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视域下德国反思题材电影叙事策略
2018-11-14吴宇王坤
吴 宇 王 坤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陕西 西安 710055)
德国反思题材电影从战后德国新电影运动时期沃尔克·施隆多夫的《铁皮鼓》到新世纪以来的《再见列宁》《帝国的毁灭》《窃听风暴》等已经成为一种电影现象。《铁皮鼓》从孩童视角映照纳粹世界的荒诞和扭曲;《再见列宁》以讽刺幽默的家庭视角反思历史和政治;《帝国的毁灭》用纪实的手法从真实的人性角度出发塑造人物、再现希特勒最后的疯狂;《窃听风暴》则是从呼唤人性深层次的善良和正义的角度揭示政治独裁和文化专制下东德的社会历史。
一、历史事件的影像表达
马克思说过,“哲学家们总是在解释世界,而重要的是改变世界”。《缄默的迷宫》是一部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世界的电影,从司法角度介入电影拓展了德国反思电影格局,电影本身所讲述的历史事件在德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缄默的迷宫》对现实事件进行了戏剧化的演绎,故事的内容大致是:1958年在德国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西蒙·科尔无意间发现一名参与指挥大屠杀的党卫军军官居然在歌德中学教书,恼羞成怒的他与好友——德国《法兰克福评论报》的记者格尔尼卡来到法兰克福检察院,要求逮捕逍遥法外的犯罪分子,可是遭到了众多检察官的嘲笑和冷遇。富有正义感的年轻检察官拉曼德留意到了这一事件并为此查找档案资料确信了这一事实,于是他在检察院例行会议上将调查报告呈递给高级检察官,但最终石沉大海。然而总检察长弗里茨·鲍尔却十分关注此事并鼓励拉曼德继续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年轻的拉曼德与幸存者接触后被他们不堪回首的经历所震惊,并认清了奥斯维辛这个所谓“保护性的营区”谎言背后的恐怖和罪恶。然而现实情况是,联邦德国上上下下对此事闭口不谈,大大小小的政府机构充斥着曾经的纳粹党员,年轻的一代对战争和罪行一无所知。战后的德国沉浸在经济高速发展的繁荣期,在冷战背景下关于历史的伤痛已然被人们忘却抑或选择沉默。
事实上,对于德国二战的反思,法兰克福的公开审判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这次审判成为联邦德国历史的转折点,纳粹时期的种种不为人知的罪行在这里被一一揭露。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作为《纽约客》的记者,对其进行了专题报道,并于1963年出版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一书。阿伦特讲到,艾希曼在审判中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甚至引用康德的理论来界定自己的道德行为,这一表现让人很难将他与那个残忍凶狠的杀人狂魔联系起来,而他的种种说辞也一味地将责任推给了集权体制和独裁政府,自己只是罪恶的执行工具。艾希曼最终被以色列政府以反犹罪判处绞刑。究竟是制度的罪恶还是人性的罪恶,见证了整个审判过程的阿伦特在书中将这一罪恶称之为“平庸之恶”。所谓“平庸之恶”是指在黑白混淆的社会中,一个不思考、不争取、不反抗的人,是一种良知泯灭的恶,是一种面对暴行冷漠麻木的恶,是一种心安理得地作为施暴者的恶。这种罪恶往往具备合理的动机,化装成一套慈悲的面孔来犯罪。例如,最为大众熟知的案例就是“将枪口抬高一厘米”。而这次审判的对象几乎都是本可以“不将枪口抬高一厘米”,而他们却选择甚至陶醉在伤害无辜生命的快感中。电影中有一个典型的情节:格尔尼卡在看到奥斯维辛集中营档案中“逃逸时被枪杀”立刻读懂背后的逻辑,因为他也曾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一个“执行者”,所谓的“逃逸时被枪杀”是指,纳粹看守们想方设法地杀害犹太人取乐,他们选中一个犹太人,将他的帽子丢到墙外面,然后让他出去捡,在他出去的时候从背后射杀他,并冠以逃逸的罪名。在一个失去了良知底线的时代里,人性中的恶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被打开,即使他们试图借助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也无法否认他们主观意志上的不作为甚至主动加害。1945年战争以及审判的结束让大部分的德国人认为纳粹历史已经终结,尽管舆论的方向始终在指责希特勒犯下的滔天罪行,然而还是有一部分人抱有“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心理,完全没有反思之心。“平庸”不是以作恶者的身份地位来界定,而是他们在作恶过程中缺乏思考和基本的人道关怀。“‘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思考要达到某一深度,逼近其根源,涉及恶的瞬间,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带来思考的挫折感。这就是‘恶’的平庸。”每个普通的民众,不作为便是一种作恶,不反思就是助纣为虐,奥斯维辛正是对这种“平庸之恶”的审判。
二、“缄默”和“迷宫”的叙事言说
法国电影符号学理论家克里斯蒂安·麦茨将电影叙事分为“精雕细刻的间接写实主义和洋洋洒洒的杂沓写实主义”。前者是摹写现实的常规叙事,后者是改装现实而呈现真实的“反叙事”。很显然,这部电影的题材已经决定了其叙事策略,因为真实就隐藏在司空见惯的平常事物当中,再现而非重构更能够尊重和保留历史原貌。
电影的叙事作为文本的骨骼,架构其故事的形态和主题的显现。这部电影实际上围绕“缄默”和“迷宫”两个对象进行言说,其目的是通过激励事件的指引在主人公拉曼德的追索下将历史图景浮出水面。“缄默”与“迷宫”并不是分离的,而是相辅相成。在叙事中,拉曼德所面对的不只是公众的缄默,也有身边人包括女友、同事、母亲的置身事外,而“迷宫”则是拉曼德笃定伸张正义的信念在调查中遭遇无所不在的纳粹身份时的惶惑与迷茫,纳粹党员身份的父亲、强大的国家势力的干预、本国法律对于纳粹残余分子逍遥法外的默许等,使得拉曼德无时无刻不处在质疑和崩溃当中,甚至以为自己只是被别人利用的玩偶,天真地去触碰那张黑色的网。总的来说,影片遵循一般商业性的叙事规则,以主人公的行动作为叙事中心,同时设置相关人物牵引出相关的线索和叙事动力,是一种典型的线性叙事结构。
然而,这并不是一部温吞水般平淡无味的影片,相反,在特殊环境下人物的情感塑造和心灵转变颇为精彩。首先,父亲库尔特·拉曼德之所以成为主人公心目中的崇拜者,是因为父亲“对纳粹深恶痛绝,与之势不两立”,自己的人生格言也来自父亲的座右铭“永远做正确的事情”。母亲前来告知他自己将要申请15年未归的父亲“确认死亡”,然后与前纳粹党员古斯塔夫结婚,拉曼德理所当然地对之嗤之以鼻。当母亲说出真相后,拉曼德心中的信仰轰然倒塌,通过剧情的演进,他开始重新审视历史并试图理解历史的深刻性和正义的曲折性。于是对父亲的失望转为理解,他将对纳粹的仇恨变为理性的审判,对父亲由自豪到绝望再到理解,他又捡拾起“永远做正确的事情”的信念,与女友重修旧好,以一个检察官的身份面对历史。此时,“迷宫”再也不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而是更为明朗的审判之路。这样的叙事策略使得影片的主题呈现更为多元和客观,并不是一味地控诉,而是试图理性地分析和解构历史的多义性,这种多元的观点通过人物心境的转变来表达。
三、德国反思题材电影的突破
德国反思题材电影自战后以来已经成为一种电影现象,从战后德国新电影运动时期沃尔克·施隆多夫的《铁皮鼓》到新世纪以来的《再见列宁》《帝国的毁灭》《窃听风暴》等,德国电影从来都没有停止对反思题材电影的多角度挖掘。
电影《缄默的迷宫》的巧妙之处在于,以司法视角为背景,在这张幕布之后隐藏的是令人惊愕的民间视角。首先,在德国反思电影格局中,大多数电影从人性光辉的角度去揭示战争的罪恶,通过偶然性的事件呈现在弥漫着死亡般恐怖的战争阴云下人性的美好瞬间或正义的局部胜利。这是德国反思电影中常见的艺术手法,通过激发观众内心的悲悯和正义感与人物形成共鸣,以完美的结局达到对战争焦虑的宣泄和排解。而这部电影则是以战后大众心理和司法现状切入,逐步深入纳粹时代对个体和国家深刻的塑造,这种塑造不是简单的政治或文化的感染,而是脱胎换骨般的认同,即使是战争失败也未必能够清除德国民众心中的纳粹情结和民族主义倾向,而这种扭曲的历史观和价值观无疑对战后的幸存者造成了二次伤害。电影中的司法视角始终是叙事的主体,而民间视角是作为被匡扶和纠正的对象而存在。司法层面必然涉及国家形象的建构,而电影中也多次提到德国作为新生的民主国家,正视历史问题对于民主建设的重要意义,这又是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取代。
以国家层面的司法视角介入历史事件或社会状态是近些年来在电影领域兴起的一种呈现视角,这一手法一般会涉及国家历史某一阶段的重大转折,或者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历史事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电影《十二怒汉》和《杀死一只知更鸟》是较早的以司法审判呈现故事,并以正义战胜荒谬的影片,成为高校法学院观看的经典影片。进入21世纪,韩国电影掀起了司法题材电影高潮,《杀人回忆》《熔炉》《辩护人》等影片以残酷的社会事件透视国家司法系统,展现个体命运在国家机器面前的无助和卑微,而这些影片事实上也助推了韩国现代司法的民主化进程。这类影片的艺术特色在于:其一,将国家力量与个人遭遇结合起来,使影片的真实感建立在个体的生存体验中,达成对现实某种缺憾或压抑的弥补和缓解。其二,司法题材一般会涉及国家形象的建构和传播,影片中传达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不仅是一种影像化的再现,也是对当前文化环境的暗示。
就第一点来说,影片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的是历史观的问题。不仅是德国,二战为整个世界留下了伤痛,需要治愈的不仅仅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而是所有被法西斯主义荼毒过的人类。这部影片的真实感首先来自于真实的历史事件改编,其次来自于视听语言的精心安排。电影中人物的行动路线基本上遵照了真实事件的发生历程,特别是幸存者讲述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悲惨遭遇的情节,让观众为之震颤,而以法兰克福检察院的司法团队为代表的国家形象自始至终牵引着整个事件的走向,又在另一种层面上增添了历史真实感。对于观众来说,正义战胜邪恶这一终极矛盾的解决意味着伤痛的治愈,而在电影中,拉曼德在举步维艰的迷宫中寻找真相,现实中公众对于纳粹罪行的缄默为主人公的行动造成了重重阻碍,这种期待正义被伸张而无法实现的焦虑在电影的结尾又出现了转机,导演运用省略的手法暗示了新时代的到来。它的现实意义在于,真正被战争伤害,或对法西斯主义深恶痛绝的人们,在这样一场全民大审判中获得胜利的满足。
注释:
① 指1989年2月5日夜间,最后一个翻越柏林墙而被射杀的东德人,几个月后柏林墙倒塌。最初西德士兵开枪击中了他的腿部,但是并不影响他翻越的动作,西德士兵以为没有击中,于是将枪口抬高了一厘米直接击中心脏致其死亡。在战后的审判中,此案社会反响重大,2003年为了纪念他,在他逃亡的地方设立了纪念碑。“枪口抬高一厘米”实际上是指不要将枪口抬高一厘米,意指在军事政权统治下的士兵,不应该丢失思考的能力,不应该泯灭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