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读取青春的两重密码
2018-11-14何颖利
何颖利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北京 100192)
芳华,即美好的年华,亦指代青春。一部《芳华》,顾名思义,是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这里的青春,有刘峰、何小萍等的青春,也有冯小刚、严歌苓的青春。前者的青春,是埋藏在剧情中,让我们感同身受而又潸然泪下的故事情节;后者的青春,是对时代和社会欲语还休、怅然若失的回顾与反思。冯小刚的镜头显然已经穿越了叙述故事和宣泄悲情的境界,而试探地将视角投射到了更加广阔的历史空间和人文环境。他的娓娓道来,一如既往的百味杂陈,其间淡淡的忧伤,既是对个体青春的纪实文学般的真诚记录,也是对献身于轰轰烈烈的家国情怀中一代人青春的缅怀和思考。
一、个体青春:游走在政治和爱情之间的别样年华
青春期是个体成熟的必经阶段,但是青春和时代的碰撞,会受到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中具体因素的影响,在这部《芳华》中,这一抹时代背景成就了一代人青春成长的特殊体验。
何小萍是右派的女儿,母亲改嫁他人,开启了何小萍尴尬的青春序曲。右派这个身份,在中国历史沿革中是一个有着鲜明特色的词汇,在接下来的历史走向中,或许还会继续出现与生俱来的血统里就带着优越感的高干子女,还会出现不求回报只求奉献的活雷锋,还会出现虚荣的、漂亮的、娇俏的姑娘,唯独右派及其子女,属于一个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特殊身份。而那个特定的历史背景,产生了特定的生存方式,其青春也会闪烁着不一样的色彩。 “爱”的匮乏,是那个年代的共同特点,而亲情的缺位可能是何小萍最刻骨铭心的伤痕,所以这种特殊身份标签下的青春最具有表现张力。何小萍把属于她的青春留在了文工团破败的地板下,那里隐藏着她曾经骄傲过的记忆,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洋溢着灿烂而自豪的笑容。但她的青春故事也是破碎的,虽然经过刘峰的修补,但是一条条纵横的裂痕永远留在了照片上。她的伤痕,来自郝淑雯、来自林丁丁、来自朱克……来自身边的那个环境和人群别样的眼光:歧视的和排斥的,那些特定历史环境下需要承受的、无法逃避的态度。恰恰是因为环境的苛刻,才使得她对于具有自主权的爱情付出得无怨无悔。那些与青春有关的记忆,在文工团的渲染下大放异彩,宣泄着一代人充满幻想和激情的青春时代。
不同的政治身份,对爱情的表达也有所不同,萧穗子的父亲得到了平反,因此才有资格欲语还休;郝淑雯是革命的后代,张扬和凌厉显得无可厚非;林丁丁出身于城市小资产阶级,她只需要保持自己的俏丽和娇憨;刘峰作为标兵,爱情态度既隐忍又坚决……唯独看不出来何小萍是爱过的。可能踏雪无痕是那个年代里青春最难忘的感伤?刘峰与何小萍初次见面,刘峰排练场自告奋勇地与何小萍搭档,何小萍送别刘峰……是从哪一段开启的爱情?影片中何小萍唯一的一次公开反抗,是她在刘峰的楼下无惧无畏的那一句“走的时候叫我一声,我送你”。在刘峰触摸事件之后,两个人在身份上取得了平等性,才有了何小萍告白的机会。而身份反差出现的荒诞性又使得何小萍对人情冷暖彻底绝望,绝望之外,是她对爱情的不肯放弃和对善良的坚持——“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珍惜善良。”
刘峰的形象既蕴含着时代影响又寄托着一代人价值观的取舍。“文革”时期对文化的重新审视,是由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一次重建,政治和精神层面的再认识是青年人改造价值观的重要前提。禁欲主义是“文革”时代文艺导向的一大特点,“文革”时期的爱情大多是不能言传和公开表现的。刘峰也有着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但是作为标兵,有着时代赋予他的行为标准和精神生活,附加在他身上的是与小资产阶级思想有着天壤之别的特殊要求。而刘峰这样一个先进人物,不但心存爱情,而且居然把手碰触到了林丁丁胸罩的纽襻,这种“下流”的思想甚至公开实践,在当时是不可饶恕和大逆不道的。刘峰的手玷污的不是林丁丁,而是“文革”时代的文化符号。他冒了禁欲主义之大不韪,触犯了阶级斗争为纲的天条,亵渎了他作为劳动人民应该具备的朴素情感,踩了青年人思想改造的红线。刘峰的问题,不简单是揭发、批斗、背叛等人性险恶的问题,也不能作为同龄人羡慕嫉妒恨的直观宣泄来看待,这是一个可以上升为阶级站位的问题、思想认识的问题、政治立场的问题,在那个年代有着充分的批判和改造的空间。
影片中,刘峰情愿战死在祖国的南疆,以生命谱写一曲战歌,让心爱的女人记忆并传唱,足以看出刘峰仍然怀抱着英雄主义情结。而那个年代所需要的英雄人物是不近女色的,貌似寓言的触摸事件,是政治和爱情之间矛盾的一次激化。纵然刘峰身上有诸多高尚的细节,都抵不过那一指触摸。与其说刘峰以后半生为自己的一指触摸付出了代价,不如说是刘峰为自己的高尚付出了代价。正是为了维护高尚,刘峰“低俗”的念头才不被他人原谅,甚至不被他自己原谅。或者影片已经将标兵刘峰作为一种象征,成为创作者潜移默化中无法割舍的人生追求。对于刘峰事件的认识,可以以刘峰失去的那只手臂作为他这个错误的救赎。走下圣坛之后,刘峰彻底沦为一介平民,也自此过上了普通人可以有的生活。在小说中,他成了书贩子、与妓女同居、被城管扣押车辆、以普通人的姿态死去……圣人和普通人之间,一个“高尚”的距离,铸就了刘峰的悲剧,也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维护高尚,是刘峰本人和创作者的共同心愿。于是那条“肮脏”的手臂离开他圣洁的精神。作为标兵和英雄,刘峰的情爱和性爱是分离的。他爱着林丁丁,却始终无法跨越肉体的隔阂,在小说中,他有同居女友小慧,却无法与她产生灵魂交融,他又不肯“欺负”何小萍……他的灵与肉,始终处于无着的状态。作为特定文化在价值观念上的投射,导演冯小刚甚或编剧严歌苓,潜意识里按照那个年代的标准为主人公刘峰保持了英雄的光辉形象。
二、社会青春:集体无意识参照下的时代芳华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分为意识和无意识两种,荣格认为无意识分为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两个层次。这里的集体无意识,是社会心理结构,也是历史文化积淀。影片所透过导演的视角审视的个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荣格所形容的高出水面的那一角海岛,而作为岛屿基地的海床——集体无意识,即我们生活其中的文化背景才是读取影片内涵的关键密码。怎么评价那些事件,导演带着怎样的情怀去表现那些事件,都是基于民族特定的历史阶段中的文化背景。
何小萍为什么会精神失常?“大白菜在屋外冻久了,一搬进温室就会烂掉。”冷遇和温暖的反差,造成了何小萍的悲剧。冷遇来自于她右派子女的身份,温暖也来自于她变成了英雄所造成的身份改变。被同龄人排斥和歧视下的右派子女是时代特色,被主旋律轰轰烈烈歌颂的战斗英雄又何尝不是时代特色?
刘峰的爱情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而刘峰因为触摸事件被下放就变成了特殊现象。英雄也有作为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人的七情六欲被文化导向有意识淡化,继而在淡化之后又被政治无限制放大,就成了特殊现象。刘峰的悲剧,不是每个时代背景下都能够发生的,发生了,就说明这是特定环境造就的特定矛盾。
影片中的人物,分别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不同群体,有目空一切的高干子女,有精打细算的市民阶层,有高尚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活雷锋,有自卑和隐忍的右派子女等。右派子女何小萍感动于活雷锋刘峰的善良,活雷锋刘峰爱上了市民阶层林丁丁的温婉情调,市民阶层林丁丁幻想跨入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的郝淑雯和陈灿又强强联手,导演出一幕门当户对的姻缘联合戏码。一条爱情线索贯穿下来,将当时的社会各阶层及其等级表现无遗。每个阶层的思想都在活跃地涌动,充满着诉求和期待。这不仅表现着一段爱情故事,也是中国曾经有过的社会现实的真实描摹。
冯小刚的这部《芳华》和张艺谋《归来》、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不同的是,一边是用轻描淡写的笔墨,在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中寻找无处安放的青春,另一边深刻彰显时代特点,不浓墨重彩不足以提炼伤痕。作为一代导演和编剧,生命中这一段经历是无可回避的,也是那一代人鲜明的烙印,在作品中无法不体现。有且只有的那些情节,从不同的角度阐述和诠释,表达自身最深刻的体会。如何挖掘隐含在《芳华》作品中看似云淡风轻的叙述风格下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思考,不妨将视角投放到更广阔的空间,去寻找时代洪流如何碾压过他们的青春之后滚滚而去的轨迹。
发生在何小萍身上的几段故事:穿林丁丁的军装去照相,在胸罩里加衬垫,群舞的托举被歧视,在人群中默默爱着,也看着那些被爱着的人。从这些人际交往的矛盾冲突上看,本质上和普通的集体生活无异,甚或可以参看现今的大学生活。无非是群体生活中男男女女之间的纠葛、友情和爱情。从内容和情节结构上看,导演无疑是有意识要和时代摆脱关系的。《芳华》的时代感,从表层上看,来自于听觉:《绣金匾》《草原女民兵》《沂蒙颂》,来自于视觉:红色标语和绿色军服的鲜明对比。看得出来,导演在拍摄过程中是矛盾的,既想突出时代背景,给自己刻骨铭心的青春形态一个完整的复原,又有意识地消解时代背景,把一段无法忘却的青春记忆归结为所有人都曾经历过的生理年华中去。
反观过往,梳理过历史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才能清晰比对不同时代的鲜明特点。从深层上看,“文工团”“右派”“战争”才是那个时代更为醒目的标签。只有曾经身处其中,经历过的人,才能深刻体会社会环境、文化环境对人脱胎换骨般的改造,这些痕迹,是作品中的人物,同时也是创作者那一代人最难忘的情感归皈——纵然岁月变迁,纵然身隔万里,纵然一代人的过往被重新审视,他们的芳华都曾经和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荣辱与共,这是中国人深厚的家国情结的外在表现,也是冯小刚想逃避又不得不去面对的,对于历史和文化的思考、审视和批判的缘由,作品不由自主想表达的主题,具有特殊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何小萍在草地上的翩翩起舞,是久被压抑的少女对于青春无法遏止的绽放,如果说导演对于芳华的展示在这里停止,是完全有理由的。这也是影片对于作为个体芳华的表现告一段落。不管那种青春是如何在荒漠中顶着烈日,在巨石下伸展枝芽,依旧会舒展双臂去拥抱春天,仰起脸感受阳光的温暖和雨露的滋润。然而影片并没有结束。继何小萍起舞之后,镜头转向的是刘峰和何小萍的扫墓,是刘峰在海口被城管刁难。剧情在残疾的刘峰假肢被扔出来,挣扎中的人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达到了另一个高潮……
——那一代人的芳华已逝。
根本不需要感谢导演冯小刚的悲悯情怀,让权贵郝淑雯及时出现,给了刘峰一个摆脱困境的借口。陈灿海南拿地的大手笔,与刘峰为一千元而挨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时候能够出场解围的,似乎也只能是郝淑雯或者陈灿之流,而不会是萧穗子,更不会是何小萍。因为我们都知道,以这两个人的生活背景处理这类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既无权也无钱。郝淑雯的出场与其说是交代故事中所有人物的结局,不如说是残酷地抛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使得同一个队伍中并肩战斗的战友产生这么大的地位反差?刘峰曾经是先进、是标兵、是战斗英雄,刘峰和郝淑雯的差距,真的只是搭上过胸罩纽襻的那只右手的距离吗?
冯小刚终于没有让影片在温情脉脉的时候戛然而止,他用了简短笔墨、画龙点睛般的镜头,瞬间将指代个体青春的芳华得以升华到时代和现实的层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冯小刚以其特有的尖锐视角赋予观众在影片中峰回路转的人物命运之外以耐人寻味的思考。何小萍的精神复活不是结尾,刘峰与何小萍在一起也不是结尾,结尾在于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他们曾经奉献的青春,他们与共和国生死相依的情感,真诚、善良、勇敢、热情和坚忍的那些美德,是我们要面对的和我们要正视与反思的,这才是故事中个体芳华绽放之后,时代所需要铭记、社会需要思考的另一种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