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阁:男旦的忧伤
2018-11-14
“男旦艺术本是京剧的根,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都是男的,到今天,我反而成了凤毛麟角。”京剧梅派第三代嫡传弟子胡文阁说。
2018年7月,俄羅斯联邦主席马特维延科访问中国时,在钓鱼台国宾馆看了一场演出。最后一个戏曲节目是京剧梅派的代表作《贵妃醉酒》。演出后和演员们握手,当得知“贵妃”的扮演者是男的时,马特维延科震惊极了,向翻译确认了好几次。对表演者胡文阁来说,这种反应早已司空见惯。他先拿本音说了两句话,接着叉唱了几甸京剧念白。马特维延科听完,惊讶变成了赞叹。
“看了三出戏才决定收我”
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评选首届京剧旦角最佳演员,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当选,被誉为京剧四大名旦。梨园“通天教主”王瑶卿给四大名旦每人一个字的评价:梅兰芳——“样”;程砚秋——“唱”;荀慧生—一“浪”;尚小云——“棒”。
作为四大名旦之首,梅兰芳发展出了梅派。民国年间,他率团赴日本、去美国、访苏联,在国际舞台上表演京剧国粹,影响力空前。1961年,梅兰芳去世。其子梅葆玖子承父业,成为梅派艺术的领军人物。梅葆玖10岁学艺,13岁正式登台,一生收了近50位弟子,其中只有一名男旦,就是胡文阁。
1979年,胡文阁小学毕业,本来想学舞蹈,阴差阳错进了西安艺校学秦腔。5年科班,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毕业后分到一个秦腔剧团。后来选择男旦,一方面是有戏校的基础,一方面也是曾经的梦。在秦腔剧团时,胡文阁碰到过一位老师,叫李德富,是京剧界的“水袖大王”,落实政策后被特聘到陕西的。当时,刘长瑜、杨春霞、陈爱莲这样的名家都会观摩他的表演。胡文阁虽然学的是小生,却“不务正业”,折服于旦角之美,总是偷看李老师备课。有一回,他又躲在后台楼上偷看,时至深夜,叉困又乏,一个不小心,从隔板上掉了下来。李老师被打动了:“行行行,你来学吧。”
后来碰到师父梅葆玖,胡文阁也是一点一点靠勤奋与成绩打动师父的。认识梅葆玖5年后,胡文阁才得到允许到梅家老宅学戏,但不是亲授。直到2001年底,胡文阁才正式拜师。
见面是老头,开口是少女
梅葆玖一直认为,梅派的精髓是梅兰芳先生一生坚持的“中正平和”。他知道,培养一位梅派男旦有多难。他不仪教胡文阁唱腔,更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熏陶他,培养胡文阁儒雅庄重的风度。“梅家在胡同里,好几次师父坐我的车,进胡同人再多、车再慢,他都不让我按喇叭,宁可车子像老牛一样往前挪。包括在国外,他特别不喜欢高声喧哗,一再告诉我,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
2008年,师徒俩在洛杉矶演出,梅葆玖送了胡文阁一件礼物。“当时师父开玩笑说,你不是爱名牌,这是个名牌夹克,我挺高兴。等打开一看,款式特别老气。过了几天,师父专门找我,他说你别不高兴,其实之前我自己穿衣服也不像现在这么注意,我们是特殊人物,在舞台上演女性,假如生活中打扮得过于花哨,别人只会有不好的联想,这对男旦艺术的欣赏也会打折扣。”从那时起,胡文阁就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头,胡文阁回道:“我宁愿你们叫我老头,但是我一开口,你们听到的是少女,这就OK了。”
拜师10多年,胡文阁一直觉得师父很严格,他第一次被师父夸是在2014年。那一年是梅兰芳诞辰120周年,梅葆玖带着梅派弟子沿当年梅兰芳大师的路线,在国外举办了“双甲之约”巡演。10月21日,“双甲之约”首场演出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拉开帷幕,由胡文阁领衔主演。为了准备这次演出,梅葆玖一直在帮胡文阁“加工”。“记得最热的那些天,我们在排练场,师父好几次叫我停下来,说‘来,我给你走,你在旁边待着吧,看我怎么演,好几次都踉跄了,毕竟当时他已经是80岁的老人。”
演出结束后,好评如潮。梅兰芳先生的义女卢燕女士说:“在胡文阁身上,我看到了义父的影子。”第二天早晨在酒店吃早餐时,“师父端了一份吃的放在我跟前,说你真替师父争气,好好吃”。最后在华盛顿演完,梅葆玖对胡文阁说:“这次美国之行,你表现得非常好,师父放心了。”
2016年,在胡文阁的记忆中是特别值得珍藏的一年。元旦那天,他和梅葆玖一起参加新年戏曲晚会的演出。“那天师父没有唱,让我唱,他只是在旁边做身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正规演出。”2016年3月29日,梅葆玖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举办讲座,讲梅派艺术,“我带妆示范,师父讲解”。当天恰巧是老人82岁生日,讲座结束后,胡文阁还和一些师友为老人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祝寿晚餐。第二天,“师父陷入昏迷,一直到4月25日去世,再也没有醒过来”。
男旦最大的优势是在舞台上
从梅葆玖昏迷到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胡文阁都睡不着觉。师父逝去,伤痛之余,胡文阁更体会到“男旦”这两个字的责任。本来就被称为“拼命头牌”的他,演出和各种活动更加频繁。最难忘的是去年5月底,胡文阁晚上在国家大剧院唱《龙凤呈祥》;结束后连夜转机荷兰飞伦敦,跟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合作“东方遇见西方”音乐会;紧接着又飞加拿大演出n吕《贵妃醉酒》。三大洲,三场戏,短短三四天,“飞机怏落地的时候,感觉心脏、血压都不对了,难过至极”。
身体上的痛苦可以靠休养调节,心中的伤痛却难以排解。“其实有很多难言之隐。我师父当年是正宗的梅派传人,都有人非议他,还说他的创新京剧是‘涮锅里面加沙拉“中不中洋不洋,更何况我?我其实是很怕的,可再怕也要往前走。以前京剧男旦是主流,今天反过来了。我该怎么传承男旦艺术?后来我就想,只要自己不出格,多做一些事,多一知名度,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在胡文阁看来,男旦最大的优势是在舞台上而不是在荧屏上。“梅派每一出戏都不同,塑造了各有特色的女性。同是妃子,杨贵妃和西楚霸王的虞姬不同,一个是自负的,一个是忧国的。中年挂帅的穆桂英,有很多中性的或者说偏男性的东西在里面;程雪娥这样的大家闺秀,又有很多花旦的东西在里面。尤其演悲剧时,像《生死恨》《宇宙锋》,男旦比女旦更有表演力度。京剧是一门夸张的艺术,一句道白能喊一圈。妆容、头饰、衣服都是为了让男演员更好地表演女性。”
单论艺术,男旦也有其独具价值之处。“其实今天的女旦角还是沿用着男旦的假嗓子在Ⅱ吕,还是在学男旦留下的手眼身法。传统的京剧要回归,若没有了男旦,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梅葆玖去世之前,为胡文阁指定了一位弟子,叫巴特尔。“可他的年纪太小了,变声期过后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而且他上的是普通中学,没有进专业的戏曲院校。”而放眼梨园,如今在戏曲舞台上依然活跃的男旦,两只手就能数出来。
据《环球人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