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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中的家族

2018-11-14张艳庭

延河 2018年11期
关键词:泰顺王家家族

张艳庭

“寨卜昌”这个村庄名字的由来,就像它的周围“修武”等县,“待王”、“承恩”等镇的命名一样,与武王伐纣有关。相传3000多年前,武王伐纣驻军于此,占卜前程后必昌盛,故得名卜昌。这个小小的村落有了一个辉煌的起点之后,却迎来了在历史上更为久远的沉默。武王对于它来说,只能是匆匆过客,而它要在接下来的两千多年里,默默守候着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平原村落的命運。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此后一直默默无闻了两千多年的村庄,在清朝中晚期真的开始昌盛起来,也重新走进历史的书页。

帝制时代,中国乡村是宗族体制的直接承载者,一个村落的昌盛往往与在村落里世代居住的家族有关。让寨卜昌真正昌盛起来的家族就是王氏家族。与怀庆府的许多村落一样,王家的祖先于明初之时由山西迁到这里。明代末年,王家的生意开始从这个村子起步。最早家族生意较杂,并不是单一经营。这与怀庆府在明中后期形成的商业贸易体系有关。此时怀庆府是怀药、烟叶、竹货、铁器的贸易中心,王家的生意有较多的选择,至王氏族谱记载十二世王来贡才开始专营铁器。当时山西阳城是铁器的重要产区,王家族人就在农闲之时从阳城贩铁锅到周边村镇售卖。从最早的挑担儿叫卖,到后来赚了钱买来牲口驮运。从最初摆地摊到拥有自己的店铺,连接寨卜昌和最近的商业重镇——清化镇的乡村道路上镌刻下了铁锅的深深脚印。此时,王家族人也有了“品牌”意识,开始在铁锅上打上王家的记号。到了顺治、康熙年间,王家已经在清化镇和周边市镇上拥有多家商铺。经过了几十年的经营积累,大约在康熙五十年的时候,王来贡的孙子王问安在清化镇开设了最大的一家店铺“泰顺号”,算是“泰顺号”的正式创立。此后的几十年里,这个商号见证了王家的铁锅生意走向巅峰。

笨重的铁锅中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商机,制造出一个商号的腾飞?这与康乾盛世人口的成倍增长有很大关系。清代初期,全国人口只有五六千万,到康熙中期,已经增长到1亿左右。后来又经雍正、乾隆两代皇帝,18世纪,全国人口从一亿增长到三亿。人口的增长使吃饭问题变得尤为重要,铁锅也因此有了大量的需求。从康熙开始,清代商业政策的调整促进商业恢复发展,到乾隆时期商业发展达到鼎盛。面对巨大的市场需求,和商业政策的巨大利好,王家的生意逐步在这个黄金时期发展壮大。到了乾隆末年,“泰顺号的”连锁店在苏北、皖北、山东、河北、河南遍地开花,大大小小的门店加在一起有一百多处,当时有“泰顺子弟进京不宿外人客店”的说法。到了同治光绪年间,泰顺号岁入百万两,成了一个铁锅上的商业帝国。

生意兴隆带来了巨额财富,也带来了王家人丁的兴旺。居住需求的增加,让王家开始在寨卜昌这个“泰顺号”的总后方大兴土木,扩修宅院。王家的宅院样式多为“二进二跨”,即二进院落,两个跨院。同家支相邻院落在跨院墙壁上开门洞,不出院门,即可相互往来,构成了一组既独立又相互联系的院落体系。这种住宅兴建持续上百年,到光绪年间最繁荣的时候,这里已经有豪华宅院六七十座,房屋达2000余间。各种建筑工匠常年住在寨卜昌,其中有工匠父子,师徒数代为王家修建房屋,有些就在这里安家、定居,成为寨卜昌村中的外姓人。

但是这个巨大的院落体系却并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清后期到民国初期,泰顺号生意逐渐衰落,但并没有对这些宅院造成大的冲击。给这些民居古建构成最大打击的,是日本侵略者。1938年,日本侵占华北地区,寨卜昌地方武装在寨墙上打死了几名日本兵,引发了日军对村子周边的清剿。4月18日日军开始点火焚烧寨卜昌的房屋,共焚毁房屋2000多间,大半个村庄化为乌有,王家三百年业积累的家业也破坏殆尽。

要想了解这些古建民居乃至这个家族,必须直面这场大火,直面这些被火焰焚烧过的古典空间。因为中国传统建筑多为木结构,所以中国的建筑文明被归结为木器文明,以区别于希腊罗马为代表的西方石器文明。木结构建筑的天敌——火焰的存在,中国古典建筑成为一种脆弱的建筑,“火烧阿房宫”那样的戏码不断在历史中上演,也有许多火焰留下的建筑残骸,作为遗址存在,如圆明园等。火焰作为摧毁者的形象根深蒂固。中国建筑在建设的那天起,就要面临被焚烧的命运,这几乎成为一种宿命。一些建筑被火焰焚毁后,又不断重建,就像一种火焰与木材的拉锯战。相较之下,这些残骸也同样是重要的古典空间,比那些重修的建筑是一种更具开放性的结构,而它所开放的对象就是历史。

历史是废墟或残骸美学的重要组成因素,一定程度上,事件的历史价值,决定了废墟或残骸的美学价值。圆明园就是这种废墟美学代表。而作为一个内陆的小村庄,即使有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也无法完全成为国仇家恨的象征。相较而言,寨卜昌中王氏家族本身的历史反而更具有意义和价值。这些历史就存在于那些残存的建筑中。

大火中残留的王家老宅集中在寨卜昌二街、三街还有一街的一部分。在经历过焚烧之后,这些古建筑依然保持了相当多的古典美感。穿过重重岁月和历史的火光看到它们,就像看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般。那些高大宏伟的房屋,那些一字排开的瓦檐,那些精美的的石雕,那些莲花的垂柱,那些雅致的木雕,古香古色的木门木窗,宅院门口的石狮石鼓,那些内涵丰富的对联,都呈现着历史的悠远与厚重,暗示着民居主人曾经拥有过的家业昌盛和辉煌。这些宅院融工艺、木雕、石刻、书法及民俗风情为一体,兼有北方四合院与南方楼阁式建筑风格,具有独特的历史和审美价值。但这个总体的印象,仍是由相对残缺的个体院落拼凑而成。即使村中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也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

文物保护部门将保存下来的古建编了号。我按照编号一一观看,就像是观看历史的标本。一号院最为引人瞩目的是两副镶嵌在墙体里的石对联。主联是“麟史标八业书香黼黻缵缨荣禄第,龙门衍六经教泽文章礼乐圣贤家”。对联将“书香、黼黻、六经、文章、荣禄、圣贤”融为一体,彰显的是一种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气派。主联没有透露家族的商人身份,一方面也许是因为商人在封建时代地位并不高,另一方面也因为王家经商获取财富后,注重教育,有功名者逐渐增多;雍正一朝开河东捐例后,有更多族人通过捐输获得官职。虽然泰顺号十三世至十七世中只有王绍和其子王蕴彰的官职为实职,但那些功名还是改变了王家的社会地位,所以这副主联中标榜的“缵缨荣禄第”也算是名副其实。与这副对联内容的宏大气势相匹配的,是它的巨大体量。这副主联高4米,宽38厘米,厚32厘米,为通体石刻。

一号院大门上的副联是“溯天宝辋川图春荣大雅,垂永和兰亭序冠冕儒宗”。这副对联更能够彰显王家的书香风雅之气。这种风雅不仅从措辞上能够体现出来,更体现在内容上。王羲之和王维,一个是书圣,一个是诗佛,占尽风雅。王家之所以要追思唐代的王维、晋代的王羲之,是因为他们共有的一个王姓,算是借古耀今。但在这种借古中只借书家与诗人,已经体现出王家所借的,并不是财富与权位。这种借也并非只借虚名,不还以实,王家在子女教育上,确实非常重视,聘请怀庆府和清化镇品学俱佳的教书先生来开馆授学,王家泰顺号一支十七世至十九世共出举人三人,秀才十人,没有功名的子弟也都在家中私学读过书。

这两副气势磅礴又温文儒雅的对联虽然都没有提到王家的殷实财富,却已经彰显了王家的非凡实力,让人对大门之内的宅院充满想象。

但这种期待并不能够得到满足。一号院正房已被焚毁,原来的房屋基座上只余下野草繁茂,最高的有一人多高。一侧厢房是后来重建,保存下来的另一侧厢房,木结构部分也基本消失,只余下一个莲花垂柱,孤零零地垂落,让人生出一种“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凄楚感。甚至还不如那满池枯荷,它应该是一枝枯荷,独立寒冬。这个一号院中只余后院保存较为完好,但大门紧闭。准确地说应该是小门紧闭。这个门原为衔接客厅与后院之间的门,只为家人通行开放,所以与那两副石对联装饰的大门相比,显得小得多,也简朴得多。但这个小门之上仍有廊檐,与两侧房屋连起来。在两侧房屋高大的侧影衬托下,显得小巧而不失范。小门两侧房屋的高大并非只是与小门对比,它们本身即是两层。一号院是寨卜昌标准的前客后楼的二进院落格局。只是这二进院落中最重要的过厅,即主人会客之处,已成为一片废墟。从废墟之处可见,院落与旁边的二号院墙上,有一个拱门的痕迹。现在门已被砖封死。当年,这个门是通的。因为院落之间都是一个家族,以拱门相通,不用上街就能相互串门。这小小的拱门连接起了几个庞大的院落,形成院落群的格局。这种格局,我在山西大院中看到较多,但在寨卜昌没有能够保留下来。如果说鼎盛时期的相连,连接起的是荣耀,现在的相隔,隔断的是荒凉与衰败。那些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爬上曾经是拱门的墙壁,仿佛也想把隔壁院落作为自己的地盘。但高墙一侧,二号院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相较于一号院,二号院中生活的痕迹更加浓郁。但许多建筑都经过了现代的改造,不复当年的古典风貌。这个二号院略显狭小,因为它是三号院的跨院。三号院的主房面阔五间,这个二号院主房面阔只有三间。作为跨院,木质装饰也没有那么精致。它旁边的三号院作为当年的主院,保存相对完好,是真正具有代表性的寨卜昌民居院落。

三号院的正房不仅门窗是通体的镂空木结构,而且面向院落的整面墙壁都是木结构。其中隔扇窗的面积占了整面墙的三分之二。羸弱的镂空木结构是无法起到支撑屋顶的作用的,它所承担的作用是采光、通风,当然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审美。真正对房子正面起到支撑作用的,是屋墙前面的廊柱。高高的廊柱不仅擎举着屋顶,还擎举着正房的高大气派。

如果说隔扇窗营造出一种整体之美,廊柱擎起了宏伟气势,门上的雕刻更加讲求细节之美。梅不光要雕出那着花的几枝,还要刻出主干粗粗的虬枝,意在用笨拙照应花的轻灵。兰花和菊花不仅要刻出整个花朵,还要刻出与花相依的山石。菊花的山石在花朵之下,为之烘托,显得菊花愈发高洁,仿佛背后就是悠然可见的南山;兰花的山石在花朵之侧,为之遮隐,显得兰花越发隐逸而幽香,仿佛没有雕出来的就是幽兰深处的空谷。竹子下面刻上不知名的野草,为了突出竹子的凌空高蹈。整个门扇必是不能完整呈现竹子全貌的,它只以茎秆的一部分呈现在画框之内,让人想到它未曾刻下的部分已虚空凌云。传统住宅中常见的题材“梅兰竹菊”在这里变得更有意境。梅兰竹菊形象的刻意营造和如此讲究,不光有审美层面的原因。因为它们还象征着儒家道德,是一种道德植物。宅院的主人必定是读书或入仕之人,才会对这种道德宣示如此看重。

事实上,这个院子中也的确出过文人举子。宅主王启俊的下一代王大文即为甲子科举人。此外,这里还出过一个武举人王大漠。

这在三号院大门上的对联,尤其是副联上已有所透露:缵承武略志在报国,因循圣训书以传家。与一号院的副联崇文不同,这个副联将武放在上联,文武兼备之余显得尊武。“缵承武略”是王大漠武举人的身份使然。大门上也多出了一个大的匾额:“梓里屏藩”。这是对武举人王大漠保家卫国、福荫乡里功德的赞扬。

虽然是文武举人兼具,这个宅院的气质仍然归于儒家文化传统。这是封建时代官方所弘扬和独尊的思想体系,文武皆不出其右。所以宅院正房的对联中才会有“耕读传家”、“忠恕待人”的字眼。这是传统古宅中常见的对联内容,它的“千人一面”,正是因为封建时代主流文化的“唯儒独尊”。

与正房相对的街房为二层结构,木结构部分没有那么多,但也是悬挑式檐廊,莲花垂柱,让一座砖石结构的房屋尽显优雅的曲线与精美的雕工。庭院中的假山石初看也是瘦皱漏透,符合假山石的美学标准。但细看才会看清,原来这块石头是人为烧制而成。那些巧夺天工的瘦皱漏透原来真是人工。而透露出它为人工的是它破损的裂口。它在“文革”破四旧时被砸毁。不管是作為一种古代文人精神结构的补充,还是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它都没有逃脱“四旧”的范畴。据说完好之时,其上绘有八仙图案,如今皮肉皆不存,残留的,唯有它的道家风骨。

庭院中透露出与文人审美趣味不同的是巨大的练功石,这是主人留下的习武的证据。它们的重量超过了一个普通参观者的力所能及,述说着遥远年代里的武术神话。

另一个较为独特之处,是这院中的喂马槽,槽上刻有似龙非龙的图案。相传乾隆年间有人拿这马槽状告王家欺君,后终因纹样似龙非龙而没有给王家定罪,但皇帝下令从此以后不许民间在马槽上雕刻此类图案。

传说不一定为真,但也透露出一些讯息,那就是外人眼中王家拥有与皇家争锋所需要的底气与勇气。这底气就是王家的财大气粗,而勇气就在于地方宗族治理的背景下,地方乡绅的权力与自信。中国帝制时代,专制集权制度与宗法家族制度交织一体,并存在着两大权力体系,即皇权与绅权。由于皇权的鞭长莫及,地方乡村中是以乡绅为主导的宗法家族制度为主要治理方式。王氏家族在寨卜昌村治理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用来防御匪患,保护乡里的寨墙就是以王家为首出资修建的,其中泰顺一支出资占到了修建寨墙经费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寨墙修建的时代背景是咸同时期的社会动荡。白莲教、捻军、太平天国等农民起义不断,严重威胁了清王朝在地方的统治权力。太平天国北伐军曾攻占温县县城,攻打怀庆府城,与清军战于清化镇——二十里铺一线。清化镇离寨卜昌已然很近,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皖北捻军也曾多次攻入河南,抢掠富庶村镇。当时清政府防卫能力有限,只能与地方乡绅势力结合,督促各村镇修堡建寨。寨卜昌的寨墙就修建于这一时代背景下,将三个村落围合,保护寨内百姓安全。这一公共防卫事宜中,王氏家族扮演的重要角色,就是乡绅在地方治理中所起作用的一个表现。不光防卫,在赈灾方面,王氏家族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光绪初年,河南大旱,饿殍遍野。王家在寨墙东内设粥厂,惠及本村及周边几个村落的灾民。据碑刻记载每天来食粥的人达到千人。这个粥厂一直到次年九月清化官粥厂开设之后才停。这一行动更能体现王氏家族在官方力量无法到达之处,所起到的公共管理作用。这些行动都让王氏家族在周边村民眼中,具有举足轻重的社会地位。

这个传说一定程度上就是民间对王家社会权力的想象。在皇权相对薄弱之地,绅权在他们的想象中得到飞升,甚至敢于与皇家权力相抗衡。

三号院是寨卜昌宅院中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之一,但也遭到了重创。和二号院一样都没有了后院。而二号院左边的一座跨院,也消失于火焰之中,如今只余下荒土累累。事实上,这个院落是光绪年间,为缓解泰顺家族人口剧增带来的居住压力而建,不能完全代表家族的实力。仅从廊柱柱础上就可以一叶知秋。这个院落正房廊柱石质柱础上雕刻的云纹,纹理深刻而又潇洒飘逸。这种飘逸之感经过了巧妙加工,构成了具有吉祥寓意的图案。但这并不是泰顺宅院中最讲究的柱础。院落一侧摆放的几个柱础底部则雕刻成了狮子口衔祥云的图案,狮子在柱础四角,头部夸张硕大,雕工精致,有的柱础还雕刻有狮身,只是身体为相对较浅的浮雕,但同样纹路精细,勾勒出百兽之王的雄健身姿。每两只狮子的中间,是更为抽象的云纹,如若商周青铜器上的抽象纹路。它们也许是已经被焚毁院落中留下的柱础。由这柱础可以想到那些更加气派的院落,想到这柱础之上更加炫丽的建筑结构,以及其上更加华丽的木雕。

这些想象在四号五号院落中得到了部分的印证。

走进四号院之后,看到的是废墟与精美并存的宅院。这座二进四合院的过厅已经没有了,留下一片残迹。但一进院落两侧的厢房和街房保存相对完好。墙面是巨大的青砖垒砌,严整精细。而在窗户之下的墙体里则镶嵌了长长的压窗石,石上雕刻了山石草木、花鸟虫鱼、耕读渔樵等共计二十余种图案,几乎勾勒出古典时代对于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对于坚硬的顽石尚有如此巨大的耐心与细致,对于更易于雕琢的木头,则更加“穷形尽相”。这两座厢房的前廊是通体的木质隔扇窗,面积比下面的砖墙还要大,让房屋看起来木结构部分要多于砖石部分。不独隔扇窗,还有梁架、斗拱、枋子、垂莲柱、垂花门连起一个完整的木结构体系。这些木头上的雕刻都分外讲究。门上的雕刻图案与三号院所见还有不同。不再是梅兰竹菊,而是清供瓷瓶、香炉等等。有的瓷瓶中插有花卉,香炉则比现实中所见还要精致考究。一个门扇的画框之内往往雕上几种器物,区别于三号院所见的那种单一,而两三个器物之间的留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空间感,如若中国画中的留白。而将雕刻围起的框也不是简单的直线,而是暗藏了蝙蝠等繁复的纹路,这纹路只在上下有,左右则是空白。这种雕框的留白更加艺术化。而在这个主画框的上下各有两个小框,雕刻着道家法器或抽象云纹。虽然所占空间较小,但同样精致。如果说三号院的梅兰竹菊带有道德意味,那么这些木雕则体现得更多的是一种道家自由的美学趣味。

这些门上的精致雕刻与压窗石上的精美雕刻相辉映,也与那些斗拱、梁架、枋子,垂柱上的雕刻交相辉映,让普通的厢房变成集古典雕刻艺术于一体的“殿堂”。这座殿堂因为丰富多元的木结构,而显得轻盈如若鸟雀。那些木雕就是鸟雀羽毛上的花纹,而那些莲花垂柱、斗拱就像是一座房子的羽翼。如果要选择一种现实中的鸟雀来比喻,也许只有选择孔雀,孔雀尾羽上的花纹和色彩可与这些雕刻相比拟。虽然它们经历风吹雨打,曾有的彩绘都已消失,整体呈现出一种暗色调,但那些雕刻有如它们的色彩,斑斓繁复,让人迷醉。

寨卜昌民居拥有如此多的木结构筑件,和与现实功能完全无关的雕刻,成就了它们奢华繁复的美,却也为这种美的死亡埋下了种子。火永远是木头的天敌。如今四号院中的正房已经不再。难以想象如此美丽精致的厢房,将会对应怎样的正房。日寇那一场大火将它们变成历史的废墟,变成了美的悲剧。如今,被焚毁的正房之上是荒土垒垒。

五号院的大门外有两副石对联,主聯比一号院的主联还要高,达四百二十厘米,上书:“门外拥珠旗报国曾持三尺剑;庭前罗玉树传家唯有五车书。”珠旗,指珠饰之旗。元代王旭《拟刘裕讨桓玄檄》中有“宝剑横乎秋霜,珠旗曳乎明月”。 玉树,指神话传说中的仙树。唐李白《怀仙歌》中写道:“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这副对联表现了一种气势恢宏的文治武功,王家敢于将这副对联雕刻于自己门前,并且制成如此高大的体量,可以窥出当年这个家族的气魄。次联则更加斯文,镶嵌在大门的木门两侧:

燕翼贻谋,缵承世泽;

圭璋器重,黼黻皇猷。

燕翼贻谋,出自《诗经·大雅》:“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宋史·乐志九》:“权舆光大,燕翼贻谋。” 原指周武王谋及其孙而安抚其子,后泛指为后嗣作好打算。皇猷,指帝王的谋略或教化。唐代岑参《送颜平原》诗中道:“吾兄镇河朔,拜命宣皇猷。”

对联里不忘皇恩,激励后代效忠朝廷的字眼更像是来自官宦之家,口气与主联相似。两者与一号院的对联也大意相似。王家虽然以经商为主,但拥有巨额财富之后,也通过科举、捐输等方式积极获取功名,虽然大多只是虚衔,却也足以成为王家炫耀的资本。在帝制时代,商人的地位并不算高,参与政治除了想获取社会地位,同时也想要商业利益的最大化,最起码要为自己的生意提供一种庇护。

这种寻求庇护的心理并非空穴来风。泰顺号的生意曾经遭遇过权力的觊觎。据王家后人讲述,嘉庆年间(19世纪初),泰顺号的生意发展到辽宁。当地有一知县知道泰顺家生意红火,想入股分红,遭到了泰顺家族的拒绝。因为泰顺号不管生意兴衰,都是独家资本,决不吸收别人资金。知县恼羞成怒,当即诬告泰顺号违反钢铁出口禁令。这一罪状在当时是死罪,泰顺号当时处于三同堂时期,王蕴绪、王蕴彩和王蕴彰共同执掌家族大权,兄弟三人纷纷争相前去应诉。老三王蕴彰和老大的儿子王启泰一起上公堂应诉,结果败诉,王蕴彰被判死刑,穿上了死囚的红布衫。王家不满一审,后来上诉到省城开封府。经过银钱打点,和有关官员的帮助,他们才赢了这场官司。纯粹的商人在与权力机构的博弈中,总会处于下风。金钱换来的自由也总是有被动的意味。为了根本性地改变这种被动地位,直接参与权力则是一个更优的选项。

而在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想通过国家的正式职衔,更加名正言顺地参与到政治活动之中,而不仅满足于对所在乡村伦理秩序的治理。这是资产阶级和地方乡绅混合体的政治诉求。

科举是通往政治权力的一条重要路径。王家在获得巨额财富后,把很大一部分用来营建学堂,此风正是在三同堂时期最盛。与读书参加科举考试相比,王家的捐输之风从道光时期开始日渐鼎盛。道光至光绪年间,王氏家族泰顺号一支为自身捐官捐衔者达二十余人,加上为已故先人和家族长辈所捐封赠,总数则更多。王大温就是泰顺一支通过捐输获得功名的一个代表。他获得的官职是知府衔部选同知赏顶戴花翎。这一官职原为正四品,赏顶戴花翎后加半级,实为从三品。与此同时,他还领有山东盐运都转使一衔,为正四品,专司山东盐运事宜。这是王家通过捐输获得的并不多的实职。王大温是王家泰顺一支所拥有官职品级最高的人,也是不多拥有实职的王氏族人,几乎说可以说是达到王氏家族在政治道路上的顶峰。但他却也是泰顺家族由盛转衰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寨卜昌十一、二号院即是王大温的住宅。但是高大门庭之后,大部分建筑都已被烧毁,留下的不是残迹就是新盖的水泥建筑。要想了解王大温,还需要到他的住宅以外去寻找。

作为王家显赫一时的人物,王大温在寨卜昌留下了诸多的印迹。项羽曾经说过“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这于获得正四品实职的王大温来说,更多体现在“贵”上。作为泰顺号的传人之一,王大温已经拥有了巨额财富,富自不必说。而贵则是仅有财富所无法彰显的。官职品衔对于官僚体系之外的百姓来说,也显得有点虚。如何彰显这种贵,就需要一整套的文化符号来表征。于是大至整个村落,小至家族分支,都留下了王大温的表征符号。它们兼实用与象征为一体,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工程体系。这个体系的最外层就是寨卜昌的寨墙了。寨卜昌的寨墙修建之时,王大温与兄弟王大有、王大伦每个各出资一万四千二百五十千文。三人的出资额超过了寨墙修建总额度的71%。

虽然现今的寨墙已残破不堪,大多只剩荒土垒垒,断壁残垣,看不出当年的气象,但据相关资料记载,当时的寨墙高9米多,下部宽七八米,顶部宽3米,可跑马车。寨墙周长2500米,将三个村寨环笼其中。还有4座寨门和12座炮楼。四座寨门分别有石刻写“纳春融”、“揽荣光”、“挹秋浆”、“迎叠翠”。据说这是将四方之瑞集于寨卜昌,“东纳春天紫气”、“南揽黄(河)沁(河)之光”、“西挹秋实累累”、“北迎太行叠翠”。从石匾题字就可以看出当时寨墙的修建之用心,它不仅仅可以用来防“匪患”,更是一种豪气的彰显与文治的标榜。如今寨门中只有东门的石刻匾额存留下来,就存放在寨卜昌民俗博物馆中。“纳春融”三个正楷大字润泽饱满,大气端庄,可以想见它们赢得过多少人眼与心的仰望。

事实上,这个寨墙也并没有实现营建时的现实功用。当初动摇清政府统治根基的捻军、太平军,并没有来到寨卜昌,攻打它的寨墙。也许它在这方面所起到的作用,只是一种震摄。与这种震摄的虚相比,炫耀就是一种更显实的功用。而在真正遭遇到“悍匪”入侵时,这个寨墙如同虚设。日军就是轻松跨过寨墙进入村中焚烧那些房屋的。

如果说城墙只是一种成功学的外围叙事,那么这种叙事的核心则是宗祠的营建。事实上,王氏家族的祠堂乾隆年间已经修建。光绪六年,王大温获得官职的那一年,他又开始修建一个新祠堂。这个祠堂只是泰顺家族中王蕴绪一支的祠堂。而王蕴绪只是泰顺家族三同堂时期执掌家业的族人之一。但这个分支的祠堂却比老祠堂修建得还要富丽堂皇。这是因为王大温属于王蕴绪这一支脉。相关资料中描述过这个新祠堂的盛景,雕梁画栋,斗拱飞檐等等词汇皆属平常。老祠堂和其建筑格局相比,颇有些小巫见大巫之意。而要彰显这种权力体系,仅从建筑格局和华丽上做文章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表征方式。牌匾、碑记这些文字性的材料更有说服力。王氏家庙的匾额即为时任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总理衙门总理各国事务的一品大员毛昶熙题写,而立祠碑记也由其亲自撰文。三年之后,维新派领袖、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为新宗祠题写了匾额“克昌厥后”。

如果说建筑格局的升级可以归结为财富,这些题字及撰文则是因为王大温所代表的不仅是地方富裕家族,更是国家权力体系的成员。事实上,两者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它们共同把一个地方家族的宗祠上升到了国家权力体系的一部分。这正是地方乡绅所梦寐以求的社会地位。封建集权社会和官本位思想决定了人们对权力的崇拜,只有财富而没有权力是不够的;生意在全国范围的铺开,决定了只有对地方宗族式治理的话语权,而没有进入国家权力体系之列,没有对家乡之外的社会具有影响也是不够的。这些都促成了泰顺家族对国家权力体系依附,获得合法的政治地位的愿望。所以泰顺家族才会有那么多人通过捐输去求取功名。但之前那些人所获的大多都是虚职,王大温得到的则是实职,而且在泰顺家族中品级最高,所以将这种成功表征出來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之所以选择新修宗祠并用国家符号对它进行意义装修,因为宗祠是家族的象征,是宗族观念的表达,是血缘、情感的载体,更是一种记忆的存放装置。尤其是后者,宗祠因为能够得到更多族人的使用与维护,能够存在更长的时间,历史和记忆在这个独特的空间中能够留传得更久。我们仿佛能够想到王大温在修建这个新祠堂时,想象许多年后家族后裔仍然记得他官至四品之荣耀的情景。那时他一定满心喜悦,觉得个体的人生价值和整个家族荣耀都得以实现。但多年之后,这个新的祠堂已变成了一片荒土,连那些建筑的残骸也没有留下。那些铭刻了圣旨的石碑都被存放到了那个相对低矮的老祠堂中。气势辉煌的新祠堂已经倒塌成人们的传说,只有那些华丽的辞藻可以对它进行维护与修葺。

从表面看来,泰顺家族至王大温一代,达到了辉煌的高峰。正是他实现了家族财富、地方宗族势力与国家权力体系的对接,但这种对接并没有带来家族真正的振兴与辉煌。正是因为实现了与国家的对接,国家衰落之后,家族也是一损俱损。在晚清的乱世之中,泰顺号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再无法带来顶峰时期的进账数额,连锁店的数目也急剧下降。对于这个经商起家的家族来说,财富的缩水是致命的打击。

自以为将家族放入国家谱系之后,就可以荣耀与利益兼得的王大温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另一面发展。一方面国家的孱弱并没有给王家的生意带来转机,另一方面,他们还要面对外国经济势力的入侵。1898年英商福公司进入怀庆府地区开采煤矿,因为怀庆府一带北方山区蕴藏着大量的优质煤炭。虽然煤矿开采并不与王家的生意发生直接冲突,但已经拥有“国家人”身份的朝廷大员王大温也许不得不站在国家利益层面上来应对这件事。而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家族传统生意的缩水,他想要寻求新的商机。几个方面原因的综合,使他萌生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念头。但近在咫尺的地利优势让他忘记了自己技术上的劣势与专业人才的匮乏,对外国经济势力既有抵制又想效仿的复杂心态让他们丢掉了属于商人的冷静,以王大温为首的王氏族人决定了在怀庆府北山地区投资开采煤矿。这个匆匆做下的决定马上遭遇到了技术和人才等多方面的考验,致使矿井一直不能出煤。王家生意的萎缩本就导致家族资产严重缩水,大規模修建祠堂又耗费了大量资财;而王家原来的生意也需要资金周转。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后续资金的支持,开采煤矿的行动不得不半途而废,基本上血本无归,而且留下了诸多债务与官司。据说王家将开采矿井转给别人之后,另一家人很快打出煤来。王家人闻知气得半死。这件事成为泰顺家族由盛转衰的标志。当然这件事还有另一种解释方法。那就是泰顺家族勇于尝试转型,走现代化生产之路。但因运气不济而功败垂成。在这种推测里,那一点点运气,才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但我想说,许多时候历史就像多米诺骨牌,当我们看到最后一张牌倒下的时候,它的后面已经有许多张牌倒下。在这个事件中,技术牌的倒下后面,还有专业人才,后续资金、家族管理方式、民族企业群体、整个社会经济以及国家体制的倒下。

在时代崩溃的下坡路上一路狂奔的王家人到民国之后已经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连绵战乱使民众生活日益艰难,民族工商业也举步维艰。泰顺号大量店铺关张、抵押、撤回,曾经的风光与荣耀早已不再。泰顺号一直沿袭的管理模式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实行掌柜负责制,不让子弟参与经营活动。这种管理模式制造出了巅峰时期的泰顺号,却也使家族后辈逐渐丧失了先辈的创业精神,抵抗不了大的风雨。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子弟吸食鸦片,将分家析产到手的田地房产变卖。

抗日战争的爆发可以说是压在这个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这根稻草却有千钧之力。1938年寨卜昌地方武装在多年前修筑的寨墙上开枪打死了几名日本士兵。以为祖先留下的寨墙能够给他们庇护的寨卜昌人遭到了日军残酷的清剿。祖先留下的寨墙没有挡住日军的铁蹄,它们昔日守护的荣耀变成了灰烬;事实上那个更伟大的墙——长城都没有能够挡住。祖先留下的房屋被日军大部烧毁,如今留存下来的也大都残缺不全。处在社会动荡的大时代中,一个小家族想要苟延残喘也不再可能。

我静静地看着这些精致却又残破的古宅,在秋阳之下,它们呈现出一种超越了废墟的美。想着他们的历史,看着它们的现状,我写下了关于这个村落和家族的诗句:

石头的衰老/会留下一朵花的体温/供参观者寻找/雕刻者留下的一只手/而我的目光能够握住的/除了吹动屋顶野草的风/还有一场残留在/砖石中的大火

燃烧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仍未熄灭/那些砖瓦把我的目光烧得通红/那些木雕又把我/种植进春天的胃中/我缓慢地消化着/那些骨头一样坚硬的花朵

家族史像一张病历/一样摆在我面前/时间的医院没有收留的患者/已经不可能被史书轻易治愈/那曾经的辉煌/就像月亮上的十万两银子/一样耀眼

铁锅生意中的火焰/点燃了锅底漆黑的夜/平原上的家族/用白银堆砌夜晚的星空/翁同龢的题字/毛昶熙的撰文/马槽上的仿龙纹/只是这星空的零件

王朝衰老的相貌/就像一棵梨树/在春天一夜白头/铁一样硬的家族/也无法抵挡时代的软/那纷纷倒塌的/是时间的多米诺骨牌/和在春天连锁的花园

在鸦片中醉去的/除了时间的后裔/还有门前的石狮/它们睁着黎明一样巨大的眼睛/把身体探进黑夜的瞳孔/曾经施舍下的粥饭/也无法再喂饱饥饿的土地

铁生长成白银/银子又慢慢萎缩成铁/那些气派的砖石/萎缩成火焰/一九三八年来自东瀛的大火/把平原上的村庄燃烧成/大地中的烟花/而陶瓷烧制的假山石/则破碎于一九六六年

如今展翅欲飞的/只有门窗上的鸟雀/它们经过曾经主人的喂养/在一棵树的枝头/留下过金子的粪便/如今它们的羽毛/被昏暗的电灯/打上30瓦的钢印

房子外墙上挂满了金色的玉米/就像排列着秋天的裸体/田野仍然包围着这个村庄/就像历史包围着/几位农妇饭后的闲谈/她们坐在巨大的石对联下/让馒头与稀饭/拥有舌头的包浆

夜缓慢地降临/把那些古宅拉上大幕/我就像一个来自星星的看客/看见历史漆黑地/进驻我闪光的胃中/而我期待看到的剧目/仍然在历史里/紧张地排练

责任编辑:阎 安 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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