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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父“熊克斯”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22期
关键词:师父工作

人生的变数没有谁是先知的,八年前我从乡镇经管站转行成了一名地市期刊文学编辑。八年后的某天,当我看到有关“审计铁军杯”的征文时,我就想写文章纪念一个人——我的师父、老一代农村审计人熊家庆。编稿之余,翻捡一大堆与会计、审计相关的证书,师父的音容笑貌活生生浮现在眼前。

三十年前,我高中毕业后在家乡竹河中学代了三年课,因为陆续有师范生分配进来,我主动请辞,撤退到邻镇一所偏远的村小学,一边教书一边谋划着去南方打工。五月间,一位陌生老人秘密寻到我,悄悄把我叫出校门。老人中等个子,粗布衣裳,鬓发苍白,脸庞黑瘦,像一个走亲戚的老农。老人上下打量我一番,亲切地说:“你是李评吧?我是竹河乡经管站熊家庆。经管站要进一个人,中学校长推荐了你。”说罢笑咪咪地看着我。

我有点懵,招呼老人进去坐,老人摆手说不必不必。原来老人怕惊动了村里干部不放人,特意私下来见我的。

老人目光一直像梳子一样梳着我,接着问:“不教书了,到我那里上班,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小学是一块鸡肋,南方还是一片混沌,这种时刻工作找上门来,何尝不是叫花子捡了个金元宝?我内心狂喜,表现却惴惴不安,怯怯问道:“熊伯,经管站干什么工作,您看我能胜任吗?”

老人笑了笑,说:“经管站的工作就是管各村的钱财物。我了解你为人老实,书也教得不错,特别是能写。秀才学医笼里捉鸡。跟着我你学得会!”

一对陌生人就此结缘。这位老人就是我事业上的师父、人生启蒙恩师熊家庆。多年后,我庆幸那个年代,一个普通高中毕业生,居然被当宝贝争着抢;如今仍然唏嘘,那个年代,一个老干部为了政府的事业,对一个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后生,不图回报施以青睐,是多么难得。

暑假里,我向村里请辞,回到家乡竹河乡经管站报了到。当天,熊家庆站长专门把乡党委书记和分管领导请到站里来,把我一一向他们作了介绍,言语间不乏偏爱。领导们“面试”我一番后,痛快地说:“你老熊收的‘徒弟’,没话说,我们放心!”自此,我成了熊站长手下的一名经管员。乡七站八所都知道“老熊”收了一名“高徒”。

上班不久我才知道,熊家庆站长,原来是一位名震三乡“老会计”、铁面无私的“审计人”。他只读过几年私塾,1958年参加工作,干过银行、财政、税务,参与过“三反”“五反”“大四清”“小四清”等运动,担任过管理区党委副书记。我进站工时,他已在农村经营管理站(农村财务辅导站)工作30多年。资历深厚,德高望重。乡“四大家”领导称呼他“老熊”,实际上是包含敬意的“熊老”之称。师父没有一点架子,领导叫他老熊,他笑着一声“哎”;站所长们叫一声老熊,他哈哈一声笑。我内心尊称他为师父,工作中却以站长相称。

如今已淡出历史舞台的“农村经营管理站”,那时是乡政府重要职能部门,管理着村级集体财务、农村土地承包、农民负担,还有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村办企业”,可以说当了全乡12个村的家,被戏称为乡镇“农村政策研究室”。我们师徒的工作,基本就在村委会的财务室里,在叭叭作响的算盘上,在厚厚的账表凭证上,在走村串户的调查中。

与乡下拜师学艺的徒弟一样,我进门之初是跟着师父“看”“听”“记”“学”,先把会计学会,把财务管理、审计的法律条规弄通。老实说,学会会计并不难,难的是在监督别人规范地执行《会计法》和《财务管理制度》,难的是学到师父三十年在农村财务监督管理中摸爬滚打获得的工作经验。

其年师父五十六岁,不会骑自行车,多数时候,是沿袭着一位“老革命”的传统,带着我步行下村到组,跟村干部和老百姓打交道。让我羞赧的是,每到一村,师父总是先向人介绍说:“这是我请来的秀才!”召开会议调查情况,他让我记笔记,记得越详细越好;审核账表凭证时,他让我抄写一些明细,汇总一些数据,记录凭证编号和摘要。“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他说,“学得快不快,就看你的悟性好不好。”几个村走下来,群众认识了我,我也从中体悟了一些与村干部、群众打交道的方法,对数字也逐渐敏感起来,阿拉伯数字也写得比来时规范多了。师父与我父亲年纪相仿,清晨黄昏跟在他屁股后进村出村,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渐显佝偻的身体上,我恍然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

师父非常看重财务会计基本功。在站内坐班的时间,师父爱看报纸,各级党报党刊和《参考消息》是他必看的。通常这时候,我也在学习农村经济管理函授课程。师父拉下眼镜,从报纸后探出头来,说:“你要先把打算盘学会!”说起来可怜,在文革期间读小学,我没学过珠算。师父说:“口诀我抄给你,一个月内把加减乘除学会!”说罢推给我一把15柱的算盘——像一块黑沉沉镇石。他念着口诀,演示了一遍“九归”。从此我有空就对着口诀扒拉算盘。没半个月,加减乘法已不在话下。没多久,他又教我学“剥皮除”。那时已有了电子计算器,我学了几回后就放弃了。师父也没怎么逼我。算盘固然重要,谁又会拒绝更简单高效的计算器呢?一向固执严厉的师父,对汹涌而来的新生事物,其实也是蛮乐于接受的。

师父看中我的是能写,他把站内的请示、汇报、审计报告、调研材料、工作总结等一应文字工作全交给了我。有时候他也亲自执笔:戴上老花镜,凝神定气,一笔不苟,顿挫有力。一手工整漂亮的钢笔楷书让人赏心悦目。我曾好奇问:“熊站长,以您这样的功底毛笔字一定也写得好!”师父笑着说:“你看哪个用毛笔记账啊?这么多年的会计审计,还真把我的毛笔字给耽误了,你倒是可以坚持写下去。”我听了师父的话,坚持练了几年毛笔字,每年都给他写春联,他六十大寿的中堂也是我亲手所写。在文字上我没辜负他的期待,当年的工作总结交上去,就在全市评上了先进,师父上台作典型发言,神采飞扬。

我初来乍到,不怕吃苦,巴不得多做点事锻炼自己。师傅对这点非常赏识,把“大出纳”工作也交给了我。那时正推行“村财乡管”,这个出纳,管着全乡12个村子几百万块钱,收收支支,存存取取,责任重大。我小心翼翼地管着钱,第一个月自己盘存时,还是短了360元款。查来查去查不出头绪,急得汗水泪水一把流。

那天,师父照例从《参考消息》背后探出头来,轻描淡写地问:“短款了?多少?”我如实呈上账本和条据。师父口念“这个好查”,拿过算盘,那神情好似短款就藏在他那儿似的。师父先把收支条据合计了一遍,老花镜后在账本上一扫,伸手点在一笔支出数据上,说:“钱没差,是账错了。”原来,我把一笔1730元的支出记成了1370元。我惊叹师父如此神异。师父顺势教我说:“跟财务打交道,就是要多看多揣摩。你差的这个钱数,用9除得尽,得数是40,一定百位与十位数相差4有关。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师父还教我“除2法”,凡是差数能被2除尽的,通常是这个商数记账记反了方向。这可是师父多年的查账技巧,省时省力,为我后来从事会计、审计工作开了一个窍门。

师父是文革中过来人,工作生活中常常随口引用毛主席语录,诸如“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农村这个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会去占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等等,虽然显得本本和教条,但却令人信服和尊重。他自己也是那样做的。对于村级财务,他反复强调必须“账账相符、账证相符、账表相符、账款相符、账物相符”,审计过程中,他强调复核、审阅、核对、核实综合运用。本站内部财务制度,他执行得格外严格,他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是管别人的人,自己做不好怎么说得起话呢。”报销支出,该报的报,不能报的一分不报。七站八所当中,我们站的生活招待费、资产添置费是最少的,账表证册清清白白。为方便下乡,同事曾提出买一辆摩托车,师父都没答应。

师父审计条据,有一双火眼金睛。开支条据的题款、单位、日期、品名、单价、数量、金额、经办,他一眼能看到底。村里有个别财务人员,抱着侥幸心里,开鸳鸯发票、假发票、私销往来账,揩集体的油,只要过他眼,一定查出并严肃处理。

对于村级现金的监管审计,他让我们突袭抽查,并使用“倒查法。就是先卡出纳手中的现金,然后核算收支,看实款与账面余额是否相符,长款短款都要查个水清明白。村里当出纳的,通常是妇女主任,“大家”“小家”都要当,经常顾此失彼。也有些动小心思的,故意把集体和个人的现金混在一起。这种情况,师父毫不容情,一经出现,长款充公,短款己赔,并把这些典型在大会上点名,弄得好几个村的妇女主任当面哭鼻子,背后里称他为“熊克斯”。意思就是他搞工作太讲原则,太“马克斯主义”。

师父在任那几年,竹河乡的村级财务,是一片清朗的天。村级几年没出现财务问题。师父对农村工作“老精通”,几乎年年列席党委会,是乡党委政府的“座上宾”。

临近退休,师父仍然工作在一线。那一年,一个村子因村办煤矿连年亏损而矿长等人却越来越肥,集体资产流失严重,群众举报到乡上来,纪委安排我们去核查。师父领受了调查任务,带我到了矿上。首先清产核资,要求下井测量钢轨长度。深入地下几十米的矿井,巷道阴冷澈骨,风井热浪滚滚。人一下去安危莫测,师父也要同我一道下井,我坚决不让。几个小时后我从井下出来,他却一直守在井口等我。后来,乡上派了一名企管主管会计来接替他。临别,他当着那位会计嘱咐我说:“向这位师傅好好学学业务,农村财务你不差,企业财务你是外行。你要学会当多面手。”这一次煤矿企业清理审计,我同矿上工人一道,吃矿工食堂,睡干麦草地铺,洗发黑的煤井水。当了半个月“煤黑子”,收获多多。不仅了解了煤矿企业生产、供应、销售环节监管重点,也懂得了成本核算、费用摊销、利润分配核算流程,了解了《企业会计准则》,这对一个审计工作者非常重要的。

上世纪90年初中期,是农民负担(“三提”“五统”、各项集资、农业税、特产税、屠宰税等)与年俱增的时候。因为这些负担,都要以“上年农民人均纯收入”为基数计算。上面要求,“上年农民人均纯收入”每年必须以10%递增,农民负担也相应增加。师父是“半边户”,在村里种有责任田,过着普通农民的日子,深知农民种田要投入多少,产出多少,打工挣钱,一年人均纯收入究竟有多少。然而,上命难违,每年水涨船高的税费指标必须下达到村分解到户,并要从老百姓那里真金白银地征缴上去。我清楚地记得,每年年初计算和核定当年农民负担的时候,他都会仰天长叹,把算盘擂得叭叭响:“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一份接一份,数据却一年年要增长,农民土里刨地里挖,哪来的那么多收入?让我们管理农民负担,不是要我们既当婊子又立贞洁牌坊吗?”那是我的记忆中,师父熊家庆讲得最粗鲁的一句话。

退休归乡后的师父,时常到站里坐坐聊聊,看到我的成绩,称赞说;“我当初没看走眼。”临走总不忘告诫一句:“不管你本事多大走多远,千万不能忘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师父了解我胜如父子,他非常清楚,我生就一个文人性格,孤僻内敛,会影响我进步。我记着师父的教诲,低调朴素,保持着一个农民的本色。事实上,我出身农民世家,流着农民的血,有什么本钱高调呢?

十年前,师父去世。其时我正在镇经管站写文章,听闻噩耗,我敲打电脑键盘的手指刺痛不已。我买了花圈,写了挽联,回到竹河,为师父守了一夜灵柩。唱丧的歌师,把他精打细算、一心为公、体恤民情的一生故事翻唱出来,送他回归大地。师父入土后,我在他的坟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离开他那一刻,我思绪纷然:岁月长河,芸芸众生,个体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太平凡,永垂不朽实在是梦想。“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斯人不在,而他的品质和精神却是需要永远传承的……我看到如同我师父一样的人们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去,我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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