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趣事
2018-11-14泉韵
泉 韵
庄户戏班
出了一台戏子
官儿崮村在这一拉溜山夼里是个大村,四百来户人家,一千五六百号人丁,柳沈两大姓,佐以少许杂姓。这村子坐落在一条老大的山谷里。傍近山谷尽头,左右两条长岭渐渐并拢,谷底突兀隆起,形成一处平阔的高台。高台后端恰有一坨孤零零的巨岩,两侧的诸多石崮人样儿沿岭脊排列,遥相肃立,有如百官上朝,故人称官儿崮,村名由此而得。往南眺望,正巧有个形同笔架的山峦,人们管它叫“笔架山”。
早年上,有个拉骆驼的异乡人,在这儿转悠瞅了一番,临走时对一村老说,你们村占了一穴好地气啊,不定哪一辈上,村里必定出一些有功名的人物。
村老苦苦一笑,俺这山沟旮旯山瘦地薄,穷兮兮的,还盼望出什么官儿,儿孙们能端上饭碗安随日月就算是烧高香啦。
拉骆驼的说,我向来看得很准,你要是不信,可把这话传下去,久后必定灵验。
据村老们讲,后来又来了一个南方蛮子,说话嘟嘟噜噜的,跟燕子的腔调差不多。他是来看风水采地气的,到了官儿崮一看,心中暗暗吃惊,哎哟,如果这儿以后出了真龙天子和文武百官,天下就让北方人独得了,南方人就没有份了,就会永远受奴役,永远被人称作蛮子。不行,不能让他们独得天下,干脆将这穴地气毁掉算了!这个南方蛮子顿生黑心,不知施用了什么坏法术,将这穴极为难得的地气给踢蹬了,致使官儿崮村的后人没出过什么功名,倒是出了一台戏子。当地人管演戏叫“办耍”,庄户人家编排的节目自然就叫“庄户耍”了。村里每逢演古装戏,满戏台上尽是帝王将相,穿的全是龙衣蟒袍,戴的全是皇冠乌纱。人们无不佩服当年那个拉骆驼的人,他说的半点不假。你看,戏台上万岁爷正临早朝,稳坐龙椅,文武百官列班听宣,这情景莫不是后山上那些石崮幻化而成么?哎!这纯粹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要不是那个南方蛮子使坏,村里当真出这么多大人物,老少爷们就跟着沾老光了,就不用五冬六夏跟泥垃块野草打交道了,恐怕都去京城听差打扫金銮殿当老公抬大轿也打不过点来。谁想到,咱他妈净是些当鳖的命儿,走着走着就团团了。
官儿崮村里出了一个庄户戏班,也随之出了一些关于庄户戏班的故事,说起来如同山上的野葡萄,一嘟噜一串的。
柳东篱嫖名旦
官儿崮村第一个爱好唱戏的人叫柳东篱。他从小就有这个嗜好,只要锣鼓一响,心里就直痒痒,火上房子也不管,一味心思跟台子。一出戏不知看过多少遍,可他从不感到腻歪,而是看一遍有一遍的收获,久而久之,那些戏文和动作他记得滚瓜烂熟,演员做戏时稍有闪失,他立刻能捡出“漏”来。有一次,一个戏班来演武戏,那个饰关老爷的演员赫赫有名,有“活关公”之誉。可他手舞青龙堰月刀,竟从马脖上一刀砍下。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当时观众都没有察觉,唯独柳东篱看出了破绽,为使演员不丢面子,他旋即来到后台,对那位武生说,你的扮相无可挑剔,只是刀法有些错乱。武生冷冷一笑,何以见得?他说老爷戏我看得不少,他们都是手持大刀凭空挽个花儿尔后偏离坐骑斜劈而下,随着四击头锣鼓点儿来上个潇洒造型,赢得一片喝彩。你却不是那样,将大刀直劈而下,且紧贴赤免马,岂不是将马颈斩断了?那位武生恍然大悟,赶紧抱拳赔不,感激不尽。打那,戏子们对这位小戏包刮目相看,并把他请到台上打点雅座观摩,老板还给他端上一杯茶水。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他心里恣得开花了。或许就在那时,他萌发了要当庄户戏班老板的念头。
柳东篱十八九岁时,长得出出挑挑,洒洒利利,与满村后生相比,可谓荒草中长出一株绿竹。那时,百花剧团常下来演戏,一演就是连本戏,一唱就是五六天。四邻八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官儿崮村就如赶庙会似的,村民们都感到挺自豪。
百花剧团有个颇有声誉的旦角,艺名叫小金凤,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儿。人儿长得有七八分姿色,一经描脸上装,更是锦上添花,美得没治了。那蛾眉凤眼,粉鼻桃腮,樱口珠齿,秀发黑鬓,全是艺术精品巧妙搭配,凑成一个风姿绰约的貌美佳丽,加之纤腰翻转,莲步轻挪,舒展绫罗,明眸顾盼,声如莺啼,哎哟哟,活脱脱一个仙女临凡。台下鸦雀无声,观众皆翘足引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小金凤,好多后生在咂舌吞唾沫,仿佛鱼群猎食的唼喋声。整个观众席,宛若一大片泥塑,远比秦始皇的兵马俑阵要大得多。这无疑是一种奇观,这奇观来源于小金凤的天生丽质和艺术魅力。
那时,柳东篱正坐在戏台上走火入魔样端赏着小金凤,并带头喝彩。小金凤趁做戏时也向这位潇洒青年暗送秋波,临下场时还就势捏了柳东篱一下。柳东篱觉得他的魂儿被这小俊人儿摄去了,就迷迷乎乎地尾随她到后台。
柳东篱暗自爱慕小金凤,总想找机会接近于她。也是天遂人意,小金凤恰巧被安排在柳东篱家,单独住在东客屋的东炕上。这正中柳东篱下怀,对小金凤百般体贴大献殷勤。每日清晨,先将洗脸水送过去,见门儿闩着,就甜甜地唤声,大姐是我东篱。小金凤闻声而动,见了这位俊俏青年总是莞尔一笑,让他进屋陪她说说话儿。他动辄过来送水递茶,送点心水果;晚上入睡前再送上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有时还替她跑跑颠颠买这买那,不出两三日,二人相处得特熟。
这一日,柳东篱起得挺早,借送水之机过去探望,一推门儿,嘿,居然没闩,进去一看,小金凤也起来了,穿一身薄如蝉翼的内衣,尽现青春女子那婀娜迷人的曲线,着实令柳东篱心旌摇摇,魂不守舍。小金凤也定定地望着柳东篱,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脸庞,将她那樱桃小嘴吻在他的唇上……那天晚上,小金凤散戏归来,特地给柳东篱留好门子。柳东篱趁夜阑人静的当儿,悄悄溜进东客屋,急不可待地钻进小金凤的被窝里。为防父母察觉,天将破晓时,柳东篱佯装解手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
打那以后,竟然夜夜如此。
百花剧团在官儿崮村演完戏之后,小金凤带上柳东篱又投奔另外一个剧团去了。
起初,柳东篱的父母、爷爷以为他跟小金凤看不花钱的戏去了,他既然有这个嗜好就让他有吧,大不了住个三天五日的就能回来。然而一个集空(5天)过去了,没见他回来,两个集空过去了,还是没见他的踪影。他的父母、爷爷就坐不住了,碰见熟人就打听,怎奈都茫然不知。是的,那些戏班如同闲云野鹤,今天在这儿演两场,明日又一拉翅飞向别的地方,外人难以把握住他们的动向。罢罢罢,再等上几天吧,他总不能老跟达那个臊貔子。
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转眼两个月又过去了。柳东篱的爷爷沉不住气了,带足盘缠,骑上毛驴,出远门寻找柳东篱。临别时其情甚是凄然,他对儿子儿媳说,我要是找到孙子就一块回转,要是找不到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就扔在异乡道旁了。你们也不用重走我的老路,在家给我供奉个牌位就行了。言毕,爷仨泪水潸然,泣不成声。
老爷子像张果老骑着毛驴晓行夜宿,奔县过州。他凭着老经验从商贾口中得知小金凤的去向,不免大喜过望,从登州找到胶州,又从胶州找到烟台,尔后又奔威海,终于在石岛找到了那个剧团,见到了小金凤和柳东篱。老爷子不管小金凤怎么恳求,硬是把柳东篱拽了回来。
老爷子为了稳住孙子的心,赶紧给他操办了喜事,这下子西瓜拴在鳖腿上,看你还往哪儿爬嚓。然而柳东篱与小金凤藕断丝连,每逢接到小金凤的信,就瞅空儿找个借口跟她去耍上几天。儿子翅膀硬了,大人就管不了了,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的便。
这就给村民们留下了笑柄,一个耍巧嘴的人给柳东篱编了一首打油诗:
东篱嫖名旦,好像捧蜜罐。
戏子尿泡尿,能泡大米饭。
卖地置办戏箱
柳东篱本来就通戏路,又跟小金凤闯荡了一阵子江湖,深受名旦熏陶,对个中道道自然掌握。他对这个行当十分着迷,决计在村里创办一个庄户戏班,当下就将爱好京戏的柳下溪、沈清秋、柳宝东、沈碧川等人串通在一起,讲了他的意图。
沈清秋性格豪爽,闻言喜形于色,一拍大腿振振有词:这阵子不乐何时乐?再过三十年老屌货,到那时人老病多都硌痒,有心乐活却奈何?
柳下溪、沈碧川、柳宝东等也是老王婆摸蟹子——巴不得有这么一夹子。要知道,这庄稼活路一茬接一茬,活到老要干到老。一味心思地侧耳听河水响没响,低头看庄稼长没长,腻烦死人了。不如趁秋后地了场光的闲当儿,组织起来排练个节目,正月里出去演上几场,借以消遣消遣,风光风光,这样生活才能起个浪花,日子才有个奔计。
庄户戏班很快成立起来了。
一个戏班子不管到哪里,人们只要瞅摩瞅摩戏箱,就会估摸出这戏演得好赖,戏箱多,说明有好戏,反之,就没有多少景景。即便是一台子庄户耍,也要置办戏箱。
柳东篱原想让大家凑份子买戏箱,粒米积成箩嘛,转念一想,那几家日子过得不超快,他们轧伙买驴买犁,家属说不得熊话,倘若让他们买戏装道具,门儿没有!自家的日子过得尚可,干脆自己掏钱置办吧。
这年秋后,邻县双庆剧团过来演戏,柳东篱看了一场就到后台与团长品茗谈戏。
柳东篱说:“团长啊,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件新的有精神。你这套箱底有些年数了,有些戏装洗得白不呲咧的,怪硌碜人的,有损正规剧团的形象,该去买上一套新的。”
团长长叹一声,说:“伙计你不在这块地走根本不知道这块地搋,这戏装生贵生贵的,买整套戏箱需要老鼻子钱啦,你能买得起么?”
柳东篱想了一会儿,将心里的谱儿和盘托出,“我接下你这套旧箱底吧,办庄户耍还凑合是个景景,你再添补点钱,去搬套新的,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团长一琢磨,这法儿挺好,也难得抓这么一个下家,就当即谈妥了这码事。
其时,柳东篱的爷爷已经作古,父亲也到了老虎没牙的时候,他已顶着门头过日子了,用不着商量谁,就将临河的三亩菜园地卖于他人,用这份钱买下了十余箱戏装道具,并组织演员排练古装戏。
那三亩地是祖宗撇下的命根子地。他将命根子地踢蹬了,换来这些巧狸花狐的东西,外人倒不觉得怎样,他却贵金得要命,放在别处不放心,就垛在东客屋里。
按说村里的庄户戏班应叫俱乐部,牵头的应叫俱乐部主任,可柳东篱嫌这名称太罗嗦,不爱答应。大家一琢磨,这个衔儿是太小了,在场面上根本排不上位次,有村长在,你一个俱乐部主任就要远丢丢搧着。人家正式剧团都称负责人为老板,这名称在江湖上挺盛行的,听起来气派大,何不称他为老板,尤其他拥有这么大的资本,于是圈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后来村民们也都叫他老板,他答应得溜溜道道,恣得腚轻眼朦。
老板独闯匪窝
官儿崮村出了个戏老板,个人出资买下了整套戏箱,而且创办了一个庄户戏班,消息不胫而走,方圆百里的人们无不感到惊讶,喔唷,他家里究竟有多少钱呢?
俗话说,富户背运遭人敲,兔子倒霉招老雕。柳东篱家里到底出事了。
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柳东篱组织演员在东祠堂排戏。约摸人脚定的时候,他老婆横等竖等就是不见他回来,就吹灯躺下了。这当儿,她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不用问,准是东篱回来了,就披衣出院开门。她刚一开门,猛地闯进两个陌生大汉,抓住她把她推进屋里。她深知遇上歹人了,脑袋嗡的一声,竟有斗大;一颗心嗖的塞在嗓子眼里。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为首的是个细高个子,手里拿着块腰别子,另一个是个胖矬子,手持一把明锃瓦亮的攮子。
为首的歹徒凶相毕露,说兄弟们一时手头窄巴,特地来跟嫂子你借几个钱花,识时务你就赶快拿出来,保你啥事没有,不然的话,哼哼,可要给你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柳东篱老婆说,俺哪有钱借给你们?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钱来。
那个手持攘子的胖矬子抓住她了两,低声吼道,你他妈别耍滑头,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家的底细么?我问你,你家没有钱怎么会一下子买了一整套戏箱呢?咹?
哎呀我的天爷,原来你们是冲这个来的,我实话告诉你们吧,俺那男人是花子打花棍——穷乐呀。那套戏箱是他用三亩好地换来的。柳东篱老婆唯恐他们不信,又对天起誓,俺要是有半句假话,就叫俺天打五雷轰。
两个歹人绕家扫视了一番,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也就信了。贼不空行。他们临走时到东客屋打开戏箱,挑选了几件大红蟒袍,这才悻悻离去。
停了不大一会儿,柳东篱回来了。他老婆惊魂未定,声泪俱下地将遭劫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柳东篱听罢,一颗心好似猫撕一般,只是脸上没表露出来,反而安慰老婆,只要你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这叫破财消灾,祸去福来。那几件戏装他们拿去没有用处,等我想法找到他们要回来。
这一夜,柳东篱没睡安稳,反复寻思,这两个歹人如此胆大妄为,定是土匪无疑。这周遭唯有望海岭老虎洞一带常有土匪出没,干些断道剪径劫舍绑票的勾当。匪首叫雷天保,绰号劈破天,屠夫出身,心狠手毒,杀个人如同扳倒了一口猪。我与他有一面之识。阎君爷还怕三句好话,我去好言相求,他劈破天再凶,也能给我点面子。
第二天一大早,柳东篱带上一包点心和一斤好茶,直奔老虎洞而来。
老虎洞并非是个山洞,而是一条曲里拐弯的深涧,两侧峭壁陡立,斧劈刀削一般。涧底巨石横陈山藤缠绕,适逢岚气袭来,松石生动,尤觉鬼气森森,几近幽府地界。柳东篱不由得倒吸几口凉气,着实有些逡巡不前,但是为了那几件蟒袍,还是横下心来,寻石径上山。正走着,忽然从一坨巨石后面闪出一个匪兵,问明情况后,就带柳东篱来到山神庙里。
劈破天正躺在炕上睡懒觉,听说山下来人求见,这才亘不悠悠地爬起来,脸上老大不快,宛若阴云密布,疤拉眼朝柳东篱一乜斜,那目光好比一道闪电。劈破天问,你来找我有甚事?声儿恶抖擞的,仿佛一个沉雷。
柳东篱说,昨晚有两个弟兄路经官儿崮村,许是衣着单薄,特地到寒舍取走几件戏装御寒。那戏装穿在身上簌簌簏簏扑扑拉拉的,让人笑破肚子,留在山上派不上用场,正好村里办耍急等着用,所以我才上山求见您,望司令大人高抬贵手,让弟兄们还给我吧。
劈破天听了好不耐烦,将疤拉眼瞪得像个驴眼。你他妈长了双夜叉眼么?怎么敢一口咬定那两个人就是山上的弟兄呢?
柳东篱说,我揣摩一般的蟊贼是没有腰别子的,也没有那份胆气。
那好,我现在把弟兄们统统集合起来,你他妈撸开眼挨个给我端量端量,要是认出来了,我非崩了他们不可!劈破天朝传令兵吼道,你他妈听见没有?
传令兵答应一声,狗蹀躞样转身去了。
俄顷,匪徒们三三两两地来到庙里,统共30多号人。他们大多衣冠不整,吊儿郎荡,长毛挓挲,胡须刺刺,活像一群山魈。
柳东篱打量着这群匪徒,内中果然有个瘦高个儿,旁边恰好有个胖矬子,八成就是他俩。然而,他不敢上前将他俩一把薅出来,万一人家不认账,这不毁了!他只得朝众匪徒躬身作揖,连连哀求,请弟兄们开恩将那几件戏装还给我吧,村里排戏等用啊。弟兄们想看戏,我可以把戏班子拉上山来,弟兄们行行好赏给我吧。
劈破天逼问,怎么样啊,你认出来了吧?是谁快说!
柳东篱说司令你方才说我要是认出来你就要崩了他们,我即便想认也不敢认哪。
不敢认就是没有,你这纯粹是往我脸上抹黑,我他妈岂能饶你!劈破天朝匪徒说,来呀,给他痒痒吧。
两个匪徒闻声而动,一人扭住柳东篱,一人用子弹头去挑柳东篱的肋巴条儿,挑得柳东篱疼痛难忍,挣揣惨叫。
众匪徒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匪徒挑完了柳东篱右面的肋巴条子,又挑左面的肋巴条子,把个柳东篱折磨得死去活来。
劈破天问,你他妈还要不要戏装了?
柳东篱缓过气来说,你们也都乐够了,快把那几件戏装还给我吧,咱们权当演了一出周瑜打黄盖吧。
劈破天脸荡笑意,说我真佩服你的判断力,也佩服你这号爱戏不要命的人。说着朝瘦高个子匪徒一挥手,快把那几件戏袍给他,让他赶快下山。
胖矬子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将那一包袱戏装拿了回来。柳东篱接过,一点计一件也没少,就谢过劈破天,按原路返回。
种种练功笑料
演戏这行当靠的是基本功,技艺精湛,自会赢得阵阵喝彩,上台手脚死板没场放,张口裂弓唱走调,观众会嗤之以鼻,说好戏让王八蛋唱坏了,随之会起哄炸场。鉴于这个缘故,柳东篱要求文场武场和演员三大块都要加强练功,众人积极响应。
官儿崮村原先有一套锣鼓,人们只会打那种简单的过街锣鼓,其谱为采采匡采一采匡,采采匡采一采匡。耍巧嘴的人根据其韵调说成是七八个驴屌一抬筐,七八个驴屌一抬筐。每逢锣鼓一响,小孩丫丫也跟着这么胡嚷嚷,要多腌臜有多腌臜。
柳东篱是个有心人,在与小金凤相处的那段美好日子里,把剧团用的锣鼓谱早记下来了。回村后,他把这个艺儿传给了沈碧川,让他司鼓指挥武场,让柳宝东主弦领着文场,他和柳下溪沈清秋负责演员练功。
沈碧川从未打过小鼓。那小鼓只在当顶有块鸡蛋大的地方能击响,要求将鼓槌准确无误地打在上面,发出爆豆般的声音,这就难了。为了练好手腕子功,沈碧川晚上睡觉前,在枕头上扣一扇小碗瓢,手持筷子当鼓槌,嘎嘎啦啦地敲击起来。上来瘾了,能一直练到子夜时分。老婆被他吵得忍无可忍,一拳把个小碗瓢砸得粉碎,遂骂道,你他妈喜欢打小瓢,当初为什么不叫你妈把你送到庙里当和尚,以便天天打罄敲木鱼。沈碧川自知理亏,不予驳犟,只得倒头睡下。他睡就睡吧,可他又说起了呓语,是锣鼓经中的“四击头”仓仓仓仓……扽八衣,仓——仓——打八仓郎才,仓!话音刚落,他已煞好了架式,竟一拳打在老婆脖颈上。他老婆不是好屠戮的角色,旋即爬起,厉声骂道,我没动弄你,你他妈却给我来了个“扽巴姨”,那好,我也给你来上个“打八枪”,说罢朝男人脸上搧一巴掌,把沈碧川打了一个直愣怔。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这沈碧川的小鼓打得好哇,那鼓槌快速起落,如同一把扇子面儿;那清脆的鼓声仿佛下冰雹一般。那铙钹、小铴锣、小镲、堂鼓、大锣皆巧妙配合,形成和声,相映成趣,将剧中人物烘托得有声有色,淋漓尽致。
善扮三花脸的沈小春,得便就弓腿抻脖,围着磨道蹀蹀勾勾地走,还不住嘴地念叨“跳加官儿”:当当七当一当当,当当七当一当当……
他妈见状就憋不住地笑,我说春啊,你莫非在戏中装了个老鳖精么?那么使劲抻勾着个脖子,要去找个好埝儿下小鳖崽么?叫我说呀,你快别在家瞎当当啦,该上山干点活计啦。
柳鸣泉也在戏中饰了个角色,有两篇戏词儿。词儿不多却压人,背不熟要“掉板”,所以务必不可掉以轻心。那天,他往地里送臭水,一边走一边咕七道八地背诵,一不小心,竟连人带罐扑通一声跌进道边一个老深的水坑里,摔碎了尿罐不说,还崴了脚脖子,走起来一瘸一瘸的,如同一个鸭子,顽童们见了就高唱那首关于鸭子的谜语:
南边过来个摆哟摆哎,
不脱裤子就下海哎。
柳鸣泉越不让他们唱,他们越发唱得起劲,把个柳鸣泉好一顿窝囊。
沈清秋唱老生兼花脸,有一次蹲在茅厕里,恍惚间觉得坐在戏台上,就唱起了《辕门斩子》,当唱到“猛抬头见老娘”时,正巧他老娘提着裤子颠着小脚欲进来方便一下,羞得他赶紧起来。老娘埋怨道,你要蹲坑就赶快得喽,在这儿扯着嗓门嚎嘹什么?
沈清秋上山干活,动不动就哇呀呀呀地唱起来,驮粪的叫驴深受感染,兴致勃发,也仰脸放歌:啊啊啊啊(欧)啊(欧)啊(欧)……它的气力足,嗓门亮,腔得好长。叫驴这玩艺挺怪古,往往是一头叫,其余的也跟着啊(欧)啊(欧)啊(欧)地叫,真个是此起彼伏,遥相呼应,谷震崖传,回音冗长。
柳下溪反串青衣,在家里常用小嗓唱几句,院子里的公鸡们以为是同类在叫唤,于是也不甘落后,挺胸昂首,一丝不苟地高啼起来。
根据上述种种练功笑料,耍巧嘴的人就编了一首顺口溜:
官儿崮,真滑稽,
畜类学人唱大戏;
叫驴阔嗓唱花脸,
公鸡昂首唱青衣,
狗叫好像打铴锣,
鹅叫也带老公气。
要问这是啥缘故,
地脉让人捅漏气!
节目倍受夸赞
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先是排练的《空城计》、《法门寺》等几块传统老戏,这年正月初一首场演出,竟然一炮打响,村民们无不交口夸赞,就连那个编顺口溜贬嘲子弟班子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柳东篱的心血没有白费,沈清秋、柳下溪、沈碧川等人确有舞台基本功,像他二大妈那几步走,如果再正儿八经理弄理弄,敢说抗住熊啦正规剧团,出去完全可以卖票。柳东篱和伙伴们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接下来到邻村慰问演出。外村的人见从马车上卸下十余个戏箱,无不感到惊讶,就估摸有好戏看,就去把七大姑八大姨搬来。
开戏之前,柳东篱单等沈碧川指挥武场打完台了,见观众上得差不多了,这才撩开紫色大幕,文质彬彬地出场亮相说,我领着官儿崮村的一伙子弟来给大家拜年啦,你们春节好!遂躬身致礼。接着说,按规矩新正大月出门探亲要拐上一篓饽饽,这不,我也带来了,不过这篓饽饽不是我一人做的,是好多人轧伙蒸的,究竟好不好吃,这要请老少爷们尝过之后再作评定。居家过日子,难免锅碰盆盆碰碗。咱们两个村子屋不连脊地却连边,以往难免有些碰碰磕磕不周不齐的地方,今天咱们凑在一起乐活乐活,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也就云消雾散了,今后嘛,咱们另打锣鼓另开台。时间关系我就不饶舌了,下面马上开戏。
每每这时,观众都佩服这位戏老板,夸他喝过溜锅水儿,这开场白说得不酸不涩有滋有味含诚含情,直往心里送,确实能压得住场哩。
演出效果自然不错,亲戚传亲戚,一时间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名声大噪。
那时,胶东一带还没完全解放,柳东篱思想超前,突发奇想,那些传统古装戏大家已是司空见惯,要想演好实在不易,倒不如自编自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现代节目,乍生演新鲜的,即便演得有些差池,也可以遮丑,这样既贴近于生活,又配合了革命形势。他跟沈清秋柳下溪几个骨干一商量,都觉得这主意不错。
柳东篱说干就干,把那几个爱耍巧嘴的人吸收到子弟班子里,大家集思广益选好题材,策划出戏路来,然后编上词儿,几经排练修改,《汉奸了然》、《谁养活谁》、《长工造反》、《送郎参军》等现代剧目终于问世了。
这一下又爆了冷门,官儿崮村的这一台充满现代生活气息的节目无论到哪儿演出,观众席上往往“涨潮”。
其时,黄县刚刚解放,为了庆贺胜利,渤海专员公署派人专程来请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这对于官儿崮村来说,可谓是一种殊荣,柳东篱率班欣然前往。
琐事不提,单说演出那天,盛况空前,戏台周围有战士站岗,观众密密匝匝一大片,玄啦!演员都是属鳖的,观众越多演得越起劲。那几块现代剧目打老响腰啦,观众情绪相当高涨。
公署负责人心情好激动,利用幕后布景的间隙,上台对节目作了高度评价:南乡这台庄户耍啊是土生土长的,带有松毛气味,所以看起来格外亲切,尤其它反映了现实的斗争生活,大灭了封建势力和反动派的威风,大长了革命人民的斗志,有力地配合了当前的大好形势,可以说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八路剧团。
台下掌声久经不息,这是对官儿崮村庄户戏班的肯定。
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在黄县一憋气演了半个月,要不是农活撵人,恐怕一时半落回不来。临别时,渤海专员公署赠给他们一面大红锦旗,上面绣着两行金字:
节目倍受夸赞,
堪称八路剧团。
柳东篱他们回来好长一段时间,心老安不下去,老是沉浸在那个无比的愉悦之中。
他们唱戏唱野了。
假戏务必真做
能领千军万马,也不领庄户耍。这话半点不假。庄户耍确实难领。试想,演职员们都是抬头时见的老街久邻,不拿工资,全凭一腔爱好,一旦上来蛮脾气撒手不干了,你老板还有咒念么?戏不能因此而不排,这就死逼着柳东篱哄孩子样哄诵他。譬如那次沈小春要一个女演员猜个谜语,那谜语挺怪古:一个秤杆两秤砣,秤杆没星薅系多。那个女演员麻瞪着眼怎么猜也猜不出来,就追问这谜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沈小春高低不说光顾嘻嘻笑。问急了,就说这玩艺儿男人身上都有。那个女演员恍然大悟,直骂沈小春不是人。在场的人被逗引得大笑不止,严重影响了排戏。
柳东篱一时被弄懵了,问明事情真相后,就朝沈小春大发雷霆,你小子在这儿要安分守己,别老想搞些捂瞎嬉!
沈小春在众人面前落不下台来,就反唇相讥揭老板的短处,哼,光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说句闹话没有什么,总比领着名旦私奔强得多!
柳东篱梗梗着脖子叱道,那是什么年代?这是什么年代?连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来,你小子有本事到市京剧团领出个女主角我看看!
沈小春无言以对,一怒之下打退堂鼓了。
唱戏这个行当,不管是主要角色还是跟着跑龙套的,一卯顶一榫,缺一个也不行,故有救场如救火之说。柳东篱发过火就后悔了,只得上门做工作,好话说了三千六,方使小春回了头。
有时搭配角色也难,都想演好角,不想饰孬角。柳老板就把不愿干的演员请到家里,让老婆好酒好饭伺候上一顿,矛盾让烧酒醺着就化解了。演员们吃腥嘴了,隔上一段时间就耍滑头找茬发难,柳老板无法只得把他们请到家中啜上一顿。一年庄稼地里出产的几个钱,几乎全这么贴上了。他老婆抱怨说,喂头肥猪还能卖钱,这倒好,只他妈赚了几杆尿!
每当排戏,村民们总会挤进排练场看热闹,人多爱呶呶,秩序难维持。
那次排戏,有个女演员放了个响屁,看热闹的人笑得蹀蹀勾勾的。
柳东篱叱那女演员,就不能夹着么?等煞式时随着锣鼓点儿放,屁再响,锣鼓不就给包腔了么?
大家愈发大笑。
那个女演员两腮羞红,活像贴着两枚被酷霜打红的柿子叶。
柳东篱火了,谁再笑,我他妈,我他妈日他个豆奶奶!
一语惊人,全场哑然。
柳东篱强调,假戏务必真做,方能抓住观众。演《槐树庄》,他饰地主崔老坤,排戏排到开斗争会那场时,饰群众的演员想敷衍了事地扭住他比划几下就是了,可他不买账,朝演员训道,你们这么拂皮挠痒地哪像斗地主,倒像是搀扶老人,不行,太不像了,要使劲扭住我按住我,拿出真斗的样儿来。于是,演员们就如骟猪样按着他,疼得他龇牙裂嘴,说这样还差不多。果然演到这出戏时,观众们都说演得特像,再现了当年斗地主老财的场面。
柳东篱最硌痒演员笑台。他说再好的戏,一笑三分刺,让观众说三道四。他的孙女小萍在《夺印》中饰蓝彩花。剧中有这么一节,蓝彩花端着一碗元宵上街张罗:何书记,吃元宵啦。何书记闻声过来批评了她一番,她自讨没趣,抱怨地说,真是嗑瓜子嗑出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小萍每逢说这句台词时,总是嗤的一笑。柳东篱不知叱过她多少回了。
那次去邻村演《夺印》这块戏,人家七个盘子八个碟地宴请演职员们,柳东篱见人家这等破费,心中甚觉不过意,就一再嘱咐演员们,今晚务必攒把劲把戏演好,还有小萍,千万千万别笑台,要不我这个脸面就没场搁了。然而越嘱咐越出毛病,小萍说那句台词时又嗤地笑了,还冒出了鼻涕。观众见状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好端端的戏炸场了!
柳东篱气得不行,脚跟脚来到后台,冲小萍骂道,我日你个豆奶奶,你这纯粹是一粒老鼠屎,带坏一锅饭!
那一年,村里演《沙家浜》,这就不是一般的庄户耍了,这是革命样板戏,演出自然是一项政治任务。支委柳小鹏分管宣传工作。他说话结巴,而且挺重。他有句口头禅——哈就,不说哈就说不上话来。
有一次,有个生产队长偷偷地把一头老驴杀了,那时宰杀老牲畜,需审批手续,验明正身后才准攮刀。区区队长擅作主张,这还了得!支部决定让柳小鹏去处理这码事。柳小鹏就找着那个队长问,哈就这驴怎么死了?队长很狡猾,说这驴是老死了。他一拍桌子,哈就你怎么没老死?把个队长问哑巴了。演职员们都知道柳小鹏这个毛病,故意耍笑他,非要让他演日本翻译官不可。他说哈就我哪能演戏,哈就这不是逼着鸭子上树么?演职员们说你当官不演我们更不演。柳小鹏翻翻剧本,见翻译官是个摆设,几乎没大有词儿,只是电话铃响后,上前捞起话筒佯装听话,遂挺胸立正说声哈依就行了。他斟酌再三就勉强答应了。排戏时他故意不到场,怕大家看他的笑场,但保证演出时不出问题。柳东篱深知大家在耍弄柳小鹏,就提前打了个预防针,你们可别光顾找乐趣措鳖上树,尔后撒手不管了,如果演炸了,我非扣你们的工分不可!
戏很快排好了。先在村里演出。其时,全村的人都直勾勾地瞅着柳小鹏,看他演戏打不打顿克。柳小鹏身着西服,系着一条用墨汁染黑的布条条以作领带,腰扎白衬衫,戴着一副大眼镜,见台下的老少爷们不看别人专门看他,心里就忐忑不安,脸上好像被烤糊了,恨不能躲到幕后去。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慌里慌张地拿起话筒,遂蹦了一个高儿,说声哈,哈哈依!
台下的观众可就笑躺了。
台上那些伺候场的皆忍俊不禁,笑得闪腰叉气肚子疼。
到底演炸场了!
一干角色全塑在那里。
柳东篱朝台下竖眉瞪眼,你们都哈痴老婆尿了么?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痛么?当年小日本作践我们中国人你们看了好受么?是人还能没有短处?不信你们上来演个样儿试试?
人们不理这个茬儿,还在不停地嘻嘻笑。
法不治众。真个是一包豆腐掉在烧灰里——吹不得打不得。
柳东篱不免大发其火,冲台下厉声叱道,别笑!都别笑!谁要是再笑,我就,我就,嗐,我他妈也说不囫囵了。说罢赶紧跑回后台。
打那以后,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一蹶不振,再没拾掇起来。正应了柳东篱那句话,好戏一笑三分刺,这遭啊真的煞气了。
老戏迷过把瘾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有吃有喝的,这日子过得风快。
这不,生产队早就解体散排了,土地分户经营转眼已有十年了。农家的日子有了奔计头,手头都宽余了。家家买上了彩电,看上了炕头戏,那曾经红红火火的庄户耍早被人们淡忘了,只有一些上起岁数的人偶尔说起那些陈年笑话。
那些老戏迷仍有戏瘾儿,每当市京剧团下来演出,总是像些孩子在台下老早占个好埝儿,眼巴巴等着开戏,听见京胡吱楞锣鼓铿锵,心里就直歙呼,就有些跃跃欲试了。
柳东篱趁机和剧团团长拉拉近乎,说一些圈里的话。征得团长同意,他打堂鼓,沈碧川司鼓,余者由剧团人员配合,打上一番锣鼓,那滋味啊好得没法形容。
柳下溪时常用小嗓唱红娘苏三什么的,人上起年纪了,嗓子拔不起来了,老伴说他唱得还不如刚学打鸣的小公鸡。后生们也贬嘲他,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梅兰芳,经常逗引他唱几句。那是一个下雨天,好多人凑在沈小春家里闲站。沈小春的老伴前年过世了,他不愿与儿女凑合,就独守老屋一人掉勺子。他是个乐天派,人们爱靠靠他逗乐子。当下后生们怂恿柳下溪,老爷子,都说您当年演青衣花旦演得够板锃啦,可惜我们下生晚,没捞着看,今天下雨坏天没事儿,您就给我们来上一段吧。
沈小春从炕头上跳下来,老哥,咱俩是老搭挡啦。今天露两手给他们看看。他深知柳下溪的特点,不略微打扮就进入不了角色,上不来情绪也就唱不好。他找出个布条将柳下蹊的双手绑好,又将一个破草帽撕去顶儿当作枷套在柳下溪的脖子上。二人当即拉起了地摊戏。
沈小春是唱三花脸的,腔调仍是那么个怪味儿。他拄着擀面杖,咳嗽一声,就字正腔圆地念起自编的韵白:
人生三无才,
上坡张口喘,
尿尿尿湿鞋,
放屁带出屎来。
这不,我崇公道体弱年迈,可政府不让我退下来,依旧当解差,重来《女起解》。我说苏三呐,这年头哇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你莫进来。有人哪编了这样一首顺口溜:
大盖帽,两头翘,
吃了原告吃被告。
吃倒企业还不算,
还说法律不健全。
这话说得半点不假,如今哪一切向钱看,干我们这一行的,往家划搂的人多,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少,贪赃枉法的人多,秉公执法的人少。然而让他们自己说呢,都在厚着脸皮唱高调。我看哪还是我说得好——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那只有天知道!天色已不早,我不再絮叨。我说苏三呐,咱走吧?
柳下溪可不敢胡诌乱绺,有板有眼地清唱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他一边唱一边朝后生们望望,如果都不正经听,他就知道他们在耍戏他,他就会气得白啦眼。后生们都知道他这个毛病,就佯装洗耳恭听或是作掌鼓板样。他见大家居然这等认真地听戏,就唱得越发来劲:
那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一曲唱罢,大家齐声唱彩。
有个后生建议,老爷子,后天村里组织大家修路,工地上人挺多,您去唱上几段,一人给你5块钱吧,起码能凑上百块钱,权当大家给您买了一斤好茶喝。
柳下溪没听出那个后生在捉弄他,觉得自己唱的戏也值这个钱,就乐颠颠地答应了。
这事不知怎么让柳下溪的老伴知道了,到了修路那天,怕老头子出去丢人现眼,干脆把他锁在家里。把个柳下溪急得瞅瞅窗拥拥门,活像笼子里关着个老山雀。
柳下溪的儿子在福建工作,来信要父母亲去住上一段时期。临行前,柳下溪把自己所唱的京戏选段录成4盘录音带,分别赠送给柳鸣泉沈小春等人。他说人哪喜聚不喜散,你们如果想我的话,就放录音听一听,权当是我当面唱的。
四位老弟兄表示领情不过,保证按他说的做。
一年后,柳下溪从福建回来了。他没忘四位老知音,先去看望老搭挡沈小春,自然问及那盘录音带。沈小春心里格登一下,原来那盘录音带早让孙子抹掉改录成别的内容了,就瞒哄他说,上个月天津来个客人,忒爱京戏,听了你的唱腔艺术,很感兴趣,竟夺人之美给拿走了。
柳下溪到柳鸣泉家串门,提起那盘录音带,柳鸣泉谎称让长岛县剧团的人拿去了。柳下溪说,这次我在福建三明市一个居委会举办的文艺联欢晚会上露了两手,得了个三等奖,倘若咱是当地人,得二等奖是手拤把拿的。回来后听你和沈小春说我的录音专辑传到了天津和长岛,看来我的戏还是受欢迎的。
沈清秋的戏瘾要比柳下溪高出一筹。他的身子骨格外壮实,这些年来,常利用庄稼地的闲当儿骑着自行车出去贩调铝锅盖,挣了一些钱,手头就活泛了。他每逢到市里办事,总是去市京剧团找个拉弦的唱上一番,归来时心中好惬意,骑着自行车跑得风快,平日上不去的坡儿,这阵子居然不费事地登上去了。他拿出两千块钱,请市京剧团帮忙,让市电视台给录制了一盘《沈清秋舞台艺术专辑》。
一天,沈清秋把柳东篱、柳下溪、沈碧川、沈小春、柳宝东、柳鸣泉请到家中欣赏他的录像。看完之后,大家交口夸赞,都称此乃真正的传世之作。继而回想往事,皆感叹不已。
柳下溪说这盘录像带比我那盘录音带强多了,当时我也该这么搞。
柳东篱说既然咱们都这么爱好京剧艺术,干脆把庄户耍再拾掇起来,至于这花销么,咱不用村里破费,咱们几个凑份子,反正这钱是身外之物,攒得再多,临死不能带去。趁咱们老弟兄还有这口气,爱怎么乐活就怎么乐活。
沈碧川说我早有这个想法,咱们这些老戏迷应该再过上一把瘾。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接着就商量演什么戏最好。
沈碧川说现时老百姓最硌痒的是干部腐败,远的不说,就说咱村吧,吃大锅饭时集体家底有多厚实,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驴栏棚都扒了,那些钱都弄哪去了?还不是让干部喝酒下腰包了!
柳宝东说早年上政治运动不断,干部有个怕惧,如今可倒好,什么运动也没有,那些贪官污吏大胆了,像些饿皮虱子猛喝猛吃,老百姓气得两眼发蓝。
沈小春说,电视报纸上常对一些贪官污吏曝光,有好几个地方的干部连窝端了。古语说得太绝了,十个猫儿九个馋,十个官儿九个贪。没端出来的又有多少?都说如今的钱洒堆了,都洒在谁家?你家有黄金,邻居家有戥子,这个谁还不清楚!依我之见咱们先演《铡美案》。
柳东篱一拍大腿,哎呀老伙计你说到我心里啦,咱就立即着手演这个戏。
就这样,这七个老戏迷凑了1万余元,置办了戏装、大幕、音响。庄户耍间隔十余年又办起来了。过去他们演过《铡美案》,如今仍让沈清秋唱主角,沈小春饰包公,柳鸣泉饰王延令,其余角色全由青年扮演。柳东篱和柳下溪担任正副导演,柳下溪侧重导女演员。文武两场仍由沈碧川和柳宝东指挥。
这个戏很快就排好了。演出那天,官儿崮村又如赶庙会一般热闹,好事的又把七大姑八大姨搬来。
村民老沈头身患重病行将就木,弥留之际听得外面锣鼓喧天,挣扎起来,要儿女们抬他出去看戏,儿女们答应了他的要求。说来真是怪事,老沈头看了几场戏后,病情居然大有好转,骤然有了精神头儿,如同打了一针强心剂,看来一时半落不要紧。
这出《铡美案》演得相当不错,在这一拉溜山夼里引起了震动。
市里的机关干部正在开展普法学习,市文化局特地将官儿崮村这台戏请到市里演出。那天,影剧院座无虚席,观众慕名而来欣赏这台久负盛名的庄户耍。
沈清秋是在山谷里练出来的亮嗓儿,有喊头。一上场便触景生情,豪气顿生:
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上……
他唱得底气十足,大义凛然。台下的掌声一哇哇的。尔后随着剧情发展,喝彩声此起彼伏。末了,包公不畏权势,执法如山,摘下乌纱,怒不可遏地唱道:
铡了这无义人再见当朝!
观众喝了个满堂彩。继而掌声经久不息。
演出结束后,市里的领导上台祝贺演出成功,并与演员们亲切握手一块合影,同时,奖给官儿崮村剧团两万元,还挽留他们再加演两场,还让市电视台录下这个戏,在全市播放。
官儿崮村的庄户戏班再现当年的辉煌。老戏迷们都说这把瘾过得太好了,临死也闭得上眼了。
从市里归来,柳东篱又领着这个庄户戏班到四邻八村演出,经常演到半宿回来。
有人问柳东篱,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个嗜好哇?
柳东篱将脸儿一沉,驴日的才有这个嗜好呢。
对方大惑不解,那您这是为什么?
柳东篱正色言道,我这是为了党的宣传工作,为了精神文明建设。
酒神轶事
周潭到邻村参加喜宴,被安排在首席上。在场的人都知道周潭酒量大,敢说是酒压全席。有人跟陪客的小声嘀咕,陪客的抿嘴直笑。周潭瞥了陪客的一眼,猜不出他们搞什么名堂。当陪客的给他斟酒时,他客套地说,我不胜酒力,免了吧。
陪客的说,既然这位客人不胜酒力,咱也不强人所难,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大家都按需所需吧,喝多了出洋相也不好。说罢就隔着周潭往下进行。
周潭暗恨自己,我他妈今天是专门来喝喜酒凑热闹的,这两片呼嗒皮怎么能囔嗓出这等违心的话来!他真想打自己两下嘴巴子。
酒过数巡,周潭酒未沾唇,心里馋得直痒痒,愈发懊恨不已。
轮到喜主上来敬酒了。周潭向喜主含笑致意,故意把酒盅往前推了推。
喜主正要给周潭敬酒,陪客的婉言代为谢绝,这位客人有言在先不喝酒了,你就往下酾吧。喜主遵言而行。
周潭心里冷落落的,唉,一步瘸了百步歪,再伸盅面子上不好看。妈妈的,甘吃哑巴亏了,今天要怎么窝囊就怎么窝囊!
临散席时,周潭忍无可忍,趁人不注意,捞起一瓶好酒就喝,不想被人一把夺下,并嘲笑道,你在桌面上不喝,却在这儿偷喝,真成了犟驴啦,往客屋家拉你不去,专钻驴栏棚!
周潭啊地一声,一摸躺在炕上,原来方才是在做梦。往窗外一看,外面已亮天了,就巴咂着嘴起来。他真想喝口酒,往桌子上一瞅,那个酒瓶里一滴酒也没有了。
吃早饭时,周潭问老婆,咱家还有没有酒?
老婆白他一眼,有你娘个臭腿!家里让你喝得没法过啦,穷得快揭不开锅啦,就差没光腚啦,你他妈还想喝酒,你去喝驴尿吧!
周潭苦苦一笑,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趄歪在炕头上回味梦里的喜宴。他趁老婆出门干活了,就跳下炕,挽起袄袖,掏驴腚样把胳膊伸到粮缸里抠啊摸啊,妄图凭老经验摸出一瓶半瓶来,然而摸了所有的缸,都未找到。这阵子,那酒瘾上来了,肚子里好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不停地履履,痒痒得怪难受的,又好像干得嗓子眼里冒烟,渴盼喝到甘泉一样。他的手脚有些痉挛。
这当儿,街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收破书废纸酒瓶破铁——
周潭一听,嘴角就泛出了微笑,赶紧翻出孩子用过的旧课本作业簿,又翻出几件破镰镢头什么的,欲拿出去卖,不巧老婆回来碰见了。
老婆冲他吼道,你就知道卖破烂换酒喝!你看看,这个镢头找铁匠杠一杠,不比买件新的省钱么?你再没有什么卖,干脆把我卖掉吧,够你喝上好几年的。我真揣摩不透,你喝上那么点水狼(黄鼬)尿,心里就是好受么?
周潭脸壮皮厚,油嘴滑舌地来上了一段顺口溜:
美酒本是迷魂汤,
一时不喝馋得慌。
若能仰脸喝一瓶,
胜似头遭搂婆娘。
老婆骂道,那你搂着酒瓶子睡去,憋急了就呲啦在里面!
周潭抢过那些破烂,劈雷火闪地来到收破烂的面前,说伙计你看看值多少钱?
收破烂的说,那要挨样逐份称一称。
周潭瞅了瞅家门口,生怕老婆撵上来,说你别罗嗦,估摸估摸给多少钱吧。
收破烂的说,那我给你三块五吧。
周潭把眼一瞪,这么多东西才给三块五毛钱,连瓶白干也买不出来,你他妈成心不让我过过酒瘾哪!他妈的十匠九落,你别赚我太多,我多了也不要,给我五块钱吧。
收破烂的见他瞪着大眼像个杀牛贼,走村串寨不愿惹麻烦,就佯装慷慨大度的样子,付给他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说如今大多是这号钱,都是搓麻将搓揉的。
周潭不以为然地说,只要能花出去,再破烂我也不嫌乎。说罢接过钱直扑小卖铺而去。
周潭一步闯进小卖铺,见里面有七八个人,内中有人要买一瓶“竹叶青”,开铺的老周头翘着脚从货架顶上取下一盒,谁曾想纸盒的底部没封牢,酒瓶来了个“金蝉脱壳”,掉在地上摔碎了。地面是用水泥抹的,挺光滑,那酒洒在上面,恰如芋头叶上的硕大露珠儿,晶晶滢滢的,尤其那馨香立马充满了整个小铺。
老周头惋惜地说,看看,一瓶好酒糟蹋了,几十块钱赚了个响儿听,太可惜了。说着拿起扫帚铁撮子,想打扫起来。
周潭赶忙阻拦,大伯您别扫,您千万别扫,我自有用处。周潭的眼特尖,看见门口有块苫,就出去掐下一根麦管,返回身趴在地上撅着腚,将麦管插在那团“露珠”上,吱吱地吮吸起来,那么一滩酒,转眼间就吸干了,居然一点儿没糟塌。
能喝酒的人自有能喝酒的肚量,也自有能喝酒的道道,在场的人无不佩服周潭。
周潭本想脚奔奔来买瓶廉价的老白干喝,压根儿没想到白拣一瓶名酒畅饮,美美地过了一顿酒瘾。站起来一抹嘴,双唇紧闭憋了许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手脚也不颤抖了,心里充实了,脸上顿时绽出极惬意的微笑。他朝老周头一拱手,多谢老伯周全,倘若再有这样的遭数,还望您通知我,我立马就来。言毕扬长而去。
老周头冲着周潭的背影笑骂道,你他妈真窝囊人,说什么叫你来你就来,你以为我是唤狗给小孩舔屎啊?你成天挖空心思想喝酒,就没打谱怎样居家过日子?嘁!吃瓜子磕出臭虫来——什么仁(人)都有!
在场的人随之七嘴八舌地议论周潭来。
老周头说,周潭的老家开过烧锅,生意好红火,在咱这一带是首屈一指的富户。传到他老爷爷那辈上就不行了,烧出酒来,老俩口舀一瓢,一边搭上一张嘴,往这面一斜,你喝一口,往那面一倾,我来一口,一瓢酒转眼工夫就像饮驴似的喝光了。轮到他爷爷那辈上,日子就败落了。他爷爷酒量特大,一时捞不着酒喝就如上来大烟瘾似的,后来到底得了酒痨醉死了。他爹和他都是这样,给他一瓶酒,掘他的祖坟他也干。这叫种棵眉豆不长豆角,种棵丝瓜不结葫芦。他家就是这么个品种。
一个叫周远志的老年人说,咱周家寨三百多户人家近千口人丁,确实能扒拉出几个活计特顶的人物,譬如周老大,胳膊根硬实,甭管地头有多长,扶耧撒种不纳弯儿;周小五肩膀抗压,扛柴禾走三四里山道不歇憩;狗剩他奶奶烀苞谷饼子特煊腾特好吃,要是论喝酒哇,敢说四邻八村没有抵过周潭的。
这话说得半点不假,论喝酒周潭确有海量。一个青年紧接话茬讲了一码实事。有一年正月初三,周潭和两个连襟去拜丈人,丈人上来高兴了,拿出好几瓶白酒,让三个女婿随便喝。结果连襟仨放倒俩,唯有周潭没事儿。那两个醉汉乘着酒兴,嗖嗖嗖爬上院里的老枣树,一个枝叉上擎着一个,都一手搂着树枝,一手指点撕打对方,活像两个调皮的大马猴子。骂的都是裤腰带以下的脏话,要怎么难听就怎么难听。看热闹的人把街门口塞得满满的。把个老丈人臊得不轻,捞起个杠子朝树上直捅。两个醉汉朝老丈人挤眉弄眼。看热闹的都笑得肚子疼。老丈人满脸赤红赤红的,好像扣上了一碗虾酱。
又有人插话,周潭就爱给人家开圹子、抬灵柩,图势能喝顿饱酒。他上来酒瘾了,叫他当孝狗子他保准干。
有人揶揄地说,幸亏他叫“酒坛”,倘若叫他“酒缸”那不就毁了!
众人皆鸡啄米样点头称是。
老周头作了总结:地上一个丁,天上一颗星,他周潭是天上的“酒星”哩。俗话说得好,一个“百刺”(一种身上长毒刺的小虫)一个瓮儿,一个人一个命儿。周潭长得像貌堂堂,灵牙利齿,说不定以后让上面发现了,挑去当个品酒的,或是陪酒的,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喝酒命儿啦。
周远志长叹一声,说这叫屎壳螂变知了——十个也变不出一个来。
老周头说,你没听《巧奇缘》这部书吧?凡事只要占上一个“巧”字,就有了传奇,何况周潭的地头还那么长,谁也不能一口说绝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轻蔑的笑来。
周远志说,那咱们就看他如何变“知了”吧。
众人又发一通笑。
真让人说对了,周潭委实有喝酒的道道,自家没有酒就出去找酒喝。自那次在小卖铺白捡一瓶“竹叶青”喝之后,拉起半个月没捞着喝顿痛快酒了,心中就盘算着如何啜上一顿。他搜肠刮肚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出个好法子。这当儿,听街上有人说今儿正晌午时周三家盖房子要上梁,他一拍大腿,有了,何不前去帮忙,也好讨杯酒喝。他立马拿上铁锨迳直来到工地上,帮人家挑泥搬砖扛椽子扎跐脚(脚手架),干得十分卖力。
转眼到了正晌午时,整个房架都支撑起来了,唯剩下正间的屋脊檩条没安上,这如铁路接轨、大坝合拢一样,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这阵子,全村老少爷们都赶来凑热闹。周三已站在正间地上,跪拜上苍,祈祷神祗保佑新宅吉祥,人财兴旺。那檩条经过精心装扮,甚是好看。当中贴一红纸,上写“上檩大吉”,还系有红彩绸,又用红绦儿系一串古代铜钱。檩条两端各系一根吊绳,由骑在房架两头的木匠掌尺和瓦匠掌尺在鞭炮声中往上拉,为图吉利,两个掌尺开始即席朗诵喜歌。
木匠掌尺先朗诵:
此处地脉实在强,
大兴土木起新房,
邱处机真人来看日,
鲁班老祖来上梁。
瓦匠掌尺紧接着朗诵:
一蹬一蹬往上上,
上了大梁上二梁,
大梁本是檀香木,
二梁也是木檀香。
木匠掌尺瞅了瞅瓦匠掌尺又朗诵:
双手提起红缨绳,
一头高来一头低,
好似凤凰展翅飞,
今天落在福地里。
瓦匠掌尺思索片刻,接着朗诵:
一把锤子拿在手,
转了南州转北州,
北京修了金鉴殿,
南京修了五凤楼,
不是俺家夸海口,
天宫龙宫都能修。
木匠掌尺瞅了瞅瓦匠掌尺,又现编起来:
站在屋脊往东望,
东家地广水流长,
风调雨顺年景好哇,
哪年不打万石粮。
看热闹的人都夸木匠掌尺这首喜歌编得吉利。
周三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按说瓦匠掌尺应来上一首更好的,以便兆着东家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然而瓦匠掌尺的卡壳了,急得抓耳挠腮。
其时,周潭正好在房坡上给瓦匠掌尺当帮手,就朝下面看热闹的说,我替这位师傅来一首吧:
站在屋脊望东南,
东家常养两条船,
一条跑苏州,一条下江南,
哪年不进万万钱。
看热闹的一阵喝彩。
周三乐得腚轻眼蒙,冲周潭大声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等会儿我可要赏你几壶!
木匠掌尺也穷词了,就势安上檩条。接着就往下扬小饽饽和喜糖,在场的人就忙着抢,这么热闹了一番后,开始喝上梁喜酒。
周三说到做到,给周潭灌下两壶白酒。周潭有些醉醺醺的,但心里溜清楚。他喝多了从不在人多广众的场合下胡咧咧,两条腿搓草绳样别别拉拉回家去了。
周潭能喝酒,自有喝酒的口福,周潭本家有个侄女要嫁到十余里外的村子,打听到男方那边喝酒成风,大凡上桌伸盅的,都掉不下四两半斤来,所以结婚这天务必挑选两名颇有酒力的当“送客”。当“送客”的人要护送闺女到婆家完婚,是女方的全权特使,自然要受到喜主的最高礼遇,理所当然地要坐首席,接受男方不厌其烦地敬酒,这就要不失贵宾身份压住场,将喜酒喝得既排场又不显饕餮,既热情又不失态,这个差事让三岁孩子说也得派周潭去。
不拉外篇,直说酒事。单说那个良辰吉日,周潭和另一个“送客”的被安排在喜宴的首要位置上。陪客的开始敬酒了,对周潭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意思是让他带活这桌喜宴。
周潭站起来诌了一首顺口溜:
咱不管姓张或姓李,
凑在一起是亲戚。
要喝咱们一块喝,
谁若不喝我不依!
说罢朝在坐的嘻嘻一笑,说我这个人一向随和直爽,说话又不掂量,还望众家亲戚多多包涵。
来喝喜酒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都不愿像庙里的罗汉金刚那样正襟危坐,经周潭这么一说,都欠身含笑致意,喜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陪客的商量周潭,大哥,大家都看你的了,俗话说得好,大的开水沟,小的跟着流,你说咱们先喝个什么名堂?
周潭瞅摩了一下面前的绿皮小盅,顶多盛七钱,说咱们先喝上个“俩人好”吧。
陪客的说那好,当即给他斟了一盅白酒,他端起来滋地喝了下去,再斟又仰脖喝下。
这一巡,在坐的都喝了个“俩人好”。
陪客的又拿起壶来提议,这第二巡,咱们喝个“四喜”吧?
周潭说这叫翻一番,四季平安,时来运转,四季发财,行啊,咱就喝个“四喜”吧。
有人面露难色,说六七四两二,又是高度白酒,刚打头就这么喝,这谁能受得了。
周潭钳了一筷子菜,眼睛乜斜,刚才不是说大的开水沟小的跟着流么?咱就这么来吧。说着拿起酒盅振振有词:
举盅是为朋,
先喝是为敬,
大家尽情喝,
少来哩艮楞!
第二巡,都喝了四盅。
又上来两道菜。
陪客的两腮泛红,像个蟹子盖。他有些怯意,不敢加大码了,但是又不好降低标准,只得外强中干地向周潭提议:这三巡上咱们喝上个“五子登科”吧?
周潭干别的不行,喝酒却满在行,这会儿已看出了“坡势”,这陪客的不胜酒力,而且性格太露,喝得太碜,不能打持久战,就故意措弄他,这个码儿好哇,现时都注重教育,谁都巴计后人出息个景景,咱就喝它个“五子登科”。
在场的客人都寻思着周潭能酌情处理来个急煞车,嘴唇触酒盅轻描淡写地应酬直到散席就可以了。按当地规矩“送客”的还要到新娘炕上另喝,借此跟喜主拉拉家常,倘若在午宴上没喝足,这当儿可弥补一下,谁知周潭来者不拒,稳坐钓鱼舟。看样子,要是都跟着“流”下去,那就非“流”到桌子底下不可。
有人哭囔囔地说,我这是小鱼勒在大船上,让你们拖拉得真够呛,再这么喝下去,就放躺了,就丢人了。他哀求周潭,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你别挑剔我,我就不随了吧?
周潭面露嘲意,我又不是陪客的,你商量我干什么?
众人皆埋怨陪客的,怨他喝得饕餮,好像哪辈儿没捞着酒喝似的。
陪客的已坐不住了,像个打路鬼倒倒撼撼地不辞而别了。
在场的客人几乎借着送屎尿走光了。
又换上一个陪客的。这个陪客的揣摩周潭喝了七八成,用不了两巡就把他放倒了,一上手就与周潭喝了个“六六大顺”,看眼的不无咂舌。这位陪客的见周潭含笑以对,坦然自若,就打憷了。他暗自思忖,万一对方提出喝个“七巧”,我可就架罗不住了。既然前一个陪客的败下阵来,那么我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这么想着,就借故出去解手溜之大吉了。
周潭到茅厕解手,进去一看,见原先那个陪客的正坐在茅坑里,像个老母鸡在扑拉窝儿,身上溅着些脏物。有两个人使劲往外拽他,他两手直摆,说今儿是来坐席的,这个席位就是我的,你们钳不动我。说着一个劲地挣扎。
周潭一笑,抹一把鼻涕说,伙计,幸亏是大白天,要是黑灯瞎火的,我准能尿你一头捎一脸,当真那样就太不值了。
醉人不醉心。那人说这有什么不值的,我他妈权当仰脸喝了一口鞭杆雨呗。
周潭一边笑一边把尿尿在墙窟窿里,尔后提上裤子返回来照喝不误。
“送客”的不离席,说明这酒没喝到数。喜主没法子,又上街找来一个颇有酒力的人。
这个陪客的先对周潭美言了几句,接着提出要喝上个“八仙庆寿”。
周潭说我看日头快磕山了,咱俩干脆喝个煞桌酒吧,就喝个“十全十美”吧。
这个陪客的打了个愣怔,我的天爷,这等于仰脖喝下大半瓶白酒哩。为了不失喜主推荐一番,只得吱吱地喝了起来,喝完10盅之后,这个陪客的只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情知不妙,赶紧借故离去。
周潭见天下来黑影了,这才到侄女炕上按规矩坐了一会儿,跟喜主对饮了两盅,尔后与另一个“送客”的跨上自行车打道回府。
事后,人们都说周潭堪称“酒神”,居然喝倒了一个村。
一时间,周潭名声大造。
说来真是凑巧,也该着有这么一段传奇。那天与周潭一起喝喜酒的有个姓刘的老者,老者的儿子正好在这个乡当乡长。乡长这个官儿跟戏剧《龙风面》里的四老爷差不多,为此刘乡长编了一首顺口溜以自嘲:
晌午陪官喝白酒,
晚上陪客喝扎啤,
喝的肚子直肋脦,
跟个孕妇差不离。
肚子大不是好现象,喘气都不匀溜,到医院一检查,得了脂肪肝。这个病症不难理解,跟杀猪开膛见猪肝上挂上水油一个样。脂肪肝的天敌是酒,只要忌了酒,胜吃灵丹妙药。可是这酒与官场与仕途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不喝不行。在酒桌上陪领导,领导要你喝你就得喝,这叫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唉,再这么喝下去可就踢蹬了。当他听爹讲起周潭这个“酒神”时,心里立马透亮了,索性把这个出口成章而且饮酒海量的周潭调到乡里,与他联袂演双簧,这么礼敬下贤,必能造福一方,也能美名远扬,提升有望。
周潭万万没有想到会调到乡里,自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宁可醉死,不负使命。他在乡政府食堂供职,闲时出去购买蔬菜鱼肉,来客时代替乡长敬酒。大凡落座的都有个衔儿,乡长就封他为乡招待所所长。上头庙大神儿多,乡长呢,好比一个土地爷,因此过路神仙都来落脚。客人接踵而来,周潭几乎顿顿陪客,他的祝酒词儿特多,有时现编现来:
感情深,一口闷,
感情浅,舔一舔,
感情厚,喝不够,
感情薄,喝不多,
感情铁,喝出血,
感情好,能喝多少喝多少。
酒词一出,酒桌皆笑,气氛立时就活跃了,接着就觥筹交错,喝得十分痛快。刘乡长专拣上面来的头头们喝得醉眼朦胧的当儿,就势跟他们要平价柴油、化肥、水利专项专款、育林基金、合同制、农转非指标等等。头头们体谅下情,大笔一挥就批了。有时刘乡长嫌少,让周潭再敬酒,头头们喝得埋汰了,就再给加点儿。总之,周潭在酒桌上给全乡找了不少好处。全乡没有不知道这个“酒神”的。
有一次,东北林区下来一个李局长,他跟刘乡长说胶东这一带没有能喝酒的,去了几个地方,没遇到能陪他喝到底的人。刘乡长暗暗发笑,也想从他身上多抠搜下来一些廉价木材,就设宴招待他。刘乡长私下嘱咐周潭,一定要措弄醉他,好让他签字画押。于是,周潭与李局长动了八角嘟噜碗,叫着劲儿灌驴般喝了起来。连喝五碗,李局长瞅摩瞅摩周潭,说你还行哇伙计,咱俩商量商量慢慢喝吧,别喝得这么碜。
周潭站起来振振有词:
你是贵客别吵吵,
听我给你说奥妙,
只要喝酒晃开流,
就能回家变大嫂。
来来来李局长,咱俩撑开肚子喝吧。
李局长没听明白,说咱俩喝酒归喝酒,怎么能“晃开流回家变大嫂”呢?
周潭破解道,从油桶里往外倒油,你越怕洒就非洒不可,只要晃开流就不碍事了,爱倒多少倒多少。至于回家变大嫂却有个典故。前几天晚上,我陪完客回家睡觉,老婆伸手摸挲我,见我喝得浑身软绵绵死贴贴的,对那个景景没有丁点儿兴致,就责怪我,你他妈就知道天天穷喝,喝得都快变成大嫂子啦,快要与我轧妯娌啦!
李局长和刘乡长听罢忍俊不禁,让茶水戗得直咳嗽。
周潭讲完又与李局长碰起了八角嘟噜碗,到底把李局长放仰歪了。刘乡长也达到了目的,直夸周潭能文能武,确是一个罕见的酒才,幸亏赶上这个年代,要不就埋没了。
周潭一心想着父老乡亲,为村里争得几个招工指标,其中一个给了周远志的大孙子。
周远志好感激,心里也觉得挺内疚。他在小卖铺对闲汉们说,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当初我在这儿笑话周潭,说他是屎壳螂变知了——十个也变不出一个来,这不,人家变出来了,我也跟着沾光了。以前我太小看人家了,硬说他是酒鬼是败家子,现时官府却把他当宝哩。如今社会在变,我这老脑筋也要跟着变呢。
老周头说当时我就讲过,凡事只要沾上一个“巧”字,就有了传奇。他周潭既然被尊为“酒神”,以后必定会有一处“酒庙”,等着瞧吧,周潭必能飞黄腾达。
老周头真是一个活神仙,说话竟这等灵验,一年之后刘乡长因政绩突出,万民乐道,被破格提拔到县里当上了一名副县长。周潭也随之而去,被委任县宾馆经理之职。这宾馆仿古而建,斗拱飞檐,红砖绿瓦,且专管吃喝,俨然一座“酒庙”。他的家小也“农转非”了,如同彩云追月搬迁到县城去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县里来客更多,档次更高,通常是这拨没走那拨又来,哪顿饭都要安排七八上十桌。周潭忙得像个陀螺,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他没有不陪的。客人们横一个经理叫他竖一个老板称他,叫得他心里飘飘然了。闲暇无事,他对着大镜子孤芳自赏。真个是今非昔比,判若两人:过去衣着邋遢,嘎碴癞块,如今西服革履,板板锃锃;过去歙胸带怀,肚子瘪瘪,如今颈系领带,大腹便便;过去眵眼麻垢,胡子拉茬,如今红光满面,胡茬溜青,这一切变化都赖仗他祖上的遗传基因,赖仗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士为知己者死,要充分发挥特长,大喝而特喝哩。
周潭深知人们对那些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按农事节令购进一些野鸡王八,蝎子磕虫、蚕蛾蜂蛹、蚂蚱蝉龟什么的,这一来,菜肴花样翻新,客人赞赏,加之周潭变着法儿敬酒,宴会气氛总是热烈。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张扬,这个县府宾馆美名远扬,也都知道周经理喝酒海量又有文才。有些人物爱好猎奇,动辄慕名莅临这座县城。周潭总能圆满完成接待任务,让那些头面人物体谅下情给予恩赐。
有一次,周潭啃下了一块“硬骨头”,为县里争取了百万元的专项拨款,深受领导器重。
那次是省里的王主任下来视察工作,县里的头头们深知他身上大有油水,就苦告地方有好多困难,渴望领导救济。王主任板着面孔司空见惯不予表态。县里的头头只得让周潭巧妙周旋,渴盼从他身上要下钱来。
周潭趁给王主任敬酒时说,王老啊,我这个差事不好干哪,正如《红楼梦》里尤三姐说的那样,咱有个清白身,却没个清白名。有些人硬说我是个“四个基本”干部,这不是冤塌大天了吗?我一个草民哪有资格混充这个级别。
王主任陡添兴趣,欠身问道,什么是“四个基本”干部?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不妨给我讲讲。
周潭说这有什么好讲的,无非是一首贬嘲干部的打油诗,它是这么编的:
工资基本不动,
吃喝基本靠送,
出门基本不走,
老婆基本不用。
王主任笑得合不上嘴,说民间确实有些天才的打油诗人,他们也真能胡琢磨,世上哪有这个级别的干部?
大家发一通议论,宾主关系顿时通融亲热起来。
周潭说王老啊,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四个周潭也顶不上你一个钦差大人,这样吧,为了给你接风洗尘,我喝四杯你老喝一杯吧。
王主任望望周潭,暗自思忖,我喝三杯没事,他喝十二杯恐怕过量,索性看个笑场,于是就把盏畅饮。县里的头头们巴不得这样,无不纷纷响应。很快王主任喝下四怀,周潭喝下十六杯了。
王主任脸上有些酒意思了,对周潭说,我无论到哪儿都不喝酒,今天让你引逗得开了酒戒了。你再说个怪话吧,权当兴个酒令。
周潭有些受宠若惊,继续囔怪话。下面我说的这个笑话纯属胡编,您们千万可别对号入座。有个老领导在主席台上讲话,向下一看,见下面前排一个年轻的挺俊俏的女干部穿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乳沟,隐约可见两个包鼓鼓的奶子。老领导一时看呆了,竟然忘了讲话。主持会议的催促道,您往下念哪。老领导这才回过神来,刚才我念到哪儿来?主持会议的手指讲稿说念到这儿。老领导一拍前额,你看我这奶子。当下会场哄堂大笑。
王主任和在桌的人听罢笑得前仰后合,在坐的都笑背了气。场面异常热闹。
接着斟酒再喝,王主任又喝了两杯,已是醉眼迷离了,许是他又想起了方才那个笑话,憋不住地直笑。县里的头头们趁机请求,王主任慷慨解囊,好家伙,一下子就给百万元,玄啦!
县里没有亏待周潭,给他评了个县级专业技术拔尖人才。有些人不服气,找着领导直攀比。领导好不耐烦,咱们县谁喝酒能喝过周潭?谁能在酒场上为县里争这么大的效益?谁能把宾馆搞得这等红火?你们要是不服,给我上去要一万元试试!那些人平心静气想一想,在这个专业上确实不如周潭,就不再发牢骚了。
淹死会水的,醉死馋酒的。这话不无道理。
后来,周潭独自喝了一瓶白酒竟然长睡不起了。“酒星”殒落,全县皆惊。经法医诊断,此乃误饮假酒所致。对于全县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损失。
火化那天,县里好多头面人物出场,向周潭遗体告别。
周潭的骨灰运回故乡安葬。村里给他选了一块好茔地,将丧事办得很隆重。
乡亲们都惋惜地说,咱周家寨再不知要等到哪辈上,才能从屎壳螂堆里出这么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