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合类时线
2018-11-14霍小智
口 霍小智
X
我嘴里叼着手机,借助辅助光取出胳膊里的半枚子弹壳,口水滴到地面上。她从我嘴里把手机拿去,用袖口擦干净,拿出一张手帕,接过半枚子弹壳,包好,收了起来。我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抚摸她小腿上新的文身。那一片皮肤很硬,有密布的突兀感,好像盲文一样。
你想让我知道些什么呢?
我想让你知道,或许我们是可以下去的,这里有梯子,可以下去,我们不能总呆在这儿。
不,我们下不去的,有梯子也下不去。
下面的一个人举着手电筒,抬头看我们,眼里充满了怜悯。当我和他四目相对时,他迅速低下头,关掉手电筒,此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我们下去吧。
再呆一会儿好吗?
我的裙子脏了。
你不需要它。
我把头埋在她胸前,手伸向更深的地方。有一些脚步声又近了,有一些灯光又亮起来,我感觉到来自下面的怜悯的目光。灯光又灭了,脚步声又远了。
下去吧。
再呆一会儿。可以下去的。下不去的。
有梯子。
下不去的。
A
一个每时每刻都会想起来的人显然是不真实的。
每天晚上大概这个时间,8点或者9点,也有可能更晚一些,我会给Jessica发信息,问她是不是在星巴克。
我知道这个时间她肯定会在那里,看书或者画画。
她会给我回信息,说她正在读什么书,有时是一张照片,上面是她的画,Hello Kitty,小鸭子之类。
这让我安心,好像她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过。
有时候我会把她忘记了,在某一天的8点或者9点,也可能更晚一些的时候,我忘记了她。
有这么一两次,我连续几天忘记了她。
当我再一次想起她时,在某个晚上,发信息过去,得到回信,她依然在星巴克,读书画画。
我松了口气,她还在。
今天晚上,我喝了一扎蓝莓啤酒,在酒吧写了一首诗,听了几支我讨厌的情歌,离开时已经9点了。我给Jessica发信息,问她是不是在星巴克。
回信很快来了,她说:今天在起司家。
那是什么?
一家蛋糕店。
我感到一种慌乱在心中蔓延开来。
B
住院的日子里,鹿的饮食和行动都受到了限制,但他最想念的既不是自由自在的感觉,也不是大快朵颐的感觉,而是家附近的那条臭水河。
虽然这座城市有好几条河,但寻死者们却全都一致地青睐这条臭水河,这实在是令人想不通的事。据说就连烟鬼也喜欢在新鲜空气中享受吸烟的快感,那么就算寻死者们厌恶了自己的皮囊,也不至于放着几条干净的河不用,偏偏选择这条臭水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或许这是寻死者们最后的善意,不希望自己腐烂的尸体弄脏干净的河;也或许是他们太害怕孤独,死在有人死过的地方,也算是有个伴了。
鹿曾认为死亡应是通往洁净之地的道路,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应是洁净的地方。因此,如果非要选择一条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鹿宁可选择一条干净的河,最好是一条从未被人“使用”过的河,来完成这个神圣的仪式。
然而,在医院里,离死亡最近的时候,鹿却突然想念起那条臭水河。他想象自己沉入河底,一些亡灵聚集过来,想结识一下这位新人,但由生到死的过程让鹿有些困倦,他想先睡一会儿,醒来再向大家介绍自己。亡灵们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所以很理解鹿,于是大家坐下来,安静地环绕着鹿。
我该怎样解释我的死呢?即将进入梦乡的鹿呢喃道。你已经有了结果,不需要任何解释。一个亡灵安慰他。放心地睡吧。
A
路过书店时,我停了下来,拿出日程本,查看购物清单,其中有专门一栏记录着Jessica看过的书。每次她在星巴克里看书,告诉我书名,我都会记录下来。
我想读一读Jessica看过的书。
不仅是她看过的书,还有她喜欢吃的咖喱,她每周去两次的健身房,她每晚消磨时间的星巴克,她走过的路,她弹的电子键盘,她的工作……复制某种生活方式能够令人兴奋,似乎有种稳妥的感觉,好像住在了另一个人的里面,体味她体味的一切。
可是,当Jessica转变生活方式时,她依然是她,而我依然在“外面”。我体味到的并不是她的一切,而仅仅是她偶然呈现出来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不是永恒的。
咖喱、健身房、星巴克、电子键盘,这些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因为Jessica,它们才变得可爱起来,但赋予意义的喜欢与出于本能的喜欢所体会到的感受终究是不同的。
我买了一本Jessica看过的书,不是因为Jessica,而是因为它确实很好看。我在“外面”,和这本书的其他读者一样。
或许读完这本书后,我和Jessica之间就有了更多话题可谈。
不是因为Jessica,而是因为它确实很好看。
B
今天,鹿本打算去打一架,时间地点已经约好了,鹿为此花了半个月锻炼身体,以保证足够的灵敏度。
然而,临出门前,鹿去关掉电视机时,却被电视购物里的一款电动剃须刀吸引了。画面上的男人转动着下巴,享受剃须刀划过脸颊的感觉,表情如同回味高潮后的余韵一般。
鹿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以男性身份享受过什么细腻的东西,虽然鹿的内心是细腻的,但是来自外界的,犹如赠予般的细腻却从来没有过。
鹿按照电视购物里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订购了那款电动剃须刀。
此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鹿脱掉外衣,在沙发上躺下来。接下来的时间,对鹿来说,全部意义只在于等待那款电动剃须刀。
打架对手打来电话,鹿等手机响了三次才接起来。
你在哪?
我不去了,我认输。
不行!你不可以认输!
为什么?
是男人就堂堂正正打一架!
是男人,还可以干点儿别的。再见。
A
我买了一瓶没喝过的酒,喝完之后,感觉很不错,于是我又去买了一瓶。
星期二上午,Jessica上班的时间,我拎着那瓶酒来到Jessica家,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把新的这一瓶替换进去。
冰箱里的每一瓶酒都是不一样的。我喜欢尝试不同的酒,每当尝到好喝的酒,我都会再买一瓶相同的,趁Jessica不在家时,把它放进Jessica的冰箱里,同时替换出来一瓶。
我在每支酒瓶上都贴了标签,上面写着这瓶酒入驻Jessica冰箱的日期,包括我刚刚放进去的这一瓶,标签上写着2015年9月22日,而替换出来的这一瓶,标签上写着2014年10月15日。这些酒在Jessica的冰箱里从左到右按时间顺序陈列,每次我都会替换出日期最早的那一瓶。
我知道Jessica从来都不喝这些酒,她似乎对我买来的酒并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我买来的酒比她平时喝的酒度数高出十几度。我察看了一下冰箱里Jessica放置自己的酒的那一层,更加确信了我的推测。
我要像此前的每一次那样,坐在Jessica的房间里,喝掉替换出来的这一瓶。
我再一次确认标签上的日期,2014年10月15日。
但是,我记得上一次离开时,冰箱里日期最早的一瓶应该是2014年7月23日。现在,2014年7月23日的那瓶酒已经不见了。
我把手中2014年10月15日的这瓶酒放回原先的位置,离开了Jessica家。
B
鹿在笑时,他真实的笑容已经去了另一个空间。
在那个空间里,鹿打包了两杯美式咖啡,看到老朋友挥着手走过来。鹿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咖啡。他们并肩来到湖边码头,买了票,挑选一只鸭子船,坐了上去。
鹿和老朋友踩着双人踏板,把船划到湖中心。鹿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但老朋友因为已经死去多年,所以没有一点倦意。死去的人会随着死亡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越发健壮。
他们二人不再划船,任由鸭子船漂在湖面上,开始喝起咖啡来。
鹿面带真实的笑容。每当他笑起来时,就会来到这个空间,把死去的老朋友约出来,一起喝咖啡,划鸭子船。
老朋友也笑着,但不知这是不是真实的笑容,也许他的真实笑容已经去了另一个空间,与另一位死去的老朋友一起,喝咖啡,划鸭子船。
A
我买了一本Jessica看过的书,因为它确实很好看。
那本书放在我的背包里,我随身携带,却始终没有读。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最合适的时机读它,这个时机还没有出现。
昨天晚上,酒吧的调酒师是新面孔,调出的酒比以前更对我口味。我感觉时机已到,便把书从背包里拿出来,一边喝酒一边读下去,直到酒吧打烊。我甚至不愿挪动身体,只想一直读完它。
它确实太好看了。
走出酒吧后,我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继续读那本书。但穿过十字路口旁的花园时,我实在无法再等了,便坐在一张长椅上,就着路灯光继续读它。
天微亮时,我读完了整本书。它的结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早已沉醉其中的我再次激动起来。合上最后一页,我激动的心情变得无处安放,有些难以抑制的空虚。
我非常想把这种心情说给Jessica听,她一定也曾这样激动过,如此一来,我的空虚就会得到一些填补。
距离Jessica的起床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我可以回家补一觉,但很有可能睡过头。
我决定坐在这里等Jessica给我发来“早上好”的信息,然后我就可以立刻告诉她我的心情,趁着这样的心情还没有被睡梦打磨平淡,趁着我的空虚依然空着,我要让Jessica在这块空白处留下她的身影。
B
那天深夜,我喝到微醺时,来到窗前,掀起窗帘,看到楼下刚刚加完班的鹿正在匆匆往家赶。
鹿和我在一起时,总会在第一时间及时表达他的各种身体感受和心理感受,无论通过语言、动作还是眼神,他都会毫不掩饰地传达给我。他似乎很需要对方理解他的状态。
然而深夜独自回家的鹿,在一阵冷风吹过时,稍稍耸起肩膀。从我所在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说了一句“好冷”。
好冷,却只能对自己说。
我目送鹿走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已经理解了他。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向他道了声晚安。
A
Jessica最初租住的房子里没有冰箱,为了储存酒,她特意买了一个冰箱。那是她还不宽裕的时候,仅仅为了酒,她买了一个冰箱。
Jessica曾邀请我去她家一起喝她冰箱里的酒,但是我没去。我觉得,储存在自家冰箱里的酒,应该单独一人去喝,因为两个人一起喝酒难免要说话,但自家冰箱里的酒被选中并储存后,在寒冷的封闭空间里沉默等待着,等到重见天日,被开启后,喝酒的人也应该沉默着把它喝完。这是一种礼仪。
但埋在酒窖里的酒就不同了,它们经历漫长的孕育过程,直到被开启才算是诞生,它们需要一场狂欢。
已经诞生的酒要忍受有意识的时光,而尚未诞生的酒虽然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等待,但因为没有意识,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有意识的酒是要被尊重的,特别是放进自家冰箱里的那些,它们尤为沉默安静,应该奉为主角,而非语言的调味剂。
Z
有一年冬天,我没有棉衣,每个午夜,零点刚过,我安抚我的猫睡下,然后穿上旧夹克,出门买一瓶热乌龙茶。下雪的那天,我走进便利店时,老板正坐在收银台后面,一边看电视,一边啜饮一杯温酒。我没有买乌龙茶,而是向他要了一杯温酒,端着酒盅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脚踩的地方,积雪已经没过鞋面。雪花还在漫无目的地飘着,有几片落进酒盅里,杯底的酒很快就凉透了。这种感觉非常熟悉,似乎我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端着一杯凉透的酒。无论春夏秋冬,眼前都有雪花飘下来,脚下都踩着足以没过鞋面的积雪。我要把杯底的凉酒咽下,把酒盅还回去。但此时,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A
我觉得,如果主人公没有活过来,就这样死掉,会更好一些。
我犹豫了很久,才对Jessica说出这句话。因为我不确定Jessica是否希望主人公活下去。
一个不喜欢活着的人为什么要活下去呢?可是,有些人天生就要做不喜欢的事情,以不喜欢的方式活着。因为,没有喜欢的事情,什么都不喜欢。
我不喜欢写字,不喜欢画画,不喜欢睡觉和喝酒,不喜欢说话,不喜欢与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我也不喜欢活着。
但没有喜欢的事情,只能这样过着不喜欢的日子,直到再也不用过。
这并不是厌世。我能看到所有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TA们都是美好的。只不过我没有爱,也不喜欢。
为什么必须要喜欢甚至热爱才能去做某件事?一定会有人和我一样,仅仅出于“不得不做”的理由,做着不喜欢的事情,因为没有喜欢的事情,什么都不喜欢。
即使不喜欢,也有权力做。
即使主人公想死,也有权力活下去。
“更好一些”仅仅是“让我感觉更好一些”,与主人公无关。
当然,他也有权力死掉,与我无关。
B
鹿躺在臭水河面,随着水流漂向下游。鹿的身体在水面上像泡沫板一样轻盈。早高峰时段的车辆和行人,在河两岸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过,从低处往上看,他们变得高大起来,就连背着书包的孩子们,都雄壮得像一头头骆驼。
鹿穿过一座石头桥的桥洞,桥底与河面之间只有不到半米的高度。鹿记得这座桥。当他还在岸上时,他曾经望着桥洞,思考如此低矮的高度,是不可能乘船穿行的。无法乘船穿行的河流,势必被人遗忘,变成臭水河。但现在,鹿明白了,这座桥本来就不是供人乘船穿过的。只有躺在河面上的人,才能穿过它。
在桥底,鹿看到灰色的石头上到处用各种颜色和字体写着各种名字和电话号码,就像公共厕所隔间的小门背面一样,热闹极了。不知这些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躺在臭水河面穿过桥底的人们,他们中间,是否有人找到了彼此。
A&Z
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突然从天而降,又突然消失。我讨厌消失,但这样的事情发生后,好像也没有什么。或许没有谁真的出现过,包括我自己。
几个月前我趴在水晶棺材旁看我姥姥最后一眼,人群推搡着我向前移动,她就像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一样。不仅她,每一个突然停止呼吸的人,当他们的灵魂去往他处时,这具躯体都会变得陌生起来。
我甚至怀疑,这个人,到底存在过吗?有关她或他的记忆,是否只是我的幻觉?那么此时我所经历的一切,也是幻觉吗?
喝完酒后我又失眠了。我买了一瓶果汁用来醒酒,看着路边的贴膜小贩收摊走人后,我坐到他刚刚坐过的长椅上。
Jessica发来信息:我睡了。我没有回。一个人睡了,我醒着;一个人死了,我活着。这两者给我的感觉似乎是一样的,与消失差不多,暂时的,暂时的消失。
因为很快就会再次相聚,到天亮起来的时候,与醒来的人相聚,或是与再也不会醒来的人相聚。
X
她出柜后,体会到了人世间的所有温暖。
身边的人热烈欢呼,赞美她的勇气,每个人都眼含热泪给她结结实实的拥抱。父母打来电话,哽咽地说,只要你幸福就好。朋友们在她家中给她开了惊喜派对,喝光了她冰箱里的酒,那些酒原本是她打算遭受冷落后独自浇愁用的。
她没有机会享受一段孤独时光,也没有机会辩解和反抗。她被奉为了楷模和英雄,就连那些久不联络的朋友也开始频频向她套近乎,以与她相识为自豪。
她厌倦极了,关掉一切联系方式,只想好好睡一觉。门锁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知道,她的女朋友来看她了。直到出柜前,她都深爱着她,但当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她想分手了。
A
今天晚上八点整我在银河广场。购物中心大楼亮起水蓝色灯光。喷泉表演暂停了。旱冰男孩们从我两边绕过去又汇合到一起。夜空中静止着几只亮灯的风筝。人群聚集成几个圈子,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新款冰淇淋味道并不理想,外卖的海岛点心也有些凉了。我把漂亮的包装纸折叠起来放进钱包,想抽一支烟,却没有带打火机。
无论欣慰还是遗憾,此时我内心宁静,想把这些说给Jessica听。
我不希望Jessica在我身边,我只想自己呆着,只有如此我才会内心宁静,只有如此,我说给Jessica听的话,才会是宁静的话。
我只想自己呆着,无论何时何地。我会看到更多不易察觉的东西,而无需只注视着一个人。
我只想说出宁静的话,而无需只注视着一个人。
B
鹿举起酒杯的瞬间,我发觉自己是他杯中的一块冰。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
怎么了?
这块冰。我指了指最上层的一块冰。
怎么了?
快吃掉它。
为什么?
别让它化掉。
鹿伸出食指和中指夹出那块冰。
是这块吗?
是的,没错,快吃掉。
鹿把冰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碎,咽下。
我感觉好多了。
A
于我而言,一件舒适的事是:提前15分钟到达约定地点,一手拎着外出旅行买回来的特产,一手抱着一瓶酒,等待Jessica的到来。
15分钟是最合适的时间。Jessica向来准点到达,所以我可以精确计算等待时间。15分钟,不至于疲惫、焦躁,还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像隐身一样融化在万物中。感受一切振动中最不寻常的那一种,从远处划开空气,缓慢向我靠近。
那是Jessica的频率。
于我而言,这是一件舒适的事。
有所期待的等。能够等到的等。
B
鹿唱起家乡的一首歌。他一边在桌子上摇晃酒杯,一边浅浅地哼唱着,到了高音或是低音的部分,声音就会变得更加轻,有时断开,只有吐出气流的空洞音符。
那是一首来自他家乡的歌曲,但他并没有家乡,也不存在这样一首歌曲,歌中的故事与情感都是不存在的。
鹿的眼眶潮湿了。他在思念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虽然这个地方不存在,但他的思念是真的。他摇晃着酒杯,用浅浅的哼唱讲述着家乡的故事,与他的思乡之情。身边的人们静静地听着,有人想起自己的家乡,有人想起自己不存在的家乡。
A
起床之前我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Jessica对我说的关于错觉的事情。她认为,错觉是因为有特殊的感知才感受到的东西。错觉不一定是假象,也许错觉才是真相,真正的世界其实根本完全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那么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谈话以这句疑问结束。我们谁都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而与这个问题相比,其他话题又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一阵沉默后,Jessica去睡觉了,我独自喝了一会儿酒。
我始终想起两个画面。
21岁时的冬天,我和Jessica在教堂里,坐在一群基督徒中间,与他们一同做祷告。Jessica的外衣立着毛茸茸的领子,遮住她大部分侧脸,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
22岁时的冬天,我和Jessica—起坐晚上最后一班轻轨回家。Jessica很疲惫,整个身体像一团雾一样安置在座位里。
这些画面不是错觉,但不一定是真相。Jessica其实根本完全不是我看到的样子。比起真正的世界,我更想知道真正的Jessica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Jessica只想知道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B
有一年春假,我和鹿坐在湖边的碎石地上,屁股下面铺着当天的报纸。湖面上架起的水上过山车响起信号铃,几秒钟后,过山车从轨道上直直地俯冲下来,扎进湖心,激起巨大的浪花。待水面平静下来,整个湖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这里面,也有你未婚妻的血啊。我对鹿说。
是啊,再也见不到她了。鹿手里捏着刚刚用狗尾草编成的戒指。
那天我先回家了。然后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也过去了。我再一次去看鹿时,他依然坐在原地。水上过山车已经拆除了,湖水的颜色也恢复了原样,只有鹿屁股下面的报纸还是春假那天的日期。狗尾草戒指戴在鹿右手无名指上,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
A
我和Jessica看到了一只手臂,从手到前臂一半的位置,之后是断开的切面。苍白的手臂,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没有开始腐化,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新鲜的手臂。
这只手臂为什么在这里?我们猜想了很多原因。
也许是一个人在打架时被砍断了手臂,他带着除手臂以外的身体逃走,砍他的人也没有兴趣理会那只手臂。
也许是一个人出了车祸,被轧得四分五裂,警察清理现场时,把尸体碎块装进袋子里,唯独遗忘了那只手臂。
也许是一个人不想要自己的这只手臂了。谁会不想要自己的手臂呢?但总会有这样的人吧,觉得自己的手臂不好看(虽然我们并不这样认为,那只苍白的手臂就像超市保鲜柜里的猪脚那么完美),或者是因为双十一快到了。
总之,一只手臂在那里,已经不再流血,变得苍白,像超市保鲜柜里的猪脚一样完美。
后来,我又去看了一次,手臂还在原地,没有被移动过,也没有腐化。过了那么久还没有腐化,对于一只手臂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它依然完美地苍白着,一定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被这样地抛弃,所以硬撑着保持完美。
不知道它还能撑多久。天快黑了,差不多,也该放弃了。
还是放弃吧。
A or Z
连下几天雨,我没有再见到那只流浪小猫。
我并不是爱猫人士,也不热衷于收养流浪猫。家里的一只猫足够让我头疼,它性格像个神经病,叫起来像唱戏。可是它已经融入我的生活,我不想多点什么,也不想少点什么。
但我并不是没有对流浪猫动心过。这种动心并非出于想要救助的心理,而是纯粹的动心。我动心过的流浪猫,都有着软妹般的外表(实际上是软弟也说不定),温和而缺乏警惕的眼神,见到我后并没有保持距离然后逃开,而是凑过来跟着我,围着我的脚边蹭,发出“嘤嘤”的叫声,这样的叫声简直能把我融化。简而言之,在对待流浪猫的态度上,我就像一个喜欢绿茶婊的直男癌。
每当遇到让自己心动的流浪猫,我就会燃起一种冲动,想把它抱回家养着。但我还有理智。接下来的几天,冲动与理智会进行激烈地搏斗,直到最后一个晚上,冲动战胜了理智,我决定天一亮就去把那只让我心动的流浪猫抱来。可是到了早上,天却下起雨来,并且一连下了好几天。流浪猫不知去哪里避雨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每一次都是如此。
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当我对蹭着我裤脚的流浪小猫动心的那一刻,我立即给Jessica发信息询问那家著名的宠物医院搬家后的最新地址。Jessica经常收养流浪猫,她一定知道地址。我要先去给流浪小猫检查身体,毕竟家里还养着一只猫。
信息发出去后,天上突然打了一声闷雷,下起了暴雨,流浪小猫窜了出去。
Jessica的信息提示音响起,而流浪小猫已经不见踪影。
Z
早上买菜时,我顺便买了一袋大枣。这个季节的新鲜大枣,表皮油亮,个头饱满。其实我并不常吃这一类零食,但它们实在太漂亮了,我忍不住就买了一大袋。
回家路上,一只狗从我斜前方迎面小跑过来,在距离我大约五米的地方停下来,蹲下,拉了几粒屎。它拉完时,我刚好走到它面前。一共三粒屎,表皮油量,个头饱满,就像我买的大枣一样漂亮。
狗转身舔舐自己的屎,一粒一粒认真地舔过去,然后再从头来一遍,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舔着。
我看了一下四周,似乎没有与它相关的人。于是我从袋子里拿出三颗大枣,掰开一点,取出枣核,把剩下的完整枣肉放在狗身边。我不知道狗吃不吃大枣,或者能不能吃大枣,但在我看来,既然它的屎和大枣长得差不多,那么吃枣总比吃屎要舒服—些吧。
狗凑过来闻了闻大枣,然后便不再理睬,回去继续认真舔舐它的屎了。
A
为了清醒地熬到0点,今天我没有去酒吧,也没有去任何可能迷失时间的地方。我要在0点0分0秒准时发生日祝福给Jessica。也许她收到祝福时,已经过了0点0分0秒,但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必须要在这一时刻发出祝福。
一整晚,我都在KFC里画漫画。我经常在KFC里画漫画,或是画草图,有时也写点东西,睡一觉。不太舒服的地方让人勤奋,KFC是个很不舒服的地方,噪音太大,垃圾食品的味道太浓重,因此我很少在KFC里睡着,甚至可以在那里连续几天不睡觉。
22∶00,我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一页漫画出了好几处错,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重影。这个让人勤奋的地方,需要勤奋时却虚幻起来。周围的嘈杂声忽远忽近,却全是可以屏蔽掉的背景音效,困倦成了唯一听得到的声音,像痛苦时的心跳和喘息一样。
一件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事情,成了痛苦之事,画地为牢,又不愿改变,只因为这样做才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是的,是给自己的,而不是给被祝福者的。给自己一个交代,才能安心。经历过痛苦的安心才是真的安心,如果所有事情都有好坏两面作为平衡,那么无论只有好还是只有坏,都无法让人安心。
生日祝福只要在生日这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发都是有效的,但似乎只有痛苦过了才有理由告诉对方自己付出了努力。祝福变成了一种形式,我像个演员一样,不惜把这场戏添油加醋得更狗血一些。
硬撑着不喝酒,硬撑着熬夜,硬撑着清醒,都是为了用自虐的方式来凸显自己。这样的自私,简直不可原谅。
23∶00,我收拾好画具,走出KFC。我要去酒吧喝一杯,然后趁着0点之前回家睡觉。不管明天几点醒来,我都会先舒服地吃完明天的第一顿饭,抽两支烟,收尾工作,看一会儿书,喝半杯还魂酒,然后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给Jessica发去最真心的生日祝福。
B
和留下来的人道别后,我走出酒吧。鹿站在门口,看到我走出来,从靠着的廊柱上直起身子,说他有话对我讲,想换个地方再喝一杯。
我们去了另一家酒吧,点了两杯啤酒。鹿打开挎包,拿出一个尚未开封的小快递纸箱。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确认快递单上的字。收件地址没有错,寄件人一栏没留名字,也没留电话。收件人也没有写,收件人电话号码的方格里整整齐齐写着“生日快乐”加一个叹号,占了前五格。
这天不是鹿的生日,前后几天也不是。应该说,鹿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或者说,还有好几个月才到鹿的生日。
鹿白天打电话给快递公司查这个邮件,但快递公司并没有这张单号的信息。小纸箱干干净净的,似乎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长途跋涉,快递单也没有丝毫磨损的痕迹。鹿抚摸着纸箱表面,问我是不是应该打开它,或者可不可以打开。
我向调酒师借了一把小刀,催促鹿打开纸箱。对于这样的事情,如果知道结果只需要打开一个纸箱,那么我没有耐心做各种猜测,无论里面装的是正经东西,还是某个人血淋淋的手指头,又或者是定时炸弹,不打开就什么都不知道。
鹿用小刀划开胶带,打开纸箱,拽出几团揉皱的牛皮纸团,中间躺着一袋饼干,手工制作的饼干,大概在烤箱里受热不均,颜色有深有浅,用模具压成星星、蛋糕和圣诞树的形状,边缘不太整齐。包装也是自己搭配的、写着“Happy Birthday”的透明塑料袋,用红色丝带扎好封口。
吃了吧,吃了它。我劝了鹿好几次。食物这种东西,如果不吃,就不能称之为食物了。一种身份的不被认可,作为食物自己而言,也是会伤心的吧。我不顾鹿的阻拦,拆开塑料包装袋,拿出一块饼干,邀请调酒师尝一尝。调酒师没有推辞,迅速吃完了那块饼干,点了点头,继续忙他的事情去了。
看吧,没毒,不必担心了。我和鹿各自拿了一块饼干吃起来,并且很快消灭掉了大半包。
可是,究竟是谁的生日呢?
无论是谁的生日,总归是要被吃掉的,一包饼干,自有它的去处。
那么,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我和鹿碰了一下酒杯。
A
Jessica的牙齿在某天晚上突然剧烈疼痛起来,我向她推荐了一种止疼药。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我也曾因为剧烈的牙痛而无法入睡。我在黑暗中从枕头下面摸索到那盒止疼药,吃了一粒,几分钟后,我感觉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有一股暖流拂过,不仅牙齿不疼了,全身上下都如同被治愈了一样,被一团温柔包裹着。我终于睡着了,好像睡在萤火虫的光芒中。
然而,那盒药吃完后,我再也没有买到过那种药。我建议Jessica去找一找,但她最终也和我一样没有买到。太疼了,它在一跳一跳地疼,跟着心率跳。所以,要想解决牙疼,首先要让心脏停止跳动。对,让心脏停止跳动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有了解决方法,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什么都是治标,只有这个治本。
是的。
是的,再也没有那种如萤火虫光芒一般温柔的止疼药了。那么,让心脏停止跳动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Jessica,不必再担心了。
B
本想抄近路,结果却迷路了。我和鹿面对一道铁栅栏门,有些不知所措。几年前我们也曾抄过这条近路,当时这里还没有建成社区公园,没有这些恐怖的石像,也没有这道铁栅栏门。此时我感觉很不爽。我有巨像恐惧症,而那些石像一个挨一个,像山一样林立在道路两侧。虽然我根本不敢抬起头去看,但依然能够用余光判断它们基本上都是些神仙像。它们的目光从我头顶压迫下来,本来我就已经很睏了,这种压迫感让我更加陷入恐惧带来的困倦中。我不明白在这里建神仙石像的意义,用压迫常人的方式来获取保佑吗?被保佑者需要以受压迫的方式感受内心的安宁吗?几个小孩子嬉闹着从我身边跑过,在石像周围玩捉迷藏,爬上爬下。老太太们牵着狗互相打招呼,她们的狗翘起一条腿搭在石像上撒尿。情侣们坐在石像底座上拥抱接吻说悄悄话。好吧,也许受压迫的只有我一人,我就是唯一一个不被保佑的人。我已经睏得睁不开眼了,几乎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你在这里睡一会儿,我自己去探探路。鹿把我拉到一个地方,我含糊地答应几句,坐下来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借着月光发现自己靠在一条石头腿上,我的手搭在一只石头手上,我感到毛骨悚然,一下子站起来。头顶上方似乎正有目光缓缓看向我,四周看不清的地方,也有沉重的头颅正在转过来。它们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仿佛要把我封存在这里,我必须马上逃跑。
我沿着印象中的来时路狂奔,阴影在我两侧扭动。还有几对情侣没有离开,他们的存在让我的恐惧感减少了一些。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被封存为石像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像双头怪物一样,一动不动。
我跑到熟悉的那条河边,走上桥。到这里就安全了,过了桥,再走20分钟,就到家了。鹿不知去了哪里,我决定站在原地等他。
夜晚的河水安静地揺晃着零星的月光,远处的楼群比我想象中更远一些。有些窗子亮着,有些窗子暗着,我的窗子是那些暗中的一扇,不久之后,它也会亮起来。到那时,我就可以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还有之前的之前,发生的一切。
A
我买了一瓶没喝过的酒,想尝一尝,如果好喝,我会再买一瓶同样的,放进Jessica的冰箱里。
可是,这瓶酒的味道怎么都说不好,喝第一杯时很好喝,第二杯不怎么样,第三杯还不错,第四杯很难喝。也许是我的味觉出了问题,一连喝了大半瓶,都搞不清楚它到底好不好喝。
我把Jessica约了出来。我拎着剩下的小半瓶酒,还有一个玻璃酒杯,提前15分钟到达约定地点等她。
Jessica来了,我一边走向她,一边把酒倒进酒杯。
你尝尝,好喝吗?
Jessica接过酒杯,尝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好喝。
现在呢?我又倒了一杯。
Jessica再次喝光。
好喝。
我本想尝一尝好不好喝,如果好喝,我就再去买一瓶,放进你的冰箱里。
挺好喝的啊。
那是你觉得好喝,不是我觉得。只有当我觉得好喝时,才会放进你的冰箱里。可是,这瓶酒,我怎么都尝不出来,它一会儿好喝,一会儿不好喝,那么,它到底好不好喝呢?或者,是我的问题,我一会儿觉得它好喝,一会儿觉得它不好喝,那么,我到底觉得它好不好喝呢?
Jessica把最后一点酒倒进酒杯喝光,皱了皱眉。
不太好喝啊,看来,不是你的问题。
是吗?那就好。
也许这瓶酒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会儿好喝,一会儿不好喝,无论谁喝都是这种感觉,不会有别的感觉。
所以,它不算是好喝的酒。
不算。
那就谢谢你了。
我把空酒瓶扔进垃圾箱,挥了挥酒杯,向Jessica道别。
Z
下午看书的时候,猫趴在我旁边的桌面上睡着了。每当它安静地睡觉时,就像死掉了一样,呼吸带动的身体起伏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如同房间里任何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猫和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面孔,我可以在一群猫中间一眼认出我的猫。这只是假设,它一个月大时就被我抱来养着了,此后再也没有与其他猫接触过,更别提放在一群猫中间了。
但我相信我可以认出它,即使它总在变化。有时它的头很大,有时它的头很小,有时它是一个长条,有时它是一坨绒球。它的脸比其他部位好看一些,身体过于成熟,像童颜的中年大叔一样。
昨晚我梦见它不停地挠窗子,于是我打开窗子,以为它会像往常那样害怕地跳回床上,可没想到它跳了出去,从九楼安稳地跳到地面,缓缓地走向楼群间。它的头变得很大,身体呈圆球状,身后的地面上拖着蓝紫色的影子,看上去让人不由得心疼。
这样的梦让我对我的猫多了几分怜爱。
我看完书,点上一支烟,猫被打火机的声音吵醒,抬起头看了看。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它居然是活的。
A
我在Jessica的房间里呆了一天,吃光了她冰箱里的过期酸奶,喝了一杯她的百利,读了几页她书架上的书,但直到天色转暗,她都没有回来。
我切开桌子上的一只梨,吃了一半,另一半留在原处,然后收拾好垃圾,装在塑料袋里带出去,把门钥匙塞进牛奶箱。
那袋垃圾我拎在手上走了很久,忘了丢掉,也可能是我故意没有丢。它们是她的东西,被我使用后留下的遗骸,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交集了。
路过一家水果店时,我看到门口的货架上摆放着一小堆梨,其中一只与Jessica桌子上的那一只一模一样,大小,形状,颜色,甚至柄的弯曲方向都完全相同。
我丢掉手中的垃圾袋,买下那只梨,快步向Jessica家走去,趁着她还没有回来。但愿如此。
A&B
我又在KFC里消磨了一夜。鹿对此非常不满,他认为我应该回家睡觉,或是找另一个地方过夜。
哪怕是M记,也比K记强一些。
有什么区别?我又不喝他们的咖啡。
个人原因,我不喜欢KFC。
鹿说,有一天凌晨,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往某处。他又渴又饿,但没有一家店是营业的,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眼前出现了一家24小时的KFC。他去吃了好几个汉堡,喝了好几杯可乐,终于缓过来了。
那你应该喜欢KFC才对,毕竟它救了你。
不,一想起它,我就会记起那种又渴又饿的感觉,那天的难受程度,之前没有过,之后也没有过。
痛苦时出现的救赎,是否会让人产生偏见?
要么夸大“救赎”的“救赎力”,要么再次陷于痛苦中?
我见识过Jessica的眼泪,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已成为她痛苦的旁观者,而我没有让自己参与其中,施加更多痛苦,或是成为“救赎”。
我不想被夸张,也不想与痛苦相伴出现在Jessica的记忆中。如果此时我给Jessica倒一杯酒,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那么我宁愿自己喝下这杯酒。
Jessica自会得到应属于她的救赎,只要那个人不是我。
A
Jessica的牙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她只好到牙医那里做烧牙神经手术。这个小手术要分五次完成。Jessica做完第一次手术后,沮丧地告诉我,医生给她打麻药的时候,疼得她差点跳起来,比牙疼还要疼,很艰难才忍过来。
之后的几次,还要打麻药吗?
不知道,不一定吧。
如果每次都要打,那么还有四次,还要疼四次,还要忍四次。
剧烈的疼痛,很艰难地忍过来,却还要重新再来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也许还有更多的再一次,也许无休无止。就像火车过隧道一样,一个隧道一个隧道地穿过去,在黑暗中行驶一段时间后,终于迎来光明,但随即而至的是下一段黑暗,无论多少次迎来光明,都会很快再次重复黑暗。
究竟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更好一些,还是黑暗过后又要重新来一遍甚至无数遍更好一些呢?
究竟是轮回更好一些,还是永恒地消逝更好一些呢?
Jessica,不必纠结了,只要让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X
“我经常梦到自己会飞。只要做梦就会飞。我特别喜欢那种飞的感觉,有一点点窒息和兴奋的感觉。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总觉得自己就是会飞,然后我会找没人的地方体会那种想飞的感觉,都失败了,怎么想也飞不起来。后来我就明白了,只要飞了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飞不起来就是在现实中。”
“其实在有的梦里你能飞,有的梦里你不能飞,不能飞时未必不是在梦里,比如现在。”
“现在?”
“你试试能飞么?”
“不行。”
“那说明在不能飞的梦里。”
“可惜在能飞的梦里从来都没有你。”
“我只在不能飞的梦里。”
“我只能在不能飞的梦里遇到你。”
“对。”
“遗憾。”
“不遗憾,飞的时候要一个人飞。”
“好想飞。”
“到能飞的梦时,就会飞了。”
A
雨下得最猖狂时,我冒雨去买下酒菜,没有带雨具,全身都湿透了。但我觉得,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去买下酒菜。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喝一杯,并且不能喝得太寒酸。
寒酸意味着我只能站在厨房里,把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倒上一杯,对着煤气灶和油腻的窗子喝光那杯酒。我不能喝得那么寒酸。我必须把买来的下酒菜从塑料袋转移到盘子里,然后坐在餐桌前喝上几个小时。这样我就可以陪自己度过几个小时,在Jessica杳无音信的日子里。她已经连续9天没有在早上发信息说早上好,也没有在晚上发信息说晚安。现在她应该已经下班了,走在去星巴克的路上,她会在那里看书画画,但不会给我发信息。
事实上我也没有问她,这件事就这么突然而又自然地发生了。与此同时,我也不再经常把手机带在身上,甚至总是忘了把它放在哪里。两个人同时渐行渐远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当生命走到了某个节点,一个人突然收到另一个人的死讯时,就不会太过慌乱,因为这个人早已活在她的记忆中,不会随着肉身的僵硬而消亡。
我要为Jessica多喝一杯。
我又去倒了一杯酒,回来时看到猫跳上了餐桌,在吃我的下酒菜。我抚摸它的脖子,把盘子推到离它更近的地方。接下来的这一杯,我已经不需要用什么来下酒,我只想,为渐行渐远干杯。
Z
我很久没有出现了。
虽然我不可能摆脱自己,我的手感受着我的手,我的脚感受着我的脚。但当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中,有人把酒倒进我手中的空杯,并毫无恶意地笑着对我说“你好吗”时,我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酒杯掉在地上。
我好吗?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好像,很久没有出现了。
就在刚才,小学时每周二下午提前放学时的那种心情,突然出现了一下。
每周二,下午3点左右(也许是这个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午后阳光最舒服的时间,睏乏因突然响起的放学铃声一扫而光。到明天似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周末总是很短,周二下午却很长。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用来度过今天。
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趁着自己尚未出现,思考一下如何向自己提问,又如何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你好吗?
A
Jessica说,我们错过了十年。
十年里,没有互相走近,能回忆起的画面非常少,印象深刻的只有一起乘轻轨回城的画面,以及一起坐在教堂里参加查经会的画面。
再也没有更多了。其他的,都是需要再仔细想一下,才会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它们是否真实也说不准,也许只是想出来的。
没有互相走近,并不意味着不重要。
想说的话不说,对于疑惑不去询问,看到眼泪滑落却不安慰,打开一瓶酒只想独自喝完,说再见后从不回头去看……
这一切,都不意味着不重要。
十年前,每周四和Jessica一起坐在教堂里参加查经会。我提前15分钟站在教堂门口等她,直到有一天,Jessica没有准时出现。她打来电话说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我说好的。
那天我没有走进教堂,挂掉Jessica的电话后,我也离开了。我曾以为每周四去教堂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那天我才意识到,如果Jessica不在,那么去教堂这件事对我而言其实是可有可无的,或者根本没有必要有。
没有互相走近,并不意味着不重要。
同样,无论多重要,也不意味着必须要互相走近。
Jessica没有去教堂,我找了间酒吧喝酒。Jessica在星巴克里看书,我在水果店买了一只梨。
我们错过了十年,并且还会继续错过。
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重要。
B
深夜,我喝到微醺时,来到窗前,掀起窗帘,看到鹿从家的方向走来,匆匆赶往某地。
鹿依然在冷风吹过时稍稍耸起肩膀,我也依然看不到他的脸。
归家的鹿与离家的鹿是一模一样的,没有因为归去的地方是家或者离开的地方是家而有所不同。
也许在鹿看来,无论归去还是离开都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方向改变而已。而冷风终究会吹进衣领,他终究要稍稍耸起肩膀,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好冷”。
鹿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街道再次空旷。我对不知身在何处的鹿,道了声晚安。
Z to A
一个月前,我对一个人说,我经常撒谎、骗人。他问我,你骗过我吗?我说,当然。
从此这个人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于是我去问他,为什么你不跟我说话了?他说,你经常撒谎、骗人,还骗过我,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我又不是笨蛋。
Jessica,你瞧,我只不过是承认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也经常撒谎。比如你不愿被了解时,便装出另一副样子。比如你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时,却把自己封闭起来。比如你想哭时,脸上却露出笑容。
其实我也是这样。
可是今天,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不想再撒谎了。
趁着这个一小会儿还没过去,我要告诉你,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