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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阴影一半明亮

2018-11-15/小

作品 2018年10期
关键词:老太豆豆老李

文 /小 乙

1

李大祥刚拐进石头巷,街坊邻居马上认出他来。但没人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反而都克制且友善地唤他,老李,精神不错,真心替你高兴哩;大祥,你儿子没跟你一块来?哦,在外地忙工程,搞劳务分包。好好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呐……众人跟他家长里短地寒暄着,巷子一下热闹起来。四月春深,墙头的几丛三角梅开得繁花似火。老李一路回应,握手道谢,泪水好几次要滚出来,又硬生生压回去。他不问也知道,自己的事儿早在镇上传开了。

到了巷尾口,两侧各一间老瓦房,跟苍老的动物一样,静默对立。夕阳从远处斜照过来,滑下屋檐,投在青石板上,形成一半阴影一半明亮。阴影这边是自己家,明亮那头是陈老太的家。李大祥在分界线驻足,身影如同阴影的触角,无声地探到陈老太家的大门上。透过门缝,他瞧见从亮瓦射下来的光,像凌乱的雪花在飘。站了一会儿,老李听到有拐杖声传出来。笃笃笃,笃笃笃,像钝刀在案板上切菜。陈老太!老李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上。少顷,响动没了。忽然门啪一声关回去,耳光一样打在他脸上。

半晌,老李回过神,心里冷哼一声,开门进了自家屋。一抬头,瞧见墙上的佛龛,闪动出一两抹亮光。老李跪下来,不停地叩头,眼睛一下湿润了。

在失去自由的八年多里,老李经历了四次定罪,三次重审。他跟圣斗士一样,和儿子“里应外合”,不屈不挠地坚持申诉。出了狱,儿子把他接到县城的新家住。接受过一次采访后,他从此闭门谢客。遇上好天气,就到公园逛逛,或者去影院看热播片,甚至进酒吧听音乐。他想,我现在清白了,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话虽这样说,但赔偿申请还在走司法程序,他已经闲不住了。老李以前开推拿店,现在决定回老家,重操旧业。

老李的推拿店,是用客堂改装而成的,一个半月后万事俱备。那段时间,他忙里忙外跑上跑下,免不了瞧见陈老太。老李掐指一算,她六十七了。这样的老太,身板没那么直了,慢性支气管炎也更厉害了,经常走着走着,面朝泥墙,又咳又喘,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最大的变化,是她胖了不少。脖子上的筋拉着肉皮,水流一样往下淌。老李猜测,这多半是她长年吃激素药造成的。

而陈老太每次碰到他,脸上立刻呈现出青苔的阴性,瞪起巨卵般的眼睛,直直往前走。老李不卑不亢,不躲她也不惹她。倒是陈老太的孙子豆豆,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朝他店里瞧一瞧。大脑袋,小骨架,校服套在身子上,跟套在衣架上一样空荡荡的。但他眼亮,眨巴时瞳孔里跳闪着光。店子开张那天,老李唤住他问,豆豆,读几年级了?豆豆说,三年级。声音脆脆的,却很怯生。老李抬抬下颌,招手道,进来玩吗?豆豆走到门口,止步了。他歪着脑袋往里瞄了瞄,我阿婆说,里面有大毒蛇,是真的?老李沉默了几秒,笑眯眯地说,我就是那条蛇,怕吗?豆豆缩一缩脖子,没答话。老李又问,认得我吗?豆豆猛摇头,老李低声道,你阿婆没给你说过?豆豆说,我回去问问。过了两天,老李又唤他,豆豆拉一拉脖子上的红领巾,扭头就跑。

陈老太给豆豆下了啥迷药?老李纳闷。

2

推拿店的生意不温不火,每天三五个客人光顾。这正合老李的意,他一边儿给对方推拿一边儿聊天,感觉日子舒坦又充实。而且他十分庆幸,这些年除开睡眠差了点儿,没落下什么大毛病。要是像陈老太那样,山珍海味也无福消受。

只是到了夏季,天气一暖和,陈老太几乎不咳不喘了,脸上渐渐透出阳气。她喜欢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老李进出店子,她嗫嚅几下嘴,像是有话要说,又忍住了。老李依旧不语,静观其变。没多久,代理律师帮他落实了赔偿金的事儿。周末又有记者来采访,老李借口做生意,三言两语把对方打发走了。刚清静下来,陈老太愣起眼球,拄着拐杖,上门了。老李有点儿猝不及防,马上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你该继续坐下去,越坐越肥。

老李怔了怔,陈老太,法官都判了我无罪啊。

我认识报纸上的字,你骗不了我!法官说的不是你无罪,是无罪从疑。疑,怀疑的疑。

老太,你是瞎折腾,那叫疑罪从无。

都一样,反正就是疑。法官都疑,我还能不疑?

老李的血气一下冲上脑顶,老太,那你说咋办?

我能把你咋办!你奸杀我女儿,还能拿到一大笔奖金,我和豆豆现在全靠我侄子扶贫。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侄子现在支教去了,等一段时间回来,他会帮我讨说法的……陈老太讲到激动处,脖子上的“水流”一颤一颤地跳动,仿佛全世界的冤屈都注在那里面。

老太,什么都要讲证据,不是讨就讨得来的啊。

证据?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没罪吗?

老李脸一下绷紧,颧骨凸成两个小拳头。他盯了陈老太片刻,忽地往椅子上一坐,懒得回应了。陈老太冷哼一声,像大获全胜的巫师,跺着拐杖,打道回府。老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塞了团麻布,堵得难受。

夕阳落山后,老李的心情总算顺畅下来。他去厨房弄菜,听到外面有响动。抬头一瞧,是豆豆,站在巷子对面,拿一把弹弓,朝店子的招牌射玉米籽。玉米籽很轻,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进了店子里。老李穿过客堂,迈出大门。豆豆退缩两步。老李走过去,一把夺去他的弹弓。豆豆吓得赶忙掉头,往屋里跑。陈老太正坐在天井边,她母仪天下地站起来,目光跟老李对抗着。老李扯一扯嘴角,忽然冲豆豆笑道,你看好了。然后转身,举起弓,保持四十五度的角拉开弦,啪一声放出去。又摸一摸豆豆的头说,记住,要摆准角度,拿捏好力度,知道吗?豆豆眼一亮,递去一粒玉米籽说,你试一个给我瞧瞧。陈老太一跺拐杖,去做作业!弓拉得再好,能证明啥儿?豆豆一溜烟跑进里屋。老李知趣地放下弓,陈老太又嘀咕一句,我侄子马上回来,会帮我讨说法的。

老李心头一颤,急步走了。

3

接连几天,老李躺在床上,脑子里总会浮出那个他无法自证的夜晚。闹钟嘀嘀嗒嗒地响,声音像铡草,一刀刀铡得他心慌。

老李离婚的第三个年头,儿子不到二十岁,已经是出师的焊工,完全能自食其力了。那会儿,对面家的陈英死了老公,就把寡居多年的陈老太从娘家接来,让她帮忙照顾豆豆。老李很快对陈英动了心思,陈英也中意,毕竟豆豆才两岁,有男人愿意接手,是值得考虑的。但陈老太嫌他年龄太大,又是寒门家境,坚决反对。陈英左右为难,跟老李交往的大半年里,抵不过陈老太的唆使,跟其他男子有过接触。两人因此闹了别扭。陈英失踪的当晚,老李正在生闷气,一个人窝在床上,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地看A片。哪能想到,第二天,在附近的枯井里发现了陈英的尸体。

老李一直活在世人的眼皮下,唯独案发的关键时间,他不存在了,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他的噩梦从此降临。他始终无法证明自己当晚呆在屋子里,这是他心里的疙瘩。现在有人来碰它,不是别人,偏偏是陈老太。疙瘩仿佛恶化成了肿瘤,弄得他觉也睡不踏实。老李的儿子两次打来电话问候,听出他精神不好,追问原因。他想一想说,没啥,店子生意好,太忙,一时半会儿不适应。

转眼豆豆放暑假。他不玩弹弓了,整天就呆在家里看电视。陈老太呢,天气越热精神越好。她不蜷在屋檐下晒太阳,而改在巷口沐日光浴。有街坊邻居进出,便拉着别人聊天。有时也赶场,老半天才回来。老李听说,她前些日子跑过镇上的法院、派出所,还有人大办公室,结果如何没人知道。但不管怎么样,她不来店里“闹事”了。

豆豆开学后,陈老太却跟着“开工”。白天,只要店里有生意,她就拄着拐杖,站在店门口,跟佘太君一样威风凛凛地说,我侄子马上回来,会帮我讨说法的。要是有顾客劝两句,她就眼球一白说,我现在总算见识了啥叫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而老李每次听到这些话,心里总有点儿发虚。律师跟他说过,“疑罪从无”一旦发现新证据,的确要重新归案。老李当然没杀人,按理不用担心。但人生太无常了,会不会哪天忽然冒出一个对他不利的新“证据”,他真吃不准。五十岁的人,再召回去,折腾不起啊。要知道,当年陈英的案子只要一重审,陈老太马上把她侄子从遂宁叫来,跑到法院闹,甚至拉着法官跳楼。这样想着,老李总感觉有一把刀如影随形地横在脖子上。在陈老太面前,他说话行事就比较克制,不想刺激到她。

那天,陈老太从巷口回来,又在店门口晃悠。刚巧客人离去,老李就挪出椅子说,老太,进来坐,有什么慢慢说。

没证据,说什么都多余。陈老太向门口靠了一步。

两人沉默着。时间似乎在陈老太那里多一些,她忍不住咳了一声。老李又把椅子往门边推一推,我说过很多次,那天晚上,我就在屋里看……看……哎,反正你不信,我不提了。

陈老太跨进门,厉眼瞟他说,法官也没信,对不?

老李走到佛龛前说,我发誓,如果我是凶手,全家不得好死。

菩萨瞎了眼,让我女儿替你们死了!

那你想咋办?老李嗓子有点儿压不住了。

我能咋办?我侄子马上回来,会帮我讨说法的。死了人的不赔钱,白吃白喝白住八年多的,反倒发工资。陈老太忽然喘起来,只要这事……没了,我……就是……死了,我侄子也不会……不会……

别急别急,你——你坐,我给你倒杯水。你那咳喘,得冬病夏养。你要乐意,我帮你按摩中府穴、肺俞穴,对慢性支气管炎特别有效。要不办张卡,七折,划算?

等老李递去水杯,陈老太已经缓过劲来。她又激动道,你邪了我女儿算了我女儿,现在还想邪我算我,没门!说完,肺里拉起小风箱,像受重伤的巫师,踉跄回去了。

吃过午饭,老李好几次到她家门口听动静。没任何声响。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窥探,只探到天井下,有一柱灰尘在阳光里翻飞。推门,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整个下午,只要店里没生意,他就坐在街沿边,遇见街坊邻居,马上跟对方打招呼。他想,我必须存在!

黄昏时分,豆豆回来了。老李盯着他进门,心一下揪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豆豆提一副铁环,嘟着嘴出门说,吃面吃面又吃面,上周才吃了面又吃面,我家又不是开面馆的。

老李的身子瞬间舒软下来。他朝豆豆招手说,怎么不玩弹弓了?

豆豆走过去,一叉腰说,阿婆没收了,说考试过关才还我。

哦,也好也好。对了,你问过阿婆,我是谁吧?

问过。阿婆骂我多管闲事儿,没说,只让我别理你。其实,我也不想理阿婆。她今天躺一下午,啥也不做,害得我又要吃面。不说了,我要去滚铁环了。

你小子居然学会赌气了。老李呵呵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背。一层皮贴着肋骨,像纸糊的风筝架。老李心一凜,又想到了陈英。陈英不漂亮,但丰满,屁股绷得裤子紧紧的,这让他产生过无数次异常的想象。老李很懊悔,如果当初不跟陈英斗气,她就不会出事,现在自己应该是豆豆他爸了。豆豆一定会长得跟他妈一样,圆滚滚的。

短暂的沉默后,老李说,我冰箱里有鸡腿,一会儿给你阿婆送去,让她弄给你吃,行吗?

真的?要搞快哦。

等豆豆溜出巷口,老李马上取出鸡腿,装在盘里,送到陈老太家。陈老太听了他的来意,嘴一撇说,别在豆豆面前卖乖,你有什么资格跑来挑拨离间!

不是这意思。老李把盘子递她面前,豆豆说,你身子不太舒服……

不等老李说完,陈老太手一掀,咣当一声,盘子掉地上,鸡腿滚进天井的阴沟里。

晚上,豆豆跑来店里问,李叔叔,你说的鸡腿呢?老李目光躲闪地说,你看我这记性,后来我才想起,鸡腿昨天就吃完了。豆豆腮帮左鼓鼓右鼓鼓,又是一叉腰,走了。

4

秋老虎一来,天闷得让人发慌。陈老太却出奇地安静下来。她大多时间缩在家里,即便出门,也压根不往店里瞧。但她跟老李的后续“恩怨”,已经在小镇炸开了锅。这一来,很少人去光顾老李的推拿店。老李明白,别人未必真中了陈老太的蛊惑,只是不愿得罪她罢了。老李经常守着空店,老僧入定。阳光照在巷子里,依旧一半阴影一半明亮。阴影这边是自己家,明亮那头是陈老太的家。

过了几日,老李实在憋不住了,他打电话给儿子,把闷在肚子里的苦水,一骨碌全倒了出来。儿子听后说,依我看,眼不见心不烦,还是回我那儿住稳当。等工程完了,马上来接你。老李动心了,他说,也好。不过我的推拿店装修不到半年,家当也搬不走,你回来前,我先找个人接手。第二天,老李贴出转让启事。不到半日,店里来人了,居然是陈老太。她说,我办卡,打七折那种。

老李鞠躬道,老太,抱歉,我准备回儿子家住了。

我女儿的事一天没了结,你一天也走不了!

两下无话。这一次,沉默的时间在老李这头多一些。他率先说,老太,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抵对门。你不用办卡,只要来,我都给打七折,好吗?

我就办卡,凭什么别人能办,我不能办?

老李沉吟片刻,行行行,办办办。

办完卡,陈老太双手拄着拐杖说,我现在就做推拿。

老李见她当真做,只好接招。他扶陈老太躺床上,翻过身,跟拍死猪一样拍她几下,然后敷衍地捏揉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个念头,想往陈老太背部一压,直接把她压碎。而陈老太呢,好几次有说话的倾向,最终却清一清嗓子,啥也没说。

陈老太隔三岔五来店里一次。老李悉听尊便,每次都表现出十分自然的样子。周一下午,老李正给她推拿,秋老虎忽然收山。太阳一扫而过,小镇转瞬暗下来。不久滚起雷声,墙头的三角梅被大风吹得晃来倒去,跟受刑一样。接着下起大雨,雨点打地上,像热锅里的油,乱蹦乱跳。陈老太站在店门口,左右环顾,一脸焦躁。老李一下反应过来,老太别急,我……我帮你去接豆豆。

陈老太拄拐杖的手微微抖了几下,老李拿起伞出门了。

豆豆跟老李坐人力三轮车回来,已经暴雨如注。巷道的水漫到街沿上,在门槛边荡来漾去。雷电劈下来,每次都把屋子劈得煞白一片。豆豆见状,马上紧捂耳朵。别怕,老李一把搂住他说。豆豆朝他身上靠了靠,头往他怀里钻。陈老太走过来,牵住豆豆的手。少顷,忽然停电了,巷子顿时暗下来,一片沉寂。

老李说,老太,要不这样,我去煮点儿面条,凑合着吃。

陈老太没表态。闪电划过,她稳如磐石。

老李松开豆豆,摸出一支蜡烛,点亮,进厨房。豆豆马上跟过去,老李拉住他的手,又说,别怕。

灶头很快有热气腾出,把烛光罩成温暖的雾气。豆豆一直拽住老李的衣角,偶尔顽皮地用脸蹭一蹭老李的腰背。陈老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监视般地盯住他俩看。

面条起了锅,陈老太不吃。她说,我不饿。声音小,但芯硬。老李不敢多劝。豆豆却吃得很香,吸溜吸溜连汤也喝干了。陈老太的脸松动了不少,老李故意问豆豆,好吃吗?

豆豆说,好吃,但没鸡腿好吃。

老李一愣说,改天补上。

我叔叔年底接我去遂宁念书,阿婆也去,不回来了。

多嘴。陈老太瞪他一眼。

老李心头掠过一道明亮的火花。

收拾好餐碗,雷雨还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豆豆犯困,在沙发上打起盹来。老李给他盖了一条薄单。等豆豆睡熟后,老李把他挪到寝室里。雷声滚过,豆豆下意识抽一抽肩膀。再有闪电划过,老李立刻捂住他的耳朵。陈老太守在床边,嘴唇下掰,依旧不语。

到了深夜,雷雨渐收。陈老太要带豆豆回去,老李说,别动了吧,明早我唤他就是。陈老太迟疑片刻,打道回府。刚到店门口,陈老太忽然一跺拐杖,不行,豆豆必须回去。语气十分坚决。老李滚两下喉咙,赌气似的回到床边,轻轻抱起豆豆,送到陈老太家。刚放下,豆豆醒了,他又抓住老李的手。老李轻轻拍他,直到他重新睡过去。离开时,穿过漆黑的客堂,忽然有电筒光从背后直直射来。

老李没回头,急步跨出大门。但他心里无端端地长出几根蔓藤,飘来飘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5

月底,老李的儿子打来电话,说工程初验了,有些小整改。如果他着急,就先把他接过去。老李含糊道,快年底了,店子没有人接手,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转不出去,你先忙吧。

日子暂时恢复了平静。天气转凉,巷子里又出现了陈老太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厉害。陈老太来做推拿,老李不马虎了。他在陈老太的脾胃肾膈肺穴上认真按揉,又用打滚法来回推。他期待陈老太有某种转变,比如一个眼神、一句话。但啥也没有,他耐心等待。

立冬时,陈老太忽然端来一碗面说,你尝尝,鸡杂臊子,肯定比你做的好吃,也不比馆子里卖的差呢。

老李捧过来,他觉得这一大碗面就是一大碗酒,酒尽言欢。放下空空的碗后,他一抹嘴说,老太,以后去了遂宁,常回来看看,到时还给你推拿哩。

你想多了。上次豆豆吃了你的面条,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老李扯一扯嘴角。

我侄子马上回来,一定会帮我讨说法的。

老李眼睛瞪得比鸡蛋大,面条在胃里,直感到一阵烧心。

老李还没把面条完全“消化”下去,陈老太的侄子忽然“驾临”。那个时候,离春节还有一个月。陈老师每天进进出出,一直没跟老李打过一句招呼。据说他请了律师,重新梳理出案件的线索,向相关部门递交了诉求书。

老李静观其变。说静,其实哪儿静得下来。当年这条线索那条证据,每一条都指向他套牢他。一想到这些事儿,他脑子就嗡嗡作响,整夜失眠。到了白天,眼皮沉重如木门,眨巴时都吱嘎作响。到了年底,陈老太一家子收拾行李,准备撤退。老李刚松一口气,陈老师忽然上门,说找他有事儿商量。

老李紧张,不自在。

寒暄了一会儿,陈老师说,老李,我舅妈是很偏执的人。你出狱后,她每个月给我打电话,那口气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似的。哎,扯远了,说正事吧。现在她死活都不去遂宁,我差点儿给她下跪,但她非要留在这里,守住你,不让你走。

老李挤出一丝笑,拳头却暗自捏紧地说,我可以不走,但你必须、必须跟陈老太说清楚,害死陈英的人不是我,天地作证。

陈老师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透过长镜头看人。少顷,他深一口气说,老李,我该怎么说呢?“疑罪从无”这个司法理念,我充分尊重充分认同。但对于我舅妈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她认定就是你。

既然这样,抱歉,恕我不能答应。老李一下脸泛青色,目光聚成刺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我,还有陈老太,特别是陈老太,迟早会见到陈英,见到陈英,到时候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陈老师赶忙握住他的手说,老李,别急别急,我想说的是,我舅妈一定要守着你盯着你,我为这事儿深感抱歉。希望你能理解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人其实挺好,我们家族人丁不旺,她从小把我带大。哎,又说远了。现在最让我头痛的,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打算给她请个保姆,可她坚决不要,说守住你就行。我真理解不了她对你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想,我想你们就权当是缘分吧。

缘分?老李苦笑,这缘分不会是让我照顾她吧?

陈老师连摆手,不是不是,肯定不会让你伺候她,你没任何义务这样做,你该干嘛就干嘛。这么说吧,我舅妈只要发现你还在她眼皮下打转,她似乎就安心了。我的请求很简单,就麻烦你稍留一点儿心,用眼角瞄着她就行。我保证,无论她出现什么意外,都跟你无关,绝不会赖上你。你要不放心,我写承诺书给你。不过,唯一需要你帮忙的,就是万一我舅妈的病出现紧急情况,麻烦你通知一声,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老李绿着脸,嘴唇碰两下,又紧紧抿住了。

陈老师递来一个红包说,老李,请收下。哎,别推辞,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式来表达这份谢意。真别推辞,我知道你不在乎这钱。说着,他几乎半跪在地上,老李,算我求你,真的求你了!

老李在原地怵了一会儿,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6

春去秋来,雨打风吹。墙头的三角梅不断折枝,又生出新芽。陈老太的病也随着季节,去了又来。刚开始,老李采取的策略是,她不理,我不睬。但耳朵保持警惕,听到咳喘声,他歪着脑袋,往巷里瞄一瞄,仅此而已。

倒是陈老太,变得知趣了安静了。炎症厉害起来,马上来店里推拿。老李给她揉背推穴,越来越有耐性。但他依然会无端无由地想起陈老太闹法院的事儿,转瞬冲动,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碎。拍碎是不敢,走神常有,不自觉下手就重了。陈老太任凭他“处置”,偶尔也向他发难,故意让老李一会儿按轻些,一会儿推重一点儿,这个地方必须反复揉,那个地方需要反复按。语气里夹着嗔怪,带点儿宣泄。

陈老师几乎每月来看望陈老太,豆豆也来。每次陈老师都给老李捎东西,水果、酒或茶叶。老李不收,他就不走。实在劝不通,就让豆豆送来。有一次豆豆忽然跑来说,李叔叔,我才知道,你骗了我一件事,上次那个鸡腿是阿婆打翻的,对不?半晌老李说,记不清了。

后来,老李劝陈老太少吃激素药,开始帮她抓中药、熬中药。陈老太每次接过药碗,总要捧上好一会儿,才慢慢喝下去。啧啧两声,不笑不皱眉,似乎药很苦又很甜。记不清哪一天,陈老太喝完药,对老李说了一句,这辈子我做错了一件事。老李问啥事儿,她不语。

一晃两年半,陈老太满七十。她眼袋松垂,像青枣,老年斑则跟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的阴翳一样,匍匐在脸上。最要命的,是她的咳喘一年比一年加重。老李给她推拿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都累得腰酸背胀。

到了冬季,陈老太的病莫名好转。她又给老李端来一碗面,鸡杂臊子特别多。老李不安地问,老太,这碗面,又是因为啥儿?陈老太还是啥也没说,只眼神干巴地望着墙头的三角梅。三角梅的花早凋零了,但叶子依旧又绿又蓬。

隔了两日,陈老太忽然卧床不起。老李准备送医院时,这才发现她床头摆了两大瓶激素药。送进重症监护室,陈老太周身插满管子。医生说,她慢性支气管炎并发出肺心病,引起心力衰竭。不到三天,下了死亡通知书。所有人围坐床边,守候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等到回光返照,陈老太抓住老李的手,让其他人出去。病室里一下肃静得吓人。

我死不瞑目。陈老太的声音跟岩水一样滞浊。

老太,你到底想说啥儿?

陈老太摇头,摇了一会儿说,当年,我要不阻拦你们的婚事,我女儿,我们会很幸福的。说着,她手发抖,目光迅速黯淡下去。

老李闭眼,深吸一口气。

陈老太再次抓住他的手说,你到底是不是凶手?你说,说……

老李木着脸,呼吸急促起来。

我—死—不—瞑—目。陈老太软软松开他的手,垂下眼睑,盖住深陷的眼睛,如同沉沉地拉下的帷布。

陈老太去世后,老李关掉了店子。儿子来接他那天,刚巧正午。阳光照在巷子里,依然一半阴影一半明亮,阴影这边是自己家,明亮那头是陈老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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