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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记

2018-11-15

青春 2018年9期
关键词:女孩儿

1

于阳到现在还是有些恍惚,他觉得身边这个大腹便便发际线直冲云天一脸油腻的中年男人不是徐谦,他是徐万红——万红科技公司的老总,徐万红怎么可能会是徐谦呢?他甚至进而怀疑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真实性——包括那场捐赠活动。

今天于阳是代表他所在的柳泉希望小学来省城参加一场慈善捐助活动。活动是团省委举办的,捐赠方为他们学校捐赠了一间高标准的多媒体教室。据捐赠方介绍这间多媒体教室的先进程度可以与省城学校里的相媲美,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学生们的学习条件可以直追省城了。作为省内为数不多的希望小学,柳泉小学接受社会捐助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以说现在整座柳泉小学就是社会慈善捐助的成果。但是尽管如此,于阳还是感觉到了这次捐赠活动的异常之处。首先活动方竟然点名要于阳代表学校来接受捐助,要知道以前这种活动都是王一水校长出面的。再一个就是,一起接受捐助的五所学校,有的受赠的是图书,有的是体育器材或者电脑,最多的也就价值几万块钱,而于阳受赠的这间多媒体教室价值五十多万,是人家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也是学校历史上受赠物品价值最高的一次了。这份厚礼真的是太重了!而当捐助者上台来并没有像其他捐赠方一样跟于阳握手而是直接给他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声“想死我了”的时候,于阳心里的疑惑才算彻底解开——捐助者就是冲自己来的。

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认出这个万宏科技公司的老总徐万红就是徐谦。之前他坐在台下的时候,于阳特意看了看他,因为是逆着光,于阳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但能够隐约看出来他的大体形象——一位容光焕发红光满面的成功男士,跟旁边几个人的形象如出一辙,于阳对他也没具体印象,当然更不可能认出来他就是徐谦。其实现在他也没认出了,只是声音听出来了——还是那个让他熟悉到骨子里去的声音。

怎么,不认识我了?徐谦哈哈笑着问。

声音听出来了,可眼前的面孔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声音对上号,于阳还是有些发懵:你是徐谦?

你可真行,老同学都不认识了。徐谦摇摇头,显出一脸的不满。

于阳急忙想解释,这时候主持人热情洋溢地插过话来:原来徐总跟于老师是同学啊?不妨给大家讲一下你们的故事啊?

徐谦接过话筒侃侃而谈。于阳却是恍惚得越来越厉害,徐谦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散场出来被徐谦塞进车里他的意识才回归身体。

2

真不认识我了?徐谦手握方向盘扭过脸又问了一句,还是那副口气那副表情。

于阳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可能是当年那个你在我脑子里印象太深刻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吧。

徐谦也不笑了,也叹了口气说:唉,其实这不赖你,赖我。谁让我变化这么大呢?别说你了,现在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于阳忙说:其实你现在挺好的啊,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与你的身份地位完全吻合。

你就笑我吧?

不是不是,我是真心夸你……

真羡慕你。徐谦打断于阳的话。

羡慕我什么?于阳愣了一下,他觉得应该是徐谦在说笑——当年他可是一个很喜欢逗笑的人,可看他认真严肃的表情似乎又不是在说笑。

你竟然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帅气阳光单纯的于阳。

这次于阳忍不住笑起来,说:阳光帅气咱先不说,就说单纯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凭咱到现在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徐谦摇摇头,说:其实当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出来了,你的气质眼神,还有你在台上小紧张的表现,都足以证明你还是当年的你,压根就没变。

于阳苦笑一下说:能不紧张吗?我又没见过大世面,今天这种场合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呢。

徐谦似乎没听到于阳的话,盯着前方自顾自地说: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在心里打了个赌,现在看来……我输了。

一听这话于阳来了兴致,问道:什么赌?他知道徐谦喜欢打赌,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原因地打。当年两人赌过投篮的命中率,赌过学生会主席的中选,更不可思议的是还赌过宋瑶到底是更爱自己还是他,他甚至以此结果来决定宋瑶的归属。不过打赌的时候一般都是徐谦赢——这与他好斗的个性不无关系,也或者是不了了之,比如一直到最后两人也说不清楚宋瑶到底更爱谁多一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徐谦打赌的爱好还保留着——这算是他身上发生的万变中的一个不变吧,于阳心头掠过一丝欣慰。当然至于徐谦现在打的这个赌,他很快也猜到了。

你这么聪明,怕是已经猜到了吧?徐谦撇着嘴朝于阳一笑,说了声“坐稳了啊”,随之一踩油门,车子轰鸣一声冲了出去。

3

一阵狂飙之后,汽车在一条环山路边缘停了下来。徐谦扭头看了于阳一眼,旋即哈哈大笑。于阳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在这一路高速行进的过程里,他甚至连说句让徐谦减速的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控制着胸脯里的那颗心脏不出什么问题。

从车上下来,于阳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你也太疯狂了,要是宋瑶的话还不得把她吓坏了啊?

徐谦摇着头说:你可真行,这个时候满脑子想的还是宋瑶。

于阳愣一下,笑道:那又怎样?现在她是你的老婆,我又抢不走她。

就在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汽车闪着灯光从下面冲上来。徐谦叫了一声把于阳拉到路边上。汽车像一只怪兽一样从两人身边嘶鸣着冲过去,消失在前方的拐弯处。于阳惊魂未定地说:干嘛开这么快,是不是疯了?

徐谦笑了笑说:可不是疯了?这条路本来是方便山里人出入修的,现在成了这些飙车党的天下,这个时间还早,出来的人少,等到了晚上,至少有十几辆车来回追逐。

于阳吃惊地问道:难道他们就不怕出事?

出事肯定会出啊,人仰车翻死人车报废的事时有发生,至于怕不怕……,徐谦摇了摇头说:对于这些年轻的富二代们来说,恐怕怕的事情不多吧。

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徐谦愣了一下,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

路牙子外面有一小块空地,其实是一块突出的山石,徐谦跳到上面,朝于阳摆摆手,于阳迟疑了一下,也跳了上去。于阳望着下面深不见底的山谷暗自纳闷:自己在山区生活习惯了看着还有些眼晕,徐谦倒是泰然自若,莫非也与他的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态度有关?这时候恰有一股山风吹过来,于阳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徐谦一把抓住他,笑道:别怕嘛。其实这稳不稳当就跟你心里的恐惧感有关系,不怕了就能站稳了。

这话听着还蛮有哲理的。于阳揶揄道。其实他在心里却是按照徐谦的话去做的,不去看下面也不想害怕的事,还真就站稳了。

这时候徐谦的胳膊抬起来,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然后朝一个方向指过去,说道:看那里,有一个小山村。

于阳顺着徐谦的手指望过去,在山谷对面的山脚下,果然有一个小村庄,稀稀落落的房屋掩映在浓密的绿色之间。

其实那里早年也有一所山村小学,一面五星红旗在青山翠柏的背景下迎风飘动,那景色简直美不胜收。每当生意不顺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看那所小学,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什么?于阳皱了下眉头。

因为我在想你。

于阳哑然失笑,确切地说是心里划过一丝哀伤——这哀伤来得太突然,让他说不出话来。

徐谦的视线继续望着远方说:每当望着那所小学的时候我就想,你所在的那所柳泉希望小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交通不便环境恶劣,你在那样的环境里就能处之泰然,我还有什么可矫情的呢?当然更多的是对你的佩服,你能在那样的环境里一呆就是七年,要是我可能早就崩溃了。

于阳笑了笑说:所以说你是你我是我啊,你在城市里长大,当然受不了那个环境,而我从小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长起来,从来就没觉得苦,而且现在的条件越来越好,今天你还为我们捐了个多媒体教室,我们得好好感谢你呢。

笑话我吧?徐谦嘴角划过一丝轻笑。

于阳板起脸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说的……

回来吧。徐谦突然打断于阳的话。

什么?于阳愕然。

徐谦扭过头,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你在那里屈才了,回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或者,带我去你那里吧。

于阳“噗嗤”一笑,说:这话似曾相识啊,不过跟七年前相比,你这次的重点好像在后面这句上吧?

徐谦叹了口气说:是啊,还是你最了解我。

于阳摇摇头说:错了,我只了解过去那个徐谦,现在这个……应该是徐万红,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们柳泉希望小学并不适合你徐万红,所以还是收起你的想法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谦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不认我这个朋友把我彻底抛弃了呗?

于阳伸出手拍了拍徐谦的肩膀说:当然不会。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我们都选择了适合自己的道路,就一直走下去吧。别胡思乱想了,走,带我去见宋瑶。说完于阳纵身跳到了路上。

徐谦随之跟了上来。他搂住于阳的肩膀,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很久没见宋瑶了。

于阳打了个冷战,转脸瞪着徐谦问:你说什么?

徐谦拉起于阳的胳膊说:上车吧。

于阳一把甩开徐谦,怒气冲冲地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感情不和呗。徐谦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于阳瞪了徐谦一眼,转身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你根本找不到她,她早就在那所学校辞职了。

于阳停住脚,回过头,脸上还是愤怒的表情。徐谦走过来,掰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你见到她的。而且我可以提前告诉你,辞职之后她一直过着贵妇人的生活,所以她很好,你完全不用担心。

4

汽车在一个叫做“百乐门洗浴城”的通体闪着金光的大楼前停了下来,其实在此之前汽车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区左突右转的时候于阳就看出了问题,强忍着心里的不快不停地提醒徐谦:带我去见宋瑶,我哪里也不去。所以当汽车停稳后于阳拒绝下车,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我不去这种鬼地方,要去你去。

什么叫鬼地方?徐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只是好久没动真感情了,死了很多脑细胞,来放松一下。这时候两个服务生已经走到了车跟前,打开车门,于阳不好继续说什么,只好下了车。他真想一走了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倒不是碍于两个服务生的热情,而是意识到宋瑶的问题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复杂,这个时候义气行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徐谦是这里的贵宾,进门之后则犹如入无人之境,昂首挺胸长驱直入,一位大堂经理模样的人一路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至二楼的“私人订制包间”,一进门便有两名热情的服务生迎上来帮忙拿外套,递拖鞋。于阳极不适应,本能地抗拒着,无奈对方实在热情,左一个老板右一个老板叫着,让他觉得再拒绝的话倒成了不近人情了,于是干脆听之任之了。这时候徐谦哈哈一笑说:这就对了,入乡随俗嘛。

服务生服侍两人躺下之后便出去了,房内立刻安静下来,于阳这才长舒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下来。他想是时候跟徐谦好好说说宋瑶的事了吧,就在他斟酌着如何开口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了徐谦粗重的呼吸声。他抬头看了徐谦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躺了下去。他也累,也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却是毫无困意。此刻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宋瑶,眼前晃动着她一身白裙在柳条曼舞的护城河畔跳舞的情境。那个时候垂柳树是这个城市主要的绿化树木,大街小巷比比皆是。他的家乡柳泉村漫山遍野栽植的也是柳树,那里的人祖辈以柳编为生,所以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就对它产生了无限的亲切感,并提笔写下了《致柳树》,后发表在校报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就是通过这首诗,他结识了同样喜欢写诗的宋瑶和徐谦。其实人家两人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徐谦考取这所并不喜欢的师范学院完全是为了宋瑶,他才是一个闯入者。但不管怎么说,三人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就像护城河的水那样安静而固执地流淌着,一直到大学毕业。毕业之后的开始几年,于阳一直跟宋瑶保持联系。那时候于阳还没有手机,宋瑶就把电话打到校长室里。因为有别人在场,话总是说得磕磕巴巴欲言又止,每次接完电话于阳都得出一后背的汗。后来他有了手机,联系就方便多了。通过手机,他们彼此掌握着对方(包括徐谦)的近况。当然于阳这边可说的不多,而宋瑶那边的变化却有些应接不暇的感觉——也主要是来自徐谦的,比如他只当了一年的老师就辞职开起了公司、他的公司赚到了第一桶金、他买了大房子买了价值百万的车,等等,于阳的心随着这些信息起伏动荡。有一次,宋瑶在电话里告诉他因为柳絮污染环境的原因,柳树都被砍光了,护城河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其实他还真没那么伤感,因为他知道那座城市自己终究回不去了,便安慰了她一番。而从那个电话之后,宋瑶的电话明显减少了,而且每次打电话,她的情绪都不高,话也说得吞吞吐吐。于阳能猜出其中缘由,宋瑶要跟徐谦结婚了——虽然之前她只字不提两人之间的事,这就意味着打电话的必要性越来越小了,直到有一天于阳突然发现宋瑶好久没打电话了,再打过去,停机了。他握着电话长叹了口气——仅此而已。而自始至终徐谦就没打过电话——当然他也没主动给他打过。

老板,请抬脚。

于阳被一个轻柔的女声拉回现实,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有一双滑腻的手握住双脚,并抬了起来。他本能地缩回脚,并失声叫了一声。

这时候一旁的徐谦很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声:搞什么搞?

再看眼前,一个穿着玫瑰红工装的年轻女孩儿正半蹲在地上掩嘴而笑。她跟前有一个木盆,里面热气蒸腾,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女孩儿长得很好看,洁白的面孔在雾气里透出一种朦胧神秘之美。

女孩儿笑完了,轻声细语地说:老板您是头一次做足疗吧?不要紧张,按我说的做包您舒服,来,把脚抬起来,对,就这样……

女孩儿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于阳感觉自己意识很轻松地就被她握在手里,整个身体都要任其摆布了。她将于阳的脚放进水里。于阳感觉她的手进入水里后变得更为滑腻,像两条鱼——或者说是一群鱼,游弋在自己的双脚之间。她的按摩一开始是轻柔的抚摸,力度逐渐越来越大。于阳则逐渐变成了一条躺在案板上的鱼,身体随着女孩手的按摩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轻柔的时候他会轻声地呻吟,力度加大的时候他会发出叫声,当按到脚心的时候他还会无法自控地咯咯笑起来,使得一旁的徐谦不停地抱怨道:搞什么搞,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于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女孩儿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原来她一直一边给自己做按摩一边讲解中药泡脚的好处。这一听不要紧,于阳一下从中听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他教过的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女孩儿因为家庭变故中途辍学了,于阳曾多次去她家动员她回去上学,但并未成功,女孩儿最终跟着离婚的父亲出去打工了。虽然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女孩儿的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她的声音于阳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女孩儿学习尚好,着实可惜了,所以有时候于阳还会想到她,想她去了哪里,干的什么工作?莫非,她也去做了一名洗脚妹?

于阳的思绪一下回到眼前,几乎是脱口而出:小姑娘,你多大了?

女孩儿的手停了一下,脸上笑出一轮波纹:老板,干嘛问人家这个?

一旁的徐谦听到后有些不快地说:干嘛问人家这个?然后朝女孩儿摆摆手:继续继续。

于阳并没有理会徐谦——或者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他坐起半个身子继续说道:你应该年龄不大吧?十五六?为什么不好好上学呢?这个年龄不上学可惜了,如果是因为学费的话,可以找他……于阳抬起手指向徐谦。

女孩儿却按住徐谦的脚,一字一顿地说道:老板谢谢您的好意,我不上学的原因是因为我不喜欢学习,我现在就挺好的啊,为什么还要回去遭罪?您如果需要我继续服务的话就请躺好,不需要的话我就先走了。

于阳身体一下松垮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你走吧。

女孩儿端起洗脚盆,冲于阳鞠了一躬,声音甜甜地说:老板满意的话记得给个好评哦,欢迎下次再来!

女孩儿出去后,徐谦坐起来气急败坏地朝跟前的洗脚妹摆摆手说:你也走。

5

怎么不说话?是在心里骂我的吧?于阳的视线从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转回到车内,落在徐谦脸上。

骂你?徐谦摇摇头,然后将右手从方向盘上拿起来,在于阳肩上拍了拍,说:你要是宋瑶就好了,我就不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于阳皱了下眉头。

宋瑶对我听之任之,而你,永远是人群中“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这就是原因。

于阳一把推开徐谦的手,说:看在咱俩都是王小波迷的份上,我就不骂你了。

徐谦侧过脸,眼睛里却是亮光闪闪。于阳看到后心里跳了一下,他急忙转过脸去,目视前方,这时候他听到徐谦那溢满哀伤的一声叹息: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在我的人生当中缺席了七年?你知道这七年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吗?

于阳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是不敢开口,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正在他心底流动,他怕一开口自己会失控。

我的生活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变得越来越糟糕!徐谦自问自答。

汽车像一条鱼,游弋在繁华和熙攘之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于阳倚在座椅后背上,目空一切,只有一串串亮光在他视网膜上来回游动着。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于阳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不过从归属地来看是属于这座城市的——是宋瑶?

电话接通的瞬间,于阳几乎同时喊出了宋瑶的名字。

什么宋瑶啊?我说您于大才子到现在对人家还是念念不忘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中音。

我孙群,听出来了吗?

孙群?于阳看了徐谦一眼。徐谦耸耸肩说:没错,同学们都知道你来了,我说的。

于阳只好换成另一番口气说:是孙群啊,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们的孙情圣。

哈哈,亏你还记得我。电话听筒里传出一串近乎肆无忌惮地笑声,你们到哪里了?快到了吧?同学们都等急眼了,尤其是女生们。

不等于阳开口,徐谦高声说出了一条街道的名字。

挂断电话,于阳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总共来了九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都来了,当然除了宋瑶。全都变样了,于阳几乎没有一个能够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男同学各个给他来个久久的熊抱,女同学则躲在一旁抹眼泪。瞬间被热情包围,于阳的心情也逐渐好起来。

一场青春散尽后的集体大回忆,自然都喝多了。怎么散的场,怎么去的宾馆房间于阳都不记得了,不过女同学们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不停地幻化成宋瑶的眼睛,搅得他的心不停地抽痛。半夜里他不停地呼喊着宋瑶的名字,酩酊大醉的徐谦突然抽起床上的枕头狠狠地朝他砸过去,两人这才消停了下来。

一大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于阳惊醒过来。他莽莽撞撞地去开门,门一开,一个年轻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目标明确地奔进房内,一把扯下徐谦身上的被子,手掌啪啪地拍在了他的身上。徐谦一下弹起来,将女人一把推出去,女人跌坐在地上,立刻嚎啕大哭。

于阳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彻底清醒过来,他仔细一看,女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二十多岁的年纪,容颜姣好,打扮时尚。

于阳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劝解道:你先别激动……

女人哭着说:他躲了我好久了,不管我们娘儿俩,今天我一定要讨回公道……,说着又跳起来朝徐谦扑过去。徐谦再次一把推开她,大骂一声:狗屁公道!然后快速地穿好鞋子朝门口走去。女人摔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于阳急忙挡住徐谦,喊道:你不能走!

徐谦双眼通红,有两团火在燃烧,他一把推开于阳,吼了声:做你的猪去吧!然后摔门而去。

于阳没去追赶,而是走回房内,穿好鞋子,看了一眼那个在地上恸哭的女人,咬了咬嘴唇,转身出了房门。

6

先生,你没事吧?走出宾馆大堂的时候,服务员突然拦住于阳问道。

于阳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正泪水横飞,他擦了一下,笑了笑说:我没事?

服务员递过来一包纸巾,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四周汽车喇叭的噪音响作一团,空中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于阳做了个深呼吸,却闻到了一种带有塑料质地的味道——这是一种陌生的有些无法忍受的味道,好在他的心情因此而轻松了许多。

就在这时候,手机接连响了两次,是两条短信,都是徐谦发来的,第一条是“对不起,我才是猪!”第二条是宋瑶的地址。于阳将第一条删除,然后握着手机朝公交站牌走去。

走进宋瑶家所在的小区,于阳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人区”。清一色的联排别墅,有山有水有各种抽象的雕塑和大片的草坪,安静地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小区保安走着正步将于阳领到宋瑶家门口按过了门铃才离开。

保安铿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于阳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却是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门内传来脚步声——那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节奏,这个节奏虽然并不规整,却逐渐与他的心跳声产生共振,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门开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跃进他的视线。于阳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他将对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渐渐地,耳畔的哭泣声停止了,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于阳的心跳也回归了正常。

你一点儿没变——这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的话,说完之后两人又同时笑了——其实他们笑声的分贝也极为接近。

没变就好。于阳松了口气,他想说这次回来他见了太多的改变,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快跟我来。宋瑶莞尔一笑,拉起他的手朝院子里走去。于阳这才发现宋瑶没有变的还有很多,比如她还是喜欢穿素淡的衣服、身材依旧曼妙、不化妆、笑得恰到好处,以及走起路来小幅度地雀跃着,这些发现让于阳的心情越来越好。

这是一座名符其实的豪宅——从装潢到摆设,但显然宋瑶并不想让于阳参观她的宅院,更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她拉着于阳直接穿过宽阔的厅堂,沿带有金质栏杆的楼梯梯上到二楼一个光线暗淡的大厅里。

快闭上眼睛。一进入大厅宋瑶便把一只手掌捂到于阳脸上。

搞什么呢?于阳笑问一句,但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他能闻到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片刻的沉默之后,宋瑶的声音骤然响起——没错,是骤然,于阳打了个寒战,因为她在朗诵一首诗——一首他再熟悉不过的诗——

不要嘲笑我的渺小

我也是 大自然的精灵

尽管我的生命短暂

我一直在努力飞向制高点

不要夸大我的轻浮

我也有 激情澎湃的生活

总有一天

我会化作泥土

等待生命的又一次轮回

……

一副神奇的画面在于阳面前逐渐铺展开来,说它神奇是因为他几乎具备了他记忆中那些所有亮光闪闪的元素:温柔的阳光、洁净的天空、荡漾着波纹的水面、曼舞的柳条、漫天的柳絮、白裙飘飘的宋瑶,还有自己与徐谦的对谈——谈王小波的小说和刘若英的歌……

画面骤然消失,宋瑶正啜泣着:带我走吧,阳,带我走吧……

其实于阳早就泪流满面了,好在光线昏暗,宋瑶看不到——其实看到又能怎样呢?于是他用手掌抹了下脸,动作幅度很大——没有任何隐蔽的意思,然后用双手托起宋瑶的双肩,温和地说道:回不去了!

宋瑶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可能要摔倒,不过有于阳双手的作用——他不会让她摔倒的。

于阳斟酌了下口气,缓缓说道:其实,七年前我们的选择并没有错,那是一场非常合适的抉择,你和徐谦本来就属于这座城市,而我,则属于柳泉村。今天之所以到了这一步,是因为这几年我们没把路走好,做错了很多事,比如,徐谦错在了自我沉沦上,你,则错在了迷失了自己,而我,错就错在还没从过去走出来,当然并不仅仅是没走出那段往事或者那段感情,而是那种陈旧的生活以及思维模式,说起来,这几年我生活得有几分消极,生活按部就班几乎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拒绝了好几个女孩对我发出的好感。所以我们必须看清楚这些错误,然后知错就改,以后绝不能再错下去了,明白吗?

宋瑶嗫嚅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

不,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于阳打断宋瑶的话,继续说:按我说的做,从这里走出去,重新回到工作中,然后跟徐谦好好谈谈,他非常爱你,而且这辈子只会爱你,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们非常合适,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了,跟他生个孩子,你们的生活会回到以前的,甚至比以前还要好。还有就是,忘掉过去,忘掉我。

可是……我做不到……

于阳摇摇头:没有做不到的!以前我也这么以为,可是现在我就做到了。

你是说……你已经把我忘了吗?

于阳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并不打算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亮屏幕,翻出一张女孩的照片,说:这个女孩儿两年前来我们学校支教,如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留下来,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取代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宋瑶的身体又晃动了一下,她挣脱开于阳的怀抱,不过并没有摔倒,而是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亮了,宋瑶捧着一个纸包笑吟吟地走进来,朝于阳递过来,说:虽然毕业那年只在你们学校实习了两个月,但我对它的感情深着呢,这是十万块钱,算是我对学校的一片心意吧。你放心,这是我辞职之前用工资攒的。还有……谢谢你回来!

于阳接过纸包,再次把宋瑶拥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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