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秋凉
2018-11-15宋长征
文/宋长征
立秋:寂寞梧桐也关情
梧桐适合入诗,缺月疏桐,漏断人静,一弯上弦月挂在枝头,诗人披衣而起,或为离愁别绪,或为家国安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这长长的叹息声中,落下了第一场秋雨。气有节,风有度,从小暑时节的温风直到立秋的凉风至,风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自东,转南,而北,好像各个不同的角度都有不同的设置,有如一架隐形的鼓风机,吹来浩荡的风,滴落清凉的雨。
韩偓韩冬郎十岁成诗,语惊四座,惹得李商隐诗情大发,“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是长者对后辈的认可,也是对时间的慨叹,桐花万里,丹山万里,总有新的声音替代旧的诗篇,一首长歌动离情。
我年少,不懂桐花意,站在一场淋漓的春雨中看麦浪起伏。那时时兴桐粮间作,从不远处的焦作运来一批梧桐树苗,由父亲带领,栽植在大田里。桐花开,淡紫色的花朵一丛丛一串串,梧桐静默,像一只挥向天际的大手。它能看见不算渺远的未来,它能看见自己脚下的路,后来那些树果然成了我家的救命稻草,一部分用来做盖屋时的房梁和木檩;一部分用来给姐姐们打造妆奁;一部分卖了应急。
立秋到,凉风至,其实说这话有点太早,立秋加一伏,汹涌的热浪尚未完全消逝,只是在傍晚时分偶尔会吹来一阵微凉的风。那风拂动树梢,树上寒蝉凄切,一整个夏日过去了,这个弱小的精灵尚不愿隐去,鼓动最后的热情,表达对一方土地的热爱。黄豆结荚,玉米已经长出水仁,花生落果,地瓜在繁叶间隐藏,一如大地的乳房。
这是孩子们的节气,每年到了秋天我们这里要放秋假,对应麦假,大概在十天左右。说是让在家里帮忙劳动,实则成了一个个乡间游串的小鬼。看谁家的庄稼先是成熟了,在老河滩挖上一眼地灶。有人负责往来于田间,运送花生、大豆、玉米、地瓜,有人负责捡拾柴火,以干燥的树叶引燃,被烟熏出两行泪来。有人负责放风,整日在田野游逛的晕三看见,循着烟雾隐藏在沟沿上,单等地灶里飘出诱人的香气,一声喊“来人了”,一帮小鬼四散而逃;这时的晕三龇着大牙开始享受窃来的美味。
白露降,这里的白露与节气里的白露不同,是露向霜的一种过渡,也是水在四时变化中的一个节点。春而成雾,夏而成气,秋而成露,露凝为霜,转而成为冬日漫天飘舞的雪花。水是时间的精灵,可以无穷变幻自己的模样,将天地巧妙衔接。母亲在秋日时常会说,不能让露水打湿额头,是怕夜露引起风寒。白露点秋霜,冰凉的露水落在草木的叶子上,一点点带走生命的绿意,叶子由绿转黄,逐渐停止了生长。
立秋未秋,此时尚算农闲节气。庄稼停止生长,田野上的野草也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人不是,人的秋天在中年之后,头发牙齿等同于草木的叶子,腿脚相当于草木深入泥土的根脉,走着走着咋就老了,走着走着孩娃们都已长大成人,长成大人的孩子们往往会在秋天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说立秋了,天凉了,出门多加点衣裳。其实在乡下哪有那些说道。比如老五叔就起了一个大早,本来穿上的汗衫又脱下来,清点一下机动三轮车上的货物,锅碗瓢盆,麻绳,铁锹,收秋的镰刀,还不忘把昨天进的编织袋捎上。立秋了,村庄里的人们就要摩拳擦掌,做好收秋的准备。俗话说,“骑雨一场秋,遍地出黄金”,眼看着昨天下了一场秋雨,天要你收,便是五谷丰登。
秋忙会对着小满会,小满是麦收的前奏,那么立秋就是秋收的铺垫。老五叔光着膀子摇响了发动机,三轮车突突冒着黑烟向集市开去。有牵羊的,今年年成好,风也调雨也顺,老河滩上的草啃了一茬长一茬,一只只青山羊膘肥体壮,还没走到集市上,就被收羊的小贩拦住。掐腰,捏骨,在怀里抱了一抱,给出一个大略合适的价钱,就省得往集市上牵了,一手羊绳一手钱,揣进兜里好去置办收秋的家什。有卖粮的,粮市人头攒动,去年打下的玉米、谷子、大豆,吃了一年还有结余,一边掐了手中的烟,一边向一位看似城里来的贵妇介绍,我家的小米好,颜色鲜,米味儿香,煮出来漂着一层厚厚的米油子。那贵妇就信了这人的话,看着就像实诚人,刚巧儿媳妇坐月子,一高兴买了一袋,过秤,付钱,让那老农搬上电车,无声消失在去往县城的大路上。
乞巧节就到了,村里的女孩儿哪个不想心灵手巧呢,梧桐树下三更雨,白天从集市上买来的芹菜、茄子、豆角,包了一锅素馅水饺。水饺里放上几根绣花针,一边开着东村西村谁家的后生有本事长得又好的玩笑,一边手指翻飞将水饺捏出花沿来。那心是颤颤的,就祈求自己能遇见那根细细的绣花针,就思量能遇见一个能干又打眼的后生,生出一双粉嘟嘟的儿女,想着想着就羞红了脸。
其实最苦的是乡间妇人,夜来漫长,眼看庄稼即将成熟,那边说尚不能确定能否请下假来。这滋味,李煜更懂,一首《相见欢》道出深深的离愁,“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看着熟睡的孩子,止不住落下两行泪来。
此时的梧桐象征着男女之爱,站在天高地阔的乡野中。古代传说,梧桐与凤凰有着近乎相同的解释,梧是雄树,而桐是雌树,梧桐同生同老,生死与共。唐代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虽有封建残余思想,却从另一个方面表达出爱之贞洁。
我对梧桐颇有好感,不仅仅在穷困年代帮助一家人渡过难关,更爱其形而上的意蕴。我写《梧桐清音》,几乎从现实主义层面和浪漫主义层面进行了双重解读。梧桐有秀士遗风,一袭青衣长袍来自于莽原荒野,桐梓合精,可斫古琴。焦尾,绿绮,号钟,绕梁,皆有一段千古柔肠的佳话,琴声淙淙间,一缕清音穿透苍凉的暮色,抵达现实之境。
凉风有信,老祖母说梧桐树的每个枝条上有十二片树叶,一边六片;在闰年,每根树枝却又多出一片。我没有仔细去考证,宁愿当作一个美丽的传说,梧桐生在乡野间,本身就有了一个缥缈的灵魂。凤凰作为一种意象的存在,不因土地的瘠薄或村庄的贫穷而有所嫌弃,信念不灭,就可浴火重生。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这秋声中,这愁绪里,一片金黄的桐叶飘落在季节的路口,寂寞梧桐也关情。
处暑:谷神不弃
上古,那时大地一片荒凉,光透过云层,照耀着荒凉的山川与河流,高大的树木横生,蕨类植物疯魔般生长,遮天蔽日。没有人呼应,远处是凶猛的兽与鹰隼,是邈远的神迹忽隐忽现。姜嫄,这个大地的圣母,此时才过及笄之年,长发在风中飘舞,像遮盖天空的青苍的云朵,笑声清脆,能唤醒草木间的虫声鸟鸣,兽皮的衣袂飘飘,隐约的花纹像一只在山野跳跃的小兽。她充满了好奇,她要用一双赤脚丈量天涯,以满足对鸿蒙初开的天地的好奇。一双脚印从山巅到高原,一脚踩出平川,一脚踩出一汪清澈的山泉,姜嫄小心翼翼,把明亮的赤脚对应在一只巨大脚印的脚趾上。她并不知道,这轻轻的叠压,将会繁衍出一片繁茂的农耕盛景。
“秋初夏末,热气酷甚,不可脱衣裸体,贪取风凉。”这时暑天已经甩着尾巴一晃而过,田野里的谷物开始走向充盈。日光西斜,只有中午时分尚余一丝酷热的残余,夜晚到来,河堤上吹来一股清凉的风。老河滩上的野草开始变黄,狗尾草擎出毛茸茸的尾巴在夕光中摇曳。有人在唤归玩耍的孩童,一嗓子穿越树梢直达田野的纵深。乡下的孩子总是贪吃,不是抱一捆青嫩的豆苗要回家煮毛豆,就是从玉米田里掰了几穗玉米棒子,娘就骂—— 一天像个牛犊子乱窜还想吃鲜,一边伸手接过孩童怀里的嫩玉米,三下两下扒了皮,投进沸水开花的铁锅里。
有一个孩子却没那么幸运,名字叫弃。眼波流转的姜嫄因为好奇,把脚印踩在神迹上,顿时感觉一股暖流直达小腹,温热与旋转,落地生根而胎动,十月产下一子,急匆匆抛掷于荒野隘口。隘口中有风,风卷落叶吹到隘口便静止不动。过往的猛兽,听见孩子的啼哭,只是好奇地用鼻子嗅了嗅,转头便走。姜嫄又把这个孩子丢去山林,山间野人的眼神中透出一缕悲悯之光。丢之于寒冷的河冰,天空中又飞来一只扇动翅膀的大鸟,用丰满的羽翼把婴孩盖住。姜嫄丢累了也丢倦了,一切不过是神意的安排,便将婴孩抱回家中精心抚养,起名为弃。
这个叫弃的孩子就是后来的稷。后稷为谷神,从童年起就开始种麻与菽。成人后,有相地之宜,善种谷物稼穑,在尧舜时做掌管农业的官,教民耕种,被认为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那么,后稷就是我们的祖先了,老河滩上的人们沿着祖先的脚印开始耕耘时光。织麻以御寒,播种谷物以果腹,放牧牛羊也放牧自己,将一片曾经的荒野打理成膏腴之田。
那么我呢,我和那个叫弃的孩子一样热爱着田里的谷物。地上有家,天上必有一个相似的家园,我在春天播种的青麻长成了一片青色的云,我在芒种栽下的一片棉田,在秋天盛开成只属于我的那片云朵,我小时候放牧的那群羊,此时走在时间的巅峰,一回眸,喊亮了秋色。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天上人间正清凉。石榴树上挂满了果实,沉甸甸压弯柔韧的枝条,枣儿悬挂在枝头,七月十五枣红圈儿,早有贪吃的孩子爬上树枝,一不小心被圪针扎了一下,眼中满是泪花,却没有停下手脚。
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叫鬼节,各地有打醮放焰口的,为超度饿鬼而设。大略起源于《目连救母》。《盂兰盆经》中说,目连看见母亲生在一群饿鬼之中,赶紧用钵子盛饭给母亲送去。但食物尚未入口,瞬间化为燃烧的木炭,目连哀哀大哭,眼看母亲受饥饿之苦而不能相助。于是赶紧返回说与佛听。佛言,你母重罪,并不能靠你一人之力能成全的,当需十方众僧援手。“至七月十五日,当为七代父母现在父母厄难中者,具百味五果,以着盆中,供养十方大德。”至此,目连母方得脱解饿鬼之苦。
老河滩上的人不算狭隘,在中元这天儿女掩着悲痛上坟,只为祈求在他界的亲人平安。一刀黄表纸,几样时令瓜果,加上亲人爱吃的食物,画一个圈儿,点燃,祈祷。言说生时的苦难,到那方可慷慨大方一些,花不完的银钱施给苦难之鬼,吃不了的瓜果分给饥鬼饿殍。如此,也便心安了一些,常做梦遇见,亲人们远远在云端看着,看一家人村里村外忙忙碌碌,看新出生的孩娃一天天长大,祭奠与护佑,即便天各两端也延续着血脉亲情。哪日寻着一盏亲人燃放的河灯,便可结束他世苦难,重返人家。
营口开渔节多在处暑时节,为祈求平安。十八岁时我在一个叫杏花坞的小渔村打工,天未亮时,船家便将三牲摆放在船头,船老大神色肃穆,带领兄弟亲属祭拜海神与先祖。风卷起浪涛,海鸥在蓝色的背景中飞翔,这一去浩渺烟波,全靠逝去的先人一路护佑。腥咸的空气中海天一线,似有彩色的光晕铺展,扑在脸上的浪花凉凉的,像滴滴清凉的泪。七彩的旗子在风中翻卷,噼啪的鞭炮声淹没在浪涛之中,人之于海,除了内心的祭拜与虔诚还有他途吗?只剩下相互之间的托付与悲悯,方可共生于世间。
一候鹰乃祭鸟,这时的天空高远辽阔,也到了鹰隼捕食的好季节。这类似于雨水时节的獭祭鱼,苍鹰把捕来的鸟类挂在树枝上,整齐排列,在那静默的片刻许下心中的祈愿。天生万物,物与物之间原本就有奇妙的衔接,虔诚是为了上天的恩赐,捕猎是为了将物种瓜瓞绵延。
二候天地始肃,此时时间在草木中静默,骨节停止生长的脚步,长了一春一夏也该歇歇了,草在结它的种子,谷物又圆满了一个轮回。何须凭吊,在轮回之间青也青过黄也黄过风也经过雨也历过就是完整的一生。我轻轻打量脚下的路,其实很多时候和草木相同,从年少时的青涩与懵懂,终于到了盛年时的不再彷徨与惶惑。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旅程,有失落也有无知的憧憬,直到现在的一念清凉,思绪宛若秋日之水,清澈映照出高远的天空。
三候禾乃登,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自然以平静之眼关照时间的发展,高粱红了,像一支支大号的湖笔在书写乡土情韵,一笔在天,一笔在地,挥毫泼墨间淡了山河旧事。谷神沿着时间的阶梯登上巅峰,看万家灯火辉煌,不再饱受人世苦寒。每一粒谷物都是一粒小小的火种,点燃生命的焰火。
《老子》:“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又“谷神不死”。是说谷神空虚无形而又变化莫测,永恒不灭。三国魏王弼注“谷中央无谷也。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受静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是将谷神上升到形而上的存在,谷有灵,飘荡于天地间,孕育万物生灵。
这与西方的谷神大同小异。在罗马神话中,色列斯是主管农业和丰收的女神,象征养育人类文明的肥沃的土壤。色列斯的女儿被冥神普路托绑架,色列斯万分悲痛,无心本职工作,于是草木枯萎。直到她的女儿安全返回,万物才恢复生机,种子发芽,草木开花,庄稼开始了生长。
可见无论东方或西方,谷神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与大地互为依托,养育万千生灵。乡土不死,谷神不死。
白露:飞鸟的承诺
露凝而白,气始寒也。露是白露的露,秋属金,金色白,这是古人的说辞,没见过有一滴露珠是白的颜色。露珠挂在秋草上,曦光投射在露珠上,一只七星瓢虫缓缓飞落,它的翅膀有些迟缓,大概到了最后的逗留时光,贪婪地呼吸着乡野的气息。此时的乡野是一派丰收景象,车马在奔忙,农人在奔忙,用不了多久,大地上的谷物便被封存进谷仓与围囤。这些,露珠都看见了,露珠只是不说,一滴露珠晶莹是大地的泪水,许多年的辛苦与劳顿,换来一茬茬风调雨顺。
村庄也投射在露珠上,“擘棉治絮,制新换故。及韦履贱好,豫买,以备隆冬栗烈之寒”。是说有人家已经趁着农忙的间隙开始给家人准备御寒的衣物,采摘的棉花擀轧成棉絮,把旧年的衣物换上新棉,韦履是古代的一种鞋子,颜师古注:“靸谓韦履,头深而兑,平底者也。今俗呼谓之跣之。亦名靸鞋。三代皆以皮为之,始皇二年改用蒲制。”大略相当于木根爷做的草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白露这天去老河滩上的芦苇荡里采集芦荻,以麻绳,木板,粗针大线,做出一双过渡冷寒的草履,脚印串串,散落在白皑皑的天地之间。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处暑的燥热尚未完全退去,每天用一盆水洗澡,过了十八天,到白露就不要赤身裸体了,以免着凉。这是节气所给予的劝慰,让人在行走于时间的过程中反观自身。日子无论好坏,小车不倒只管推,如此才可安然走过人间日月。
谷物入仓,菜园子里的黄瓜枯黄了藤蔓,上面只剩下一朵瘦瘦的黄花;茄子也瘦,失去了往日的水润,脸上长出难看的瘢痕;朝天椒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还是没能逃过时间的掌心,色素尚未饱满,叶子凋零殆尽。是啊,土地也到了休息的时间,从立春到芒种,从雨水到白露,时间过去了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白天生长,夜色中拔节,全仗着大地之母的丰沛血水,才有了万物葱茏。
秋社,便是祭拜土地的节日。
皇天后土,青苍的天空掌管着风霜雪雨,后土娘娘便掌管着山川大地。后土神的产生,源于古人对自然的崇拜、土地的崇拜和对女性的崇拜,大约在唐朝以后便称为后土娘娘。宋代以降,被道教列为四御尊神之一,掌管生与阴阳、万物之秀与山川之美,被称为大地之母,是最早的地上之王。我们村的后土娘娘安坐在村东的池塘边,夏日守着一塘青郁的荷,秋日里树影婆娑,慈眉善目看着村庄里的人们来来去去。所谓的秋社,只不过献祭几味土生土长的时令水果,清脆的枣子,炒熟的花生。流浪者晕三也凑热闹,从池塘里摸来几个鸭蛋放在供案上,祈求后土娘娘来年讨饭遇上的都是好人家。
《东京梦华录》记: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之属,切作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板上,谓之“社饭”,请客供养。大多数百姓人家的妇女都回了娘家,傍晚时分,捎带来外公姨舅送给的新葫芦、新枣儿作为礼物相赠,俗云“宜良外甥”。当然,外祖母也希望给我们带来好运,母亲沿着空旷的老河滩一路向东,过了两座桥,看见几株擎天的白杨树,就到了外祖母家。我坐在暮色中的河堤上等,夜色沿着老河滩铺卷开来,树叶落在水面上惊动一尾向深处游溯的鱼,哗啦啦一片白色的光在夜色中荡了开去。那夜,我握着外祖母给的保命葫芦娃儿安然睡去。
“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这是我们的土地也是飞鸟的土地。人在泥土上行走、稼穑,是为了一家人吃饱穿暖;鸟在田野上飞翔,一边逡巡着草木繁茂的盛景,一边仍然是为了度过这痛苦与快乐并存的光阴。
人有人迹,鸟有鸟道。这对于南来北往的候鸟来说显得格外分明。故乡在哪里?一阵寒凉的风吹来,到了归家的日期。水色旖旎,你不能太过贪婪他乡的明山秀水,长路漫漫,在歌歇中一路飞翔,飞过荒漠,飞过草原,飞过山岗。不是没有疲惫的时刻,一想到归程漫漫,翻飞的雪已在光阴的深处酝酿。不是没有产生过羁留的念想,一想起故乡的山山水水,竟也有泪水湿了眼眶。我看《鸟的迁徙》,每年秋天,出生不久的北极燕鸥就要离开尚未熟悉的家乡,跟着亲人飞过大约一千八百英里的路程,到达南极浮冰区过冬。来年春天,它们又会匆匆启程,飞跃漫长的非洲海岸线,飞跃大西洋,再次回到出生的故乡。
日光斑斓,云层波诡云谲,在漫长的迁徙路上,常有猎人的埋伏,致命的猎枪,防不胜防的网,只要稍有闪失,便魂断他乡。在写作这篇文字时,我在微信上发出一条求救信息:“春分玄鸟至,白露玄鸟归,此时自南而往北也,燕乃北方之鸟,故曰归。这里的玄鸟指的是燕子。那么此处的北方应该在什么范畴或地域?”玄武说,以黄河为界,后以淮河为界,广西的燕子也南飞。一个叫丫头的编辑说,通常南北以长江为界,但燕子是候鸟,说是北方之鸟应该是不准确的,燕子在春夏秋三季往北迁,在东北华北一带,天一冷就会南迁。这才恍然明白,或许是古人犯了一个地理常识上的谬误。
另有资料显示,燕子的分布较为广泛,冬天栖息在南洋、印度及澳洲等处,二月间开始北迁,飞抵广东,三月初到达福建、浙江以及长江下游一带,四月初就可在黄河流域见其踪影。如此来看,或许商只是燕子迁徙途中的歇脚地之一。我们家房梁上的燕子在白露这天启航,八月、九月、十月,一路向南,飞越崇山峻岭,在冬天的某日,可能已经落在星罗棋布的南洋小岛上,燕子飞去来,做了一次大自然的使者。
有迁徙便有留守,麻雀飞过村庄的上空,来不及在露珠中欣赏稍纵即逝的飞影,在田野上奔忙,收集遗落的谷物与草籽。鹧鸪、喜鹊在修葺过冬的巢穴,衔来枯枝败叶把巢建在高高的白杨树上。村庄里的冬天不算沉闷,每当雪落常有疏落的飞影在庭院、老河滩,或者空寂的麦场。
迁徙或留守,也算是一种承诺,就像村庄里的人们,有人奔赴他乡,有人在屋檐下守望。我喜欢《鸟的迁徙》里的主题曲,由出生于澳大利亚Victoria州小镇上的尼克·凯夫主唱:“飞越浩瀚的海洋,跨越茂密的丛林,穿过幽静的山谷,永不停歇,只为来到你身旁。越过变幻的平原,穿过金色的山脉,迎着狂风暴雨,只为来到你身旁。每一年,每里路,洒下的每颗泪滴,亲爱的,万语千言我无法说起,只为信守承诺……”
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在一滴露珠里看见自己的往世与来生,与飞鸟一起坚守不变的承诺。
秋分:大水月光
大水从天上来,天河缺了一道口子,那水汹涌而出,白色的水积聚成黑色的云,让天不堪其重,手持利斧与锤子的雷神,好像忘记了季节的提醒,雨神一醉千年,一任滂沱的雨倾盆而下。
那一年的雨,从立秋开始,一直下到白露,眼看着地里的庄稼成熟,浩荡的水还是漫过高高的水闸,一路向东。水是无形的,遇见阻力一次一次冲上去,冲垮了修筑多年的河堤,冲倒了百年老树,泡塌了几十年的院墙。村人鱼贯而出,站在长长的河堤上。谁知道呢,哪一股执拗的水流钻进老屋的地基,采用绥靖政策,一点点渗透,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让老屋轰然倒塌。活命是重要的,但连日来的阴雨把柴草浸湿,只能在河堤上挖一口地灶,呛人的烟雾升起,高过屋檐,高过树梢,混入青苍的天空。
这是秋分节气,也是秋天的中界点,一头担着生长,一头担着收获。雨终于停了下来,被水冲倒的玉米叶子搭在水面上,倾巢而动的蜗牛,顺着发黄的玉米秆爬上来,一只,两只,十百千只缓慢的蜗牛,发动小小的锯齿,几乎一夜间吃光了满地的玉米叶子。母亲绾着裤管从院子里走出,身后的鸭子紧紧跟随,在水面上荡开条条波纹。母亲说,玉米该收了吧,如果再不收回来怕是要腐烂在地里。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多么明媚的诗句,多么明媚的忧伤,将时间的指针落在中秋的节点上。据史书载,早在周朝时期就有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的习俗。其祭祀的场所成为日坛、地坛、月坛、天坛,分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去地坛,苍茂的柏树间是疏离的日光,还有一辆消逝在光阴背后的轮椅。“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在我心中渗透得彻底。”这是史铁生的表白,却原来在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位默默无言的母亲,在陪伴,在嘱托,在明知自己光阴忽晚后站在原地,看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徘徊、游荡。
记忆里的中秋,母亲会把走亲戚串门后剩下的几块月饼拿出来,洗上几个苹果,放在月光下,等我们从田里归来。秋分实在忙碌,南岗子上的棉花白成一片云,需要及时采摘,朱家冢的玉米需要赶紧收回家,父亲趁着月光的微芒,“掰一个少一个,没见刘三家已经开始犁地了哇”。或许有过小小的欢喜,当我从月饼中抽出一根果酱制成的青丝白丝,知道这已是我们仅存的所有。我常常在想,在我书写这些看似熟悉的乡村风物时,是不是能抽取更多快乐的光芒,或者从时间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我们活着的梦想与理由?没有,在贫瘠的村庄,理想或梦想的字眼太过遥远,泥土捧出谷物,棉麻织就衣衫,牛羊卖于钟鼎人家,那么除了一座破旧的院落只剩下漫天月光。
很长时间,我在月光下行走,试图忘记一些阴暗的事物。但逐渐发现,你走过的每一条路都将通连血脉,你看见的每一片风景都将烙印在心,你说过的话,哪怕是一句小小的谎言,也会在深夜惊醒——在时间的轮回中,我们花尽心思只为秘守某个毫无价值的谎言是否值得?
拜月是一个古老的话题,与其说是为了祈福不如说是为了映照内心是否澄明。月坛,原名夕月坛,坐落在北京西城区阜成门外。揽月亭,夕月亭,嫦娥奔月,一个个被冠以神话或浪漫的名义。人之有私,不知是否属于天性,当嫦娥在飞离人间时是否想到月宫的冷寂与荒寒。那是一片时间之外的荒漠,或许只是在传说中才显得美轮美奂。人是属于俗世的物种,在亿万斯年的进化与演变中不改痴心,在大地上降生,却希望在某日获得永生的超能。
我没有超能,眼看着秋分之后的庄稼泡在地里,一个人在田野里来来去去。时间在沉默行走,有的玉米发了芽低垂在水里,有的连根折断已经开始腐烂。有一刻内心是焦灼的,就如在书写某段文字时,那些跳跃的字符好像遁去了爪哇国;于是干脆坐下来,看天上的流云。流云或浓或淡,也许代表的是天的情绪,那么那一年的天空是否也在数天之后陷入了焦灼?最是焦躁无用,当我再次面对一场溃败的秋天时,身体里的力量在奔涌。好赖村庄还在,好赖一场大水没有失去太多,无非是泥泞,无非是在大水中来来去去,将收成一点点运送回家。
每个人都在忙碌,有人以盆为舟,将采摘的棉花或大豆运出来,放在屋顶晾晒;有人肩扛手提把装满编织袋的玉米弄到车上;更有孩子手提土篮,汗珠、泥水从脸上滑落,在帮衬家人。无论如何,这是收获的季节,我们从苦难中走来,从未向苦难低头。母亲将积水从院子里放出来,腾出一片存放玉米的地方。
月亮升起在秋日的天空,留守的飞鸟还在田野上忙碌。它们是恋家的族群,或者说骨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诗与远方的梦想。大雁飞过去了,在漫长的旅途中洒下孤独而寂寞的飞影。燕子飞走了,在多日的相处中它们或许能理解候鸟的内心,那是一条充满诱惑亦充满艰辛的道路。三候群鸟养羞是白露的物语,是说这个时候羁留在乡间的飞鸟开始收藏食粮。这与村庄相同,生长的季节已经翻然而过,土地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接下来就是播种冬麦了,无非是用体内的余温暂时当作麦子的眠床,等候呼啸的风,等候一场茫茫的雪。
我喜欢里尔克的表达,从物的纹理中析分出时间的线条,“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时间的表达从来含蓄,在把果实擎上枝头时就明白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将到来。大水渐渐退去,村庄与田野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容,一切都没改变,也许只是一场大水漫过记忆的版图,留下的是秋日的答案。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落叶纷飞的时刻到来,也许风能听懂月光的密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只不过在欢笑声中暂时忘记徘徊的意义。我在月光下徘徊,或者说我用书写的方式又一次经历那个并不遥远的秋天。母亲在月光下折返,关上那扇风中的柴门,却没能关住明媚的月光。书写是收集月光的过程,我会把与土地、母亲相关的事物一一捡拾,放进长长的信笺。
大水月光中,往事一如鸿影,翩然而去。雷始收声,虫蚁们开始在落叶下用泥土封闭门窗,在一个漫长的梦境中等待春天。
寒露:正是种麦好时节
小麦为五谷之贵,五谷:稻、麦、黍、稷、菽,就像大地女神后土娘娘的五朵金花,各自有各自的家园,各自有各自的秉性,各自有各自摇曳的身姿,生长在土地上。我们村多种小麦,冬小麦。“小麦秋种冬长,春生夏实,具四时中和之气故为五谷之贵。”这不是我的篡改,是《本草纲目》里说的,看来李时珍也对我们村的小麦青睐有加,运腕挥毫,一笔小楷深深浅浅,把麦垄种在纸页上。
寒露到来,露已寒,将为霜,这是水的最后清澈时光,树叶即将飘落殆尽。抬头看去,征雁的飞影渐远,苍茫的天空上盘旋着两只孤独的苍鹰,它们在为了深秋的来临怅惘,还是为迎接冷硬的北风而孤独飞翔?《礼记》有记,说是古时一俟深秋到来谷物颗粒入仓,除了祭祀之外还要做以下几种事情:一是狩猎,持弓于茂林深处,围捕已经养肥的兽物。二是砍柴,草木黄落,伐薪为炭,“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翁开始辛苦奔忙,为他人带来温暖的炉火,而自己“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三是结案,“乃趣狱刑”,意思是秋后算账的时间到了,昧了良心的、作恶的,将承担自己种下的恶果。
我们不种恶果,只种粮食。小麦风尘仆仆,来自于西亚地区,或者里海的西南部,由野生一粒小麦、二粒小麦与拟斯卑尔脱山羊草天然杂交进化而成,然后流入黄河中下游流域,风吹麦浪,绿了一片荒凉的老河滩。我有时会想,那么多籽粒饱满的麦子磨成面被我吃进肚里,是不是身体里也生长出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它们会在我流浪他乡时唤醒胃囊,然后表现出对其他食物的排斥与拒绝?甚至会让人在深夜急匆匆奔跑,只为寻找一家简陋的面馆,一碗阳春面,迎来身体内部的春天。
而眼下是秋天,是寒露,秋分早,霜降迟,白露种麦正当时。土地是沉寂与苏醒多年的土地,收获之后的田野显现出一片肃杀与狼藉。人是生活在村庄多年的人,好像过去多少年也没能改变质朴的样子,脸色凝重地在田野上来来去去,施肥,拣选麦种,犁地,将一头老牛的背影深深叠印在土地上,将一把沉重的犁杖深深扎入脚下的泥土。我常做的事情,就是紧跟在犁铧后面,用一把趁手的物件“打坷垃”。“打坷垃”是一个指代称谓,意即一辈子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做别的事情,只能与泥土为伴。那么,我现在真的成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农人,一年四季,播种,收获,将种子深深浅浅种入泥土,而后等待秋天。
平整土地的工作可谓繁复,新翻的泥土呈现出一种崭新的面容,在泥土中躬耕的蚯蚓,在狭小的空隙中蜿蜒;切断的另一段痛苦地痉挛,不知是否还能安然愈合,生长出另一只头颅。一枚小小的螺壳在日光下晾晒,洗净上面的泥土,放于耳边,可以听见远古苍凉的回声,大水漫过的回声,月光跌落泥土的回声。或者还有一枚三姐小时候的蝴蝶发簪,一度以为被谁据为己有,而深藏遗憾与恨意,这时在日光下闪烁,让往事清澈而明媚。却原来泥土中深藏着那么多秘密,深藏着乡村的海与河。
打田畦,就是在平整的土地上打出地界与垄沟,一是为了清晰与他人的分界;二是为了灌溉与排涝。一卷麻绳长长,母亲在那头,父亲在这头,我摇摇晃晃踩着松软的泥土一步一个脚印,就有了一条隐约的线路,覆之以土,拍打使其坚硬。如此竖线六七条,纵线无数,将一块原本不算太大的田地分割出很多方格子,如果写字的话,只有小麦能完成,在春天写出朦胧的绿意,在夏天写出雨的淋漓,在芒种写出一片金黄。这是田野完成的散文作品,形神俱散,如同我写乡土散文,一个路数。
《后汉书·食货志》记述:“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故必建步立亩,正其经界……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救,民是以和睦,而教化齐同,力役生产可得而平也。”是说定居才是治理人民的根本,人无恒产则无恒心,那么就制定出一个合理的规章制度让人人有田可耕,有公田,有屋舍,进出相互是朋友,守卫和瞭望互相帮助,有了疾病互相救助,如此才能形成和睦的风气。“在野曰庐,在邑曰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族,五族为常,五常为州,五州为乡。乡,万二千五百户也……春令民毕出在野,冬则毕入于邑。”想想那时的人,我以为与老河滩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在漫长的社会演绎中有些东西在渐渐消逝,瘠薄的土地已经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车子房子孩子上学娶媳妇成了压在肩膀上的一座座小山头,不得已而远赴他乡,在候鸟般奔忙中收获着虚无的粮食。
我也在播种虚无的种子,几乎每日把写作当成生命中最后的课业。我不知道我种下的每一个文字,除了记录还有其他什么意义。不知从何时起,我成了一个转身向后的人,我忽略了某些繁华的章节,比如车水马龙,比如城市多彩的霓虹,比如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几乎成了不合时宜的代名词,只要落笔便是泥土的气息,只要敲击键盘,蹦出来的每个字都散发着谷物的光泽。——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只是在乡土的册页上手挽乡野的风尘。也许有一天我也作古,这些文字是否会成为流浪的庄稼,它们在充满迷幻的风中游走,是否能找到往日的家园,守着那间孤独的屋舍,守着大地上新生的谷物,慢慢老去,直到混入脚下的泥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也。”这时到了重阳节,适合登高望远,适合怀念远方的亲人或朋友。“遍插茱萸少一人”是对故乡故土的深深回望,老河滩上的那片麦子是否已经播下,过冬的柴薪是否已经备好,年迈的父亲母亲是否安康,是否常常在风中手把柴门守望。窗台上的菊花开了,一年一度菊花黄,是对夏日的接续,或许在某天夜深寒霜袭来,树上、草叶上挂满寒凉的冰霜。这一去山高水远啊,身在家乡的兄弟是否此时也站在高处,身佩茱萸,因我之远离而一怀愁绪话凄凉。
雀入大水为蛤,是古人的浪漫。光阴寒凉,雀鸟淡去身影,而海边出现了很多蛤蜊,它们贝壳上的花纹与鸟雀相似,它们从天上的飞鸟演变为浅海中沉寂的生物,只待春风归,只待温暖重续,缓缓伸展出柔韧的翅膀。在秋天,生命从未真正凋谢,那些深埋于泥土的野草,在经历一个漫长的寒冬之后,再次萌芽;那些落尽树叶光秃秃的枝条,只是暂时密封了血液,只待东君唤醒;那些消弭在乡野的刺猬、野兔、田鼠与蛇,会在泥土的洞穴中深眠,听时间的脚步杂沓走过,再次苏醒。
霜降: 和田鼠一起度过荒寒
当你哪天醒来,老河滩上一片白茫茫,不是雪,柳树低垂的树枝上,枯萎的野草上,没来得及砍的白菜上,结满白霜,霜降到了。霜比雪还要温柔,雪花从天上飞,霜花自地上凝结。晶莹的霜来自哪里?南宋诗人吕本中在《南歌子·旅思》中写道:“驿内侵斜月,溪桥度晚霜。”陆游在《霜月》中写道:“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是说寒霜出现在晴朗之夜,没有云彩,地气袅袅上升,就像冬日里流鼻涕的我们呼出的白雾,凝集在树上,凝集在草叶上,凝集在老河滩上的芦苇荡里。
我喜欢站在霜天雪地中,此时的孤独清澈,没有一丝灰尘,极目四望是无边的白,像一张素白的宣纸,等待一支虚无的笔,落墨,皴染,万类霜天竞自由。没有风,芦苇荡陷入沉思,就想起来一句戏言:说北方下雪多好,两个人走着走着头就白了。这是一句美好的祝福,当然幸福不因南北差异而不同。冰花是霜雪的另一种形式,冷气与寒气隔着一层玻璃相望,就有了被阻隔千山万水般的思念,冰花或似飞扬的芦荻,或似结了薄冰的宁静的湖泊,或似对冬日的怀想有了具体的形状。
过了霜降就是冬天了,这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来得凌厉,隐而不露,可从父亲的眼神里大概能读懂对寒冷的谨慎。
我们那时可看不见冰花,每当寒冷到来,屋里与屋外大致是相同的温度,想要暖,从柴火架上抽出来几根木棍,架在牛屋里——我的少年时代很长时间是和父亲在牛屋度过的。木柴燃起,噼啪的声音增加了寒夜的孤寂,我可能要上过晚自习才能回家,牛屋里浓浓的烟雾已经散去,偶有一把黄豆埋在火堆里,噼啪炸响,父亲就用木棍扒出来晾在一边。
地铺,是乡下的物事,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在地上搭建一个睡觉的地方。父亲很是认真,三间的房屋被隔断出一件盛放麦糠麦皮,是牛过冬的粮草,一边是隔断,一边是一张椿树的木板。父亲很是认真,开始打造地铺的雏形,用木楔把木板挡住,两头是固定的木棍。接下来就是内容了,一座地铺是否耐用,是否温暖在于用什么内容填充。谷子秆是坚硬的,掐了谷穗留下完整的茎秆,铺在地上,可以承受时间的重量。豆秆是柔韧的,被碾压成黄白色,尚有豆子的清香,铺设在中间层。麦秸光滑,我在运送麦秸的过程中冷不防墩在地上,正在吃草的牛打了一个响鼻,像是在讥笑。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霜降到立冬,温度好像猛然进入滑坡阶段,一下子冷了起来。《燕京岁时记》中写道:“十月以后,则有栗子、白薯等物。栗子来时用黑砂炒熟,甘美异常。青灯诵读之余,剥而食之,颇有味外之味。”这大概是有闲阶级的事情,我们不敢想,我只能趁着牛屋里摇曳的灯影读“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眼前就显现出起伏蜿蜒的雪岭,一直延伸到时间的深处。
霜降三候,一候豺乃祭兽,大概是古人美好的愿想,从獭祭鱼到鹰祭鸟,从群鸟养羞到豺乃祭兽,把处于食物链上层的捕食者赋予懂得感恩上苍的灵物。那么我也愿意做如此想——试想当先富起来的那群人终于在某天良心发现,为了感恩馈赠也能反哺民间。但这样的想法是奢侈的,放眼看去只有穷奢极欲,哪来的什么感恩与慈悲。二候草木黄落,最后一片梧桐叶落下,只剩下一只孤单的鸟在瑟瑟发抖。不知鹧鸪是不是也像父亲那么有心,在寒冷到来之际给巢穴铺上一层温暖的稻草?三候蛰虫咸俯,这是一种近似修行的姿态,为了保持生命最后的清澈,在季节的规劝中低下头来。窗外是飞雪连天,大地的洞穴中依然温暖,落叶犹如时间的脚步杂沓而过,只须静待风声便可迎候百花盛开。
我在想我少年时入睡的姿势,父亲熄灭一豆灯火,老牛停止了咀嚼,只是在梦境中甩了一下尾巴。也许过去的一年太过疲累,刚好趁冬日来临之际好好休养生息。大地在窗外,月光在窗外,凝露成霜的霜花在窗外,只需简朴的粮草便可安然度过这个稍觉漫长的冬天。我蜷缩在自己的梦境,松软的豆秆麦秸一旦躺下去就形成一个陷入的窝巢,父亲在那头,我在这头,朦胧中父亲把我的一双冰脚抱在怀里,我把父亲的冰脚抱在怀里。印象中,父亲和我很少说话,无非是想抽烟时喊我,递过来那支红枣木的烟筐子,捻碎烟叶,卷纸成筒,把烟叶装填进去,用舌尖抿好。父亲抽烟的样子仍觉木讷,只是稍微有些满足爬上额头。父亲不吃肉,不抽卷烟,不买新衣,他觉得半瘫的肢体能活着已算不错,不能再连累这个九口之家。
床有床神,分床公床母,意即床是睡眠休憩的地方,也是繁衍后代的场所。记忆中,好像父亲母亲很少住在一起,大略时间的重压已经将某些东西淡却。“买糖迎灶帝,酌水祀床公。”是说床母喜欢饮酒,床公偏爱喝茶,我们的生活简陋,只能在除夕这天贴上一张“安好”的字样,以水代酒,以水代茶,祭奉乡间的床神。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乡间滚床的习俗。是说在乡间男女临近结婚时要有安新床的仪式,在床角放八枚铜钱,在床头放铜钱若干,取“同心同体”之意。新婚夫妻必拜床神,举行翻跟斗仪式。请一个父母兄弟俱全的男孩,在新床上翻跟斗,探花奶就在旁边说辞:“翻落铺,生男孩儿,翻过来生秀才,翻过去考进士。”反正都是吉利话儿。我在同宗兄弟中年纪最小,所以翻床压床的任务落在我肩上。新棉花新铺盖,闻上去就是喜庆的味道,那日在桐生哥家压床,睡至酣处,小腹鼓胀,以为睡在自家地铺上,侧身向外靠了一靠,尿了酣畅淋漓的一泡。坏菜了,吓得要哭,二大娘却面有喜色,说是压床的孩娃把床尿了再好不过,预示着他们家将会儿女双全。想来,至今仍觉惭愧,不知是不是床神真的在那天附了身,桐生哥家过了几年真就生了一男一女。
风刀霜剑严相逼,是有些冬天的消息了,张继在姑苏城外枫桥夜泊,杜牧远上寒山,在停车坐爱枫林晚。无论如何,时间是公正的,不因伤春而春色常驻,也不因悲秋而秋色绵长,该过去的终将过去,该到来的会及时到来。
大地萧瑟,有人家在空旷的田野上晾晒地瓜干,洁白如同一片片空灵的羽毛,在面对即将拉开大幕的冬日,小麦做好了越冬的准备,飞鸟贮藏好过冬的食粮,在乡野奔跑的兽物,此时很难看见踪影,它们暂时隐藏在时间的背面,在等待一场一场寒冷的风。母亲在晾晒萝卜缨子,胡萝卜缨子是山羊的食粮,在生产羊羔时补充甘甜的乳汁;辣萝卜缨子、白菜是我们越冬的菜蔬,蒸炒煮炖填充并不贪婪的胃囊。墙角的那株老柿子树,挂满了橘黄色的灯笼,像是在引领万事万物,从容走向季节深处。
父亲铺设的地铺给了我一个温暖的记忆,在漫天雪舞时节,窗纸呼呼作响,那头老牛神色从容,看我走进牛屋抖落身上的雪花也抖了几下肩膀。土墙上深深的沟痕,是它用犄角刻画出来的,莫非一头老牛也有书写的冲动,将一个乡间少年的乡间记忆用另一种方式深深镌刻?
三月阳春,父亲拆了睡了一冬的地铺,从里面叽里咕噜滚出来一窝小老鼠,眼神瑟缩,在大老鼠的带领下跑出屋外,消失在一片明媚的春光里。无疑,我们和田鼠一家度过了一场无边的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