六姨却倍感幸福。六姨和六姨夫眉目间传递的眼神里闪烁着爱情的光亮。时光在六姨和六姨夫辛勤的忙碌下如沙子般从指尖流逝,当大家都在为六姨的日子过得艰辛而担心时,六姨的日子苦涩中开始露出甜味。

世事难料,多年后,生命的寒意迅速渗透到六姨夫骨子深处。那是2002年的寒冬,我正在念高二。这天学校放假,薄暮时分,我回到了家里。次日中午,母亲正在给我准备返校带的衣服和饭菜,表弟神情呆滞一脸悲伤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表弟压抑许久的悲伤终于爆发出来,他哇的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母亲嚎啕大哭起来。在屋里看电视的父亲闻讯疾步赶出来,被眼前的这一幕震住了。怎么了,孩子。父亲焦急地问道。三姨,我爸他快不行了,正在县人民医院抢救,你们快去看一看。表弟泪水涟涟地说。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们一时手足无措。匆匆赶到医院,六姨夫已经奄奄一息,见我们赶来,他嗫嚅着苍白的嘴唇向我们打招呼,一旁的支架上,点滴顺着药管子缓缓流入他的体内。守候在一旁的六姨悲伤而绝望地看着我们,喉咙沙哑地说不出话来。原来,半个月前六姨父去犁田,薄暮时分,即将上岸时,他右脚踩到了埋藏在田地里的一根生锈的铁钉子,钉子穿破脚底,出了一点血。六姨夫回到家涂了点红花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三天后,病情急转直下,他迅速陷入昏迷的境地。

医生无奈地朝父亲摇了摇头,说,来不及了,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点,已经是破伤风晚期了。父亲表情沉重地走出来,独自坐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默默抽烟,烟雾弥散开来,模糊了他的脸。白色病床仿佛病人苍白的脸,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六姨夫静静地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六姨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陷入无边的虚空之中。表弟恐慌地看着父母亲,像是一个溺水的孩子,发出求救的眼神。我看见父亲走过去拥抱着表弟,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安抚着他。独自站在病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陷入无边的回忆中。我与六姨最亲。年幼时去六姨家那些欢快而又幸福的时光,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竹林、坟墓、老井、西瓜、茶籽树、山间的清泉,以及六姨笑起来时荡漾在嘴角边的酒窝。世事苍凉,八年时间,命运毫无征兆转瞬之间就把人逼到悬崖边。六姨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六姨夫身旁,脸上愁云密布,过度的悲伤让她一下子苍老许多。母亲把在病房里守了一天的六姨扶出来。刚走出病房不远,六姨忽然哇的一声,伏在母亲肩膀上抽泣起来。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六姨不停抖动的肩膀,无边的悲伤电流般击中了她。

一周后,那个阴雨绵绵的黄昏镌刻在我生命深处,六姨父撒手而去,六姨伏在六姨夫的身上,嚎啕大哭。六姨夫去世后,整个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六姨身上。三年后,六姨才缓缓从悲伤的阴影里走出来,但六姨仿佛变了一个人,寡言少语。

姨夫去世后,六姨继续养鸡养鸭喂猪崽,还承包了村里的八亩地。六姨就这样任劳任怨悄无声息地伺候着她的那几亩地,土地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依靠。土地里孕育出瓜果蔬菜,六姨再用它们去抚育孩子。烈日长久的曝晒下,六姨愈来愈黑愈来愈瘦了。为了赶在雨季来临之前把稻谷收割完毕,晾晒干后入仓,六姨天还没未亮就到了地里,她手中紧握的镰刀落在稻秆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片刻不停一直做到中午太阳高悬在半空时,她才浑身是汗地回家吃饭。吃完午饭,喝了口凉水,山里人都在午休时,六姨又到了地里。午后的田野没有一丝风,稻秆纹丝不动地矗立在稻田中央,大地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六姨割稻的声音。汗水很快濡湿了六姨的衣衫。六姨最后还是病倒了,倒在烈日曝晒下的田地里,快天黑时才被人发现。次日闻讯赶来的母亲大姨小姨大舅小舅一下子都聚集在她的面前。没人知道六姨种了那么多地。母亲叮嘱我以后农忙时节一定要去六姨家帮忙。

几日后,在父亲的召集下,大舅小舅以及另外几个姨妈纷纷聚集到了六姨家。一个礼拜的时间,八亩地的收割任务迅速完成,这是亲情的力量。在亲情的温暖下,暗夜里,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六姨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许多,但转瞬她又黯淡下去。

六姨就用她那双勤劳的双手供表姐和表弟顺利念完了大学。像天下众多农妇一样,六姨用她瘦弱的身躯再次撑起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3

次日醒来,表弟似乎还深陷在昨晚的噩梦里,他焦急地跟我说想早点回家。2008年,元旦刚过,严重的冰雪天气席卷到全国各地,各地的火车站出现了严重滞留旅客的现象。雨雪浇不灭内心的那团燃烧的火焰。几天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表弟辗转通过几个票贩子弄到两张晚上的火车票。

多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黄昏,我和表弟提着行李,撑着一把半旧的雨伞,出了工厂的大门,冲进淅淅沥沥的雨中。两个小时的颠簸,到火车已是七点,火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裹着寒意细雨落在人的脸上衣服上,那股寒意渐渐入侵到人的骨子里。雨丝愈来愈密,编织出一道细密的雨帘。到火车站不到十分钟,火车站广播大厅告知由东莞开往吉安的K88火车临时取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们感到异常沮丧。雨下得愈来愈细密,天气也变得愈加寒冷。在天桥下,我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家,表弟紧握着拳头说道。一直撑到凌晨两点,天气愈来愈冷。次日早上八点,在拥挤的人群中,极度疲惫的我们来到隔壁的大朗镇,终于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车。

汽车在颠簸中缓慢前行,抵达吉安时已是深夜十点。表弟让我先去他家住一晚。已经连续四年没来六姨家了。一盏盏灯火在村庄深处摇曳着。出租车载着我们在山间的夜色里左右穿行。夜色里,我又看见了那片熟悉的竹林,再往前,年幼时恐惧的坟墓区变成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那些鲜活的记忆就这样瞬间涌入我的脑海里,六姨年轻时的身影在我面前晃荡着。年幼时嘴馋贪玩的我和哥哥每逢周末就会去六姨家玩。通往六姨家的路是漫长的。清晨出发,我们满头大汗地抵达竹林里时,太阳已释放出毒辣的光芒。绿油油的竹林浓荫遮蔽,清幽无比。通常远远地看见竹林的影子,恐惧就在我们心底涌起,我跟在哥哥后面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哥哥故意大声说话,掩饰着内心的恐惧。耳边不时响起风声和阵阵鸟鸣。再往前走就是密集的坟墓区了,我们忽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向前。坟墓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通常这时,穿着红衣裳的六姨带着表弟军峰像救星般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六姨挽着裤脚,像是刚从田地里上来,浑身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表弟军峰手里拿着两个新鲜的还沾着水珠的香瓜递到我们手中。在六姨的带领下,我们有说有笑地穿过了那片密集的坟墓。

每次从六姨家归来,六姨总让我们捎上一只鸡、鸭或者红薯,西瓜我们背不动,六姨来赶集时就会装上一蛇皮袋给我们。这样的场景总是烙印在记忆深处,清晨,我和哥哥还游走在睡梦边缘,六姨把一箩筐的西瓜送到我们院落里,她额上爬满细腻的汗珠,汗水早已湿透她的衣衫。父母见状,总会一脸愧意地把她迎进屋里。

快到家门口时,见六姨独自端坐在暗影里的长凳上,昏黄的灯光映射出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表弟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我看见适才一动不动的六姨此刻兴奋地站了起来。六姨,是我,我也回来了。我大声说道。林林也来了啊。六姨看见我,兴奋地紧握着我的手。我凑上前,紧紧地抱着她。六姨老了,头上是密集的白发,岁月似乎磨平了她的悲伤,让她变得慈祥安静。表弟从包里拿出几瓶活络油递给六姨。妈,这活络油是从香港买来的,专治腰酸腿疼,效果挺好的,你每天睡觉前多抹抹。六姨跟我母亲一样,也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天寒时分,腿就疼得十分厉害。

坐在院落,夜色中的房子色泽灰暗了许多。屋后的竹林在夜风的吹袭下发出的响声,门前的溪流依旧哗哗流淌。吃饭时,六姨笑着对我说,林林啊,帮你表弟介绍个女朋友,六姨身体不好,盼着他早点结婚呢,我担心自己等不到那天呢。饭后,已近凌晨,整个村子静悄悄得,寒风在夜色里穿梭。隔着房门的缝隙,我看见六姨一脸安详地坐在床边,表弟帮她挽起裤脚,把几滴活络油滴在娘变形水肿的膝盖上,然后缓缓用劲,给她的膝盖按摩,加速血液循环。从表弟身上,我看到一种别样感人的母子情深,并渐渐理解相依为命这个词语所蕴含的现实意义。

4

几年后,我已离开道的工厂,远在几十里外的虎门。每次通电话,表弟总会跟我提起那个梦。他说他又做那个梦了,那个梦仿佛一条蛇紧紧缠绕着他,让他窒息。梦是一个隐喻,它在不断地提醒着他早日去完成人生中应该做的事情。六姨的病加重了这种梦的暗示。

2011年8月中旬的一天,表弟高兴地打电话告知我,他明天就带女朋友回老家了。放下电话,我仿佛看到了六姨熟悉的笑容。表弟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就差婚礼没办了。在家里呆了一周,表弟和弟媳决定返程。当天清晨,担心车多,表弟和表弟媳起了一个大早,六姨把家里腌制好的腊鱼腊肉塞满了表弟车的后备箱。

车开出江西边界,即将进入广东时,表弟把车开进了附近的服务区,一连五个小时的驾驶让他感到有些疲惫。在服务区吃完饭,表弟拿起手机往家里打电话,电话拨打了三次,却始终无人接听时,他那颗心顿时揪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在他心底蔓延开来。那个梦又浮现在他脑海里,让他心跳加速。他安慰自己没事,早上出发时母亲精神气还是那么好。几分钟后,他感到不放心,又迅速拨打了张大婶家的电话。后来这一幕与曾经的那个梦交织在一起,每每回忆起来,表弟总是泪流满面。十分钟后,他接到张大婶的电话,张大婶焦急地说,孩子啊,你快回来,你妈妈快不行了。原来张大婶和村里卖豆腐的破门而入,还没进房门,就看见六姨躺在地上,身体早已冰凉。六姨死于心脏病突发。烈日曝晒下的盛夏,窗外依然是蝉鸣阵阵。夏季的热却映衬出生命的寒意。

表弟迅速调转方向,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回到家,张大婶满脸泪痕地看着他,说,军峰啊,你妈死时手里还拿着你给他买的活络油呢。表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六姨一直盼着表弟结婚摆酒的这天,为他结婚准备的两大坛子咸鸡蛋放在灰屋的角落里。草鱼也煎好了,炸得通身金黄,满满的一坛子,就紧挨着那两坛子咸鸡蛋。看着它们,我仿佛看见了六姨忙碌的身影。

悲伤潮水般袭来,连夜往回赶,夜色里,六姨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在六个姨妈中,我们与六姨最亲。六姨静静地躺在黑色棺木里,面容慈祥,仿佛临死前未曾受到任何痛苦的侵袭。我独自坐在竹林里抽着烟,细细咀嚼着六姨的一生。次日,在阵阵唢呐声里,六姨上山了。六姨埋在山半腰,紧邻六姨夫的位置,六姨应该不孤单了吧。父亲看着六姨的坟墓,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声叹息回荡在整个山间。

很长一段时间,表弟沉溺在悲伤的河流里,任何劝解都无济于事。工作之余,他祥林嫂一般不断跟我复述脑海里的那个梦境。时光会抚平内心的伤疤,但表弟内心的悲伤没有缓解,反而在流逝的时光里变得愈加浓重。在梦里,他半跪在六姨身边,摇晃着她冰凉僵硬的身子,大声呼喊着,直至嗓子沙哑。每次睡在一旁的表弟媳使劲地捏着他的胳膊,他才会大汗淋漓满是恐慌地从睡梦中醒过来。

5

2016年3月,表弟准备辞去干了八年的工作,回老家。任何劝阻都阻挡不住他的这个决定。当表弟媳一脸担忧地找到我,请求我务必劝一劝他时,我心底也打起了退堂鼓。

表弟媳炒了一桌饭丰盛的晚宴把我请到了她家里。为了老屋拆迁的问题,表弟他们夫妻俩吵了很多回。如果同意拆迁,就能立即拿到五十万的拆迁补贴款,对于工薪阶层而言,五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五十万,足够可以垫付一套新房的首付。更关键的是现在购买一套新房,还能送一个学位。这一下子就解决了孩子的读书问题。表弟的孩子在民办学校读书,每个学期的学费得三四千,一年下来加上其他的开销就得好几万,关键是以后高考还得回到内地。

那顿饭充满了火药味,表弟媳夫妻间的争吵迅速升级到要离婚的地步,我作为劝降者夹杂在中间,倍感尴尬和无奈。

“房价又涨了,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个破房子拆了就拆了,我们过几年再在老家县城买一套不是更好吗?”表弟媳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

“别人都住上自己的房子了,就我们还住在城中村的破出租屋里,你不为我想,也为你孩子的教育想想好不好?”表弟媳说到最后,竟躲到房间哭泣起来。弟媳的每句话都戳中表弟的要害,让他疼痛难忍。表弟一直沉默不语,他没有怪她,弟媳这些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最后,在我的劝说下,辞职变成了请假三个月这样比较稳妥的方式。

回到老家后,一连三个月,表弟寸步不离地守在老屋里。山边开建一条新的高速公路,需要穿透两个山腰。村子里许多住了几十年紧邻马路的老屋面临被拆掉的命运。谁也没想到表弟会成为一个顽固到底的钉子户,那些以前经常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事情,如今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

老屋承载了生命的记忆,它不仅仅是一个房子,更是记忆的根源所在。六姨的老屋也满载着我童年的欢愉。表弟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屋,老屋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都带着六姨的气息。厨房角落里的那张小板凳依旧安静地站立在那里,那是六姨出嫁时从外公家带来的。表弟没想到板凳还在。他在暗夜里慢慢走过去,缓缓在板凳上坐下来,板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发出痛苦的呻吟。暗夜深处,不远处的马路上依旧响起机器挖掘的轰鸣声。

清晨五点半,窗外的夜色还很浓,但已隐约能看到一丝光亮。表弟提着昨晚准备好的鞭炮纸钱以及酒水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沾满岁月灰尘的门发出吱嘎的响声。四周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一声犬吠。

村口是几台庞大的挖掘机,为了不惊动拆迁的人,他没有从村口这条路走,而是转了一个大圈,从村尾的那条小径往牛角屏山上走去。山上的一草一木还淹没在稀薄的夜色中,表弟走到山脚,眼前的景致才变得清晰起来。表弟朝着山腰坟墓的方向,喊了一声,妈,我来了。他扛着锄头把坟墓周边齐腰深的杂草锄干净,而后在坟墓前点燃三根香火,倒上一碗六姨生前酿制的米酒,又弯腰深深鞠躬三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响了积极回应的山林,转瞬却又跌入更深的寂静之中。

这一天恰好是清明节,也是表弟两个月来第一次离开老屋。

表弟从山上下来时,天已大亮,他刚走到山腰,村里卖了一辈子豆腐的李爷看见他,急切地说,孩子,不得了了,你上山一趟,家里的房子已经拆了。表弟一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路狂奔到村子里,果然,百年老屋已经变成残垣断壁,庞大的挖掘机在里面发出轰鸣的响声。一股悲伤突然从心底涌过,集中了他柔软而脆弱的心。表弟忽然气冲冲地跑到只剩下横梁架子的屋中间,扣着一个施工人员的脖子大喊道,我操你娘的,还我房子。戴着蓝色施工帽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他骂了一句神经病,使劲一推,就把表弟推在了灰尘滚滚的泥地上。

一连几日,表弟浑身无力,茶饭不思,整个人仿佛丢了魂一般。几日后,表弟回到了异乡的出租屋里。车窗里故乡的身影渐行渐远,他捂着胸口,忽然感到一阵心疼,怅然若失。

靠着拆迁补贴的五十万和这些年的积蓄,表弟他们在市区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二手房,首付了七十万,贷款了五十万。几个月后,孩子也顺利入读附近的公办小学。住进新房,弟媳脸上挂着别样的幸福。看着表弟整日病恹恹的样子,像是谁欠了他什么一般,表弟媳心底就来气,怒骂道,你整天露着个苦瓜脸干嘛,不就是个房子嘛,过几年我们再去老家盖一栋不就成了?弟媳没料到一连多日沉默寡言的表弟忽然跳了起来,忽然冲着她大声吼道,房子,房子,你就知道房子!那不是房子,那是我的根,他们把我的根都铲除了!表弟的一阵怒吼,一时让表弟媳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6

这年大年二十八,我坐着表弟的车,随着他们一家三口踏上了归乡的路。回到老家已是深夜,路上空无一人,表弟打着远光灯,远远地就看到了家的位置。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屋子亮着温暖的灯火,六姨正一脸急切地在门外等着他归来,而厨房里正热着鸡汤。爸爸,到了,就是这里。表弟他儿子皮皮忽然说道。表弟把车停在马路边,停在老屋原来的位置。曾经的老屋,现在是一片僵硬而又冰凉的水泥路。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表弟用火机点燃了三根香火,而后插在紧挨马路旁的泥土里。表弟媳倒出一杯白酒,洒在马路旁。调皮的孩子在暗夜里点燃了那串一万响的鞭炮,寂静的夜空顿时被炸开了锅一般,转瞬却又彻底寂静下来。暗夜里,我站在三根香火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为表弟,也为我分外想念的六姨。我见证着表弟一家三口的在黑夜里的祭奠仪式。表弟和我默默地蹲在一旁抽着烟,一直到鞭炮没了声响,才起身离去。一路上沉默无语,表弟载着妻儿还有我来到我家已是深夜。父母亲看见表弟一家,仿佛看见了逝去的六姨。母亲紧握着表弟的手,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你妈没享到福呀。父亲看着表弟惋惜地说。次是大年三十,清晨,天还未亮,整个村庄还深陷在夜色中,我隐约听见隔壁表弟一家发出的响声。几分钟后,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响声。表弟轻声跟我说他先带着妻儿去牛角屏山上给六姨上香。我听了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一个小时后,我们出现在六姨的坟前,天透出一丝亮光,整座山还被层层薄雾笼罩着。依然是上香,洒酒,点鞭炮,直至零星的烟火彻底熄灭,化为灰烬。在模糊的暗影里,看着墓碑上六姨清晰的面容,我禁不住被一种深深的悲伤攫住。

表弟在我家呆了两天,大年初三就匆匆返回了。崩塌的老屋阻断了表弟回家的路。老屋没了,能让表弟牵挂的就剩下山上父母亲的这块坟墓,这成了他回家的唯一理由。

7

2017年5月的一天,这个看似平常的日子,暗藏杀机。我刚下班,忽然接到村里人的电话,村里人在电话里急切地告知老家村里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我又迅速把消息告诉了表弟。雨水正肆无忌惮地侵袭着村子里的房子。连续一个礼拜的降雨,已使村里的房屋身处水的泽国。

几天后的深夜,我正准备休息,表弟忽然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说他现在就回家。表弟急切地说家里山体滑坡,我得赶紧回去。我担心他出事,迅速下床,冲进夜色中。

八个小时后,我和表弟回到大山深处,表弟泪眼浑浊地望着杂乱不堪的山体,内心悲伤不已,六姨和姨父坟墓的位置正处于山体滑坡的正中央,那个熟悉的小土包已不见踪影。当天下午,他不顾乡里人的劝阻,带着一把锄头跑到六姨坟墓的位置,不停地挖着,疯了一般。几个小时下来,表弟和我几乎挖遍了周边,却一无所获。傍晚时分,雨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几个村民上来劝我们早点下山,这里危险。表弟不管不顾,他挥舞着锄头使劲挖着,挖到最后,表弟跪在地上不由失声痛哭起来。雨点愈来愈大,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几个村民见状,一把抱住表弟,把他往山下抬去。

刚走到山脚下,一股弥漫着腥味的泥土裹着沙石和雨水从山顶哗啦一声滚了下来。雨水越下越大,最终变成了暴雨,蒸腾在半空中的水雾笼罩着整个村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一截粗壮的树根随着流水漂浮到表弟面前,我看见表弟久久地看着那截树根,他仿佛感觉自己就是那段漂浮的树根,已经连根从故乡的大地上拔了出来。

几日后,我们沮丧地回到东莞。“我找不到父母亲的骨头了,以后还回家干嘛。”凌晨三点,我从睡梦中醒来,表弟给我发来短信。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仿佛看见表弟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通往故乡的路是有形亦是无形的,是漫长也是短暂的。在岁月的年轮里,许多人钟摆一般左右晃荡着,从起点到终点,又从终点到起点,循环往复,每年艰难地奔波在通往故乡的路上,寻觅着深夜里摇曳的那盏灯火,也有人失魂落魄再也找不到通往故乡的路。表弟在年复一年的颠簸中,丢失了通往故乡的路。

那条路不仅仅是表弟的路,也是无数人埋藏在心的一条路。化成一抹平地的老屋以及山体滑坡下六姨和六姨夫难以寻觅的骨殖,天灾人祸交织在一起,一步步把表弟逼到绝境,它们彻底阻断了表弟通往故乡的路。夜风透过窗棂袭来,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表弟身上,我隐约看到自己未来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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