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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云散

2018-11-14王志宏

辽河 2018年8期
关键词:校刊好友毕业

王志宏

1

几年前的某个冬日,受单位指派,到市里某部门参加会议,会议地点与静的单位相距不远,我计算好时间提前出发去看她。我婉拒了值班员的热情邀请,执意站在初冬的风里等候,一直望着静来的方向,看她远远地向我招手,一点点走近……

当年,我们在大学校园,静是化学系的才女,高我一届,我们因在学校的校刊共事而相识。那时,崔把全校各系的才子、才女齐聚麾下,聘为通讯员,我和中文系的彬因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被聘为特邀通讯员。崔是学生处副处长,中等身材,斯文和蔼。

2

校刊通讯员中,印象深刻的,有物理系的稷,中文系的彬,地理系的波,化学系的静,以及外语系的玲。稷与我同届,彬小我一届,波与静高我一届。

很多周末,我们一起开策划会,选题,撰写稿件,崔偶尔犒劳我们一下,请我们外出吃顿好的。崔还请数学系的摄影王子给我们拍校刊工作人员“全家福”,绿意葱茏的草坪,神采飞扬的校友们,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批大学生中的佼佼者!直到今天,我的那组照片仍然珍藏在影集里,然而,当年拍下那组照片的摄影王子勇已经不在,他因一场意外事故还不曾来得及慢慢变老,生命之花便骤然凋落。

勇虽然不是样刊的通讯员,但因拍照,跟我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勇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摄影人,他因一流的摄影技术成为最受欢迎的同学。勇与我来自同一座城市,同年毕业,又回到同一座城市,同一天去教育局报到。我们在去报到的路上邂逅,勇请我乘坐他的自行车。从教育局出来,我们手里各自拿着一张决定我们职业生涯命运的“调令”。勇曾经短暂地担任过我小妹高中阶段某个学年的数学老师,也是在他调离那儿不久,小妹把他突然离世的消息告诉我,在最初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之后,在我心里浮起的是那天去教育局报到出来后,他那张温文尔雅、俊朗白晳的脸庞,以及从自行车后座上看到的他干净白衬衫上淡淡的汗水印迹,以及微风过处头上轻轻跃动的发卷。

同样不在的还有彬。因高中时代写过长诗《民族的盐》而蜚声校园内外。就在距今九年前一个冬夜的某个时刻,彬因突发心脏疾病未及救治,撒手人寰,那年他才仅仅37岁。第二天午前,我一路风尘赶去跟他告别,彬静静地躺在他家复式楼房顶层地板上,他依旧高大颀长,衣装英挺,一如从前。然而,他却再不能甜甜地呼唤我一声“学姐”了。我曾经对他的帮助,他总说“永远都不会忘记!”然而,这记忆随他一起去了。生命,竟似如此薄脆的瓷,脆弱得如此难以呵护周全,如此地充满不确定性。有谁会提前告诉我们,永远,有时,也不过只有这么远!

还有那年,彬已在我们大学园所在城市的政府机关工作,他请我和一位知己好友在一家叫“鸡公煲”的小店小聚,那片小店素雅,整洁,细节考究,一如他工作以后的着装风格。他起身买单时,我和好友凑在一起,偷偷地计算一向俭省的他会为这顿午餐宴请花多少钱。

这一切宛若昨天,却已隔世。他们都没来得及老去,他们躲在我记忆的一隅,不知什么时候,就偷偷地溜出来或轻或重地捅我那么一下子,宛如少年时某次湖边打水漂漾起的涟漪,层层都是回忆,只不过,触碰到我的,还有一阵阵深深浅浅的茫然和痛惜。

3

我乡下老家的旧物箱里,至今还珍藏着波为我刻的印章。波曾经说,印章古旧残破会更有厚重感,所以,在假期的那些日子里,在乡居无事的黄昏,为了让我那年轻的印章散发出历史的厚重和沧桑感,我让那一圆一方刻着“天心”两字的印章互相打磨,直至它们的边缘呈现出我们儿童时期换牙时带有豁口的状态。若干年后,当我终于明白波学长所说的“厚重”和“残破”的真正内涵时,我那两方印章已被互相打磨得不忍卒睹。而“天心”是我大学时代曾经用过的笔名。

波的家乡在辽阳,毕业之前,因还没有确定工作单位,波给我留下他父亲单位的通信地址,然而,此去经年,彼此辗转,终无消息。定格的记忆中,是波那张憨厚、瘦削、和善、有些羞涩带着青春印痕的脸,高高瘦瘦的身材,以及校园运动会上,他们地理系男生的大头人表演。

高高的身材的二十几名男生,戴着大头面具,或喜,或嗔,或忧,或怨,他们把种种情绪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他们,就那样在经过我们所在的班级时,不急不徐,舒展着肢体,不时把大头面具对着你,而你却无法分辨那些大头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的真面孔,也无法判断哪一个是波学长,他们似乎有意地保持着一致的速度,一致的幅度,缓缓地扭啊扭,扭啊扭,似乎那一圈圆形的操场永远也扭不完,好像从不曾停止过,一直到今天。

玲是我小妹十分喜欢的一位同届校友,虽然小妹仅仅看过玲的照片,她一直认为玲属于那种清秀灵动的女孩儿。据说,玲曾经跟一位边防军人保持着一段长达八年的书信友情,在同学中普遍被看作传奇。毕业前,我和玲在我们最后一次校刊通讯员会议中谈过各自打算,她说决定回家乡工作,那时,我们的法学教授田建议我做一名理论工作者,但是我还没有明确自己的未来,所以,最终与玲失散。直到三年前的一个傍晚,在与同楼一位芳邻聊天中意外发现玲的下落。电话那端,是遥远得有些不真实的声音,在一番激动的喜悦和寒暄过后,互相存下对方的号码,互相说以后要保持联络。但是,在找到彼此的这三年间,我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彼此再无联络,各自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再无交集,彼此的名字也仅仅成了手机通讯录中保存的一个号码,一个印记,似乎只为提示对方曾经在自己的青春轨迹中互为过客。

4

在校刊中最令我意外的一个,应是物理系的稷。稷是校刊中仅次于崔的灵魂人物,稷比我们更像一个大人,似乎才华看起来比别人逊色一些,但稷善于解决问题,他还是物理系的学生会主席。

之所以说稷是最令我意外的,缘自于此。那是在我们大学毕业即将离校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走出宿舍楼送别赶来道别的好友。在校园榆墙边的甬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各种欢聚和跟我一样的离别。就在我和好友即将分别的那刻,我看到稷背着大大的行囊,身旁追随着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女子,从灯火通明的光线中看去,那是一个干净略施粉黛但依然感觉纯朴的女子。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看向对方,也看向站在对方身旁的人。我把好友介绍给稷,不假思索,稷大大方方地把几乎躲到一侧的女子拉到我面前,笑眯眯地说:“这位,你叫嫂子吧!这是我妻子!”

妻子?稷的?一时如堕五里云雾,但我还是不失礼貌亲切地叫了声“嫂子”!但我知道,自己的眼神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同时向稷发散出无法阻挡的疑惑。

稷坦率地说,其实,入学前他就已经结婚了。突然间,对稷的稳健,稷的冷静,稷的善于照顾别人……诸多他平时表现出来的与众不同,一下子让我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出口。

目送好友渐渐远去,目送稷把他的妻子送走,就在那七月夏夜的风里,我站在原地,独自在那巨大的“秘密”之中呼吸着。我们一起在校刊共事的这几年,稷竟能瞒得这样好,如此密不透风。毕业后,稷迅速地隐入此前如同他密不透风的婚姻里,无影无踪,杳无消息。

5

而静,是我的知己,懂我并心疼我的那个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的那个不同专业不同届别的亲密学长和挚友。

曾留在摄影王子照相机取景框里的那条红色长裙,就是静花了两个学年的奖学金送给我的珍贵礼物,纯粹的“私人定制”。静最后一个学年的奖学金全部给我买了水果罐头,她毕业离校前还提前一年给我准备了毕业留言册。

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预见到,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十个年头,我竟然告别自己的家乡也来到静所在的小城定居,这让我们那些大学园里的时光和曾经的过往愈发清晰如昨。

跟高一届的校友们“混”,自会得到一定的照拂,跟静就是这样。星期天傍晚,静班级同学组织去海边,静也会把我带上,让她班男生骑自行车载我。我们在即将落日的海边拎着鞋子疯跑,看远方的天边海天相接成一色。黄昏降临,在手电筒光里在海边滩涂中捉小蟹,在海边微凉的夜风里回航,随静们偷偷跑去化学实验室点燃酒精灯,把捉回的蟹子扔进一只钵里,放到酒精炉上煮,实验室里的白醋是唯一的调料。古老的炮台,暮色四合时海边的云朵,风中的长发,欢快得无拘无束的笑声时时在我的记忆里重现。

我们政史系教学楼位于第二教学区,但宿舍楼和食堂等生活区都分布在第一教学区。每天,我们都要在两个有着相当距离的教学区之间穿梭几次,尤其是冬天,等我们上完晚自习后,同学们蜂拥去打热水,水房里往往被挤得水泄不通。静配了我宿舍的钥匙,每天第一节晚自习后她都去水房给我灌热水袋,然后去我所在的三号楼208宿舍,把热水袋放进我的被子里。这样,当我回到宿舍时,我的被窝就是暖暖的。这热水袋静一直持续帮我灌到她毕业前的所有冬天。

星期日,我们除了在事涉校刊的例会上碰头,我们还相携去镜湖公园散步,去冬日的辽河边看冰排,在天寒地冻的辽河岸边吃雪糕,去市图书馆看书。

大学毕业后,我和静一直保持联系,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静去家乡看我。看到她的那刻,我才知道,她的生活和工作并非如她平安信中所述那样一帆风顺,毕业后那几年,她因病相继做了两次手术,工作也受到影响,为了不拖累男友,她忍痛选择了分手。说起那些往事,她轻描淡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总是这样,把疼痛悄悄地埋进心里,把微笑呈现给关心她的人。

那个去参加会议的清晨,站在静单位门前,站在初冬已经寒冷起来的风里,透过空旷的大操场,遥遥望着她走来的方向,看到她远远就伸出的手,逐渐加快起来的脚步,一如当年一样心无旁鹜的那份开心和专注,她寒风里甩动的马尾,让我的思绪疾速闪回,回到我们最初的相逢。我看到我们相册里多么年轻、意气风发的青春,以及与青春相关的那些岁月,昔年冬日午前冰排潇潇而下的辽河岸边,我们定格在公园青草窗里纯净的脸,地理系行进中的大头人表演,毕业前夕榆墙边稷魔术师一样抖出的巨大秘密,玲风中飞扬的白裙裾,稷和波安稳静好的现世生活,摄影王子和彬错过的生命历程,留下我们在极其认真地过着每一个凡俗、朴素的日子,仿佛那些最初的诗意华彩,青春飞扬,在我们的另一只脚还没有迈出大学校园时就已成为过去时态,就已风流云散。

在早晨清澈寒凉的风中,我和静两个人都在听对方说,你又瘦了,你的手还像以前那样凉,你要好好爱惜,我们要经常见面……然后,我们的十指互相从对方手里一寸一寸抽离,等到挥手作别那刻,在回眸的泪落中,我们却无法再并肩走回当年去图书馆,去校刊例会的路上,以及与此相关的那些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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