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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的万年青

2018-11-14小乙

辽河 2018年8期

小乙

1

接到梁总的电话,我意外且惊喜。他退休后,搬到了市里住。去年,我们县自来水公司搞重阳节活动,他没来参加,说是跟一个协会在峨眉山旅游。我纳闷,他是没爱好的人,会参加什么组织呢?他卖着关子说,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没想到,这“下次”一等大半年。梁总的嗓子一向辽阔,现在却很低沉,明显是故意压着的。他问,小赵美女,升官没?我笑道,托你的福,早锻炼成老赵了,注定当一辈子办公室主任呀。他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清晰。一转身,发现他就站在我的身后。

梁总如此幽默,印象里是第一次。那天正巧周末,我行政值班,办公楼就我一人。他应该是事先打听过的。简单聊了几句,快中午了。我当然要请他吃饭。他晃晃脑袋说,恭敬不如从命。又竖起食指,正色道,但地点由我来选,老地方。我的脸微微一热,笑着答应了。

走出公司,发现他老婆正坐在车里等我们。她热情唤我,小赵,耽搁你时间了。梁总拍她一下说,你那事儿,一会儿吃饭再说。

路上,我一直琢磨,他俩找我会有啥事儿呢?

2

梁总到公司任职,都五十二岁了。大圆脸,又黑,如同年久色深的锅盖,以至于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于是,我买了盆松柏,放他办公桌上。古朴苍劲,耐寒抗热,这符合他的年龄和气质嘛。梁总端详一会儿,食指一举说,换成万年青。他说这话时,笑眯眯地盯住我,眼里闪出朝阳般的光来。我一下啥都明白了。

梁总的确很有活力。他喜欢穿白衬衣,配着黑肤色,看来起特有精神。到工地转悠,夹个公文包,笔直着身子出门,大步流星,健硕的臀部就像两个捏紧的拳头。月底,他召集中层干部聚餐。刚开始,大家传眉递眼,也不怎么说话,气氛稍嫌沉闷。他又是食指一举说,谁来开一炮?工会的邹主席身子一冲,端着酒杯走过去,梁总,我来说两句。经常遇到你以前的同事,他们啊,一提起你,都夸……梁总嘴一努,现在讲实战,不说套话,先开炮!邹总一愣,马上把酒干掉。梁总嗯一声,杯凑嘴边,慢腾腾地喝下去。

接着,邹副总和另几名中层干部陆续敬酒献辞,他如法炮制。轮到我的时候,美言被别人抢得差不多了,就顺口一句,梁总,啥时候来调研办公室呀,你对绿化要求那么高,下一步怎么弄,需要你拿主意呢。他大指拇一翘,好,说到点子上了。然后仰脖一饮,嘴唇都没抿一下,杯空了,杯口朝下,向大家展示一圈。

后来,他告诉我说,初来乍到,这些场合是洞察人的另一种方式。当然,别人也可以了解我。当时的我们,觉得梁总还是比较温和的人。

3

梁总上任的第三个月,忽然去部门查岗。我们这才算见识了他的脾性。来到客户中心,柜台里的两名员工,手头正忙,瞅他一眼,稍微挪一挪身子,又埋头整理资料。梁总稍站片刻,脸一沉,转身离开。回办公室,他马上召见马副总和邹主席。我们站在走廊上,隐隐听到他的训斥声。什么“教化无方”、“不懂规矩”、“下不违例”……骂语像一团团乌云飘过来,很轻,但挺堵心。

隔了两三日,他又去部门转悠。员工见了他,马上站起来,响亮地说,梁总好!梁总抬手一压,坐坐坐。然后掏出烟来发。对方跟他争着发,他接过来,又把自己的烟递去说,感情交换。一旁的老同志笑道,老梁,你真亲民的领导呀。他一脸绽笑地回应,工作都靠你们嘛,辛苦了。说完,走进隔壁的计量室。张科长是年轻人,学舌道,老梁好。梁总牛蛋眼一瞪,不懂规矩,你有什么资格叫我老梁。另一个员工赶忙递来烟,他手一挡,上班就上班,抽什么烟。出来后,他说,这小子,迟到两回了。

完了,梁总又带我去山区水厂。我心一直绷得紧紧的。要知道,山里人干活踏实,但人情世故方面就显得木讷多了。到了目的地,他自然没享受到应有的“礼遇”。工人们望着他,要么没表情,要么嘴角挤出一点儿笑,脸却像冻肉,化不开。没想到,梁总脸色春暖花开,他散了一圈烟,把大家召在空坝里闲聊。他说,我到你们这儿的次数不多,但每个人的情况,我心里都有数。说着,他拍拍身边的小王,我知道你有特异功能。电机异响了,别人七嘴八舌地分析原因,你小子呢,拿一把解刀,刀头抵在电机上,刀柄贴在耳朵上,眨眼听一会儿,就能判断出故障所在。小王连声感谢,其它人也跟着议论起来,气氛一下活跃了。梁总忽然竖起食指说,但我得给你提个意见,听说你不带徒弟,这不好哦。小王挠挠脑勺,憨憨地笑。梁总也笑,你要能带出好徒弟,才是真正的先锋骨干。

大家一下鼓起掌来。

梁总更来劲儿了,让大伙儿都发言,有啥说啥。他烟瘾大,听的时候不停发烟。有工人想回敬,可能担心自己的烟档次太低,犹犹豫豫掏出来,又揣回去。可让梁总老发烟,更不好意思,就推辞说,刚抽了,歇一会儿吧。梁总眼一瞪,把烟塞对方嘴边说,现在抽,是抽的能量,晚上回去更能抽。工人们特喜欢这些精神牙祭,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他指指福祥说,老弟,元旦你加了班,对不?大湾塘附近爆管,你抢修到凌晨五点,第二天又接着值班,真是老黄牛啊。

话音刚落,掌声再次响起。

4

主管部门的杨局长第一次来调研,办公室可谓草木皆兵。因为之前发生过一件事儿,让我大致知道梁总的心思。当时,县委书记去驿马渠附近视察规划用地。返程路上,临时决定去水厂转一转。梁总接到通知,紧张得脸蒙灰色,出门连公文包也忘了带,跟平时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即便如此,我对会务接待依然十分自信。要知道,我刚参加工作,就做文秘。后来当办公室主任,也有七八年了,省市级领导接待过不少,很多场合都见过。但万不料,梁总审核我的方案,几乎全部给予否定。

他拿着我连夜赶出来的材料,撇嘴道,小赵,你这个“名列前茅”,给局上呈送的文件用过两次,不要再重复,换,换成“跻身前列”一类的词。又说,你看你看,什么“势头良好”、“响应及时”,“战胜困难”,没一点儿朝气和力量。你翻翻字典,“勃勃生机”,“快速反应,立即行动”,“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些说法,用不来吗?他念叨着,开始不停比晃手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至于水果、茶叶、用餐菜单,因为当时的财务开支没现在严格,公司有一些自控尺度,我自然配得比较精致。但他瞧了老半天,问我订的依据是什么,我疑惑道,依据就是档次呀,这不差嘛。他叹口气说,又不是我们吃,怎么能想当然地买。你跟局办联系一下,侧面打听打听杨局的喜好。我迟疑道,别人会不会笑话我们?他一敲桌子,你懂个屁。

训完话,他马上召集业务部门,研究汇报材料的每个数据,每个事项描述是否妥贴,逐字逐句地分析修改。下午,去酒楼踩点。围着餐桌走了一圈,他对服务员强调,每个座位前的筷子、勺子和烟,必须做到间隔均等,而且方向都要对准桌子的圆心。到麻将包间看完,他略加沉吟说,还得准备一副象棋。

整个接待过程,我们如临大敌如履薄冰。尤其是我,神经绷得比钨丝还细。晚餐后,来到牌室,杨局见桌上放有一副象棋,眼一亮地问,有谁会下棋?梁总早有准备,立刻唤来管网所宋主任。下了五六盘,梁总一直守在旁边,很投入地观看,还不停叫好或叹息。我站一边儿,大气不敢出,生怕他露馅。因为搞工会活动的时候,有同事拉梁总下棋,他连绊脚马,填心象的规则都搞不明白,哪还能看懂棋呢。

事实上,梁总的表演十分逼真,把气氛营造得很好。后来一次工会活动,他主动下象棋,我发现他的棋艺明显提升了。

5

中层干部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梁总的柔情,我们永远不懂。一提起这口头禅,我们就“责怪”象棋高手宋主任,说梁总对我们严苛,都是他造成的。这自然是开玩笑,其实是宋主任挨了梁总的第一刀。

那会儿,梁总来单位大半年了,对各方面业务已经熟门熟路。在当月的行政例会上,梁总坐下来就说,中午,马鞍路的水管爆裂,水刚好流进旁边的雨污井,三个多小时才发现。他侧过脸,冲宋主任问,我们有压力监测系统,为什么没报警?宋主任说,系统出了问题。梁总打断道,系统谁负责?平时谁维护?有记录吗……宋主任忙说,这事儿涉及到两个部门。梁总一拍桌子,不懂规矩!我讲话,别岔嘴。

会议室一下沉寂了。连同事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过了一会儿,梁总冲宋主任抬抬下颌,示意继续说。宋主任低声道,信息系统很专业,平日的维护是小吕负责,要不我唤他来解释吧。梁总没吭声,只大口大口地抽烟,烟雾把灯光都染成了一团团幽蓝色。等小吕进来,梁总嘴唇下掰着,掏出一支烟,扔给小吕说,没你事儿,坐一边去。然后下巴又朝宋主任一抬,你,接着说。宋主任吞吐半天,依旧说不明白。梁总手一挥,去,搞明白了,再过来汇报。

我们都知道,宋主任是工程专业出身,让他解释计算机技术问题,的确为难他。估计他半天没问清楚,大家就一直傻等着。梁总半眯着眼抽烟,不急不躁的样子。反倒是大伙儿,不停催宋主任,急得他额头冒汗,脸色泛青……

这一来,整个会议严肃紧张。散会时,大家刚舒口气,梁总马上唤上大部分科室长,跟他一块去爆管现场。几个工人泡在水沟里,拆阀门螺栓。他也不走动,就一站到底地看,好些时候稳如磐石。而我们,自然没人敢找地方坐下,更不敢中途开溜。有工人问他,梁总,你为啥这么能站?他不恼,还满脸堆笑地说,问得好。这是我以前在炭素厂上班练出来的。当时厂长见我字写得好,把五六个黑板报全交给我。我每次写粉笔字,一站一天。就因为这事儿,受到领导重视,慢慢走上管理岗位的。又拍拍对方肩膀,你现在也是在写黑板报嘛。

忙活完,快晚上十点了。梁总安排人去买夜宵,慰劳工人。厂长低声道,给了加班费的啊。再说,正式工都难得加餐,合同工没这个必要吧。梁总把嘴撇成弯刀,正式工有几个跳下去干活儿的?你跳下去,啥也不做,就站,在水里站几小时。你要吃什么,我亲自给你买,行不?声音冷硬,像把手枪。

回去的路上,梁总说,这公司,我怎么看,都像世袭制。什么张三李四王五,都是接他爹妈的班。半数的中层干部,也都出在这批“官二代”里。养尊处优,必须多磨练啊。

他真这样做。发生芦山地震那年,供水工程队赴灾区援建,他让科室长轮流去搞后勤,每天晒烈日吃泡面睡地板,搞得大家叫苦不迭。

6

县里发展实在很快。梁总忙不迭地搞技改,扩水厂,铺管网,接管乡镇水厂,几乎没能喘过气来。短短几年时间,自来水的用量增加了近两倍。公司规模迅速扩大,招了不少员工。管理也日趋复杂,等级观念明显。

梁总到公司的第四个年头,有个叫刘海明的合同工犯了一件事儿。他是抄表员,每个月私底下给一家企业拨弄水表指针。这样一来,用户少缴水费,他从中捞取好处。东窗事发后,梁总大发雷霆,安排我去调查,并在全公司通报,甚至考虑过是否报案。小刘哭着说,我也不想这样。但这点儿工资,很难养家的。梁总气得嘴角旋青,滚你的蛋,你爹妈生下你这个仔,才真的难养家!这话把小刘激怒了,他说,现在就死给你看。说完走到窗边,真要往外跳。梁总唰地拉开窗户,又递去自己的手机说,你要死,我不拦。但你跳楼前,请把事情的来胧去脉给你爹妈报告清楚。小刘腮帮抖了一会儿,蹦出句,跟正式工比,我们心里不平衡!梁总一巴掌拍在桌上,那跟我比啊,直接死气你。

下午召开专题会,梁总却出人意料地提议给小刘一次机会,让他赔偿损失,解决劳动合同,重新进行试用。可在场的人说,怎么能让合同工无法无天地胡闹,一致要求严惩,以儆效尤。小刘被开除的那天,梁总问他下一步怎么打算,小刘说,家里的桃树正在剪枝,忙完再说。梁总理了理他衣领问,你住大兴山,是吧?那儿有个水库站,守站的大爷快退休了,你如果想去顶班,我帮你打声招呼。下一步,大兴水厂也会合并过来,到时你又是公司的员工了嘛。小刘怔了一会儿,湿着眼,朝他深深地躹了个躬。

这事就此画上句号。梁总对合同工更严苛了。他们提交报表,呈送文档,他看得特别仔细,一个词,一个数据用错了,也要追究,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到工地检查,同样的水表箱,如果是正式工安装的,或许过关了;但合同工做的,往往要挑一些毛病,让对方整改。这或许是因为小刘的事儿,但我又隐隐感到,这里面应该还藏着其他原因。

7

梁总在县里出名,得益于王副县长来公司视察。他离开时,表扬了公司一番,又说,水厂的绿化不错,就是厂房的样式太单调了。我们都觉得他说的是外行话。这又不是住宅,有必要搞那么花哨吗?可梁总真当一回事儿,找了装饰公司,跑几次现场,指指看看,打算将车间的外墙涂真石漆,泵房加铝扣板,屋顶添装饰条。这做起来非常麻烦,费时费工。幸好方案做出来不久,王副县长调其它地方了。我们建议把这事搁下来,他琢磨几天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进行。大伙儿暗地笑话他,说领导放一个屁,他都会很香地闻上老半天。

第二年王副县长到市里的宣传部任职了。回“娘家”调研时,据说路过了水厂。于是他在大会上表扬梁总说,这个老同志非常值得信赖,非常值得尊重。在他的带领下,交办给自来水公司的事情,可以放一百个心。梁总因此名声大噪。

没多久,县报县电台宣传本地供水发展,跑来采访他。梁总专程买了品牌夹克、西装和衬衣。讲话稿让我提前半月给他。面对镜头,他用普通话,只是老记不住台词。最后让我打印出大字,把稿子举在镜头后面,才算搞定。当时他临场发挥了一句话,公司的发展呈现勃勃生机,员工的饭碗越捧越稳,越捧越热……他牛蛋眼瞪得大大的,大得像手电筒,直通通射出的光,明亮、虔诚,又满含自豪。送走记者,他目光却一下软下去,透出蓄积已深的倦意感来。

是的,梁总真累了。他步子没以前有力了,而且显得很沉重。独自在办公室的时候,他老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什么。

8

梁总的生活几近“空白”。或者说,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他和家里人怎么互动的。邹主席爆料,他老婆是玉带景区管理处的出纳,工作比较闲,平时酷爱打麻将。梁总呢,任她在牌桌上纵横驰骋,自己乐得做“单身汉”。他偶尔也去茶馆,看梁嫂玩牌。梁嫂霸道,要是手气不好,就冲他嚷道,别老坐这儿呀,晦我手气。他马上夹个公文包,到外面走一走。过一会儿又回来,接着看。梁总在夫人面前有这么孬种?我们都不太相信。直到有次加班,梁总跟我们AA制加餐,他的这一面才终于暴露。

酒至半酣,梁嫂忽然打来电话,他忙抬手,连做几个下压的动作。包间一下安静,他对着手机,小声道,在开会,商量生产的……梁嫂一下打断道,别给我谈工作,我问你在哪儿?梁总呯一声砸掉电话。可梁嫂不停地打,偏要追问情况。梁总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软,说出的字,一次比一次矮。最后,他索性让其他科长接。听筒里很快传出鞭炮一样的骂声。趁梁总高兴,我们笑他粑耳朵。他脸一黑说,你们不知道啊,她跟我过了苦日子的。

他俩经历过什么样的苦日子,梁总从来没细说过。倒是梁嫂,到公司查过他几次岗。或者说,她来单位,是想体验一下做老总夫人的优越感吧。每次员工都礼貌唤她,她也客气回应,但眼神对女员工十分警惕,目光会在我们身上逗留几秒,略带敌意。这导致大家都不太喜欢她,嫌她心多烂肺。梁总呢,一见到她来,眉头总会微微皱着,似笑非笑地问,啥事儿?现在是上班时间啊。梁嫂找他,肯定是说家事儿,我们知趣地避开。一旦有不知情的同事去汇报工作,梁总就跟看到救星一样,马上开始“投入”地处理公务,把梁嫂掠晒在一边儿。有两次,她袖子一甩,气乎乎走了。

梁总夫妻俩到底恩爱么?我们一直吃不准。

9

公司的盆花盆草,每年要换几次。我们县和市区的交接处,有个圣乡花圃基地,我跟同事们都是到那里去采购。附近有一条西餐街,我们经常办完事,溜到酒吧,一坐两三个小时。五六年了,这个秘密一直没人知道。

去年开春,梁总接到市水务局紧急通知,让马上去开会。他安排我充当临时司机,一路上,他眯眼养神,状态也不太好。到了市局,我才知道,并没有什么会议。他取了份文件,很快下楼说,这些天我犯春困,要不去圣乡花市转转,权当提提神。他有这闲心和雅兴?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更让人意外的是,梁总转花市,居然很有耐性。而且他认识好多花草。一顶红、仙客来、虎皮叶、滴水观音……都能叫出名字。他解释说,我以前也当过办公室主任。除开万年青,我最喜欢大花卉兰。这花看着比姑娘更有味儿,跟你一样,美啊。我脸一下发烫,要知道,我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却呵呵呵地笑,眼神里藏着一种有心没胆的色光。我忙把话题岔开,那你应该知道我有多辛苦呀?他说,谁让你是办公室主任呢。又问,这儿有什么好地方,适合我们坐一坐。我心头一紧,这儿,没什么地方好坐呀?他说,才表扬了你,就跟我耍滑头。我怔住了,他笑道,所以啊,你很合适当办公室主任,因为你忠厚实诚,谁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我这才知道,我自以为守得严严实实的小秘密早就穿帮了。

进了酒吧,梁总点了双人壶的柚子茶,一盘开心果。我觉得这多少有些暧昧,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但梁总坐在我对面,显得特别安静。他依旧半眯眼,陶醉地听音乐,我猛然注意到,他眼皮下有淡淡的黑影。我不知道怎么陪他聊天,就剥了一颗开心果,递给他。他哦一声,摊开手掌,等我放上去。我悉听尊令,缩回手的一瞬间,他目光在我身上凸起的部分略作停留,马上得体地移开。坐了一会儿,梁总包里的手机响了,县领导打来的。他习惯性地把包递我,自己到静处接听。可一不小心,包里的药瓶滑出来,落地上了。我拾起来一瞧,是乌灵胶囊,改善睡眠的调理药。我赶忙塞回去,等他接完电话,我故意问,怎么吃药呀?不会是感冒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梁总忽然笑道,所以我就喜欢你这朵大花卉兰,不光体贴人,还懂得尊重人。然后向我絮叨起来。他说,其实他压力很大,方方面面的。比如,晚上听到水厂打来电话,就知道是发生了应急事件,心里会紧张;公司计划提拨干部了,启动新项目了,有新楼盘申请自来水了……县里各路神仙便跑来私约他。他推得掉初一,推不了十五。哪些能帮,怎么帮?不能帮的,怎么推,很难啊……我沉吟良久说,梁总,你说的这些事,员工私下也有议论的。他笑道,我明白,别人以为我捞了不少好处。给你说吧,我虽然没有荷花高洁,但也绝不是营蝇苟狗之辈。可世道人心,众口铄金的事情少,毁人不倦的案例多,你解释不清楚的。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县里收到过关于我的告状信。结果咋样儿?现在我不是好好坐在这里,跟你这个大美女喝茶吗?我忙问,这事儿,邹主席和马副总知道吗?半晌,他摇摇头,冷冷地说,没问过。

天黑后,梁总看起来放松很多,我们去附近的荷花池转悠。他坐在亭阁里,居然靠梁柱打起盹来。我不敢吵他,傻傻地坐在旁边。没一会儿,他身子慢慢往一边偏,靠在我的手臂上。身子很沉,吸呼很粗,雄性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子,扑在我脸上。我紧张得一动不动,努力支撑着他。那一刻,我脑子一片混沌,觉得他像我父亲,更像一个温暖的男人。

10

因为梁总的努力,公司在县里的地位越来越高,评奖、考核大多能得到相当不错的成绩,员工自然受益颇大。而且那时候,全县的供水实现了统一管理,基础设施建得差不多了,公司进入相对舒缓的发展阶段。梁总再两年退休,按理该轻松轻松了。但他非但没闲着,还搞出一个大动作。

初夏时,他在经理会上提出一个想法,说现在合同工比正式工的人数还稍多一点儿,承担了主要的一线岗位工作。而且大家也看到了,合同工的业务能力不输给正式工,工作量更不比他们少,可拿到手的钱,还不到他们的一半。红利应该共建共享嘛,所以我打算,合同工的工资不变,但享受每月绩效,比例是你们的一半。邹主席和马副总听后,不吭声。我只列席会议,更没资格发言。他又说,这件事儿,我跟局上沟通过,他们都支持。半晌,邹和马终于慢吞吞表态,说同意。他马上往椅背上一靠,舒畅地吐出一口长气,仿佛这口气憋在心里很久了,终于得以释放。我霎时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他对合同工的要求那么苛严。

没料到,梁总这个决定捅到马蜂窝了。正式工一盘算,合同工每个月会多拿到近一千块。换句话说,当年“蛋糕”增加的部分,百分之七十被他们吃掉了。于是多数员工纷纷反对,说当初这些人进公司,工资福利待遇,都是交待清楚的,约定好了的,有什么必要改变……梁总安排邹和马去做思想工作,他俩却只是做做样子,收效甚微。梁总怒火冲天,把办公室的门打得开开地说,我不回家了,有意见的同志,一个个来,我一个个单挑。可是没一个人来,公司显得异常平静,是一种风雷暗蓄的平静。梁总第一次感到了某种他难以撼动的力量,脸上一惯的自信褪去了。

但梁总沉默地对抗着,执意不改决定。

几天后,部分激进份子闹到主管局和县里。邹和马立刻跟员工站在了一边,梁总成了孤家寡人。他第一次在领导面前展示出了强势。他竖起食指说,我提前跟领导汇报一声,合同工人数更多,如果他们也来闹,我管不了,也肯定不管!然后拂袖而去。

主管局思忖再三,还是否定了梁总的决定。但经过艰苦“谈判”,实施了折中的法子。合同工的每月绩效,定额四百元。另外,推行一个新政策,叫合同工转正考评机制。凡是工龄满五年的合同工,一年一评,得分前两名的转正。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梁总终归为合同工争取到了一些利益。

11

到了圣乡花市,梁总说,现在你嫂子爱养花,经常拉我来转悠呢。这附近有条西餐街,就去那坐坐。我心里暗自窃笑。

坐下后,梁总话多起来,问公司改制没有,我说快了,但具体政策还没出来。他又问老王和福祥转成正式工没有?刘海明现在表现如何,还有没有犯错?我一一作答,每次都唤他“梁总”。他忽然手一压,别再梁总了,叫我老梁。又问,新老总怎么样?我笑道,老梁,现在下不了定论呀。倒是员工经常在他面前,提起你。他哦哦几声,眼里飘忽几下,却不再追问了。

聊了十几分钟,老梁讲了正事。他说,梁嫂有个侄儿,大专生,之前在广州打工,实在辛苦,现在回来了。前段时间,公司招聘,他投了简历,笔试过关了,怕面试被刷下来。我惊讶道,幸好他过了笔试。这事儿,你怎么不给新老总打个招呼呢?他迟疑地点点头,我明白。但今天来,就是向你探探情况,如果他参加面试,被录用的把握大不大。能不欠人情最好嘛。我深吸一口气,哎,说不准呀。新老总倒是说,选人用人,一定要公开公平。但当年你也不这样说过吗?

沉默好一会儿。点菜上了桌,老梁没再提这事儿了。我问他喝啥酒,他也不客气,点了瓶解佰纳,梁嫂提醒道,下午你们书法协会有活动哦。我一下明白过来,他退休后,原来在潜心练书法呀。可他想了想,还是坚持要喝酒。他说,书法再重要,没朋友重要。

送我回公司,他拿出一卷宣纸,递我说,送你的,猜猜我写的什么?我拉开一瞧,三个行书字跳出来,万年青。走笔流畅,飞扬灵动。我们都呵呵呵地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