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影像的乡愁言说与情怀表征
2018-11-14李轶天丁瑞康
李轶天 丁瑞康
(1.重庆邮电大学 移通学院,重庆 400000;2.西南大学 新闻传媒学院,重庆 400000)
一、“怀旧”:“乡愁”人文记忆的表达
从词根来源的角度来看,“怀旧”与“故乡”自古就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是“npstos”和“algia”的希腊词根连接起来而构成nostalgia(怀旧),具有回家、痛苦的意思。追本溯源,“怀旧”是无法忽视的“内生性”存在,始于原始社会,追忆先祖的祭拜之礼蕴含了对天地的朴素敬仰之情。进入20世纪后,世界大战的爆发与科技的迅猛发展引发了大规模的社会变迁,怀旧在社会学范畴中再次凸显出来,其被普遍认为是在社会生活中经历了某种突变而生长出的一种情绪。总的来说,怀旧问题经历了由病理到心理、再到社会问题的演变过程。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怀旧是电影艺术身份转向表达的必然结果。从地缘的角度来看,“怀旧”则是空间的疏离。因此,对于故乡情怀而言,“怀旧”作为一个现代性符号具有其独特的张力。
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社会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传统意义上稳固的社会结构逐渐走向解构。自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外来殖民文化的入侵、国内社会经济结构的转型与升级、新型城市地理景观的构建等多元因素影响下,文化环境与地理空间景观都处于一种快速的变迁进程之中,致使诸如“小武”等边缘人物陷入一种集体式的焦虑与迷茫之中,“怀旧”故乡的传统记忆成为其挥之不去的情结。而贾樟柯影像则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关注社会转型背景下作为流浪者的小人物的生存现状,其电影中主体人物往往经历了与“故乡”有关的某种动荡,并处于社会文化扭转与新旧观念交替的夹缝之中,无所适从是一个最为普遍的生存状态。在贾樟柯的影像中,“故乡”情怀通过”怀旧“的言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就像《小山回家》中想要归乡的小山,《山河故人》中寻不着家在何方的张到乐。而近期上映的、由金砖五国电影导演以“时间去哪儿了”为主题创作的短片集,其中所收录的贾樟柯电影《逢春》,影片依然是以故乡汾阳为故事背景,通过巨大的社会背景为怀旧情绪的弥漫提供原动力。其影片都是用不同的方式书写社会变迁洪流之中出走的“故乡”。在这样一种“怀旧”的文化语境之下,“故乡”被描述成为人们面对现代化冲击的一种自我情感和精神的调节机制。
二、多元空间景观视域下的“故乡”书写
列斐伏尔将空间分成物理空间(自然)、心理空间(空间的话语建构)和社会空间(体验的、生活的空间),全球化、现代化的发展使得“故乡”的物理空间迅速崩塌。“故乡是个空间,是荷尔德林的‘原空间’,但并不像物理空间那样无限、开敞,而是封闭的,是一个内心的空间、一座房子,但同样也是一个故乡。”“故乡”是贾樟柯影像中永恒探讨的论题,“故乡”大到一个城市,小到一片叶子,且不仅仅以物理空间中直观的故乡为表征,还包括情感机制中的内心归宿。《小武》中的汾阳县城、《三峡好人》中的古城废墟、《山河故人》中的大洋彼岸等,都是符号化“故乡”的镜像折射。
首先,社会空间视域下的“故乡”情绪构建。政治地理学家阿格纽认为有意义的区位就应该包括三个要点:“一个具体的区位,一个场所,另一个就是地方感,它使得人和地方有了个人和情感上的联系。”从《三峡好人》到《山河故人》,“文峰塔”成为“故乡”表达的抽象视觉符号,是集观赏性与标志性于一体的建筑和社会空间中的重要表征。《山河故人》中,女主人公涛在文峰塔前参加文艺汇演;影片结尾部分,漫天的大雪中,涛随着音乐节奏而舞动,正所谓“故人已老,文峰塔犹在”,“文峰塔”作为故乡的寄托而存在,是重要的社会空间表达符号,影像通过对城市记忆的有形再现,实现了对“故乡”意象的再构建。
修建城墙多出于军事防御的需要,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城墙开始逐渐演变成一个特殊的地理文化符号,代表了某一具体地域的文化景观表达,所以,城墙作为怀旧的视觉景观有其多重表征。电影《站台》中,城墙作为独特的景观意象多次出现。导演贾樟柯曾说:正是在拍完文工团第一次远行、城墙离他们越来越远这一个镜头后,我突然找到整个电影的结构“进城、出城——离开、归来”。从电影的叙事来看,创作者处理“离开”与“归来”叙事线索就是利用城墙的镜头调度来实现的,依托城墙描绘出具体的情感变化轨迹:失意(①崔明亮感情遇挫;②记忆中的故乡开始改建)→出走;失意(①钟萍爱情终结;②无法接受乡村的凋敝)→回归;失意(张军丢失爱人,故乡的面目全非)→出走,失意(现实的戏谑)→回归。整个叙事过程中,“城墙”是人物表演的物理空间,城墙作为文化符号表现了社会变革下的小人物生存现状以及对于故乡的情感寄托。《山河故人》中,钥匙“故乡”的具象化表达,离开故土的张到乐犹如随风荡漾的浮萍,与父亲的嘶吼争执以及对现实的不满等,“年轻人总是丢了钥匙”是其无根心理的影射。面对流变的社会,贾樟柯的影像中,“城墙”“文峰塔”“钥匙”都是出于故乡的社会空间的建构需要而存在,这对于贾樟柯本人,故事中的主人公和不被关注的、边缘化的都市群体而言都是一种情感宣泄的出口。
其次,心理空间中的故乡情结。“人作为永恒的异乡者,早已不再懂得居住的含义。因此,我们所要讨论的、经由怀旧所能建构的家,就是精神的冀望所在,他必须能给人一种扎根内心深处、人生有所依附和归宿的感觉。”贾樟柯影像中,心理空间的建构同样也是“故乡”的精神折射,“故乡”意象同样包含着一种心理层面的归宿,通过“熟人社会”和影像的呈现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小武”同样可以从内心世界出发,缓解丢失“故乡”的焦虑,从而在精神层面获得“故乡”归属感。《山河故人》中,20岁的张到乐与40岁的米娅在异国的相识相恋,也是对“回不去的故乡”的心理寄托与精神表达。离开家乡、迁出故国已然处于一种“失根”状态,“故乡”在脑海中只剩下零星记忆:叶倩文的歌与“TAO”,米娅就像是张到乐的救命稻草。《世界》中,太生、小桃、二小、三赖和二姑娘等人,都是向往都市的打工者,人物之间的爱恨纠缠、“抱团取暖”是对乡愁的诠释,在“熟人社会”中才能够感受到自我存在,并获得身份的认同与归属感。
《二十四城记》中,影片采用纪录片式的诉说对故乡怀旧情怀进行言说。影片讲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跟随国家军事战略转移而来到西南地区安家落户的人的故事。50年前的“420兵工厂”变成了现在的“成发集团”,成为人们精神上的故乡寄托。工厂即是家,现如今,面临城市改造,“家”将要被拆除,取代它的是现代化产物——房地产“二十四城”。生存空间的裂变使得他们记忆中的“故乡”即将消失,看似碎片化的叙事方式实则是一个关乎时代完整缩影的表现。《海上传奇》中,上海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典型:百年间经历沧桑巨变,通过人物语言构建心理空间,影像对于诉说主体和观众而言,都是对于特定时期的“故乡”的再体验。“故乡”即将消失的焦虑与阵痛被精神回溯所代替,寻找失落家园的过程本身成为怀旧情绪表达的路径。“作为当下中国之时尚的怀旧,与其说是在书写记忆,不如说是再度以记忆的构造与填充来抚慰今天。”影像对于“故乡”的表达无论是地理空间的重建,抑或是精神空间的满足,都是对动荡社会的应激反应。影像中“故乡”的意象不仅仅作为故事主体或创作主体的私有表达,而是一代人共有的怀旧情怀的精神抒发。
三、流动的永恒:游子的乡愁羁绊
“时间是永恒的流动形态,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在时间中不断死亡又不断诞生的过程,因此人类只有通过怀旧的心理意志,才能替换那种由被消解的现实感和重复过去的冲动所表现出来的无时间性,减缓这种无时间性带给人类的茫然、紧张和恐惧的感觉。”贾樟柯曾将“现代化”比作“魔术师”,在“传统结构”崩塌的过程中,被忽视的边缘青年人群呈现出多种异化的状态。外出的小武回到家乡,已然无法融入社会转型中的边缘小城,迷失在五彩缤纷的“旧瓦墙”中。一声爆破,奉节古城作为现代化建设的牺牲品迅速崩塌,承载传统文化的古城已然成为钢筋废铁,只剩下人在废墟之上机械地乱舞;社会现实的戏谑将年轻人继续困在站台之上,崔明亮的迷惘、尹瑞娟的失落、张军的无序相混合谱写出一首青春的哀歌。蓝天碧海无法填补无根的精神贫瘠,张到乐在与父亲的嘶吼中透露出丝丝恐惧;《天注定》中灰黑色的天地相连,骑着摩托车的抢劫犯犹如寻找猎物的饿狼,空洞的灵魂凝视着这个冰冷的世界。在动荡的空间中,迷失、浑噩、恐惧是必然结果。循环往复,人类只有不断地寻找出口才能缓解社会变革带来的疼痛。与此同时,“故乡”就成为贾樟柯影像的永恒背景,在不同的阶段呈现不同状态的弥漫。
《小武》《站台》《任逍遥》作为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是对地理空间中破碎故乡的缅怀。小武选择做“手艺人”是在陌生的城市景观中的谋生方式;崔明亮、张军的次次出走和回归,直到理想被现实消磨殆尽;小纪与斌斌被周遭环境深深围困,“逍遥”是生活给予的更大禁锢。“故乡”的表达基于一种原点记忆,对“故乡”的寻觅,凝聚了对过去的回忆与向往。从《世界》到《山河故人》,贾樟柯电影对“故乡”生存主体的形象构建,看似跳出了地理空间中的故乡,实则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电影《世界》中,太生与小桃努力地摆脱“故乡”的痕迹,试图融入城市的巨大洪流,殊不知意识形态与人际关系都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印记;《山河故人》中,2025年,张晋生带着儿子逃亡到澳大利亚,“故乡”不仅在触不可及的大洋彼岸,更为可怕的是,“我是谁”也演变成了头脑中零星不清的些许记忆碎片。至此,影像中的“故乡”意象也由对地理空间的留恋走向了精神“失根”的迷茫。
四、结 语
消费主义语境下,裂变的城市空间不时地扰乱着人的心绪,迷失的心灵需要一个可以寄托和宣泄的窗口,流浪者往往可以通过“故乡”的书写来获得慰藉。贾樟柯电影影像尖锐的笔触书写了平民化的“故乡”记忆,把大时代下的“故乡”意象以一种独特的镜像之语呈现出来。这为怀旧情绪的抒发提供了一种思考路径:无论是对传统“熟人社会”的再现,还是对“故乡”情怀的表达,都是感知自我心灵的途径。“故乡”情怀既充满了对往昔记忆的思量,也折射出当下社会语境下人的精神现状。换言之,我们需要在对过去乡土的回望之中,守望心灵深处之“根”,“故乡”在颠沛流离的生活轨迹中变得更为清晰与珍贵。不同社会时期的差异及社会主体的差异使得谈及“故乡”时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只要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滚滚车轮没有停下,“故乡”就会是亘古不变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