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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坯

2018-11-14

青春 2018年8期
关键词:桥洞船头小玉

刚刚吃完中饭,我便与妹妹小玉、闺蜜小香支橹撑篙,将借来的一条3吨水泥船摇向30多里外的陶都丁山。水泥船的中舱、后舱,4担大扁竹篮里,放着我们姐妹俩为国营紫砂厂加工的480把“鱼化龙”壶,它几乎把船舱铺满。而前舱则是放着小香的一担壶。

我家住在太湖边的渎区,这里水网密布,村子里的人不会弄船便出不了门。所以,摇船、撑篙都是水乡人打小便要学的。壶没有什么分量,水泥船属轻载,加上经没日没夜的10多天辛苦后做了那么多的壶马上就可以变成现钞,三个姑娘心里的欢喜都变成了力气,两个摇橹一个撑篙,水泥船便如箭一般地驶离村庄,在九曲十八弯的小河里向陶都丁山前行。

这天,是1986年的农历六月初八。我至今能记着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是我19岁的妹妹认了亲的日子——早上9点多,邻村的一个俊小伙,在媒人的引导下进了我家的门,让我们全家认识了他。小妹是村里的大美人,又是做壶的巧手,挣钱的能手,以至于大她两岁的姐姐我尚未说亲,她的终身便先有着落了。而之所以说她有了着落,那是母亲在俊小伙在我家吃了中饭回家前,拉她进房问她男孩带来的礼品可否收下时,就见小妹捂着个羞红的脸,背对着母亲连点了两下头,这不就是成了么?

喜事啊!水乡人的规矩,收了人家的礼,便是认下了这门亲,只等男方再过两年下了婚帖便可以娶人了。

这时,我那位26岁的哥哥,自18岁开始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俗称“白血病”)后,已用了多少钱去医治,我们谁也算不清了。能借的亲戚全已去借了,父亲三天两头跑信用社烧香拜佛贷款,而每次至多只能贷到50元,连哥哥去苏州就医一次的一半费用都不够。家中早已一贫如洗,全家人脸上不见半点喜色。现在好了,妹妹的脸上露出了花儿般的笑容,国营紫砂厂外加工壶的活又让我们能挣上钱,妹妹有了出头,哥哥治病又有了希望,让我这个当妹为姐的人也劲头十足了。

这加工壶可是个好生意啊!泥料、模具均有厂方提供,做一把壶就能得2毛6分加工费。哥是全家唯一的男孩,也是父母所有的希望,现在有机会挣钱为哥看病,我们也拼了!我与小妹可都是制壶能手,每天天不亮揉下眼睛便开工,不到深夜12点不歇手。姐妹搭配,就如疯了一般,每天能做将近50把壶。壶做到了一定数量,便要送去厂里解坯、结账,然后领回紫砂泥再为厂里做壶。父母在照应着责任田和病中的哥哥,我们无人可依,做壶、解坯这一切活儿自然也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小妹不停地哼着小曲,心情奇好,她用力扳动着手中的大橹。我们同心协力,船儿闪过了河边一个又一个绿树半掩的村庄。

“那小伙真俊,难怪小玉摇船好有劲呐,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哟。嘻嘻……”

小香长妹妹1岁,都是闺蜜,说话也就随便。她在与小妹搭档摇船,这番戏言一下子让嘴一直没歇着的小玉把舌头压住了,她满脸通红地叫了声“不许说……”之后,嗓子便没了声音,低下了头。看似很生气的她,其实不然,在船头撑篙的我,看得出她在说罢此话后摇起船来更有劲了!我与小香忍俊不禁。

小船推开波浪 ,清澈的河水一眼见底。鱼儿被浆划动后在河水中惊恐地穿梭,而我们推撸、扳艄,如演员一般做戏,快乐的身影被阳光照耀着倒映其中。小船上三个女孩享受着青春的快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出了石后湾,过了西横河,又摇过蠡河,大半路程过去,再驶过两条叫不出名的小河便是莲花荡,过了莲花荡也就离丁山的国营紫砂厂不远了。

真是“六月的天,后母的脸,说变就变”。这时,刚刚还是万里晴空,突然间竟会从南面的天空生起两朵乌云,然后乌云便很快四散漫延。也就大概仅十几分钟的样子,整个天空如入了深夜般的黑。那紫砂壶是生坯,遇水即会化成烂泥巴,解坯时带上雨衣,并在扁篮口上封扎好尼龙膜,这虽都是常识,也是我们这次出门前早就做足了准备的,但我们毕竟尚未在送壶时真正碰上过风雨,不知道天气的底细,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不仅小妹与小香有些不知所措,连我心里也发了毛。

起风了!那风可不是一般的大,是像要把河边的柳树叶一下子抹光了似的;风紧,紧得把电线刮得在尖厉地叫,就像电线也见着鬼门关了。很快,雨点便跟着风上来了!而一上来它便是杀气腾腾,每一个雨点打在水泥船上都那么有力。也不知它怎么会那样大,以至于大得每个雨滴落在船上后都会炸出拳头般大的潮湿来。它打在脸上让人生痛,而打在用尼龙膜蒙盖着的壶篮上,就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小妹慌了,“姐,咋办?天要塌下来的样,这雨……这壶……”

暴风雨就将到来那是铁定的了。我知道情况不好了,小妹与小香都同时停止了摇橹,眼巴巴地看着我拿主意。我不过是个21岁的姑娘,早已被这场景吓得心慌意乱:河面上无遮无掩的,狂风暴雨中装着干坯的小船怎么能过得了这个关口?但在这条船上,我年龄最大,我假如害怕了,可还有退路么?我强作镇定,用眼晴四处搜索,发现边上一条河汊里的不远处有一座水泥平桥,这桥洞虽不大,但我们的船也小,应该能钻得进,我当即决定:“快,快去钻桥洞,避雨!”可我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便撕裂长空,紧跟着就是一个霹雳在不远处落下,炸声几乎震得我耳鼓穿孔,就此同时,两个女孩都抱头发出了一阵尖叫!

“快摇啊!小妹,壶坯,那是哥哥的救命钱哪……”

这时,我已用撑篙把船头掉转了方向,船已指向了河汊。我的喊声中或许充满着绝望,刹时震惊了小妹,小妹竟然在瞬间便清醒过来,立即扳动大橹,嘴里“呀——呀”地怪叫着,如疯了一般摇起船来。而已吓瘫在船艄上的小香见了小妹的样子,终于也站起了身,为小妹扳起了橹。我奋力撑篙,在狂风中三人奋力将小船飞快地向桥洞驶去。

刚钻进桥洞,暴雨便真正来临了。这船虽勉强钻进了身子,而小桥的宽度不足3米,别说前后舱都暴露在外面,就连中舱也让穿堂狂风裹挟着大雨劈头盖脸地打着。好在送坯的船舱中间搁着木板,否则只要待上几分钟,舱里的积水便会将所有的壶坯化为乌有。正当大家庆幸一是带着雨衣,进了桥洞,大家马上穿上了;二是每个竹篮都被尼龙膜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要耐心等待风雨过去时,就见一阵怪风“呼啦”一声,把中舱里的一只扁篮上的尼龙膜撕开。我似乎出于本能,就在那个瞬间,马上脱下雨衣跳进舱里把它罩在了篮筐上,为防风吹起,连同身子一起遮住壶篮。

然而,风雨太大了,它们一阵接着一阵从船头处贯穿进来,眼看着又要有篮子上的尼龙膜遭殃,就见小妹脱下雨衣,钻出桥洞,如一只大鸟展开双翅,双手展开雨衣,跪在船头,迎面阻挡风雨。她知道,桥洞内的高度有限,这样做了,犹如为桥洞挡上了块板子,风雨就不会那么随意地侵袭壶篮了。我见状马上哭喊着制止:“小玉,今天你身子不舒服,赶快进洞,千万别伤了身子啊!”但我始终听不到小妹一个字的回答。就在这时,我见小香也脱下雨衣钻了出去,“小玉,今天你不行,由我来吧!你快进桥洞避雨去!”说罢,也如小妹一样,跪在船头展开雨衣阻击风雨。

“不行啊……壶……救壶……是救我哥的命啊……”

小妹的身子颤抖不停,嘴里呜咽着吐出这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但没有起身。我身子压在扁篮上动弹不得,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女孩在一阵阵的霹雳声中,相互依偎,同展着雨衣抵御风雨。

雷鸣电闪中,那雨大得如水缸掉了底一般倾泻下来,只听耳边又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咔嚓”声响,我抬头一看,就见船头十几米外的地方,一棵柳树被狂风拦腰扳断掉入河道。

狂风暴雨里,在我的眼前,小妹与小香披头散发,犹如两个水鬼般默默地跪在船头,她们在用性命与老天做着抗争。此情此景,我为保护不了她们而心如刀绞。我知道,小妹置生命于不顾其目的是为了什么,更知道了自己肩上的分量。也就在那个时刻,它让我终身都知道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又是担当。

风雨过后,在后来的行船中,我们再没有人说一句话。为交坯时篮子里到底能有多少坯遭受了损失而担心。摇船、撑船,到了厂里点数、解坯。也算是老天有眼,体恤着3个女孩的努力,闺蜜小香的壶坯竟然一个也没有损伤,而我们姊妹俩的480个壶坯,也仅只烂了3个,有477个换到了钞票。

刚出了厂门,小妹手里握着124元零2分钱,面对着我,才颤栗着开口说出了暴风雨过后的第一句话:“姐呵......哥有救了啊……”

我一把将妹妹揽入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落在她的发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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