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春草木深
2018-11-14张弛
张弛
这条路比较僻静,虽然绕点远,却可以避开不必要的熟人。这是她下车前盘算好的。可她太久没来这里了,等走进来才发现,现在这条路不仅坑洼不平,连路灯也坏了好些,没坏的像裹了锈般,乌突突的连灯杆都照不亮。等拐过一个路口,前方兀地一片漆黑,一盏亮着的灯都没了,整个世界仿佛被夜色吞噬。她开始迟疑,甚至打起退堂鼓。可是想到他还等着,心便一颤,顿时不觉得怕了。
这里叫连山小区,是陶城最早的银行家属区。小区北面是连山,山下有座小园,叫连山园。以连山园为中心,人民银行、工行、农行、建行、中行各家属区分散而建,家属区之间没有围墙,以宽敞的林荫道分隔开来,如同巨大的扇面。二十几年前,她大学毕业,跟着男友来到陶城。就在这个小区,她结了婚,有了孩子。等到孩子上中学,又买房子搬家。算起来,她在这住了十几年,离开也有近十年光景。这些年,随着城市重心南移,南端曾经的荒野里,无数崭新的建筑平地而起,转瞬成了新欢,而这里宛如年老色衰的妇人,再无人问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印象中没有几步的路,变得无比漫长。她后悔提前下了车,可不下车又受不了那尴尬。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她说出地址时,司机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尽管知道内心在作怪,她仍无比羞赧。更令她尴尬的是,司机一路都在听成人夜话,那是档简单、粗暴、露骨,充斥着性、隐疾、医疗广告的节目。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令她不舒服。她默默忍耐着,终于在车驶近小区时,逃也似的下了车。
黑暗中隐约有腐朽的气味。此时刚刚季春,小区内草木茂盛,本应是浓郁的清新。她猜了半天,甚至抬起胳膊闻了闻。就在分神的功夫,不知什么东西突然从脚边窜了过去,她猝不及防,吓得险些叫出声来。那东西一晃没了踪影,过了会儿,草丛深处传来一声猫叫。
她惊魂甫定,顾不得一身冷汗,急忙加快脚步。好在前方已有了光亮,一个人影匆匆而来,恍惚是他的样子。
待离得近了,看清果然是他,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怎么从这边过来了?刚才还打电话,想告诉你到南门。他透着几分紧张。
你打电话了?她忙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三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的。奇怪的是电话静了音,她却全然不知。
她不好意思地举着手机给他看。静音了,不知怎么弄的。
人没丢就好,走吧。他似乎露出一点笑容,他转身走在前面。
四下一片沉寂,再看不到其他人影,她壮了壮胆子跟他并肩而行。他碰到她的手,先扣住指尖轻轻摩挲,然后紧紧绕在一起。他的手宽厚、温暖、干燥,像一块滚烫的石头,而她的手汗津津的有点凉。在触碰的瞬间,她感到手上腾起一片水雾,好像有个小火团钻进来,顺着手臂一点点化开冬眠的身体。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他,幽暗的光影照在他脸上,呈现出油画般的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带着稚气的年轻人,那时还没有陶城银行,连山信用社也才刚刚成立。他第一天上班,领导安排她教他学业务。后来她想,命运总是阴差阳错,如果不是自己替同事当班认识他就要晚一天,他们的关系或许将是另一种样子。她对那天的情形已无太深印象,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穿一件不太合身白衬衫,跟她打招呼时还怯生生的。令她满意的是,这个徒弟还不算笨,对她也极是崇拜,兴趣爱好都跟她差不多。就这样带了他一年,这期间赶上她怀孕生孩子,等她休假回来他已经换岗,没过两年也结了婚。
如今他在岁月递嬗中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而她也人到中年。在逝去的时光里,除了父母,最熟悉自己的就是他了。那熟悉是彻头彻尾的,包括身体隐秘处的疤痕,生理期的痛苦,家庭的矛盾、摩擦、冷战,直至绝望。二十年来,她把那些怕被人嚼舌头的心事,一股脑地倾诉给他。而他就像个树洞,经年累月装下她所有秘密。可除了熟悉就没有别的了,俩人的关系与熟悉程度相比,清白得近乎无辜,即便独处一室,也未曾逾越界限。可是每想起这样的情形,又总莫名地感到伤感和遗憾。
那年夏天在上海参加培训,单位一共派了七八个人,由于赶上中秋节,培训还有一天其他人就提前走了,只剩下他们俩。
他问她,不如留下来一起过节吧?
她想了一下答应了。其实,她原本就打算留下来散散心,因为丈夫的出轨,她的婚姻飘摇欲碎,家是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潜意识里,她也希望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
培训是中午结束的。出来后,他带着她去逛城隍庙,一路上她始终郁郁的,机械地跟着他走。他知道她的痛处,想哄她开心,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走到南京路步行街,他带她去吃沈大成。他要了松鼠桂鱼,她却一点都吃不下,只是一个劲地喝酒。那啤酒本来极淡,她没喝几杯却跑到洗手间吐得稀里哗啦。
回宾馆的路上,她连迈步的力气都没了,他一路背她回去。到了房间里,他替她脱下鞋子,氲湿毛巾给她擦了脸,然后帮她盖好被子。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又睡不踏实,一个接一个地做着噩梦。
睡到半夜,她起身去卫生间,发现他还在,就在对面的床上,坐着睡着了。房间里的廊灯亮着,有一点温暖的光照过来。
等她出来,他也醒了。
怎么不躺下呢?坐着多累啊。她有些不忍地说。
这样方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没想睡,在旁边看着你心里踏实。
他倒了杯水给她,又问,吃点东西吗?楼下有KFC,我去买点上来。
不用了,吃不下。她喝了口水,摇头说道。那水还温着,是浓浓的蜂蜜水。她抬头看他,有一点点感动。
后来,他们各自坐在床上,她给他讲自己的事。从上学到初恋,再到现在的丈夫。她告诉他,那个女人在她怀孕时就跟丈夫在一起了,孩子稍大一点她察觉到这件事。丈夫认了错,答应断绝来往。为了孩子和自己的面子,她选择了容忍,甚至没有告诉公婆,可之后的几年他们仍保持来往。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那个女人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姿色,丈夫却爱上那个女人,而不仅是肉体的背叛。几年下来,丈夫跟那个女人甚至不再避讳她。就在来上海前,她再次摊牌离婚。
她说,当看到丈夫痛不欲生的样子,明明已经不爱他了,但还是感到心疼。说话间她几度情绪崩溃,后来干脆跑到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胳膊哭泣。在陌生的城市,没有了认识的人,只剩下他,她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出来。他心里很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直到天快亮,她才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她饿得发慌,想要吃东西。他马上出去买来生煎、小菜和粥,吃过后她恢复了气力,心情也略好了些。
出去走走吧,别在屋子里闷着了。他探询地问。
她想了想说,我们去田子坊吧。
他高兴地答应,好。
她开玩笑说,你背我去。
他说,只要你能开心,哪怕背你回陶城呢。
她咧了咧嘴,却笑不出来。
走出宾馆置身异乡的大街,和陌生的人擦肩而过,听各种肤色的人说各种语言,她的心忽然有种久违的轻松,积压在心里的苦闷也被短暂忘掉。他们说着话,保持着适可而止的距离,甜蜜而小心翼翼。虽然知道可能辜负他的感情,可她又承认这份感情如此美好
看什么呢?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轻声问道。
故地重游,有点恍惚。她攥紧他的手。前面是她曾住过的房子,她望着楼上漆黑的窗口说,在这住了十几年,感觉却像一辈子。
他跟着她把目光移过去,说道,是啊,时间一晃就没了。我上班那年你才刚结婚,小乔初嫁,花一样的年纪。你的头发也像这么长,只不过没有烫,总是盘起来。你不爱说话,不爱笑,整个人看上去凉凉的。
你是……那时就喜欢我了?她低声问道。从未有男人和她的关系这么特殊,哪怕是前夫。从本质上,他更像年少时暗恋自己的男孩子,但那些男孩子从未如他般亲密以至暧昧。她想不起这暧昧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又基于什么。是性格的接近?还是彼此的认同?抑或毫无理由的信任?
是吧。他有点卡壳,不知该怎么表达。也不是开始就喜欢,后来熟悉了就觉得你好。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喜欢。虽然当时连山社有四大美女,但在我眼里都不及你。我曾经想,如果早点认识是不是有机会追你?后来你离了婚,我又想如果我没结婚我们是不是能在一起?
如果早点认识,我们年龄差这么多,肯定是不可能的。如果我离婚时……她轻声叹息道,或许我会同意,但是你抵得住世俗的眼光吗?而且就算在一起,也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我们的不幸在于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过去我也这么认为,但是年纪大了想法就变了。人生根本就没有如果。我们一生中遇到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什么故事,都是老天安排好的。那些阴差阳错,那些痛不欲生的交集,早都在剧本里写着呢,那个东西叫命。我们自以为是生活的主角,可决定命运的是老天爷。
他还想说什么,却看到有人从楼里走出来。他们赶忙分开,他快步走在前面,她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脑子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话。她知道他的婚姻也是不幸的,但他一直讳莫如深从不提及。
那年他身体长了个瘤,在医院做手术。她急三火四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做完了,幸而是良性的,她的心才稍稍放下。她去的时候他正睡着,照顾他的是他的母亲,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她坐下和他的母亲聊天,让她意外的是老太太竟然记得她,而且对她有超乎寻常的亲近。老太太告诉她,丈夫身体不好,儿子和儿媳分居多年,所以只有自己在这儿。她这才晓得为什么没看到他妻子,同时对他的婚姻状况也深感震惊。
当年她是他的师傅,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热心地给他介绍女孩子。有一个女孩对他印象很好,处了一段时间他却莫名其妙地提出分手,弄得女孩泪眼汪汪地来找她。她把他叫去问原因,他却说不出。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告诉她,那个女孩太好了,他怕对不起人家,索性长痛不如短痛。她气愤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后来,他自己找了个女朋友,谁都不清楚来历。那时,她刚陷入婚姻危机,曾告诫他不要轻率结婚,一定要找适合自己的,但他还是很快结了婚。她只见过他妻子一次,是在他们的婚礼上。如今已全然没有印象。
老太太说,俩人早已没了情分,但媳妇不肯离婚,儿子谈了几次没结果也就不再提了,俩人不吵不闹互不干涉,拧巴着过了十几年。孙女从小跟着妈,对爸爸不亲。儿子岁数也大了又没兄弟姐妹,得了病连照顾的人都没有,进手术室还是别的家属帮忙抬的,真不知以后怎么办。
老太太神色平静,话里却流露出对儿子将来的担忧。她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内心一阵难言的悲凉。
他醒来后,老太太让他们聊,自己借故出去了。她本来是要跟他发脾气的,嗔怪他生病竟瞒着自己,无奈病房里有其他人。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问他刀口还疼不疼,有什么感觉,什么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能出院。看着他羸弱的样子,她又是心疼又是委屈,说着说着话眼圈就红了。他安慰她说没事,把自己的身体状况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其实,她已经跟医生详细咨询了他的病情,知道没有多大事了。
她又问起他的母亲,说阿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总在医院照顾你呢,身体也受不了啊。要不让阿姨晚上回去,我过来照顾你。
他赶忙拒绝,说这怎么行。你来看看就挺好了,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你,是确实不方便。
她犹豫了一下,也就不再坚持。
两人又聊了一阵,期间他不时催她早点回去。她见时间不早了,也就不再多呆。临走前她问他,想吃什么,明晚给你带来。
他笑着说,想吃师傅做的饭,不管什么,只要是师傅做的就好吃。
她一下想起,他做徒弟时单位没有食堂,自己经常做好饭菜带到单位,也总是带他一份。那时候他便说过这样的话,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
她点点头说,好的,你安心养病。我做给你吃,天天给你送来。
在病房门口她碰到他的母亲,原来是一直在门外站着。她跟老太太告辞,老太太却满脸笑容地送她到电梯口。她猜到他的母亲一定是以为他俩有那样的关系,这让她异常尴尬却无从解释,只好匆匆逃掉。
就是那一次,她知道了他的婚姻状况。这让她感到吃惊,虽然这些年与他的交往中,她几度怀疑他和妻子之间出了问题,但那都是无端的臆想。如今知道真相,不禁产生深深的同命相怜的感慨,同时多了一种释然,心底盘亘多年的那个障碍终于消失了。
他家是中间的单元门,和所有那个年代的楼房一样,楼道狭小且堆满杂物,楼梯破损不堪,一些后加的管道贴着墙壁蜿蜒而过,墙体到处可见大块霉斑。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他手里攥着钥匙,到了门前轻轻地拧锁、开门,然后侧身示意她进屋。她就在让出的空隙中闪身而进,他紧跟在后面轻轻把门带上。
听到落锁的声音她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及开灯,他便从后面紧紧抱住她。黑暗中,她的脊背紧紧贴在他胸口,脖颈上是他炽热的气息,她的身体一点点有了反应,不禁扭回身热切地回应着他。她以为分居这么多年,在刻意的禁锢下欲望已经可有可无,但他的激情却唤醒了身体内沉睡的渴望,这让她即害羞又欢喜。他们以拥抱的姿势挪进卧室,然后迫不及待地开启了欢愉模式。
整个过程十分美好,两人在男女之事上的契合更甚于平日,完全没有事前担忧的不堪。完事之后,他仰身躺在床上,一只胳膊从她脖颈下绕过搭在肩头,她则侧过身,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
太久没有做过了,之前还担心,不知道行不行。他自嘲般说道。
她伸出手指,在他唇上轻轻触摸,示意他很好。他张开嘴,如孩童嬉闹般噙住她的手指,牙齿佯作用力,舌头却抵在她的指尖。她抓起一缕头发,在他耳上轻轻瘙痒。黑暗中,两人如孩童般嬉闹着。
闹了一会儿,他点亮床头的灯,爬起身拉她去洗手间。她耍赖般拽着他的胳膊不肯起身,最后他干脆把她抱了出去。
回到卧室,两人相拥着靠在床头,她看到床头放着一本书,随口问他,看什么书呢?
他把书拿给她看,《去阿尔巴的路上》未删减版,这本书被中国第一评论人姚宏越评为中国版的《失乐园》,作者号称中国第一情色女作家,有女渡边之称,国家一级作家、心理咨询师苏兰朵力荐。
哦。她好奇地接过书,嘴里说,你就看这书啊,难怪晚上睡不着觉。
如果不看,我怕自己会一点点失去爱的欲望,身体里的欲望没了,整个人就会枯萎。所以只有通过阅读,证明身体里的欲望还在。我不敢失去,因为还要用这最后的欲望来爱你。他如诗朗诵般说道。
她被被他认真的样子闹愣了,品咂了半天才笑着说,这是我听过的关于阅读的最荒诞的理由,不过它打动了我。
他也笑了,如果你喜欢,我天天说给你。说话间他撑起身,打量着她的裸体。她有些害羞,但是并没有躲开,即羞怯又坦然地接受他的目光。跟年轻时相比,她的皮肤已经松弛,小腹也多了赘肉,还有生孩子时留下的刀疤。看着他的手指在那疤痕上轻轻抚过,她有些伤感地说道,是不是很丑?我们的身体和爱情都老了,错过了最美好的时光。
他摇摇头说道,可是我喜欢。好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但还是把你交给了我。我希望自己是全世界最后一个爱你的人。
说着,他俯下身,爱怜地亲吻她的小腹和那道疤痕,他的热情让她有些迷乱。
你……是分居后就没有了……她抚摸着他的头,小心地问。
嗯。他闷声答应。
然后就自己解决?她嗤嗤笑着又问。
他抬起头故作生气,却在她的注视下面红耳赤,又气又无奈地答道,要不怎么办,出去找还怕得病。
那你们是为什么呢?她止住笑,问起最关心的问题。
他想了想苦笑一声说,这还真很难一下说清,或许像你说过的,因为不合适,从一开始就不合适。这世界上合适的人只有你。那时候只想找个人结婚,不需要爱情,而刚好她也是。我们要的都只是个夫妻名分,所以就有了这桩婚姻。
他婚姻的不幸竟与自己有关,这让她感到有些意外。不由得抱着他的头,歉然而又怜惜地在自己怀中,就这样静静躺着。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困意,低头看他也是要睡着的样子。她拍了拍他说,困了吧,睡一会儿吧。
他答应着,回身闭上台灯。两人换了姿势躺下,她重新钻进他怀里。将要睡着时,她似乎又嗅到那股浓浓的草木腐朽的气息,只是这一次她真的困了,已然顾不上猜测它来自哪里。
天亮时,她蜷伏在他怀里,如婴儿般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