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片松树林
2018-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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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那片松林,就看见一片盛开的向日葵,在阳光的照耀下,金黄金黄。
向日葵叶子的气味四处弥漫,让我们想起温馨的冬日,一帮人围着柴火炉子,在铁锅里炒瓜子,不断有人把手伸进锅里,抓出一把烫手的瓜子尝鲜,待瓜子真正炒好,已经只有很少的瓜子贴在锅底,而火炉子周围是一地的瓜子壳。
我无数次穿过那片松林,路过那片向日葵,从向日葵刚刚发芽,生出两片厚墩墩的像南瓜发芽时的叶子开始,到它渐渐成熟,开出灿如黄金的花盘,再到它彻底成熟收割后裸露的土地上散落着已经变黑的向日葵叶子,我一次又一次从这里路过。冬天寒风凛冽,种向日葵的那片土地上被茫茫白雪覆盖,几只乌鸦迈着悠闲的步子,把尾巴斜举着,把短喙伸进白雪,啄出来一根杂草,然后头一扬,就把那棵杂草“喝”进肚子里去了。总觉得乌鸦吃草,不像是吞咽一种固体,倒像是饮一种液体,头一扬就“喝”了下去。
大地上落满白雪,我依然每隔几天就从这里路过一次。
走过那片向日葵,就是代购代销的庙垭子双代店,那是整个杜家村的商业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这里是大地主覃顺钊开的商铺和客栈,建国后,覃顺钊被枪毙,客栈分给了几户贫下中农居住,商铺依然开着,供销社安排营业员在这里代购代销。
去双代店,当然是购物,除了油盐酱醋,学校要用的粉笔、纸张、墨水、练习本都要在双代店购买,我执教的是单人教学点,这些东西都有我自己置办,隔三差五都要去双代店购买。
有时,不购物也会穿过那片松林,走过那片向日葵地,到双代点看一看。
我们已经很熟悉双代店的气味了,煤油的气味、食盐的气味、副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双代店特有的气味。过几天没有闻到这种气味,就会生出一种想念。起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仔细一想,或许在这杜家村,只有学校、卫生室、双代店算是“单位”,而卫生室毕竟不是有事无事去逛一回的地方,只有双代店,去逛一逛,什么都不买,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因为去得多,跟双代店的李主任和售货员小袁都极为熟识了,每次去都有茶喝,倘是夏天,小袁还会给你开一瓶汽水,小袁用起子掰开汽水瓶盖时“嘭”的一声响,那是那个时代很时尚的一种声音,紧接着,汽水的气泡会从瓶口溢出,小袁把瓶子递给我说:赶快喝,赶快喝。有一回周六,我去买墨汁,正是晚饭时间,李主任一定要我吃饭,加上炊事员我们一共四个人,一人一条板凳坐在方桌的四面,宽敞得彼此有些生疏。吃完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拎了墨汁往学校赶,路过那片向日葵时,晚风摩挲着向日葵的叶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两只松鼠从向日葵田里窜出来,倏地一下,跑进了那片松林。
天完全黑了,晚风掀起了松涛,抬丧鸟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我是第一次晚上走这条路,不免有了几分胆怯,离那片松林越近心里越是打鼓。
松林边有一户姓蒋的人家,我知道,这户人家成分是富农,我还知道,这户人家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因为这两点,我平时到双代店去,从来没有到过这户人家,这一天,顾不得这许多了,我去敲开了那扇木门,我说,有几分害怕,希望有人能把我送过这片松树林。是那位姑娘开的门,也是那位姑娘送的我,她举着一把篾篁的火把走在后面,让我走在前面,我不时回过头看她一眼,在火把照耀下,她红扑扑的脸蛋像一只红透的苹果……
松林很快走完了,她分给我一半火把,独自一人往回走。
“你不怕?”几乎是本能的一句问话,意义非常空洞。
“这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她头也没回地走了,不一会,火把就消失在了松林里。
回到教学点,我想起一个叫做覃文华的学生,按招生范围划片,他本来是应该在大队的中心学校上学的,因为走山路离我执教的教学点近,就选择了我执教的教学点。覃文华成绩不好,又调皮,几乎没有按时完成过作业,常常放学后我都把他留下来做作业,有时天快黑才勉强做完,他回家就必须穿过那片松林,有很多次他是天黑一个人穿过那片松林的,想起这件事我就很内疚,我们常常思考问题都只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总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是天经地义的,从来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从第二天起,放学后我再没有留过覃文华,没做完的作业让他带回家做。起初,覃文华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说:真的,我再也不会留你了,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覃文华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孩子,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泪水。
从此以后,他很少不能按时完成作业,考试分数也有了上升。
这年暑假,我要调到中心学校去了,就在我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在教室里看见了他,我问他:“你到这里上学不是离家远些吗?”
“远一点也无妨的,从这里回家就不必经过那片松树林了。”
第二天,他给我提来了一只野鸡,他说这是在那片松树林最后一次下套,送给我做一个火锅,说完,他就走了,还扔给我一包做火锅的佐料。
我在中心小学教了一年,上了县师范,毕业后在镇上教中学,后来调到县里,再后来调到市里,一直再没有见到覃文华,我估计他没有上中学,不然我在镇上的中学是会见到他的。
前两年,我退休了,有了闲暇时光,妻子开着车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走了一遭,那个单人教学点早就拆了,现在修了一栋小洋房,周围种了很多花草,只是不知道是谁的房子,周围小洋房不少,也就不必大惊小怪地去敲门打听房子的主人。
一条水泥铺就的公路从那片松树林中穿过,松树林边那户人家没有了,肯定在别的地方修了房子,那位漂亮的姑娘应该也是六十多岁了,非但早就为人妻为人母,说不定已经为人祖母了。
汽车驶到原来的中心学校,这座曾
经闹热的覃氏宗祠也早就没有办学校了,现在连上初小都要到几十里以外去住读,几岁的孩子都要长期离开父母,我以为这对他们的身心成长是不利的,但是因为提高教育质量、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类的极具蛊惑力的口号的诱导,家长们仿佛心甘情愿子分女离,实在不忍心的,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从小学就开始陪读。
中心学校原来有几棵很高的柏树还在,但是挂在柏树上能响彻上十几里地的校铃没有了,校舍的废墟上也建了房子,主人我认得,原来就是学校的邻居,兄弟两分了家,弟弟的房子就盖在了原来学校的教室地基上。
我想,双代店肯定也没有了,因为,我们这里县以下供销社的产业都卖了。
驱车到庙垭子,没有见到老双代店的影子,原来双代店的地方修了一栋两层楼的洋房,一楼依然是店铺,比原来双代店的营业面积大多了。不过现在肯定没有煤油的气味了,更没有起开汽水瓶那“嘭”的一声的声响。我走进去,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给顾客卖农药,我仔细端详了一会,终于认出了他就是覃文华,就在这一瞬间,他也认出了我。
一杯茶,一支烟,聊的都是别后情景,他果然没能去上中学,外出打工挣了些钱,在庙垭子买了地修了房子,开个商店,不用风吹雨淋,收入也还可观,我问及他的孩子,他说,一个儿子,两口子都在镇上招呼孙子上学,顺便打点豆腐生点豆芽,收入也还能供三个人的开销。
夕阳已经将杯中的茶水染成了酱色,我起身告辞,他一定要留我
吃晚饭,我说夜里要赶回镇上去,约了人谈事,临走时,我问松树林边的那个姑娘嫁到哪里去了?他告诉我,就嫁在杜家村,前几年得癌症走了……
从庙垭子回镇上,没看到那片向日葵了,现在都种上了西红柿,这里是高山蔬菜基地,家家户户种菜发了财,所以才看到鳞次栉比的洋楼和往来如梭的轿车。
现在穿过那片松树林一点也不害怕,松树林中的公路边装了太阳能路灯,连落在公路上的松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老是想起第一次路过松树林的那个夜晚,一把篾篁的火把燃烧得哔哔剥剥,淡淡的竹青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的脑海里。
汽车快速前进,杜家村留在了我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