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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胜利飘流记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16期
关键词:凉棚建国小妹

余少时尝读《说岳全传》,知岳飞出世,孽龙作祟,洪波滔天,岳母抱飞坐花缸飘流,有鹰鸟护持其上。后人敷衍其事,以为神异。忽忆吾乡男孩胜利,昔年飘流故事,多与此类。始知世间特异之人,特异之事,皆不悖于情理,因制为小说,以彰好生之德而发解魅之思。

——一月三十日小记

胜利的娘就要给胜利生一个小妹了。

胜利的一家都不知道胜利的娘生男生女,只有胜利想要他娘给他生个小妹。

胜利一想起这事,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常常半夜里爬起来,翻到铺的那一边,打着盘腿坐在娘隆起的肚皮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好像娘肚子里的小妹随时会从那里面蹦出来一样。

胜利的娘四脚八叉地躺在铺上,睡得很沉,还打着很响的呼噜。胜利觉得这呼噜一定吵得小妹睡不着,就轻轻地推了娘一下。娘像被蚊子咬了,只轻轻地动了一下身子,就又睡着了,呼噜声接着又响起来了。

胜利娘的呼噜没吵着肚子里的小妹,却把铺那边的弟弟们都吵起来了。胜利一共有三个弟弟,他是抗战胜利那年出生的,所以叫胜利。以后,他娘每隔一年多一点就给他生一个小弟。四六年底出生的那个叫建国,四八年初出生的那个叫和平,四九年底出生的那个叫解放。

这些名字都是村里的私塾先生起的。私塾先生有个表弟在县城教中学,常常拿些报纸给他看,所以他知道很多国家大事。只要看见胜利的娘肚子又鼓起来了,他就天天到胜利家来念叨那年的国家大事。等胜利的娘肚子瘪下去了,他念叨的当年的国家大事就成了胜利这些弟弟的名字。

胜利的娘很喜欢私塾先生给自己的孩子起的这些名字,觉得叫起来响亮,又很有学问。胜利的爹却说,么事狗屁学问,就胜利和解放是捡现成的,45年抗战胜利了,就叫胜利,49年全国解放了,就叫解放。46年说要建国,48年说要和平,结果,国没建成个国,仗还是照样打,都没蒙对。胜利的娘生了解放以后,肚子瘪了好几年,这年突然又大起来了。胜利的娘天天盼着私塾先生来家,可私塾先生却好久没来胜利家念叨这年的国家大事。

这年是一九五四年,七月里发了一场大水。

从六月起,雨就下个不停。起先,从后山下来的水沿着后河往后湖里灌,后湖里的水沿着长港往长江里灌。后来,就倒过来了,长江里的水沿着长港往后湖里灌,后湖里的水沿着后河想往后山里灌,却被后山下来的水挡了回来,只好转过身来在沿湖的田畈里打转。转了几天,就把沿湖的十里八村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岛。又过了几天,小岛也不见了,打着旋儿的水爬墙上壁,把屋里住的村民都赶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一望,四周黄汤汤的一片,像一锅滚开的豆浆。

胜利的一家也在自家的屋顶上安了家。

胜利的爹在屋顶上搭了个草棚子,顺着瓦楞铺上木板,垫上稻草棉絮,就成了床铺。在铺前架个破水缸做的缸灶,埋锅造饭,就可以过日子了。

在屋顶上过日子很不方便,可也有许多好处。揭开几片布瓦,就可以把预先吊在屋梁上的一应生活用品一件一件地拿上来。柴米油盐酸菜腐乳锅瓢碗盏菜刀砧板一件不缺,一样不少。用不着挑水,从屋沿边顺手扯上一桶,打上明矾,半天就可以饮用。吊在屋梁上的柴火虽然湿了点,用吹火筒一吹,照样烧得着。只是烟太大,呛得人喉咙痛。胜利喜欢这种烟笼水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日子,觉得好像爹在故事里说的神仙。

胜利的爹也喜欢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收获季节。

每次大水到来之前,胜利的爹早早地就把一排挂钩拉在他家门前的两棵柳树中间,等到大水一来,就会有许多随水飘来的物件挂在这些挂钩上。这些物件大到箱笼桌柜农具水车,小到衣裳被褥日用器皿,有死猪死牛死羊死免,也有死鸡死鸭死猫死狗,间或也会钩住一具浮尸。胜利的爹每天都要解下系在屋沿边的木船,去收捡这些被挂钩钩住的物件,用不着的就让它随水飘走,用得着的就放进船舱。遇上浮尸,胜利的爹总要在船头烧上钱纸点上香,不论男女老少,一律磕三个响头,然后轻轻摘下挂钩,在死者身上挂上一块条石,让他沉入水底,等大水过后,再就地掩埋。胜利的娘反对胜利的爹捡这些浮财,但对收葬这些浮尸,却赞赏有加,说是积德行善,日后必有好报。

胜利从不跟他爹去捡这些浮财,他怕看那些死物,尤其是浮尸,看了他晚上会睡不着觉。他喜欢和建国和平解放守在娘身边,带他们用一个草把子钓黄鳝。发大水的时候,秧田里的黄鳝在洞里憋不住,都跑出来到处游荡,遇到胜利抛在水里的草把子,就钻进去当了安乐窝。不到半天功夫,一个篮球大的草把子里就钻满了黄鳝。胜利和建国和平解放把钻满黄鳝的草把子扯上来,把钻到草把子里的水蛇择出去丢了,就把黄鳝倒进桶里养起来。胜利喜欢吃娘做的黄鳝炒韭菜,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下饭菜。建国和平解放也吵着要吃黄鳝炒韭菜。胜利的娘就对胜利的爹说,这会儿让我到哪里去找韭菜,自家园里的都淹了,你就到镇上去买一把吧。胜利的爹就撑起自家的小船去后山脚下的镇上买韭菜。

胜利的爹走后没多久,胜利的娘就挺着大肚子剖黄鳝。胜利帮着把黄鳝的肠子从剖开的黄鳝肚子里扯出来,再用砖头把黄鳝的身子砸扁,切成段就等着爹买韭菜回来。

做完了这些事,胜利的娘就坐到铺上做针线活,她拿起一件蒲扇大小的婴儿上衣,一针一针地缝着。胜利觉得好奇,就问他娘,我家小妹么时出世呢。胜利的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笑着回答胜利说,你么样晓得是个小妹呢。胜利说,我喜欢小妹。胜利的娘就问,为么事喜欢小妹呢。胜利说,不为么事,小妹漂亮。水生和树生家都有小妹。水生和树生是邻居家的孩子,常和胜利在一起玩,总带着他们的小妹。胜利有几次想去牵牵他们的小妹,水生和树生却拉起他们的小妹说,走,女伢儿,别跟男伢儿玩。胜利很扫兴,也很羡慕他们,就想他娘给他生个小妹。

看着娘手上缝的小衣服,胜利觉得他娘还是为小弟准备的。就说,娘,我要个小妹。胜利的娘就挺起肚子对胜利说,你自己看吧,是小弟还是小妹。胜利真的就把脸贴到他娘的肚皮上,睁大眼睛朝肚子里看,却隔着一层厚厚的肚皮,什么也看不见。正失望地抬起头,却发现他娘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在动,接着就听见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好像是从娘的肚子里传来的,又好像是在远处的水面上。胜利的娘也觉得奇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正自言自语地说着,却见胜利像弹簧一样从铺上蹦起来,口里喊了一声,小妹,就扑通一声跳进屋下浑黄的水流中,打着鼓球朝门前的两棵柳树游过去。等胜利的娘反应过来,胜利已游到了柳树旁的挂钩边。

胜利的爹不在,建国和平解放都小,邻居都在各家的屋顶上,隔得远,看不见也听不见,胜利的娘这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大声地朝胜利喊,快爬到树上去,别下来,你爹一会就回来。

建国和平解放也在一旁帮着喊。胜利家养了一条大黄狗,这时候也冲着胜利汪汪乱叫。胜利的娘和建国和平解放喊了半天,胜利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也没听见大黄狗的叫声。

隔着朦胧的水气,胜利的娘看见胜利好像在从挂钩上往下摘一个钩住的木盆。木盆被水流冲得摇摇晃晃,胜利用力摘了几次,都没摘下来。胜利的娘就着急地喊,别摘了,别摘了,快上树,等你爹回来接你。

胜利听不见他娘的叫喊,他在用力把挂住木盆的钩子摘下来。挂住木盆的钩子不只一个,他摘掉了这个,那个又被挂上了,水流推着木盆打转,胜利趴在木盆沿上,像趴在转动的磨盘上,停不住,又使不上劲。突然,一个浪头打来,把木盆的一边掀了起来,木盆就势脱去了所有的挂钩,顺水飘了出去。胜利的娘在远处的屋顶上大喊了一声,像响了一个炸雷。胜利什么也没听见,就趴着木盆沿子飘走了。

就在胜利趴着木盆沿子飘走的这一瞬间,胜利看见他家养的那只大黄狗,嗖的一声,像箭一样,从他娘身边冲出来,冲到屋沿下的水流里,露出半个脑袋,朝他游过来。胜利一边随水飘流,一边大声喊着,大黄,快点,快点,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可是,水流得太急,大黄游得太慢,一会儿功夫,胜利就连大黄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胜利趴住的木盆其实是一个装谷子的扁桶,胜利认得,他家里就有一个,椭圆的,像剖成两半的冬瓜,桶沿比洗澡的脚盆高,里面可以睡一个半大小孩。他跟弟弟们捉迷藏,有时候就往这桶里躲,盖上盖子,很难找得着。刚才只顾了摘钩,没仔细往桶里看,现在他看清楚了,原来里面睡着个小女孩,头上扎着两根小辫,穿着一身花衣服,黑黑的,瘦瘦的,模样儿很好看。胜利刚才在屋顶上听到的,就是她的哭声。许是刚才吓着了,这会儿她不哭了,只把一双大眼看着胜利,好像等着胜利跟她说话。胜利就趴在扁桶沿上,一边随水飘流,一边逗她说话。胜利啊啊啊啊地逗着,小女孩却没有回应,依旧睁着大眼望着他。胜利就想,她大概还不会说话,就想找个东西逗她玩。在桶里翻找了半天,除了一个小夹被和一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大大小小的尿片子,什么好玩的东西也没有。回头一看,满田畈的野花野草,这会儿也看不见了,全泡在黄汤汤的水底下。胜利就使出自己的绝活,像小时候逗解放那样,做出各种怪相来逗她。逗了半天,小女孩依旧没有反应。胜利正束手无策,突然一个浪头扑到桶沿上,水花溅了他一头一脸,也溅到了小女孩身上。胜利一边伸手抹脸,一边在小女孩身上拍打,小女孩突然咧开嘴笑了。透过眼前朦胧的水花,胜利觉得这小女孩的笑容,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他禁不住伸手在小女孩的鼻子上轻轻地括了一下,口里说,你坏,你真坏,小女孩又咯咯咯咯地笑了。

胜利觉得这笑声他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过一样。又盯着小女孩黑瘦的小脸看了半天,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我娘肚子里的小妹。

扁桶越飘越远,胜利已望不见自家的屋顶,也见不到屋顶上的娘和建国和平解放。再望望飘过的水面,大黄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胜利四五岁的时候他爹就带他下湖打鱼,水是他童年游戏的世界,趴在船沿边练习打鼓球,是他爹教他学游泳的绝活。他喜欢这样趴着扁桶沿顺水漂流,就像小时候娘让他趴着摇窝沿摇弟弟们睡觉一样。现在,弟弟们都长大了,不睡摇窝了,轮到他们的小妹睡了。他是大哥哥,又该摇他们的小妹睡觉了。

建国出生的时候胜利还小,胜利的娘就让胜利和建国睡一个摇窝,一头一个。后来和平出生了,和平就睡了胜利的位置,让胜利下来摇两个弟弟睡觉。再后来解放出生了,解放又睡了建国的位置。本来应该轮到建国摇摇窝,胜利的娘说建国比胜利小,还是让胜利摇和平和解放睡觉。家里的地凹凸不平,大大小小的泥巴坨硬梆梆的,像一个个鹅卵石,密密麻麻地缀满地面。摇窝在地面上摇得垮塌垮塌的响,就像推着鸡公车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有一次,摇窝被地上的泥巴坨子托住了,胜利一个人摇不动,建国就过来帮忙。兄弟俩一起使劲,结果把摇窝掀翻了,把和平和解放都从摇窝里掀出来了。和平和解放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胜利和建国怕娘骂,吓得在一旁不敢吱声。胜利的娘从地上抱起和平和解放,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把他们塞回被窝,一边塞一边对站在一旁的胜利和建国说,儿伢子,摔一下不怕,再摇,使劲摇。

水面比胜利家的地面平,不用胜利使劲,风吹浪打就让扁桶在水面上轻轻摇晃。遇到一个大点的浪头,扁桶就像跳过一道门槛,过去了又是和风细浪,又在轻轻摇晃。有时候,水面也会出现一个漩涡,像磨盘一样,推着胜利和扁桶团团乱转。转着转着,一会儿又把胜利和扁桶从漩涡边上送出来了。胜利趴在扁桶沿上,尽力避开随水飘来的杂物,遇到淹死的动物和浮尸,就推着扁桶远远地绕开。胜利怕这些死物和浮尸,他也不想让睡在扁桶里的小妹受到惊吓。

随水飘了半日,胜利觉得乏了,就趴在桶沿上睡着了,突然扑通一声,自己的双手从桶沿上掉了下来,整个身子也被水流从桶边冲开了。胜利赶紧划到桶边,紧紧抓住桶沿,趴着桶沿察看小妹的动静。他发现小妹也像他一样睡着了,在睡梦中还咂吧着小嘴,像吃着什么好吃的东西。

一想到吃,胜利好像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乱叫,就想着自己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本来想等爹从镇上买韭菜回来,让娘弄黄鳝炒韭菜吃,这下好了,连爹娘也见不着了。还有建国和平解放,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怎么样了。爹回家没见了我,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一定会骂我娘没看好我,还要骂建国和平解放没拉住我。可这都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跳下水的,小妹在哇哇地哭,我不能不去救她。

正这样想着,胜利突然发现,小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睁开双眼看着他,小嘴还在一吮一吮地咂吧着。胜利把自己的手指伸到小妹嘴边,小妹张开嘴就咬住了,像含着娘的乳头使劲地吸起来,胜利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指从小妹嘴里拔出来。胜利知道,小妹像他一样,也饿了。得给小妹找点吃的东西,要不,会把小妹饿坏的。

到处都是黄汤汤的水,到哪儿去找吃的东西呢,胜利趴着桶沿四处张望。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一条淡绿色的带子在随水摆动,就打着鼓球用力推着扁桶前进。到了绿带附近,胜利才看清,绿带是沿着水沟长的一排蒿芭叶,就想到爹摘给他吃过的野蒿芭。野蒿芭生吃很甜,想起那种甜丝丝的滋味,胜利的口水都出来了。他把扁桶推到蒿芭旁边,一手扒着扁桶沿子,一手去扯蒿芭叶,蒿芭已被大水冲得七歪八倒,用手轻轻一扯,就起来了。摘下上面的蒿芭,胜利情不自禁地对小妹说,好了,好了,有蒿芭吃了,饿不着了。说着,就把一个蒿芭放在口里嚼烂了,用嘴唇抿出汁来,口对口地喂到小妹嘴里。胜利见过娘用米汤这样喂三个弟弟,他也学着娘的样子,用蒿芭汁喂自己的小妹,自己就用嚼烂了的蒿芭渣充饥。

桶里的小妹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胜利喂的蒿芭汁,胜利趴在桶沿上嚼也嚼不赢,一连嚼了十几个野蒿芭,胜利的嘴都嚼麻了。看看桶里的小妹,还在张着嘴要喂。胜利就想,小妹肯定是没吃饱,又想,光靠这些蒿芭汁要让小妹吃饱,肯定不行,得找点顶饿的东西。胜利就想起过年吃的芝麻糖米泡糖,还有平时吃的花生米枯蚕豆,夜饭吃的糍粑豆丝,可眼下到哪儿去找呢,再说,小妹还没长牙,找到了也不能吃呀。

正在犯难,胜利的后背突然被撞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棵柳树。胜利正想用双脚蹬开树干,自己却被水流冲开了。这棵柳树旁边还有一棵柳树,两棵树挨得很近,正好把胜利和扁桶卡在里面。胜利拽了几次拽不出来,只好趴在桶沿上喘气。桶里的小妹却在望着他笑,好像笑他没本事。胜利就冲小妹做了一个鬼脸,说,笑么事笑,你来试试,小妹咯咯咯咯地笑得更欢了。

小妹的笑声惊动了树上的鸟儿,胜利听见头顶上有扑楞楞楞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他撞上的那棵柳树上,有一个喜鹊窝,刚才是一只大喜鹊从窝里飞走了。胜利就想起爹常常带自己到门前的柳树上掏喜鹊窝,捡喜鹊蛋。捡回的喜鹊蛋娘用猪油蒸了,吃起来跟蒸鸡蛋一个样。有时候,爹从树上送下来的喜鹊蛋自己没接住,掉在地上摔破了,爹怕浪费了,就叫他生的吃下去。胜利生吃过好几个喜鹊蛋,觉得吞下去就像娘在热天用蛤蟆叶做的凉糕一样。想到这里,胜利就想爬上树去捡几个喜鹊蛋给小妹当饭吃。

胜利在家里爬过树,都是背着娘偷偷爬的。有一次被娘发现了,还挨过一顿打。打完了以后,胜利的爹说,爬墙上树,是男伢儿的本事,你打他搞么事,胜利以后就跟着爹学爬树。胜利爬到喜鹊窝边上的时候,发现窝里没有鸟,就从碗口大的门洞伸手进去找喜鹊蛋。爹说喜鹊是最喜欢做窝的鸟,窝也做得讲究,外面看上去像一堆乱柴,里面却有顶有墙,有门有梁,有泥抹的地面,有茅草铺的地铺。地铺摸上去很软和,像过年时来拜年的表哥们在堂屋里睡的地铺一样。喜鹊蛋就搁在这茅草铺成的地铺上。

胜利伸手进去,一下子就摸到了五个喜鹊蛋,再伸手进去,蛋没有了,却摸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喜鹊。胜利想把它放回窝里,又怕一些坏鸟伤了它。胜利的爹说,小喜鹊的爹娘经常不住在窝里,一些坏鸟像草斑鸠野八哥,趁小喜鹊的爹娘不在,就到窝里去偷喜鹊蛋吃,有时还会伤了小喜鹊。胜利把喜鹊蛋放进裤兜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小喜鹊揣进怀里,就踩着树枝下去。还没下到一半,突然,脚下的一根树枝折断了,胜利手上没抓住,就扑通一声掉到水里了。胜利蹩足了气往下沉,一只手护着裤兜里的鸟蛋,一只手捂住胸前的小鸟,直到这口气蹩不住了,才蓬的一声冲出水面,游回扁桶旁边。

回到扁桶边,胜利从怀里取出小喜鹊,轻轻地放到小妹身旁。又在小妹睡的小棉絮旁边,为小喜鹊造了一个碗大的窝。等小喜鹊睡舒服了,胜利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喜鹊蛋,用牙轻轻地咬开一个小口子,又在另一头咬开一个小洞,就一点一点地喂给小妹吃。胜利见过娘做空蛋挂,娘说,要把蛋里头的蛋黄蛋白倒出来,要在蛋壳上打上两个孔,打一个孔倒不出来。小妹吧嗒着嘴,吃着胜利喂的喜鹊蛋,两只小腿不停地上下乱蹬,很开心的样子。一会儿功夫,小妹就吸进去了胜利喂的两个喜鹊蛋,正等着吃第三个,胜利却哄着小妹说,再不吃了,再吃下去,你肚子里就会长出三只小喜鹊,你肚子小,住不下的。有一次,家里炖脚鱼吃,胜利一口气吃了一个脚鱼头加三个脚鱼腿,正要吃最后一个脚鱼腿,胜利的娘说,快别吃了,再吃,你肚子里就会长出一只整脚鱼,到时候会疼死你的。胜利打算把那三个喜鹊蛋留给小妹明天吃,小妹明天还没东西吃呢。听了胜利的话,小妹果然不再吧嗒嘴,翕上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胜利在喂小妹的时候,小喜鹊在一旁一直叽叽叽叽地叫,好像在说,我也饿了,我也要吃东西。胜利就把两个空蛋壳放在手心揉碎了,把碎末子一点一点地喂到小喜鹊口里,又把剩下的蒿芭渣子喂了一点给小喜鹊,小喜鹊张开嫩红的小嘴,津津有味地吃着蛋壳末和蒿芭渣,一会儿也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到水面上了,黄汤汤的水面顿时铺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就像胜利的娘做的豆花上洒上了一层辣椒粉。看着熟睡中的小妹和小喜鹊,胜利想,今晚就要在这里过夜了。一想到过夜,胜利就想,像这样敞开扁桶,小妹和小喜鹊都要着凉,要是下雨,小妹的衣服和被子都会打湿的。得想法子给他们搭一个凉棚,就像小喜鹊的爹娘给他搭的窝一样。想到喜鹊窝,胜利就跟熟睡中的小喜鹊商量说,小喜鹊,我想把你的家借用一下,给你和小妹睡的扁桶搭个凉棚好吗。没等小喜鹊答应,胜利就转身抱住树干,嗖嗖嗖地又爬到喜鹊窝旁。喜鹊窝看上去不大,但要想搬下去,可不那么简单。有时候,家里冬天缺柴,胜利的爹上树去搬一个废弃的喜鹊窝,要费大半天的功夫,拆下来的树枝在灶门口堆得像山一样。爹用砍刀砍断喜鹊窝下的树杈子,喜鹊窝就哗啦一下掉下去了。胜利也想像爹那样,可是手里却没有砍刀。胜利就抓住树枝使劲地摇,摇了半天,却摇不下来。胜利急了,就爬到喜鹊窝上,抱住喜鹊窝往下跳。放在平时,胜利绝对不敢,眼下,水已经把树淹了半截,喜鹊窝离水面不高,胜利才敢大着胆子往下跳。村里人都叫胜利小胖墩,浑身都是肉疙瘩,喜鹊窝下的树杈承不住胜利的体重,咔嚓一声折断了,胜利就趴在喜鹊窝上掉到水里了。这回有喜鹊窝托着,胜利虽然没有扎进水里,却被喜鹊窝上的树枝戳破了衣服,划破了皮肉,流出血来了。胜利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就像在菜园里摘菜被刺棵子拉开了一样。

有了喜鹊窝的树枝,胜利就开始在小妹和小喜鹊睡的扁桶上搭盖凉棚。喜鹊是鸟类的能工巧匠,比鲁班的手还巧,它建造的房子可不是那么好拆卸的。幸好这个喜鹊窝是带着胜利从树上掉下来的,虽然是掉在水面上,但也摔散了架。胜利就把这个散了架的喜鹊窝上的树枝,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又在柳树上折了几根大点的树枝做支架,把喜鹊窝上的树枝一根一根搭在小妹和小喜鹊睡的扁桶上。

天渐渐黑了下来,借着天上的星光和月光,胜利一边搭着凉棚,一边看着水面上的动静。扁桶卡在两棵柳树中间,是不会随水飘走的,他今晚只能在树杈子上过夜了。胜利夏天乘凉在树杈子上睡过,树高风大,蚊子少,常常睡到天亮才回家。夜半时分,胜利的凉棚搭好了,用去了喜鹊窝的所有树枝,乍看上去,也像一个喜鹊窝,只不过别的喜鹊窝是搭在树上,胜利搭的喜鹊窝却飘在水面上。搭完了凉棚,胜利伸头进去看了看小妹和小喜鹊,发现他们睡得正香,小喜鹊把自己的小脑袋紧贴着小妹的身体,小妹的一只手也搁在小喜鹊身上,就像手里抓着一个毛绒绒的玩具。胜利把小妹身边的一个薄薄的小夹被轻轻盖在小妹和小喜鹊身上,又用脚顶着树干用力推了推扁桶,确信扁桶不会随水飘走,才爬上树去,找了一个大点的枝杈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胜利喜欢躺在树上看星星,风吹树叶,发出嘁嘁嗦嗦的响声,从树叶的空隙望上去,天上的星星像铃铛一样,好像也在随风摆动,发出好听的声音。胜利就伴着这好听的声音沉沉地进入梦乡。在梦中,他看见水生和树生带着他们的小妹过来了,他们看见胜利,拉起自己的小妹,转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走,女伢儿,别跟男伢儿玩。胜利说,不跟我玩就不跟我玩,我也有小妹。水生和树生又转过头来说,吹牛,你有小妹,你的小妹在哪里。胜利就指着树下的扁桶说,我的小妹正在睡觉。水生和树生就说,睡觉,在哪里睡觉,怕是你自己睡觉,在说梦话吧。胜利就想让他们看自己的小妹,低头一看,却发现树下的扁桶已经随水飘走了。胜利大叫一声,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了。再往下一看,扁桶还牢牢地卡在两棵柳树中间,这才放心大胆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胜利就被鸟叫声吵醒了。抬头望天,高处的树枝上一只鸟儿都没看见,仔细一听,原来叫声是从下面传来的。等他低头一看,下面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他昨晚搭的凉棚上,歇满了各色小鸟。这些鸟儿像蜂巢上的马蜂,密密麻麻地挤在半圆的凉棚上,把凉棚挤成了一顶绒线帽。胜利知道,发大水了,平畈的树林子被冲得七零八落,这些鸟儿像人一样,都从家里被赶出来了。胜利不忍心惊动这些无家可归的鸟儿,就轻轻地从树上溜到水里,又悄悄地游到扁桶旁边,探头朝里边望了望。小妹醒来了,小喜鹊也醒来了,小妹瞪大眼睛看着凉棚顶上的树枝,好像在听着凉棚上的动静。小喜鹊张大嘴巴,发出叽叽叽叽的叫声,好像在回应棚顶上的鸟叫。只是这声音太小,棚顶上的鸟儿听不见,小喜鹊只好闭上嘴把头低下了。

胜利把昨天留下的三个喜鹊蛋喂给小妹吃了,又给小妹换了尿湿的片子。给细伢换片子,胜利会做。解放出生后,他在家帮娘做过。小妹好像有点拉稀,片子上有一些黄巴巴,发出一阵难闻的臭气。胜利把这些沾着屎尿的片子从小妹身上扯下来,丢到水里,又从小妹脚头拿起一块干净片子给小妹换上了。胜利给小妹换片子的时候,小妹伸出手来,不停地抓他的头发,又把手指头伸进他一边的耳朵孔,不停地挖着,胜利知道,这是小妹不好意思了。娘说,细伢儿不懂人事,不好意思的时候,就爱抓人推人。解放在细伢的时候,也不愿意人家动他的小鸡鸡,娘给他换片子的时候,解放就不停地在娘脸上抓,有一次还把娘的脸抓破了。胜利就对小妹说,我是你哥,哥给你换片子,有么事不好意思的。你看看这片子上又是屎又是尿的,再不换,就要长蛆了。换上了干净片子的小妹一定是舒服了,果然不再乱抓,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给小妹换完了片子,胜利又给小喜鹊喂了一点剩下的蒿芭渣,就蹩足气钻到扁桶底下去,用肩膀拱着扁桶底,想让扁桶从卡着的两棵柳树中间脱离出来。拱了几次,没有拱动,胜利就想起小时候爹逗他玩儿,常常仰躺在床上,用双脚顶着他的肚皮,让他在空中打转转,像把戏班子玩把戏一样。就再次蹩足一口气,潜到水下,倒转身来,用双脚去蹬,蹬了几次,扁桶果然松动了一点,再一用力,扁桶就悄没声儿地从两棵柳树间飘了出来。胜利从水里冒出头来,长出了一口气,就又跟着扁桶随水飘流。

从胜利的家往东,是一条狭长的平畈,平畈被水淹了,就成了一条宽宽的河流。胜利昨天从自己的家门口飘流出来,就顺着这条大河往东,一路上,除了像昨天那样,偶尔遇到被水淹了半截的大树,就见不到别的露出水面的东西。胜利以前跟爹办年货时走过这片平畈,平畈尽头,翻过一个名叫卧牛岗的山坡,就是爹去买韭菜的后山脚下的小镇。小镇上有百货公司,供销社,铁匠铺剃头铺,饭铺肉铺豆腐铺,还有小学中学卫生所,区政府也在镇上。胜利最喜欢吃镇上的臭豆腐,每次跟爹到镇上,爹都要给他买几块。从胜利的家到镇上,有几十里路,曲里拐弯,走起来要花大半天时间。现在好了,成了一条直不笼统的大路,好走多了。好走是好走了,可是,扁桶在水上飘流,走不了直线,一直都是绕着弯弯走,有时候绕到这边,有时候绕到那边,比走旱路拐的弯还要多。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了,临近中午,水面上冒起了热气,凉棚上的鸟儿也不叫了,小妹和小喜鹊都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胜利的身子在水里一浪一浪的,发出扑扑扑扑的响声,这响声一会儿就传到胜利的肚子里,胜利的肚子里又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叫声,就想到该吃中饭了。自从昨天下午吃下那些野蒿芭,胜利就一直没有吃别的东西。早晨起来忙着给小妹换片子,喂小妹和小喜鹊吃东西,自己却什么也没吃。一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叫,胜利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来。这香气混杂在蒸腾的水气中,像煮熟了的猪食,又像豆腐铺的黄浆,馋得胜利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人饿了容易犯困,闻着这股香气,胜利趴在桶沿上,也像小妹和小喜鹊一样睡着了。睡梦中,胜利远远地看见爹摇着小船回来了,一手扶桨,一手举着一把绿油油的韭菜。建国和平解放高兴得在屋顶上跳起来,娘把切好的鳝鱼放进油锅里,就要爹赶快洗韭菜。爹把韭菜洗好了,切好了,倒进锅里,嗤的一声响过,胜利就闻到了一股他和建国和平解放都熟悉的奇香,都围到娘身边吵着要吃娘做的黄鳝炒韭菜。娘把炒好的黄鳝炒韭菜添到碗里,还没等爹接过去,建国和平解放就伸手去抓,爹躲着建国和平解放,把碗举到头上,跟建国和平解放兜圈子。突然,爹脚下一滑,那碗黄鳝炒韭菜就从爹手里飞出去了,像撒种子一样,都散落到水面上,水面上顿时飘起一股黄鳝炒韭菜的异香。

受了这股异香的刺激,胜利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就吸着鼻子四处寻找。突然,在他的背后,他看见一个倒扣着的饭桌,上面插着一面小旗,四脚朝天,正跟着扁桶一起朝前飘流,再仔细闻闻,觉得香气好像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这样想着,就拽着扁桶朝倒扣着的饭桌游去。等到胜利靠近了饭桌,才看清原来饭桌的背面,确实摆了一些吃食,有糍粑有豆丝,还有米泡。这些吃食分装在三个大盘子里,堆成三堆,排成了个一字。在这一字排开的三个食盘前面,有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三根线香,正冒着袅袅的轻烟。香炉旁边还有一个泥壶,好像装了茶水。

饿急了的胜利也来不及细想,就拖着扁桶游过去扒住倒扣着的饭桌的边沿,把三盘吃食都拖到自己手边。糍粑是熟的,切成一条一条,摆成一个豆腐块。豆丝也是熟的,却没有切开,整张整张的卷成筒,堆成了一个宝塔尖。米泡虽然也炒熟了,却在上面蒙了一层白菜叶,炒熟的米泡轻,大概是怕风吹跑了。胜利就想起,有一次,爹在门前下的挂钩上,也钩住了一个倒扣的饭桌,饭桌上除了这三样东西和茶水,还有些别的吃食。爹说那是有钱的人家做善事,给那些随水飘流的灾民送的吃喝。爹把钩住的饭桌又放走了,害得胜利建国和平解放馋了半天。此刻,胜利庆幸自己碰上了这样的好事,心想,要是爹当时扣下了那张饭桌,就有灾民要像自己和小妹小喜鹊这样,一直挨饿。

看到这些吃食,胜利已不觉得饿了。他先小心翼翼地把米泡上的菜叶子掀开,又一把一把把米泡抓到口里,轻轻地嚼成一个小团,然后一点一点喂到小妹嘴里。小妹很喜欢吃这样的米泡,一边吃一边又像昨天那样,用力蹬着两条小腿,好像也在帮着嘴上用力。喂完了小妹,胜利又嚼几口米泡去喂小喜鹊。喂完了小喜鹊,自己才抓了一块糍粑,一张豆丝,胡乱往口里塞着,又拉过泥壶,灌了一通茶水,才用双手倒钩着桶沿,把自己放平了躺在水面上。胜利平时吃完了饭,也喜欢这样躺在自家床上,他觉得这水面和他家的床一样舒服。

胜利在喂小妹和小喜鹊的时候,凉棚上的鸟儿闻到了米泡的香味,都跳到倒扣的桌面上,在啄上面的米泡。胜利见它们翘着尾巴,收紧翅膀,脑袋一点一点的,就想起娘每天清早给鸡喂食,家里养的那群鸡吃食,也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米泡吃完了,糍粑和豆丝也被这些鸟儿撕成了碎片,啄成了马蜂窝,只剩下一些残渣。有些鸟儿还在恋恋不舍地吃这些食物的残渣,胜利就翻过身来,用双手的手掌推出一片水帘,想赶开它们,让它们回到凉棚上去歇着。夏天在河里洗澡,胜利就像这样用手掌推水跟弟弟们打水仗。一些鸟儿飞走了,有几只小鸟却纹丝不动地站着,对着迎面扑来的水帘,睁大眼睛,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好像在接受劈头盖脑的冷水浴。

胜利正无可奈何,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一阵凉风掠过,接着就是一个黑影从头顶俯冲下来,叼起一只小鸟就走。胜利知道这是一只鹞鹰,他家的小鸡在稻场上找食的时候,经常被这些鹞鹰叼走。这些鹞鹰不朝鸡群下手,专叼那些离群的小鸡,这几只离群的小鸟就成了攻击的对象。就在这只鹞鹰俯冲下来的那一瞬间,胜利顺手折断绑在桌腿上的旗杆,嗖的一声,朝鹞鹰砸去。那只鹞鹰受了惊吓,爪子一松,小鸟就从空中掉下来了。

胜利从水里捞起小鸟,正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凉棚,突然又有一只鹞鹰从半空俯冲下来,去叼饭桌上别的小鸟。胜利只好回过身来,一边踩水,一边挥动双手,去赶这只鹞鹰。那知这只鹞鹰还未赶走,又飞来了一只鹞鹰。先前被赶走的那只鹞鹰好像也飞回来了,三只鹞鹰围着饭桌打转,不停地在胜利的头顶上盘旋。胜利只好一耸身冲出水面,爬到倒扣的饭桌上,与这些鹞鹰周旋。

胜利在家里也赶过叼鸡的鹞鹰,有时候砸土,有时候敲锣,有时候是让大黄追着这些鹞鹰吼叫。要是大黄在就好了,它冲着这些鹞鹰一叫,准把它们吓得飞跑。正这样想着,胜利突然发现,远处又有几只鹞鹰在朝这儿飞来。这些鹞鹰大概是饿急了,发现了一个猎食对象,闻到了一点腥味儿,都朝这儿集中。

看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鹰群,胜利就想起在电影里看到的敌机轰炸,心里感到格外紧张。他脱下身上的汗衫,在空中抡成一个圆圈,想抵御这些鹞鹰的攻击,谁知这些饿急了的鹞鹰根本不把胜利的反击放在眼里,照样一轮一轮地朝下俯冲,有几次竟撞到胜利身上,在胜利的前胸后背,抓开了几道血痕。

见胜利这儿不能得手,有几只鹞鹰就去攻击凉棚上的鸟儿,凉棚上顿时一片混乱。小一点的鸟儿吓得扑扑乱飞,大一点的鸟儿,就与鹞鹰展开搏斗。看着凉棚顶上纷飞的羽毛,听着凉棚顶上传来的嘶叫,胜利禁不住血往上涌,手中的汗衫也抡得呼呼生风,像哪吒三太子手上的乾坤圈一样。

就在这时候,胜利好像听到了大黄的叫声,正要回头去看,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果然是大黄,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带着一身晶亮的水珠,呼的一下,突然冲上倒扣的饭桌,站在胜利身边,对着天上的那些鹞鹰狂叫。鹞鹰见大黄越叫越凶,有时还要跳起来扑咬,就纷纷散去。

等到鹞鹰飞远了,胜利才蹲下身子抱住大黄的脖子,用脸贴着大黄的脑袋,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大黄也用脑袋蹭着胜利的肚皮,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像对胜利诉说,又像在嘤嘤哭泣。自从昨天上午大黄从屋顶上冲下来以后,胜利就没有见到大黄。他知道大黄的水性好,爹有时候撑着溜子出去打铳,大黄跟在后面,一游就是半天,连口气都不歇。可是,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呀,大黄一直都泡在水里,这黄水汤汤的,大黄是在哪里过夜的,吃过东西没有,碰到水蛇了吗。胜利知道大黄怕水蛇,有一次,一条拇指粗的水蛇缠住了大黄的腿,把大黄吓得团团打转,满地乱跳。胜利越想越心疼大黄,禁不住抱住大黄的脑袋亲了一口。

大黄没有回应胜利的亲热,却冲着远处的水面汪汪乱叫,接着嗖的一下从胜利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朝远处游去。远处是小妹和小喜鹊睡的扁桶,正随着浪头在一颠一簸地飘流,看上去像一顶黑色的帐篷。那些受惊的鸟儿又飞回到了凉棚顶上,有的在蹦蹦跳跳地选择落脚的地方,有的张开翅膀在凉棚上盘旋,好像电影里的侦察机在巡逻放哨。胜利刚才只顾了与鹞鹰大战,扁桶却不知什么时候已随水飘走了。他顾不得多想,朝着大黄游去的方向喊了一声,大黄,等等我,也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打着鼓球朝远处游去。

有大黄作伴,胜利胆壮多了,也不觉得冷清。大黄虽然不会说话,却听得懂胜利的话,胜利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他听,他都要呜呜呜呜地发出回应。胜利说,我现在有小妹了,她也是你的小妹,我俩都可以带小妹出去玩了。水生树生不让他们家的小妹跟我们玩,我们就跟自家的小妹玩,他们要牵我们的小妹,我们就拉上小妹回家,气死他们。大黄呜呜呜呜地叫着,好像同意胜利的话。胜利又说,往后小妹长大了,你要天天送小妹上学,不准那些男伢儿欺负小妹,小妹走累了,你就帮小妹背书包,你不会背,就用嘴叼。大黄还是呜呜呜呜地叫着,好像在说,这些我都能做得到。胜利就把大黄拉到自己身边,让它的两条前腿也趴到桶沿上,胜利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小妹,你以后就天天跟她一起玩。又对睁着大眼的小妹说,这是我们家的大黄,它比你大,不用叫哥,就叫它大黄,叫名字亲热。小妹依旧睁着大眼看着大黄。大黄突然摆摆头汪汪地叫了几声,好像对胜利不让小妹叫它叫哥有意见。大黄头上甩出的水珠像雨点一样溅到小妹脸上,小妹张开嘴咯咯咯咯地笑开了,胜利摸摸大黄的脑袋,也嘻嘻嘻嘻地笑了。大黄在桶沿上趴了一会,趴不住了,就放下前腿,回到水里,跟着胜利朝前游去。

天色渐渐晚了,灰色的云层像一床破旧的棉絮,覆盖在头顶。黄汤汤的水面变成了一缸浑浊的酱汤,远处的景物也渐渐模糊起来,看不清轮廓,也分不出颜色,像包裹在一个麻袋之中。胜利刚刚看到远处有一个山包,好像就是他跟爹去后山小镇经过的卧牛岗,翻过卧牛岗,就是爹去买韭菜的小镇。卧牛岗不大,横躺在这片平畈的尽头,像通天大道上躺着的一头老牛,绕不开,也赶不走。胜利就想,这会儿要是飘到卧牛岗上岸就好了,我就可以带上小妹回家了。胜利有个堂姐嫁在卧牛岗的岳家湾,只要找到了堂姐,姐夫一定会用船送我们回家。

正这么想着,胜利发现,刚刚还看得清的卧牛岗,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就睁大眼睛四处寻找。天已经断黑了,四周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在灰蒙蒙的前方水面上,胜利发现了一线光亮。这光亮像元宵节的灯笼,又像清明祭祖的野火,在水面上一闪一闪地飘动。再回头一看,在他身后,也有一片光亮,忽闪忽闪的,从远处向他包抄过来。看到这些光亮,胜利就像走了很长的夜路,突然看到自家的灯光一样。有一次,他跟爹下湖打鱼,回来晚了,到处黑古隆冬的,爹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点灯光,就说,好了,到家了,你娘一定急坏了。

前面的光亮越来越近,已经听得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大黄听到人声,就冲着水面汪汪乱叫,胜利也用双脚不停地拍打水面,用力推着扁桶前进。前面越来越亮,胜利已经看清了那是一排渔船,船上的人举着火把,正缓缓地向他靠拢。就在胜利快要接近那排渔船的时候,尾随胜利的那片光亮,好像也在向他逼近,不用回头,胜利也听得见喧闹的人声和火把燃烧的声音。身前身后的火光把胜利周围的水面照得通红,胜利感到自己像小人书上写的火烧赤壁一样,一下子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胜利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在水中团团乱转。大黄也转着圈儿朝火光汪汪乱叫,凉棚上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扑扑扑地四处乱飞,只有小妹和小喜鹊像没事人儿一样,依旧在扁桶里睡得香甜。

前面船上的人后面船上的人会到一起了,他们把胜利和小妹小喜鹊睡的扁桶,都抬上了一个高高的木架,连大黄也被他们抱上了木架,让它趴在胜利脚下。胜利坐在高高的木架上,像戏台上得胜回朝的将军。这种木架胜利坐过,就是闹元宵时扎的抬子,抬子上抬着庙里的菩萨,戏台上的关公,抬着面做的猪马牛羊,大箩小筐的五谷六米和活鸡活鸭,还有穿得红红绿绿,擦了胭脂水粉的男伢女伢。各村都有这样的抬子队,后面跟着舞龙的,耍狮的,划旱船的,打连响的,举花灯的,连起来总有里把两里路。胜利有一年也被选去坐抬子,娘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后来嫁到卧牛岗的堂姐在他脸上擦了粉,还抹了好多胭脂,打扮得像女伢儿一样。胜利坐在抬子上,让村里的大人们抬着他,听着喧天的锣鼓,看着满眼的灯火,还有烟花爆竹,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

这会儿,胜利坐到抬子上,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抬到哪里去。他怕他们吓着了小妹和小喜鹊,又怕他们把小妹和小喜鹊就这样带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他想跟大黄商量商量怎么办,大黄趴在他脚边呼哧呼哧的,好像睡着了。

走了好长一段路,快进村了,胜利看见村口的水塘边摆着一个香案。这香案胜利见过,就是大年初一出天方用的。爹把香案摆在大门口,在香案前烧了黄裱纸,插上香,就开始拜四方。胜利看见香案前站着一个白胡子的老人,这人总怕有上百岁的年纪。老人手里也像爹出天方时一样拿着几根香,香头上冒着红火青烟。看见抬子走近,老人就朝抬子拱手叩拜,口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胜利听不清他说的活,只觉得脑袋里像进了一只瞌睡虫,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就想眯上眼睛睡一会儿。正在这时,胜利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胜利,胜利,胜利想站起来看看,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朦胧中,胜利看见抬子前面有一群人在拉拉扯扯,中间有一个人,高高大大的,好像是他爹。胜利正要张口喊爹,抬子却进了一个高大的门楼,胜利和小妹小喜鹊睡的扁桶又被人架到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台下站了很多人,都在踮起脚尖往台上看。刚才在村口拱手叩拜的那个白胡子老人,又站到台前说话。胜利听不懂他说的话,只听见台下的人口里喊着恩公,恩公,呼呼拉拉的跪成一大片。胜利正月十五跟娘到和尚庙里进过香,大殿前面也像这样跪满了人。胜利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向他下跪,也听不懂恩公是什么意思,就用手拍拍趴在脚下的大黄,大黄却冲着台下汪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就听见台下哄地发出一阵笑声。胜利也想笑,眼睛却被浆糊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干脆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胜利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堂姐家正在吃中饭,堂姐的一家人都在,爹也在。堂姐夫也从学校回来了。堂姐夫在县城中学教书,跟村里私塾先生的表弟在一个学校。堂姐见胜利起来了,就招呼胜利吃饭。胜利问,小妹和小喜鹊呢,堂姐就把他带到自己房里,指着床上的花被窝说,你自己看吧。胜利看见小妹和小喜鹊头挨头地睡得正香,就放心了。出门的时候,又看见小妹和小喜鹊睡的扁桶也放在房门后边,连他搭的凉棚也没动。大黄像卫兵一样守在桶边,见胜利走过来,就扑到胜利身上。胜利拍了拍大黄的脑袋说,不错,不错,像个做哥哥的样子。

堂姐说,他们都吃过了,就你没吃,饿坏了吧,快上桌吃饭。胜利坐下来拉过饭碗就吃,吃了几口,这才想起,爹怎么也在这里呢。爹说,我就知道你会飘到卧牛岗上岸,一发大水,这里就成了个回水湾,要找飘失的家人,飘散的财物,就得到卧牛岗岳家湾来。堂姐说,村里有个每天驾船在水上捞浮财的,昨天一大早就跑回村里对太爷爷说,他看见水上飘着一个扁桶,扁桶上还搭着凉棚,凉棚顶上有很多鸟儿护着,正向村里飘来。他怕是神物,不敢靠近,也不敢乱动,特来向太爷爷禀报。岳家是个大姓,传说是岳飞的后人,什么事都是太爷爷说了算。太爷爷说,有神鸟护着在水上飘流,那必定是岳王爷转世,岳王爷当初就是坐在一口花缸里,从河南省汤阴县飘到河北省大名府的,花缸上就有许多鸟儿搭着翅膀,像凉棚一样护着岳王爷。太爷爷对那人说,这是他老人家投胎转世,来看我们来啦,你这是遇到贵人了。贵人哪,千载难逢的贵人哪。太爷爷就要村里人准备船只吃食,备好香案抬子迎接。太爷爷说,护着帐篷的鸟儿都是神鸟,不把岳王爷送到地头,它们是不会飞走的,不要随便惊动它们。所有迎接护送的船只都不准靠近,只能远远尾随在后,还要顺水放些吃食下去,不要饿了贵人和那些神鸟。堂姐指着刚从灶屋里出来的老人说,我公公一早就跟村里人驾船到上游去放吃食。胜利他们吃的那些东西,就是村里人用倒扣的饭桌从上游放下去的。堂姐的公公也说,他们放下去好几桌吃食,胜利只吃到一桌,其他的都顺水飘走了,正好也救了别的灾民。

胜利听大人们说了半天,有些听明白了,有些听不明白。堂姐夫就说,这都是说岳全传闹的,听多了打鼓说书,把书上的事都当成真的了。胜利就要听说岳全传的故事,堂姐夫说,吃完饭再讲,现在好好吃饭。

吃饱了喝足了,又听了堂姐夫讲的岳飞出世的故事,胜利心满意足地跟着爹坐船回家。回到家里,建国和平解放围着小妹看个没完,娘说,我肚子里的小妹还没生呢,你就给我带个小妹回来了。爹说,你肚子里的小妹没有这个小妹金贵,人家是岳王爷转世。胜利就说,小妹又不是男伢儿,我不要小妹当岳王爷,我要小妹当我的小妹。胜利的娘就说,好好好,当你的小妹,当你的小妹。到了晚上,娘让胜利建国和平解放都挨着小妹睡,小喜鹊和大黄也睡在胜利旁边,娘还是睡在铺的那一边,爹说要下暴雨了,他要加固一下屋顶上的草棚,搞完了再睡。胜利就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胜利突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从天上泄下来。一会儿功夫,洪水就漫上了屋顶,把胜利一家都卷到水里。胜利看见爹娘和建国和平解放都在水中挣扎,小妹和小喜鹊都不见了,大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胜利正大声呼救,却见养在桶里的黄鳝都跑出来了,眨眼间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巨龙。这些巨龙在水面兴风作浪,把天地间搅得一团漆黑。就在这一团漆黑之中,胜利突然看见远方有一道金光,接着就是一只长着金色翅膀的大鸟从天边飞了过来。胜利知道,那就是堂姐夫的故事里讲的大鹏金翅鸟,岳王爷就是它变的,它准是搭救我们来了。大鸟越飞越近,胜利又看见在它的翅膀下,护着一个圆形的花缸,胜利心想,岳王爷就该坐在这花缸里面。胜利正奋力向花缸游去,突然听见花缸里传来小妹的哭声。原来花缸里坐的不是岳王爷,而是他的小妹。胜利就喊,小妹,别怕,别怕,哥救你来了。大鹏鸟听到胜利的叫声,把一只翅膀伸了过来,说,快点上来,我救你和小妹出去,胜利就说,我爹我娘,还有建国和平解放大黄小喜鹊呢,大鹏鸟说,都在我身上。胜利抬头一看,果然他们都在。胜利的娘朝着胜利大声说,多亏了大鹏鸟,救了小妹,也救了我们一家。胜利的爹扯着喉咙埋怨胜利的娘说,早就叫你把这些黄鳝都炒了韭菜吃了,你偏要留给胜利回来吃,现在好了,都变成黑龙了,要吃我们了。胜利游到大鹏鸟的翅膀底下,攀住大鹏鸟的翅膀尖就往上爬。还没爬到一半,大鹏鸟的翅膀突然忽闪了一下,又把胜利甩落到水里。水面是一条黑色巨龙,正张开利爪在等着胜利。胜利大叫一声,顿时惊醒过来。

醒来一摸,胜利就知道有人尿床。不知是谁在床上拉了一泡热尿,把身子底下垫的棉絮全都打湿了。建国的一只胳膊也不知什么时候甩到了胜利的脸上,把胜利的半边脸打得生疼。胜利再欠身一看,自己的下半身还压着建国的两条腿。建国的另一只胳膊甩在和平脸上,和平的一条腿横在建国的肚子上,另一条腿却顶着解放的屁股,解放的头歪在小妹胸前,小妹的手抓着解放的头发,像横七竖八的树枝交叉在一起。胜利想抽身起来,却被这些树枝卡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娘还在铺那边四脚八叉地睡着打呼噜,爹加固了草棚还没睡,正对着水面坐在铺沿上抽烟。烟头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缕缕轻烟一阵一阵地从爹的肩头冒出来,像庙里坐着的土地菩萨。

这年大水过后,胜利的妈又给胜利生了一个小弟。村里的私塾先生又来家了,还带来了一张报纸,胜利救小妹的事上了报纸。文章是岳家湾的堂姐

夫写的,上面的事都是胜利那天说给堂姐夫听的。胜利的娘又要私塾先生给胜利的小弟起名字,私塾先生想都没想就说,今年的国家大事就是抗洪,什么事也没有抗洪的事大。

胜利的小弟就叫了抗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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