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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伊恩·麦克尤恩:我们的无能为力和胎儿如出一辙

2018-11-14孙若茜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44期
关键词:尤恩伊恩麦克

孙若茜

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

伊恩·麦克尤恩坐在我的对面,穿着一件绛紫色的V领毛衣,露出墨绿色的衬衫领子和袖口。相比网上大多数的照片,他脸上的线条松懈得更加随和,头发和眉毛也白了许多,就好像在提醒:麦克尤恩已经70岁了。他说,年纪使他开始回头辨认自己生命里的那些转折点,那些当时并不会发现,事后才意识到的重要时刻。如果要写作一篇小说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他的主题也许正是“年轻时的一个选择会如何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就像他的小说《在切瑟尔海滩上》结尾的部分。

实际上,如果不是最近出版的《我的紫色芳香小说》在书封上印了“庆祝麦克尤恩七十岁生日之作”这些字,他的年龄应该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不管怎么说,他依然清瘦、挺拔。更重要的是,他在写作上始终充满活力,保持着每一两年就会出版一部新作的频率,关注当下的热门话题——即便他已经写作了将近50年。

年轻时,他钟情悲观主义,写作初期的作品里充斥着黑暗的负面情绪。像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床笫之间》,长篇小说《水泥花园》《只爱陌生人》,这些被他形容为“幽闭恐惧症般的、反社会的、表现怪异的两性关系和性欲的黑暗作品”,使他如愿在更多人钟情写作中产阶级婚姻生活的上世纪70年代的英国文坛中脱颖而出,那时候,他们叫他“恐怖伊恩”。

“恐怖伊恩”的写作持续了10年,直到《时间的孩子》,麦克尤恩才进入自己的第二个写作阶段。在他看来,35岁到55岁,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棒的阶段,既保有年轻时的创作火花和疯狂念头,又拥有更成熟的思虑。他开始遵循现实主义的传统,在写作前花费大量时间进行背景研究,以便去理解一些专业职能,比如脑外科医生、律师、工程师、科学家等等。研究的深入程度可以小说《爱无可忍》为例,书后附录的“临床病例史”曾让一些美国评论家信以为真,还为此批评他太拘泥于对那些病例的基础研究。

到了最近的两部小说,麦克尤恩结束了这种倚重背景研究的方式,他的写作再次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完全借由想象进行。比如《坚果壳》,选用了一个胎儿的视角来写作,麦克尤恩说,这是他在50岁时不可能想到的。“年纪大了以后,从某种程度上來说,会变得更加自由。”

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坚果壳》

《坚果壳》是一个对《哈姆雷特》进行重塑的故事,尚未出生的9个月大的胎儿,在子宫里洞悉了母亲和叔叔密谋杀害自己父亲,意欲霸占祖产的计划。据说,这个想法是麦克尤恩在一个无聊会议上开小差时“收到的礼物”——他总是这样形容突如其来的灵感。当“我头朝下,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句话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写好了半本书。而书的结尾,就是孩子出生。

除了特殊的写作视角,小说中一句原本无关痛痒的形容也让我印象深刻:“他们的言语悬荡在空中,就像北京的雾霾。”因为就在读到这句话的几天后,麦克尤恩与他的夫人一起,在一个雾霾天里,第一次来到了北京。

此行,麦克尤恩是受中国人民大学和上海译文出版社之邀。在首场公开活动人大的“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上,他发表了一篇关于数字革命的演讲。据说,他正准备出版的一部新作就是关于人工智能的。他把故事背景设置在了1982年,并稍稍加快了当时的科学进程:一个30岁的失败者,买了一个男性形象的机器人回家,这个机器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自然人。之后,他爱上了主人的女朋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已经被人类写烂的老套的三角恋故事。而麦克尤恩想要在书里探索的是,机器人是否会有自我意识?人工智能究竟需不需要有道德感?我们可以赋予一台计算机怎样的道德准则?这是他近来最关注的话题。

另外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在人工智能的发展之下,小说家需要另谋职业了吗?类似的问题,在麦克尤恩的一生中遇到过很多次——基于互联网爆炸,小说的灭亡曾不止一次地被预言。他当然认为小说会继续存活,如他所说,人们正在为由互联网带来的海量的不实信息感到困惑,而小说就像是巨大的信息风暴中的一个静止的中心,严肃的小说家将在这个中心继续探究人心,研究真相以及谎言。

事实上,人工智能如今已经尝试着写出了一些诗歌、音乐。麦克尤恩认为“小说是终极测试”——要理解小说所探索的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需要的不只是意识,还有关乎所有情绪的肉体——人工智能想要获得人类的体验,必须有此作为参照。否则,它们写作的只是模仿之作。

演讲中,他说道:“当一个人造人写出了第一部有意义的原创小说时——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们将有机会通过我们所创造的这些‘他者的眼睛看见我们自己。”

三联生活周刊:《我的紫色芳香小说》被定义为你“庆祝70岁生日之作”。听说,它是一个命题作文,如果让你自己选一个主题写给“70岁”,你会写什么?

伊恩·麦克尤恩:《我的紫色芳香小说》是一个德国艺术家要求我为他的一个展览写的文章。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就答应了。他说不急着要,我就暂时把这件事忘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离截稿已经只剩两天了,当时我得了很重的流感,烧得很厉害,头脑变得不太清醒,然后,整个故事就自然地在我脑海中发生了,于是我爬起来,披上睡袍,到书房里开始写作,那种感觉很奇怪,整个写作过程只花了三四个小时。所以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个礼物,一件幸运之事。

是出版商决定要在我70岁时发表它,他们想送我一件礼物。而这个主题“被窃取的灵感”是策展的艺术家定下的。如果让我自己来选的话,我可能会选一个已经写过的故事,比如《在切瑟尔海滩上》结尾的部分,关于年轻时的一个选择会如何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说说那些改变你人生轨迹的选择,或者说是转折点?

伊恩·麦克尤恩:对于生命中的转折点,你只能在事后意识到,当时是不会知道的。(打了个喷嚏)你看生活是多么不受控制,就像你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喷嚏。到了70岁,你会像是再次回到三岁蹒跚的阶段,要学着去做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还在打网球,还在爬山,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上年纪的人了。于是,你开始回头看,然后认出那些转折点。实际上,只有在电影或者某些小说里,你才会清楚地看到那些转折点。

我想,结婚就是这样的转折点。生物学家达尔文决定结婚的时候,列出了一张表格来对比结婚的优缺点:年纪大了有人照顾,有个伴,但同时不会那么自由了,诸如此类。但只有在很多年以后,你才会意识到有些事情是多么的偶然,比如我跟现任妻子的相遇。

当时我前妻想要移居国外,而我想让孩子们留在国内上学,我们吵得很厉害,媒体也一直在捕风捉影。这时,我发表了《梦想家彼得》。出版商问我要不要做些媒体采访,我说他们太过于关注我的婚姻,我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了,只找两家没采访过我的媒体吧。她找来了《金融时报》。

我在办公室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她很有魅力。半小时后,出版商来敲门,说另一家媒体来了,我说,不不不,我们还没聊完,之后又聊了半小时。后来我给她写了封信,说这次见面很愉快,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一年后,我们在一起了。那次采访录了音,不过我们一直没听过那盘磁带。

生命中一些无与伦比的经历往往纯粹是偶然,我的出版商當时可以选择任何人来。除非你相信命运,我不相信。这就是一个转折点。后来,当我经历困难时,她总是那么冷静,那么理性,努力工作,成了我的慰藉。

三联生活周刊:《坚果壳》和你在此之前的几部小说很不一样,不再遵循现实主义,可以说它开启了一个新的写作阶段吗?也许它只是一个游戏之作?年龄对你的写作有影响吗?

伊恩·麦克尤恩: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疯狂得多。我钟情于悲观主义的世界观,所以我早期的作品总是有很多黑暗的、负面的情绪。那时,如果我写作死亡,是因为死亡还很遥远。我最初开始意识到自己变老是在有了孩子以后,当你有了孩子,你会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安全,无论它本身有多糟。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会变得更紧密,有更多牵挂。

我20多岁的时候,我母亲年纪就已经很大了,有一次她对我说,我希望回到45岁。我大笑起来,问她,为什么不是21岁?她坚持说45岁。等我自己到了40多岁,45岁,然后是50岁,我开始理解她了。那是生命中一个美好的阶段,35岁到55岁,即使你不如以前那么强壮敏捷,只要你健康状态还不错,就不会明显地感觉到年龄的变化。50岁时,你还会觉得自己是30来岁。对作家来说,这也是一个很棒的阶段,依然精力旺盛,保有一部分年轻时的火花和疯狂的念头,但也有更多成熟的思虑。

那一时期,我的作品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传统,需要做大量的背景研究,包括对某种专业职能的理解,脑外科医生、律师、工程师、科学家等等。这像是我写作的第二阶段。

回到你的问题,我的上两部小说有点像是进入了第三个阶段,放弃了那种现实主义写作的方式,不再倚重背景研究,让我的想象力自由驰骋,比如用一个胚胎的视角来写作,这是我在50岁时不会想到的。最近我又写了一本有关机器人的小说,时间设置在30年前。年纪大了以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会变得更自由。

三联生活周刊:在这本书里,你决定让胎儿无所不知,他的思维甚至比他的母亲还要成熟,这种设定是单纯地出于叙述的需要吗?

伊恩·麦克尤恩:胚胎是一个肉体上十分受限的存在,如同一个囚徒,所以我想赋予它最大程度上的思维的自由,什么都可以谈论。大头朝下,没多少空间,但在思维上他想去哪儿都行,这就构成了一种张力。我用了一个十分薄弱的借口,他通过听播客节目学习其他东西。他接受所有可能的思想,成为某种发声的代言人。这跟现实毫无干系,没有一个婴儿生下来的时候跟我的叙事者一样,这是一个卡夫卡的世界,就像一条会说话的狗之类。我在美国的时候,人们一直问,这是一部反堕胎的小说吗?这就是他们的视角。我的回答是,这是一个38周大的胎儿,已经没法堕胎了。

三联生活周刊: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正值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纪念。有很多作家都在当时重述了莎翁的作品,你的写作也是在这个框架之内进行的吗?

伊恩·麦克尤恩: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400周年的事情,之后,我的出版商也不想把这本书放进这个系列里,而是作为一本独立的书出版,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多年来,许多作家都在以莎士比亚为主题写作,他对我们的想象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莎士比亚创造了很多词,很多短语,大概有3000多个,我们今天把它们视作习语来用,其实都是他的发明。那些从来没读过莎士比亚的人也都在使用他发明的日常用语,甚至还有一本类似辞典的书记录了这些词句。他的影响浸透了我们的文化,没学过历史的英国人从他的剧作里了解历史,虽然这不是完美的学习来源,里面有太多戏剧化的处理。很多人对浪漫爱情的最初想象也来自他,哪怕在因特网,后工业时代,他依然左右着我们的意识和想象。所以作家们总会不断地回溯到他那里,我所写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创新,而是隶属于这个悠久的传统。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选择《哈姆雷特》作为故事的母本?

伊恩·麦克尤恩:我认为哈姆雷特是世界文学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虚构小说人物,他不是某个类型的人,不代表善或者恶,他是第一个有自我意识觉醒的人类,也可能是被虚构出来的最睿智的人。他面临的困境,和我们在谈论道德和政治的时候如出一辙,对我们无能为力的问题发表意见。所以,胎儿、哈姆雷特和我们的无能为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人大的演讲中,你所谈的主题是人工智能,就这个主题写小说时你对这个领域进行了很多的研究吗?你认为小说的创作中,有什么是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部分吗?

伊恩·麦克尤恩:新书完全没做研究,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兴趣点,故事设置在过去,没有发生的过去,这本书的写作相当随性,尽管它有一个中心的道德问题,但我希望它读起来有一些幽默的趣味。

人工智能已经能写诗、创作音乐,我认为,写出好的、有意义的小说是一种终极测试。人类的第一要素是拥有一个身体,而不只是意识。小说探索的是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要让机器理解这一点,就要让机器理解肉体的感受,痛苦和喜悦,所有的情绪都跟肉体相关。如果机器也能体会,它才会通过终极的测试。目前它们写作的都还只是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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