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芳华》的深层主旨探析

王卫波

(河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由冯小刚执导、严歌苓编剧的电影《芳华》在经历了国庆档的“下架”风波之后，终于在2017年的年终岁尾上映。此部影片改编自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的同名小说《芳华》，这部原本叫《你触摸了我》的小说，在冯小刚的建议下改名为《芳华》。之所以叫“芳华”，冯小刚曾这样解释道：“‘芳’指芬芳，气味；‘华’指缤纷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气息，很符合记忆中美的印象。”正如影片名字所昭示的那样，对美好青春的缅怀与赞颂是题中应有之义。影片也确实用大量的篇幅及诗意的镜头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某文工团一群青年男女的美好青春：翩翩起舞的美妙身姿，年轻朝气的漂亮脸庞，不带色情与肉欲的美好肉体，春心萌动的暗恋，这些都使这部片子带着强烈的青春元素和浓厚的青春情怀。然而这样一部以青春缅怀、青春记忆为元素的影片，也许并非影片本身看上去那么简单，美好青春的展现与缅怀只是影片的表层含义，对时代洪流下小人物命运的探寻与反思也许才是影片更为深刻的主旨表达。

一、影片对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展现

影片主要描写的是20世纪70年代西南某文工团的一群年轻人的故事，具体是以刘峰、何小萍、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这几个人的故事来展开。而影片最为重要的两条故事线其实是以刘峰与何小萍的命运故事来展开的，正如影片开头借萧穗子的声音讲述道:“故事的主人公，是刘峰和何小萍。”与影片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刘峰与何小萍是真正的小人物，刘峰来自农村，何小萍是被打倒的右派的女儿，二人一来自底层，一没有任何背景，对这样两个渺小卑微的人物命运影片是如何展现的呢？

(一)刘峰：时代洪流中对善良本性的坚守

刘峰是影片中最具有悲剧性质的人物，他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一波三折，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命运如何残酷，其对善良本性的坚守却丝毫未变，这是刘峰这一人物最为动人之处，也是影片展现其命运变化背后一条不变的主线。在影片的开始，借着萧穗子的讲述以及镜头的呈现，刘峰这一“活雷锋”式的人物便呈现在观众面前：他不怕麻烦地从北京为文工团战友带来行李、特产，利用业余时间为即将结婚的战友打沙发，抗洪救灾冲在前线扭伤腰部，将关系命运前途的进修机会拱手让与他人，默默关怀受伤害的何小萍……刘峰乐于付出、不计回报的举动本是源自其天性纯良的本性，并非外在的褒奖和肯定。然而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随着他被评为“学雷锋”标兵、成为模范人物，刘峰个人情感的需求与权利却被架空与悬置。这是那个时代对“雷锋式”模范人物的道德绑架，虽不合人性却真实存在。所以当刘峰拥抱林丁丁的“求爱”事件发生后，林丁丁哭诉刘峰是“活雷锋”而不能喜欢她，这不仅仅是林丁丁个人认知上的偏见，更是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一种“共谋”。很快，刘峰被军区调查组的人进行毫无尊严的审讯，被文工团下放到林场连队，这是刘峰人生命运的第一次转折。面对命运的迫害和打击，刘峰不是没有意识到所谓的荣誉称号对自己个体情感的戕害，其扔掉奖状、奖杯的举动显然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但刘峰抛弃的也仅仅只是外在的评判而已，其天性纯良的内在本质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当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后，刘峰又在时代的召唤下奔赴前线，在充满着流血、牺牲的战场上带领战友护送弹药。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之中，他为了让生还者护送重伤员退下火线，自己却失去了右臂，虽成为战斗英雄却终身残疾。这是刘峰命运的第二次转折。经历了战场的洗礼，刘峰早已看透生死，但善良纯粹的内心依然没有改变。他去看望已经发疯的何小萍，会小心翼翼地把何小萍当年因为“偷穿”军装所照并撕碎的照片亲手粘好，再送给何小萍。20年后，刘峰复员成为一个在底层讨生活的普通劳动者，这是刘峰命运的第三次转折。面对命运的残酷和不公，刘峰只用一句“和牺牲的兄弟比，我肯定好过多了”再次表明了其源自内心的知足感和幸福感。这种无论历经怎样的时代洪流而依然对良善的坚守，是刘峰这一人物形象最为可贵也最为动人之处。

(二)何小萍：被侮辱与被损害中的坚忍

何小萍是影片中另一个具有悲情色彩的人物形象，其命运的不幸与悲凉主要由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而造成的。从何小萍写给父亲的信中，我们得知其不幸的出身：父亲被打为右派，母亲改嫁，兄妹排斥，从来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这样一个缺乏爱与温暖的女孩以为来到部队这个新的环境，能够有新的开始。正如影片中萧穗子的旁白所说的那样：“何小萍天真地以为，她踏进文工团穿上军装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瞧不起他，不会再有人欺负她。”然而何小萍在这个新集体中，依然不断地被排斥、忽略、嘲笑甚至被侮辱和损害。影片通过几个事件展现了何小萍所遭受的不公与不平：首先是所谓“偷军装”照相事件。入伍的第一天，何小萍被告知领军装要被推迟到五一，为了能早点拍军装照给自己的亲生父亲邮寄去，她便偷偷拿了林丁丁的军装去拍照却被发现，而遭到众人的训斥和唾弃。从后来何父给小萍的来信中，我们可以得知拍军装照对何小萍及其父亲具有怎样不同寻常的意义，那是二人传达亲情的载体和纽带，更是女儿所能给予被打成右派的父亲唯一的心理抚慰和希望。然而这些何小萍都无从辩解也无法辩解，只能任由自己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而不断陷入集体暴力的深渊。其次是“海绵假胸”事件。如果说“偷军装”拍照事件何小萍本人也有一定责任的话(毕竟是在没有告知主人的情况下而拿了别人的东西)，那么“海绵假胸”事件纯粹是众人对她的一次暴力伤害事件，何小萍在此事件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辜者。众人对她的取笑、人身攻击、侮辱甚至搜身已经彻彻底底伤害到一个无辜少女的人格、尊严。何小萍再一次被深深地伤害，她已经逐渐对这个集体失去了信心。至于因身上的“汗味”而被男伴舞者嫌弃并遭众人肆无忌惮地嘲笑，无论练舞多么勤奋以及舞跳得多么好，也只有在A角出意外的情况下才得以有上台的机会，这些都不过是何小萍在这个集体生活中的常态而已。所以何小萍这一人物角色从一开始，她的青春芳华就是痛苦悲凉的。所幸的是刘峰适时的帮助和关怀给予了何小萍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并使其一步步变得坚忍起来。面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她可以隐忍，然而面对他人对刘峰的诬陷，她却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表达对刘峰的支持以及对这个集体的不满：在刘峰被下放的时候，只有何小萍独自送别刘峰；当演A角的机会摆在面前，何小萍宁愿装病也拒绝上台表演，在出人头地和维持正义之间，她坚忍地选择为刘峰维持正义；尽管后来何小萍也因为此件事而被发配到医疗连队，被派去前线做护工，但她依然以自己的坚忍去面对这一切。在炮火连天的战地医院，她尽力抢救伤员，倾听16岁重伤士兵的诉说，在炮弹轰炸那一刻以自己的身躯护住那位重伤年轻士兵；成为英雄之后面对众人的肯定赞扬不适应而发疯，最后与刘峰相遇，二人相互依偎陪伴。总之，何小萍就如一株被风雨摧残但又摇曳在风雨中的浮萍一样，虽然历经痛苦但又异常坚忍地活着。这份坚韧是她抵御不公与痛苦的武器，也是她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中最令人动容的一种底色与特质。

二、影片对小人物命运形成原因的探寻

影片在对刘峰、何小萍两个小人物残酷命运展现的同时，也对二者命运形成的原因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寻，为我们深刻理解人性与时代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切口。刘峰与何小萍可以说是人性善良与本真的代表，从二者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人之为人最为可贵的部分，可另一方面二人坎坷甚至残酷的命运又让我们心生痛感：其命运形成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影片对此至少从两个方面进行了探寻：

(一)对人性弱点的审视

人性本身是极为复杂的，善与恶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善是人性中最为动人、最为可贵的部分，那么恶往往成为人性始终难以摆脱的弱点，总在一定条件下(尤其是利益面前)不断显露。影片在展现刘峰、何小萍身上善良的同时，也对文工团其他人物身上的人性之恶及弱点进行了审视，并把其作为刘、何命运推进的原因来观照，带给观众诸多的反思与省察。暂且不说文工团诸多人对刘峰善良品性的漠视以及对何小萍这一弱小者的伤害，在刘峰被下放以及何小萍发疯这两件关于主人公命运走向的事件中，人性的虚荣、对同性本能的排斥竞争以及懵懂的恶等弱点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林丁丁这一外表美丽的少女，其对异性追求与爱慕的态度，反映了人性的虚荣与务实：无论是与摄影干事的暧昧还是成为部队首长的儿媳，抑或后来嫁给澳洲的华侨，外表的美丽是其向上攀援的有力武器。然而，刘峰的爱慕在林丁丁看来非但不能给她带来这些看得见的利益和好处，似乎还有拉低和玷污她的高傲的嫌疑。一句“谁都可以喜欢我，刘峰不行”的哭诉即表明了这种心态。正是这种人性上的虚荣、高傲及私心，使林丁丁忽略掉刘峰示爱的真诚并把其指认为猥琐的骚扰。刘峰也最终被钉上耻辱柱而前程尽毁。另外，在何小萍发疯这件事上，人性之恶与弱点也展露无遗。是什么导致了何小萍的发疯？从表面上看，何的发疯似乎与她从无名小卒成为英雄楷模有关，但影片中医生对看望何小萍的刘峰所说的那句话却大有深意：“大白菜冬天放在室外不会坏，放进温暖的室内反而坏了。”确实如此，如大白菜那样不断遭受严寒霜冻的被损害者，一旦被温暖和赞赏包围，这种荒谬和反差不能不使人发疯。而何小萍成为被损害者正是由于她在文工团受众人排斥、欺侮的经历所造成的。如前所述，影片通过“偷”军装事件、“海绵假胸”事件等来展现，但这些事件的发生却根源于人性之弱点：郝淑雯、林丁丁等一帮少女对同性本能的排斥与竞争，再加上青春灵魂的浅薄无知以及自身懵懂的恶，最终使何小萍遭受了种种不公和欺侮。而这样一个曾经被否定压抑的孤独灵魂注定无法背负起英雄楷模式的赞赏与肯定而发疯。总之，无论是刘峰还是何小萍，二人的痛苦经历及坎坷命运的背后恰是对人性弱点的揭示和审视，这也是影片在深层意义上的表达指向。

(二)对时代的反思

刘峰、何小萍人物命运的推进发展除了人性弱点的因素外，时代的因素也不容忽略。影片在一定程度上也对人物命运所发生的时代给予了一定的反思。文工团一代人的青春年华是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上演，在那个时代信奉集体主义至上原则，而这种对集体意志的推崇往往造成对人性的异化。刘峰只是一个本性善良的平凡人，但他的这种善良却被那个时代无限放大，最终只能成为被集体价值观阉割掉正常人性的楷模与符号。而当刘峰仅仅想拥有爱情和正常的人性，却只能遭受被审判与放逐的命运；何小萍，所遭受的排斥与孤立也是集体意志对个人意识的暴力与戕害。那些人性的弱点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被放大，最终化为二人命运的推手，使其深陷其中无法挣脱而最终走向悲剧。另外，影片中的战争也是那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战争的残酷以及对个体的伤害也是影片对时代反思的应有之义。刘峰在战争中失去的右臂，何小萍面对一卡车年轻士兵遗体的心灵震撼以及那6分钟长的残酷战争场景，都像一个个巨大的伤口，令观众触目惊心的同时也承载着对时代的反思。

三、结 语

不可否认，电影《芳华》对一代人青春芳华的美好也是充满着缅怀和眷恋的，但其对时代洪流下小人物命运的展现与探寻却让本片没有流于一般青春叙事的轻飘，反而在主旨表达上更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层意蕴。这种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其实与冯小刚的另一部电影《我不是潘金莲》一样，都是其“基于现实主义精神和通达的眼光将关切生活的视角从城市中产阶层延伸到底层民众”“体现了一个具有社会良知和责任心的艺术家对社会和人民的关注和热爱”。从这个意义上讲，《芳华》尽管不可避免地存在诸多不完美之处，但其依然不失为一部具有较高思想水准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