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五娘
2018-11-14索付
索付
我记忆里,孟五娘高瘦身材,一头乌黑油亮卷发,杏核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额头有块红痣,用刘海儿挡着,每当风吹开刘海儿,痣就暴露出来。她还有点罗圈腿,走起路来,两腿中间能钻进个小猪。而且胳膊一甩一甩的,像扭大秧歌儿,一个黑亮的烟袋锅子还从不离手。
从我的描述,可以肯定她不怎么好看,而且带一些滑稽。容貌美丑,不取决于命运的好坏,我这么认为,至少在孟五娘身上是错误的。她是个没读过书的孤女人,曾有段婚姻,丈夫嫌她丑,经常打骂她。在她儿子毛头五岁时,丈夫跟一个城里女孩私奔了,在她悲伤绝望时,上天又无情地刺她一刀。毛头在场大病中夭折,她彻底崩溃了,哭得死去活来。背后爱谈闲话的人,说她会自杀或者疯掉,可让谁也想不到的是,她坚强地站了起来。
亲朋好友劝她改嫁,她对婚姻产生了恐惧,不肯再次走进婚姻,决定一个人过日子,了此残生。虽说她坚强地站起来,但性格却发生了改变,细心的人会察觉到,她说的话和办的事,已经和正常人有区别了。那是穷苦年月,家家户户收入都少,她一个劳动力有限的女人,日子可想而知。她喜欢新衣服,经常到集市上围着卖衣服的摊位转。卖主见她经常来看,却不买,认为她有偷盗想法,谨慎提防她,背后甚至骂她。
她虽这样,却从不偷,别人买衣服,她嫉妒,背地里骂人家不知节俭。有次她走运,捡了几十块钱,买件她做梦都想穿的衣服。她身材高大,衣服却小,勉强套在身上。她皮肤黑黄,衣服却是鲜艳的粉白色,一点不搭配,给人的感觉,像黑人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此后她便满村炫耀,见人就问自己的衣服好看与否,人们忍不住发笑,为安慰她,心口不一的说好看。
听我母亲说,孟五娘父亲是杀猪的屠夫,有高深的杀猪本领。一般人杀猪,都要把猪抓住,捆绑起来,孟五娘的父亲却不用,他用飞刀杀猪。将猪从猪圈赶出来,他就甩出杀猪刀,他的飞刀绝技百发百中,从甩出刀到扎进猪脖子,就几秒钟的事儿,眼睛慢的人都看不清。猪痛叫着倒在地上,孟五娘父亲这时拿来盆,飞快按住奄奄一息的猪,拔刀接血。他因这个本领,成为十里八村家喻户晓的人物,同时,有了孟一刀这个绰号。父亲的本领,让孟五娘产生浓厚兴趣,孟一刀不许她学,认为杀猪是男人的事,女孩杀猪不成体统。她偷学,被孟一刀发现没少挨骂,她决心不改,可孟一刀的封建思想像一座牢固的大山,无法变动。
随着一场鼠疫,孟一刀和飞刀手艺升天了,孟五娘虽不会飞刀杀猪,但普通杀猪的本领还是偷学会了。但是,没人找她杀猪,这个思想陈旧的地方,看不惯也接受不了女人杀猪。
儿时,喜欢和孟五娘在一起,是因嘴馋,能吃到平时难吃到的东西。孟五娘养一群鸭子,鸭蛋她舍不得吃,都给我留着。每次到她家,她就给我煮鸭蛋。半锅清水,几个鸭蛋,几把柴草添进灶塘,蛋就熟了,诱人的蛋香味儿随着水蒸气扑散到整个小屋。开吃了,这种母亲拿它换钱平时难吃到的东西,可以在孟五娘这蘸着豆酱放开肚皮狂吃。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给她平时忧愁的脸增加些笑意。吃饱了会口渴,孟五娘就端来准备好的凉白开水,我常对她呼来喝去,像个小皇帝,她就像下人一样侍候我,随叫随到。我想,孟五娘肯定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毛头,因为,我和毛头同岁。据我母亲说,我小时的容貌和毛头有点像。
我家人口多,冬天取暖,用的柴草,要比别人家费。能干活时,每当放学回家,父亲都会下令我去野外捡柴草。这时,往往都会去找孟五娘,我瘦小枯干的心里,她是我的救星。孟五娘不会让我干,连捡带运,她说自己就可以摆平。可我还是帮着她,天冷待不住,活动身体会暖一些。
有次累了休息,孟五娘拿出她最爱的烟袋,边抽烟边说首童谣给我:竹子挺,竹子高,制作烟袋可有招?削一段,戴个帽,一口一口吐圈泡。我也不懂童谣的意思,跟着她念叨,像小和尚跟着老和尚念经。看着孟五娘吸烟,觉得吸烟身子会暖,夺烟袋也要吸。孟五娘不给,说烟辣,我受不了。我不信,哭着非要,孟五娘没办法,只能把烟袋给我。我得到烟袋猛吸两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孟五娘这回来理了,边给我擦泪边说:“不让你抽,你非抽,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以后,我不敢再吸烟了。
读初中时学习不好,跟逃课的学生混,在他们引诱下,染上烟瘾。孟五娘苦口婆心地劝我戒烟,我听不进去,烟就像我的命,没烟就像丢魂一样。孟五娘来脾气了,这是她头一次跟我发火,不许我到她家去,也不理我。我想她,加上父母打骂,开始下决心戒烟,经过艰难努力,烟戒掉了。
孟五娘彻底疯了。
那是个夏日的黄昏,炎热的温度渐渐退去,清凉,似乎带着一些不情愿,慢慢来袭。种田、放牧以及和我一样放学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往家赶。孟五娘看到我了,将我叫住,说她一身汗泥味,要进村后的小河里洗澡,让我在岸边看人。我坐在河岸,细心观望着周围,期待完成任务后,孟五娘许给的糖果。忽然,隐约看见离我百米远的草丛里有个东西,此时无风,而有东西的草丛,像被风刮过一样左右晃荡。是人还是猫狗兔之类的动物?我不敢确定,拿起根木棍,仗着胆走近一看,是村里光棍汉王大力。他光着膀子,蹲在那里,身旁还趴着条大黄狗。
听我母亲说,王大力这人好吃懒做,家里一贫如洗。他追求孟五娘多次,都被拒绝,心里产生了怨气。我问王大力你在这干什么,他没有说话,朝我坏笑了下。我想他定是得知孟五娘洗澡,心怀不轨,于是起身就往回跑,去通知孟五娘。可这时,王大力拍了下大黄狗,那狗就像射出的箭扑向我。我吓得脸色发青,话也说不出来了,没有方向地逃。在一片高粱地头,我累得倒下大口喘气,黄狗到我近前,却没咬我,嗅嗅我的衣服,摇着尾巴回去了。
此时我再通知孟五娘已经晚了,只能跑回村找父亲。父亲带村里人赶到河边,见孟五娘满身污泥,披头散发地坐在河岸,嚎啕大哭。父亲见状报了警,王大力因犯强奸罪抓进监狱。这以后,孟五娘不再梳洗打扮,也经常整天不吃饭,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孟五娘肯见我了,却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两眼直直的,像没魂儿的行尸走肉,还经常无缘故的发笑,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时光飞逝,我要离开孟五娘去省城读书,临走时,母亲为让我安心学习,说她会照顾孟五娘。在学校日子,每晚做梦都会梦到孟五娘,给家里打电话,总是问孟五娘的情况。母亲先前说还好,后来说她的病情越来越重,照顾不过来。我暑假回家,老远就看见个满头乱发,一身肮脏,骨瘦如柴的老女人,拿着把好似济公的破扇子,在村口扭来扭去。我认出是孟五娘,走近她身边,见她脸和手满是伤口愈合结下的痂,鞋还没穿,光着脚丫。我心里凉凉的,对她说:“五娘,来接我吗?”
她已不认识我了,朝我憨笑着,露出一口黄板牙,因长时间不刷牙,一股腥酸的口臭味扑鼻而来。我有了呕吐的感觉,把一块口香糖塞她手里,想将她带回家洗洗,于是拉着她就往家走。她一边跟我走,一边看手里的糖,忽然,拿糖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毛头,妈这里有好吃的了!”她的话让我一惊,把我当毛头了。随后,她将刚才我给她的口香糖又塞回我手里,之后死死抱住我,不让我走路,用哀求的口吻说:“毛头,以后别离开妈!妈把好吃的都给你。”为平复她的情绪,我对她说:“我不离开你,但你得听我的,跟我走!”她听懂了,头点得像饿鸡啄米。路上,她还将衣兜里捡来的烟头往我嘴里塞,我推开,她再来,就这样推推扯扯回到家。
这天,我和父母将她按倒,为她洗净头发,还找出一双她能穿的鞋,给她穿上。吃过晚饭,我和母亲送孟五娘回来的路上,围绕孟五娘展开话题。母亲说她经常到处乱跑,咱家也得生活,没太多时间看着她。前段时间,她失踪半个月,我和你爸到处找,最后在镇里垃圾场找到了她。据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说,她找不到吃的,饿急了,抢人家饭店的包子,脸上和手上的伤,是让人家打的。
我哭了,母亲安慰我说,你不用担心,她没事。大前天来个算卦的,我给她算了,说你五娘前生罪孽深重,今生是受罪挨惩罚的,命硬,罪遭不够数是不会死的。我虽然不信,但心里还是宽松许多。忽然,我产生个想法,对母亲说:“妈,给我五娘送精神病院去!这样我不用担心,你也不用操心。”母亲摇头,说送精神病院得很多钱,为供你读书,我和你爸起早贪黑地挣钱,已经很吃力了。我听后想了想,有了办法。说咱们去找村里,我五娘无儿无女,应该定为五保户,有五保待遇的人,国家是给免费看病的。母亲听后露出喜色,说我的办法可行。
经过我和母亲努力,孟五娘成了五保户,开学的头一天,孟五娘住进了省城精神病院。孟五娘因病迟迟不好,一直在精神病院住着,我每年都去看她。她虽没恢复记忆,但精神很平稳,不再胡言乱语,乖乖地听医生的话。
我在城里工作了,由于工作繁忙,每年,只有春节回家一次。孟五娘那,不再像以前年年都去,但寄给她的食品,一年比一年多。我儿子出生那年,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孟五娘快不行了,在医院抢救,让我赶快回去。我快马加鞭地赶到孟五娘所住的医院,医生告诉我说,孟五娘肝硬化晚期,而且血管也硬化,点滴打不进去,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走进孟五娘的病房,见屋里静得吓人,我父母和村长坐在病床前守着她,眼睛都湿湿的。屋里悲伤的气氛,升级了我沉重的心,眼泪夺眶而出。病床上闭着眼睛的孟五娘,被我开门声惊动了,缓缓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之后用微弱声音叫出了我的乳名。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耳朵,孟五娘恢复了记忆。医生们得知后也感到吃惊,说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人,能唤醒失去的记忆,现今得到证实。
我的到来,让孟五娘精神状态好许多,两三天没吃食物的她,吃下一个三两重的烤红薯。她说自己睡十多年,今天醒来,感觉神清气爽,要我陪她出去走走。我扶她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挪步,她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内心十分畅快,舒展了满脸皱纹。我们谈论往事,她细诉我小时的淘气,得知我现在城里的生活,她兴奋异常,说我有出息,是她的骄傲。
第二天孟五娘想烟抽了,医院是不许抽烟的,我就买一盒烟,带她出医院抽。她一根连一根地抽,好像要把睡着这些年没抽的烟都补回来。她说这青城烟真香,我笑了,说这是中华烟,一根可以换一盒青城。孟五娘看着我,泪流满面,说我孝顺,她知足了。孟五娘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要出院回村,她不听医生和我们的劝阻,说病已经好了,要落叶归根。我们没办法,接受了她的选择,带她回到村里久别的老屋。她知道我工作忙,让我回城,说不用担心她,想我会给我打电话。
我坚决陪她半个月,见她无事,就坐上通往我工作城市的火车。回到住所的第二天早晨,刚要上班,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孟五娘走了,让我赶快回去。这突然的噩耗,让我全身瘫软,旅途劳累还没消尽的我,赶忙坐火车往家乡返。
孟五娘的葬礼,在她老屋的院子里举行,人越聚越多,一些不喜欢她的人,也都过来了。孟五娘葬在孟一刀和毛头身边,一片松林包围着他们,夏天遮阳,冬天挡风雪,一年四季,还有山鸡、喜鹊陪着他们一家。母亲和我讲孟五娘死时的情景,说我回去的第二天,孟五娘就不精神了,昏昏沉沉地躺炕上睡觉。晚上给她带去饺子,她也没吃,半夜时候就没气了。
我说咱们不要悲伤,应该高兴,因为我五娘和她爹及儿子在天堂团聚了。母亲说是团聚了,可这个世界上,她没了亲人。我说我不就是她的亲人吗,母亲听后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