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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钤印

2018-11-14刘鹏

辽河 2018年8期
关键词:草垛草帽

刘鹏

近来,常常做一些不可理解的梦。梦里有泛滥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旱地里的坟头开裂冒出了青烟、黄猫慵懒地躺在了草垛中,日复一日,它们彼此纠缠、交结于一体,以一种极端方式暗暗损耗着我的元气。

我跟朋友圈里一位能掐会算的贾半仙唠叨,请他救我脱离水火。他沉吟良久,最后安抚道:“你和我曾经的梦颇为相似,这是思乡之病,属心病,还是抽空回去看看吧。”

我起初狐疑,继而想起近些日子的不如意。他家饲养着一只金丝雀,时不时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他说:“你呀,现在就是那只笼中鸟,闷得久了,想飞回大自然。”

一语中的!繁重琐碎的工作似乎早已将我碾压成畸形人,喧嚣吵嚷的都市更是将我精神逼上悬崖,我的确需要回到大自然,回到故乡永安洲,用那些散落在自然村落里的钤印,摁住自己游离的魂魄。

古马干河

站在家门口就能听到古马干河中的汽笛声,登上高约两层楼的河坝就能看到往来不断的货船。在无数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那河面上洋溢着波光粼粼的温情,衬托得眺望者的双目炯炯发亮。

没有什么比古马干河更能让一个村庄血脉贲张与惊恐万状共存了。这条长约九十余里的河流原来只是一条内流河,千百年来一直沉睡于泰兴古溪镇与马甸镇之间,直至1977年被挖掘、疏浚后,它才最终由马甸一路向西横穿永安洲,直奔长江。

童年时,我曾赤条条地奔跑在泥土夯筑的河坝上。河坝面水一侧的斜坡上植满了水杉,那些高大的褐色落叶乔木如同驻防的士兵,我对他们的赫赫威仪毫无兴致,反而热衷于爬树掏鸟窝、逮知了。令人恼火的是,水杉树并不只是鸟雀和蝉儿的窝巢,谁都有权将水杉视为未开垦的处女地,贪婪地霸占到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一种体型小巧的臭虫,常常隐藏在水杉枝丫间,偷偷分泌强烈的臭气,击退我们向上攀爬的雄心壮志。

水杉属落叶乔木,喜欢潮湿肥沃的土壤,古马干河自然能源源不断地满足它们的需求。不过,糟糕的事情常有,甚至年年不缺。洪涝总喜欢在夏日的某个节点汹涌而来,地面颤抖、堤坝摇晃,村庄岌岌可危。低矮的草本与灌木不断被抬升的水位淹没,水杉顿时矮去半截,腰身以下全被浊流浸泡,根系被洪水挠痒痒,挠得受不住了,随时会“嘎吱”一声崩断在古马干河里。

我家就在堤坝背面,那是一个决堤后首当其冲的尴尬位置。我曾亲眼目睹过水乡与洪水之间特殊的“亲密”:水来时,席卷鸡窝鸭笼、锅碗瓢盆、残垣断木泥沙俱下;水去时,墙塌树倒、家破人逃、万物散落疮痍狼藉。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圣经》里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因而当大人们去捍卫村庄、挽救财产时,我们到水田里纵情地捞鱼摸虾,去满溢的沟渠里纵横浮游,甚至划着小木船穿过激流指点江山。我们的自由建立在洪水之上,我们的快乐奔流在灾难之中。

当洪水退去,当一切又回到原有秩序上时,我会走到古马干河大桥上感受晨风吹拂,也会骑车绕着重新修筑的堤坝欣赏落日长河。古马干河变得既温和又妩媚。

我常把古马干河假想成一条运河。我喜欢“运河”这样的名词,它见证人工之壮,也彰显自然之美。我喜欢夕阳西下,河面上常常散落着几处或明或暗的“点”,这些“点”时而穿梭往来,时而静止不动,它们是渔人、渔船及渔网,这景象似乎只是运河有。而这些景致在我心底,往往出神入化,如远方的风景、如书中的诗词、如梦里的工笔画。

曾几何时,我总做一些彩色的梦。我向别人炫耀,吹嘘我是一个画家——据说,只有画家才能够做出带颜色的梦儿。

其实不然,我的梦之所以五彩,全赖古马干河经行之处与天地云霞的完美结合,全赖长江与古马干河的犄角相应,是它们勾勒出我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底色,它们独特的魅力在我梦境得以显影成像。

我多想再听一听古马干河跌宕起伏的涛声啊!我多想再用双目“咔擦咔嚓”摄下渔船渔夫渔网于夕阳西下时的灵动身影啊!我多想再回望那些森然林立的水杉上各怀所思的鸟雀飞虫啊!

钢筋水泥注定无法安顿我那颗看似平静实则躁动的心脏,灯红酒绿也注定无法麻醉我内心的憧憬和渴望。我小小心思更愿意浸泡在时而奔腾向前、时而沉稳温润的河流里,与夹岸水草、潋滟晴光共同嬉戏。

古马干河像永不干涸的印泥,把我的身体印染得一片通红,宛若初生的婴儿。

父之墓地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四年了,在这四年里,我常常想起那块旱地,旱地里的坟墓,墓旁的石碑,碑上阴刻的描金字迹。父亲,一个伟岸的生命就这样被冰冷的水泥永远地封合于此了。父亲58年的生命,有过无数坐标,但这些坐标是不够精确、也不可具体定位的,因为他是有生命的,可以瞬间移动的。这就像他的称谓,既是父亲,也是丈夫;既是同事,也是朋友。他既可以在这条河流之上捕鱼,也可以在那条河流里汰洗衣物,他还可以驻足在阡陌之上仰望天日,也可以闷在被窝里鼾声起伏。而今,他已经没有了想法,也再没有挪移一步的可能性了。他被狭小的墓穴定格。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父亲的墓地,是这件衣服上一枚纽扣,是我记忆之乡某个角落里用力摁压下来的钤印。殷红如血,我生命的血色。

父亲的墓地在古马干河支流流经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条支流叫什么名字,只晓得这个地方叫做“永福”,无论是永福,还是永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在这里。

我记得,当时为父亲买骨灰盒时,亲属询问我意见。

社会上流行用樟木做骨灰盒,理由简单:樟木不易变形、不易生虫,耐腐蚀性强,还天然具有一种樟脑丸的香味。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不能不听从,但最后我还是看上了一只石质的匣子。那只石质匣子十分厚重,压在手心里,令我在刹那间萌生出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父亲去世,我无法安抚自己悲痛、惆怅的心绪。我尽管已经成家立业,而我深知这个家我从未担当过,父亲依旧是家庭的顶梁柱。顶梁柱一旦坍塌,我的身心即刻遭逢无比巨大的压力。我像一只鸵鸟,下意识地选择逃避,幻想着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直到在火葬场最后一次瞻仰父亲遗容时,我都恍恍惚惚,觉得父亲也许只是暂时睡去,他还会被我们的哭声扰醒。可现在呢?我为父亲挑选的骨灰盒正沉沉地压在手心,我所有的神经都一起向我发起猛烈攻击:你的父亲再也不复苏醒,他已经被炉火燃为灰烬——尽管你觉得残忍、残酷、无法忍受、无法直视,但你无路可逃!

是的,我无路可逃!亲属以满面愁容围成里里外外几个圈,我被困核心,我无路可逃!他们都等着我这个孝子做最后的决断!“就这个吧!”我跟他们说。这块石头做的骨灰盒冰凉、沉重,但此刻我心安笃——父亲毕竟已经走了,从此往后能够陪伴我们的也就只剩下这一盒骨灰了。

我后来私下里跟妻子说,我被那盒子上的青翠色泽吸引了,青翠者,永垂也。父亲算不得大人物,一生一世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是伟大的,我希望我永远记住父亲!记得父亲对我们家族的贡献!

在堪舆墓穴时,那个墓园管理者拿着本子,询问我们一家人的生辰八字,绕墓园推算一周后,欣喜地说:“X排X列不错,是吉祥发财穴。”我们听后,立即摇头:“我们只希望平平安安就行了。”父亲的意外去世,让我们这个和睦友爱的家庭千疮百孔,心有余悸,所谓发财,所谓吉祥,尽是些浮云,我们只求平安是福。

我对墓园里的堪舆者给予了极大的热情。每逢祭祀的几个时节,我们都去他那里购买纸钱、金库,并唠叨着烦请他帮忙照顾。我们常年在外,无法照顾父亲的墓地,只能心心念念地拜托他代劳了。

我常觉得挺难为他。他是个腿脚不太灵便的人,而且他已满头白发,我猜想他的年龄并不小于我的父亲,更何况他一年到头的生意又是那么好。我真怕他敷衍我们。他忙得过来吗?他会真心诚意替我们照顾一个与之毫无关系的人的墓地吗?可是,每当看到他渐渐佝偻的背影,我心里又好一番惆怅和感激。

看到他,我像看到了我的父亲。真的。我们陪伴在父亲身边的时日远远没有他这个陌生人陪伴在墓园的时日多。

不知不觉,我生出了无限地愧疚与不安。父亲已多久没有托梦给我了?而我却梦见了一座陡然裂开穹顶的墓穴,从中腾腾冒起不绝如缕的青烟。

麦秸草帽

故乡是典型的水乡。如果要我用纸和笔将她描绘,还不如写两个字的结合体,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回”,横平竖直是河流。这两个字足以生动形象地概括出我故乡土壤与河流的关系。

草木生根全赖土壤与水泽滋养。我曾在一篇散文《溯流而上》里讲述了水乡人幸福地生活、浪漫地追求。事实上,要谈到里下河平原的作家们是如何描摹他们的乡愁时,都绕不开草木。草木丰饶,是他们心目中最淳美的故乡特征,也是我故乡的真实写照。

平原水乡之美,除了曲折婉转、交错如网的河道,环河杂生的杨柳桑梓之外,草垛与粉墙黛瓦又是平原上另一道唯美的风景线。

草垛是幸福的,它总靠着灰白色的山墙,笼络着日常人心。山墙并不高,八十年代苏北农村还没有人家建得起楼房,楼房是九十年代后期的产物。即便楼房拔地而起,一般乡下人仍旧喜欢在低矮的厨房里生火做饭、喂猪养羊。苏北水乡人讲究主次分明。楼房是人住的,是会客用的,也是神光临的(中堂及神龛、香案即是证明)。厨房(常以平房形式出现)里有猪圈、羊圈、有灶台、有粮囤、有水缸,厨房难登大雅,所以杂乱什物都会存储其中,规模和格局上不能喧宾夺主。在我们那个小镇上,厨房也称之为“下屋”,其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草垛的地位也不会高贵到哪里,它们一般都靠着下屋与堂屋之间的山墙,一级一级地堆垒码实,既方便取用,也不易被风雨刮倒、淋湿。这就成了乡村猫儿狗儿们寄居之地,草垛是它们的温柔乡。

我喜欢草垛,对于草垛的由来更满怀敬畏。乡下农忙时节,站在村口向田野里望去,都是带着麦秸秆编织的草帽忙碌的乡民,他们不知疲倦地有序地挥舞着镰刀,刈倒麦子、晾晒、捆扎,我就想起巍峨高耸的草垛,想起哔剥作响的灶膛。

那时候,我也有一顶属于自己的草帽。我的草帽小,是父亲从草垛上用脆生生的夹带着清香的新秸秆编织而成的。我常戴着我的草帽奔跑,与我家的黄狗、黄猫打闹。经年以后,当我读到西条八十写的《草帽歌》时,我忽然流泪了。

我意识到,好多情景都回不去了。“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我的草帽,早已被当年那个无知的孩童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在把草帽丢弃之前,已经将草帽蹂躏得破败不堪,麦秸秆断裂戳人,帽檐粘了黑不溜秋的草木灰,甚至还被哪只老鼠当做了尿壶,骚味扑鼻。那个孩子因而嫌弃它,而且他也觉得再也用不着这玩意儿了,他一门心思都花在了阅读上。他的阅读宽泛,从小说到经书,从戏剧到诗歌,可偏偏没有心情阅读生活这部书。一本本书,如一扇扇门,把他挡在了春种秋收、脱粒堆垒的农门之外。

终于有一天,他感觉到自己在农村生活的体验上狠吃了一个亏,他想重回到农村,回到他的水乡,回到那个处处有着黄色草垛、灰白山墙的故乡,结果却意外发现,自己纵然有远离城市的心愿,却不复有回归田园的力量。这真是糟透了——就像那些卸甲归田的士兵想要再回到战场,已然手无缚鸡之力了。我就是那个兵——那个逃离故乡的逃兵。

当逃兵最终发现自己要为残酷现实付出沉重地出逃代价时,就连睡梦都在不断地谴责他。何止是夜晚无法操控的梦寐呢?白昼一下子被喧嚣霸占,天光云影悉数变得诡谲狰狞,自己的世界不知道是一下子醒悟了,还是一下子堕入万劫深渊?总之一切都颠倒,一切都混沌,一切都不同于往日了。

逃兵最怕成为惯犯——然而,逃兵的身体里很可能具有“临阵脱逃”的强大基因。这个逃兵,再次决定出逃。困难重重,他只能暂时地苟且偷安。

我想养一只黄猫,一只黄狗。给黄猫取一个名字,叫水木清华,给黄狗也取一个名字,叫那年那月。妻子不许,母亲不许,我妥协了。

我想回到故乡,我不止一次跟妻子说。最后,她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但叮嘱我速去速回,别把心玩野了。我凛然一惊。

我本乡野村夫,如今入了城仿佛得了正道,回乡反而成了偏离轨道、不务正业的人。

我又想起那首《草帽歌》,真是一支充满愁绪的诗歌,“失去了找不到”的其实是“我珍爱的无价之宝”。而当初呢?我却故意将我的草帽抛掷到又高又远的天空,让它随风而去,飘向那天外云霄。

那顶草帽,是我头顶的钤印,有着生命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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