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与结构:电影《芳华》解读
2018-11-14余宏
余 宏
(中共铜陵市委党校 管理教研室,安徽 铜陵 244000)
电影《芳华》由冯小刚执导,根据严歌苓同名小说改编,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为背景,讲述了在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军队文工团,一群正值芳华的青春少年,经历着成长中的爱情萌发与充斥着变数的人生命运故事。该片于2017年12月15日上映后,影片口碑不断发酵,不仅吸引了大批年长的观众,也引发了年轻群体的热议。这股“芳华热”的背后既有影片中对青春年华的生动侧写,也有对时代和人性的洞察入微。从理解的层面来探讨“芳华热”,我们会发现有两种不同的理解路径推动着大众的认知升级。
一、从诠释路径理解《芳华》的作者意图
诠释学的发展可以追溯到德国哲学家弗雷德里克·施莱尔马赫和威廉·狄尔泰的研究,他们两人都坚持,“对人类活动的理解必须抓住行为背后的主观意识来进行”。也就是说,他们都强调对于人类的艺术活动的理解,先是要对艺术作品背后的艺术家的发现,必须仔细研究这位艺术家而非他的作品。这样的思想对诠释学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面对如何理解视觉文化时,理解变成了如何掌握具体的编剧和导演在视觉作品中所表达的意图的问题。这些意图可以被理解成想法和观念,它是编剧和导演关于周遭世界的所思所想以及自己的信仰。这些所思所想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随着时代或生活空间的变化而变化。理解过程就是对编剧和导演意图的探究过程,这个过程存在一个历史距离,即诠释者和作者的生活之间存在历史距离。理解者自己所处的时空与作者所处的时空不一致,造成误解的产生。因此,理解者必须超越自身所处的环境,跨越历史鸿沟,抵达作者的时空,认知作者意图。正如林格所说:“要求我们克服我们自身现实存在的任何关于理解的理想。”
用这样的诠释理论来理解电影《芳华》时,理解者首先需要理解编剧严歌苓的人生,以此为出发点才能理解严歌苓在剧本中所要表达的所思所想。严歌苓在12岁时,报考了部队文工团,成为一名芭蕾舞文艺兵。影片《芳华》中所表现的部队文工团生活可谓是作者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在部队文工团工作生活的8年里,她多次赴边疆进行演出,舞蹈在那段时间成为她生命里的灵魂。15岁时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爱情,她爱上了比她大好几岁的排长。短短6个月,写出了160封情书。当时在部队,恋爱是明确禁止的,两人只能通过眉目传情。没想到的是,他们之间的恋情被上级发现,排长为了保全自己居然主动拿出情书,检举揭发了严歌苓。严歌苓被惩罚,一遍一遍写检查。写完一遍,领导说写得不够细不够真诚,打回重写,严歌苓只好写细节。恋爱是美好的私人情感,在制度和权力的逼迫下不得不从心事走向公事,从美好走向罪恶,可想而知,当时的她是多么的屈辱。这一真实事件也被反映在电影当中,刘峰向林丁丁表达爱意之后,被林丁丁揭发,在部队领导的逼迫下,一遍一遍写检查,还被要求承认猥亵罪,刘峰不同意还打了领导,然后被发配边境。严歌苓和刘峰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都被残酷的现实所击垮,所击垮的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结果是,20岁的严歌苓自愿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身为女兵,严歌苓在后方负责伤员包扎任务。当一个个伤员被送进包扎所里,严歌苓才意识到战争是救赎不了灵魂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失去了自己的肢体,恐惧和绝望包裹着她。电影中最不受文工团待见的何小萍因以发烧39℃为名,拒绝高原独舞,被发配到中越边境做战地护士后,她对这个冷漠的集体彻底失望,生出了只求一死的意念。这个角色正是将严歌苓本人的战地生活融入进来,在灵魂受到创伤的背景下,没有任何尊严地活着,这种活着反而不如死去。刘峰和何小萍其实是作者两段经历的复合体,刘峰代表着懵懂中的爱、纯洁的爱,代表着人类最纯真的心理底色。何小萍代表着残酷中的爱,在人类灵魂遭受巨大创伤时,生命是可以放弃的,但我们不能放弃的是对爱的憧憬。这一点在影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枪林弹雨中,何小萍守在一名16岁即被烧伤致死的小战士床边本能地陪伴,彰显了残酷现实中的爱。通过对作者两段经历的梳理,我们可以理解影片中所传递的人文关怀和人性善的侧写。
二、从结构路径理解《芳华》的价值体系
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将结构主义称为:”无意识的价值体系或表征系统,这个体系使社会生活的任何一个层面都井然有序,而且个体意识的行为和事件都据此而产生并且可以理解。”他的意思是说,个体及其行为和意图不是理解的根源,反而是理解的结果。受众并不需要通过理解作者的意图来理解作品,受众想要达成理解就必须回归到价值体系和表征系统中去探求。在诠释学看来,意义是个体意图的产物,读者只能到个体意图那里去寻找意义。而在结构主义看来,意义是被建构的东西,是一个永恒结构中的某一阶段产物,是一系列有组织的要素中的一个部分。这是两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这一理解方法的集大成者是列维·斯特劳斯,他在《野性思维》一书中认为人类的认识活动是通过差异和对立来进行的。例如,在我们通过语言赋予自然界以差异、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等。这种差异对立在我们的文化系统中比比皆是,我们的文化系统也正是由一组组差异和对立构成的。从本质上说,结构就是一个差异系统。一个符号以两种方式与其他符号相联系和相区别。符号学称为横组合和纵聚合。“横组合差异是事物、符号之间前后出现的差异。纵聚合则是事物、符号之间能够相互替换的差异。”比如我们在请客时会选择先喝酒吃菜然后上主食,这就是横组合。我们可以喝白酒、黄酒和红酒,我们可以吃米饭、面条和大馍,这之间具有替代关系,这就是纵聚合。只有对文艺作品中符号之间的组合和聚合关系掌握之后,我们才能有效地理解文艺作品。
用这样的结构理论来理解《芳华》时,理解者首先要把握电影的叙事结构。该部影片围绕刘峰、何小萍、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和陈灿这六位主角的工作生活来展开叙事的。在这六位主角中,他们之间也构成了差异和对立。刘峰和何小萍构成了故事中的另类,一个是活雷锋,一个是饱受排斥的女兵。两个人的联系从影片一开始刘峰去北京接何小萍来文工团就展开了。当没有人愿意和何小萍搭档跳舞时,刘峰不顾腰伤与她共舞时,两人的关系得到升华。正如影片中的旁白所说,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在当时集体主义价值观盛行的年代,他们两人的行为可以理解为时代(集体主义)的边缘者。一方面他们尝试各种途径想融入集体,另一方面集体总是那么的排斥他们。郝淑雯与陈灿,是第二对,郝淑雯是干部子弟出身,性格直爽,特长是手风琴,在文工团里担任报幕员、舍长,而陈灿也是干部子弟出身,乐队号手。“号手和报幕员都是西方摄影意象中最经典的红色隐喻——中国革命的领路人,同时也是预言人。”这背后都暗示着,他们在权力所构建的系统中处于一个优势地位。郝淑雯的命运轨迹是由文工团大姐嫁入豪门成为全职富太太。陈灿的命运轨迹是文工团之草娶了高干子女最后成为地产商。这与刘峰和何小萍的人生轨迹完全不一样,刘峰和何小萍都从战斗英雄跌落为底层民众,这种差异正昭示了集体主义得利者与集体主义边缘人的差异。萧穗子和林丁丁是第三对。萧穗子是文工团的领舞,经常负责出黑板报,命运轨迹由文工团活跃分子到上大学成为城市书店老板。林丁丁是文工团独唱演员、第一美女,最大的梦想是嫁给军队高官做儿媳妇,命运轨迹由文工团之花嫁入豪门成为富太太。她们二人体现了典型的时代型人格,随波逐流。只能充当时代的传声筒,不能对时代有所反思,其实也是社会中的大多数。这三对分别构成了那个时代的边缘者、得利者和从众者,他们的差异是非常明显的。在各自三对的纵聚合里,他们之间也是可以相互替换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三、结 语
奥登(Ogden)与理查兹(Richards)在他们合著的《意义的意义》一书中,尝试对意义进行区分,罗列了关于意义的16种解释,如下:“1.一种内在的属性。2.一种与他事物之间的、独特的、无法析解的联系。3.附加在辞典中某个词之上的另外一些词。4.一个词的内涵。5.一种本质。6.投射于某对象的一种活动。7.某一意向中的事件或某种意愿。8.某物在一个系统中的特定位置。9.对某一事物在我们未来的经验中的可行的推断。10.由某一个陈述所包含或暗指的理论推断。11.被某事物所激起的情感。12.按照特定的关系,与某个符号实际相关的东西。13.与某一事物的记忆效果相应的某些其他事件。14.某一象征符号的使用者应当具有的指涉。15.某一符号的使用者自己所相信的指涉。16.某一符号的解释者自己所确信的指涉。”
从这个定义我们可以看出,意义本身往往比意义所依附的载体更加具有复杂性,因为意义可以不断地在载体中流动和变换。一部影视作品的意义是多元的,不仅仅因为影视作品的符号所呈现的固有意义序列,还在于它和不同主体之间的复杂信息编解码关系。它能够将自身投射到人们的观影活动中,它能够激起观众的情感反应,它能够将过去所有已经成为文化符号的积淀一次性地展陈出来,它能够将自身作为一个符号置于整个文化符号系统中获得象征与功能,它能够让无数的影评人对它进行一系列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历史、心理和伦理的多元理解……在这里存在的唯一界限可能就是没有界限,但没有界限不是意味着价值层面的缺失。恰恰因为理解的多元和意义的多元,在当前影视作品的解读中更需要树立价值层面的标杆,这样才能更好地以符合人类价值标准的意义理解来引领文本意义领域的混乱。
对于《芳华》的理解,不管是诠释的方法还是结构的方法,对于理解该部影视作品都是必要的。一方面,我们可以将作者意图作为理解的终极目标;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将作品中内在的价值体系作为理解的终极目标。每一种方法都能够在自己的理论视域内自圆其说,能够通过理论自身的支持得出新颖的理解成果。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具有一致性,因为他们都赞成影视作品是一个意义的场域,值得观众去深度挖掘的意义大地。人们掌握越多的理解方法,就越能从对象中认识和理解人本身的复杂性和意识形态的复杂性。人创造了文化,又被文化所改造,我们既构建了理解自身以及本质力量对象化的工具和体系,这些工具和体系又反过来建构了我们。构建和建构之间的核心即具有人的属性的意义。在这种互动关系中,主体不仅处于意义网络中,同时对意义之网还需要进行理性批判,什么意义对人来说在价值序列上是更加重要的。这一结果加深了在理解中对价值判断的需求。不管对象如何复杂,理解对象的方法如何众多,意义的创造、理解和传递如何纷繁,都需要肯定人文关怀这个终极价值对我们的作用。所有的理解都必须有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怀、对人的尊严以及符合人性生活的肯定。否则,理解或诠释将变得不再具有人的属性,堕入异化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