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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

2018-11-14董显学

辽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天宝

董显学

漠泥河是从山里头的山里头爬过来的。它曲曲弯弯“迷恋”了老村大半圈,然后才眨着耀眼的波光,从老牛山丰满肥硕的双足下慢腾腾地爬走了。就是这条河不知养育了老村多少辈子人,也是这条河,又阻止了老村与外面世界的正常接触。

中午时分,一头老母猪正在河汊子里“吭哧吭哧”地打腻。

我和天宝则趴在河边一块被晒得滚烫的大青石上在下棋。天宝说:“咱俩像不像两条狗?”

我说不像。

“咋不像?”天宝不抬头。

“冷丽家的狗正在‘新房’里哺育下一代,你却在太阳底下折磨我,我还不如一条狗呢。”

“操!又跟我尿嘡(发牢骚)了不是,我不在太阳底下能看见棋子儿呀?”

“那你也不如冷丽家的狗了,她家的狗晚上比白天看得可还亮堂。”我咧了一下嘴,故意把舌头伸得老长,肯定真像一条狗。

“你少在我跟前冷丽冷丽地叫得亲热,她家的狗没少咬过你吧?告诉你,没有我的‘许可证’,你不行臭得瑟啊,将军!”棋子被天宝摔得山响。

我看了一眼他那只瞎眼 ,然后又去看那只好眼,手一动,他就没将着。

“嘎吱、嘎吱……”漠泥河的河面上,传来了冷丽她二大爷冷德茂那富有节奏的扳浆声。

“你把老倔头拉拢过来用的啥套路啊?”我小声问。

“该你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别瞎打听。”

“那我知道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水呀。”

“你想说啥?告诉你,整漏了我可轻不饶你。我知道电台那篇破表扬稿是你写的,别老跟我买好。”天宝斜眼瞪我。

“我才没有那,我是说,我是不是该自由了?”我盯着天宝的那只好眼,很真诚地又问。

“想得到美!”

“那……”

“那啥?我不死你就得永远听我的,还想造反哪,你!”

“可我惠婶儿,那时候也不是这么说的呀?”我小声嘟哝了一句。

“此一时彼一时。”

“噢……”我心里一阵冰凉。

冷丽来时,我和天宝谁也没有注意。当她故意咳嗽一声,便扭着被牛仔裤兜得紧噔噔的屁股,踩着河岸上的碎石,一直朝漠泥河扭去的时候,我和天宝都不由自主地俩眼对着一只眼,咔巴了好半天。后来天宝说:“不他妈地玩儿了。”

我随和他:“不玩儿就不玩儿了。”

于是,我俩就收拾棋子儿,棋子儿被收拾一半儿时,天宝突然又问我:

“你说刚才她是给谁使声呢?”

我说不知道。

“那你说美女和权利哪个重要?”

我说不知道。

“他们都说你俩在河边的柳条毛子里干过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我说不知道。

“啪!”天宝给了我一巴掌:”跟我装犊子是不是?”随后他把象棋往胳肢窝一夹,“小老弟,别太窝不住火,自由是永远属于那些知恩图报的人嘀——”

我嘎巴了半天嘴,但最终却啥也没说出来。

其实天宝当上老村代理村主任挺简单的——在漠泥河正跑桃花水的时候,他在漠泥河上救了摆渡的冷德茂。于是,冷德茂就联系了几个人跑到镇里,联名推荐天宝为老村的村官。因为现任村主任冷德茂的弟弟冷德江,也就是冷德茂的侄女冷丽她爹,年前和老伴儿去福建的儿子家“猫冬”至今未回,连镇里的几次重要会议都没参加,镇里意见非常大。天宝有舍己救人这一举动,领导们研究了一下就同意了大伙的推荐,让天宝先代理老村的村主任,等年末选举的时候由群众决定是去还是留。至于天宝是怎么救的冷德茂,天宝没说,冷德茂也没讲。

天宝就是天宝,比我大一岁,我两家是邻居。

上小学一年级时,天宝就跟我和冷丽在一个班里。那时学校的桌子少,我们三个便挤在一条长板凳上。后来,冷丽被她爹送进了乡里的中心小学,再后来我在村子里的学校念到三年级的时候,天宝竟莫名奇妙地还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坐在我和冷丽曾坐过的那条板凳上。

那年秋天,要不是冷丽想给她姐家的孩子摘野果子、要不是冷丽来求我和天宝、要不是天宝和我要在冷丽面前想臭显摆一把、要不是天宝比我爬树爬得快,要不是……冷丽对我的语法始终抱着反对态度,说我故弄玄虚。我说这样能节省很多笔墨。她听了,就冲我一个劲儿地撇嘴。总之那次我抬手拽了天宝一下,他就从树上掉下来了,从此左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啥了。

老村的人谁都知道:钱天宝代理老村村主任这句话中“代理”一词的真正含义。“代理”就是先干着,以后是个啥样谁又能说得准?从南方回来的冷德江没有心甘情愿就此享受他的晚年清福。他当时就说:我不在家这半年,村子里变化不小啊。一个不会水的人,救了多年在水上生活的人,奇了怪了!按实说他应该感谢天宝救了他的亲二哥,但从他说话的语气里人们就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老村会有一番不可避免的权力之争。

我曾问过冷丽:“你爹都当了一辈子的官儿了,还没当够?”冷丽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关键是他要永远没当过就好了。”

“真是一窝子人儿,放屁都一个味儿。”这话我当然没说出口。

然而,老百姓把谁能当上村主任这件事,仍当作个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来议论,这实在让冷德江放心不下——

谁当都行,选谁都那样。议论起来真就像县城里商户们的活人广告:

“来送、买送,买不买全送;来给、买给,买不买全给。”也不知能给个啥、送个啥。只是整天地吵吵,男的换成女的,女的再换成男的。可这也是做生意的方法,我就亲眼看见那家店铺的客流比原来不喊时增加了不老少。

“请也来、让也来,谁请咱都来;让也吃、请也吃,不吃白不吃。”学得还挺快,最后抹抹油渍拉撒的嘴巴,说出一句让人伤心的话:乐谁当谁当啊!反正我这辈子是白扯了,孙子长大了再说。这话多难听,冷德江不生气才怪。

当然,冷德江宴请村民的付出,也意味着一定会有所收获,就像那个商家一样。

天宝采取的竞争办法和冷德江截然不同,用事实说话——

天宝妈一听就说:好!省钱。按实说这也不叫啥事实,应该算作竞选宣言。天宝说正式当选以后,还要引进几个大厂子,让地少的村民都去厂子里上班。老村还有被其管辖的几个屯子,道路不好,影响了经济发展。口号是:要想富,先修路。尽管别人早就用过了,但现在用在他这儿,还真有点份量。其次最大的举动,就是想早日在漠泥河“王八脖子”那儿把大桥修成,让老村与现代城市紧密结合。

我跟天宝说:“‘王八脖子’倒是个好位置,能缩短大桥的长度,可那也得儿不老少的钱呢!”

天宝回答得也挺在理:“厂子啊,要不引它干啥?真笨!”

我说:“你倒是在河对岸引来一个,当初还说共同建桥,可现在我听人家又说资金困难,又能咋样?”

“那不是只顾高兴忘记写进协议里了吗,不过我自有办法,谁让当初你也不帮我想着点儿了。”

“当初我还不同意呢!你知道村里的人都说啥?”

“说啥?”

“说卖地的那帮人这儿回好了,河对岸有个火葬场,将来大桥再修上,要死还没死时,爬着去都赶趟。”

天宝用眼睛斜了我半天,厚嘴唇也上下蠕动了好一会儿。

但不管怎样,选举还是于如期举行了。每个自然屯都要选出两名大公无私的监票员,然后他们就抱着早已准备好的纸壳箱子,在各屯屯长的协助下,在选举委员会正副会长的统一指挥下,互换到另一个屯子。

哈蟆塘村选举时听说候选人还请了监督员,意思是怕对方捣鬼。

天宝也许真的会干出点儿名堂,当时我真的挺激动。为了这点儿名堂,还有那不大也不小的权利,天宝似乎心甘情愿地舍弃了美女,他已经好久没跟和我谈起冷丽了。他一定认为“代理村长”一词,不久一定只会剩下“村长”。我当然也洋洋得意,它毕竟“贪心”不多,还知道把“美女”这一半儿留给我。 我美滋滋地把这事儿透露给冷丽,冷丽听完果然冲我非常妩媚地一笑,随后说:“跟我有啥关系。”

一次我正趴在电脑前打字,天宝却冷不丁从我的后面闪过大脑袋瓜子,说:

“别太得意,我要把桥修上,她就嫁给我。”

“是真的吗?”过后我问冷丽。

“不知道”冷丽回答。

所有的事儿就是这样怪,天宝和冷德江的选票谁也没超过半数。老村竟有三分之一的老百姓在第一次海选进来的几个候选人下边的方格内都打了“√”号、再不就是全都添了“×”号,使之都成了废票,候选人所得的票数谁也没有超过半数。按选举要求,过几天还需要重新选举。但从第一次选举的票数来看,天宝的情况并不乐观。冷德江毕竟当了二十几年的村干部,而且是名老党员,关键是这次又破费了不老少,而天宝尽管大谈招商、建桥,结果招来的却是一个火葬场,老村的老百姓会咋样想也就可想而知了。

噢,对了!就在老村选举开始的前几天,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不老少的村民趁着天还没亮,坐着四轮车一起去了县城,领头的竟然是冷丽。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为了土地转让款和修桥的事情才去县城的。过后我问过冷丽:

“你这是干嘛呀,还嫌老村不热闹?你当初是怎样答应我和天宝的?只是旁观,不参与,现在却……”

冷丽那次倒是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对方不答应帮助修桥也就罢了,但土地转让款也拖着不给,我想让县里的领导帮助天宝一把,难道这还错了吗?”

我使劲儿想了半天,但终没说出人家错在哪儿。

天宝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好几天,直到离第二次选举只有两三天的时间,才重又溜进我家。我仍然忠心耿耿地、仔细地、认真地审阅了在我手出炉的那份竞选宣言,然而我对它实在不能再燃起什么希望之火了。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为了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天宝却自作聪明:“别猫哭耗子,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

“我有啥小心眼了?我不是天天像个狗一样围着你转吗。你不是去老倔头儿那儿讨主意了吗?我看你应该去找冷丽,去找她爹,然后理直气壮地让她爹把这个小破官儿让给你。当初你瞎眼的时候,他们就没责任?你还应该在全村高喊:我是英雄,村长就应该让我当!”最后我又补上一句:“我受够了。”

这些年的苦水我真想一下子全吐出来,偏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那首“该死的温柔”。不知道是谁给我调的这个败类铃声,我连看一眼都没看,更不知道是短信还是来电,便把手机摔在了桌子上,我真想大哭一场。

寂静,就像好几年攒起来的一样,寂静得有些恐怖。但我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天宝一眼,发现他斜倒在我的行李卷上,那只好眼睛紧闭着,那只瞎眼则窥视着房顶。我的心一下子又软下来,心想:天宝哇,你何苦哪,过了几天官儿瘾就行了呗。你看我,连心思都没心思。那一刻,我和老村的其他老百姓,一定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毕竟还有不少人承认你,毕竟还要再选一回。”我不想看到天宝现在的那副表情。

“算了,希望,啥希望?多累呀,还是讨个老婆,再生几个娃,把希望留给他们吧。”天宝好像在开导我,又好像在提醒我。

难道你一辈子不娶老婆,我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哼!整大劲儿,我去告你,这叫敲诈、恐吓,法律所不容!手机又响了,我真怀疑现在的生产厂家,你说你的产品总不坏,再生产出来的产品还卖给谁呀?多替别人想想,对自己肯定有好处。我时常这样,所以,灵感也就是在那一眨眼间涌出来的。假如那天我没去县城、不遇见我的高中同学、我的同学不请我去饭店吃饭,我也就不会把冷德江频频举杯宴请村民的画面留进手机,于是我猛地把桌子上的手机抓起来……

感谢科技。

天宝死了,是淹死的。

他那天没在老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结果公布现场,当时他正和冷德茂划着小木船在丈量漠泥河,这时岸上来了一辆警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着装的警察,警察大声喊:

“是钱天宝吗?快把船划过来,快点儿!”

天宝听见了就回应说:”船坏了,你们有事啊?——”

“少废话,快靠过来,不然你可罪加一等!”

冷德茂虽然是个老水手,可看见警察来了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这一哆嗦,本来就已经漏水的木船也就跟着摇晃起来,于是,正从船舱里往外舀水的天宝也跟着在摇晃,最后便栽进了河里。冷德茂年岁毕竟大了,如果自己亲自跳下水救人,他知道结果会是啥样,所以只能惊呼救人,警察不信:

“别骗人,他不是会水吗?听说还救过人,再耍花样我们可真不客气了——”

……

那天我看见天宝时,他正被两名护士用车往太平间推,身上还盖着医院的白被单儿。惠婶嚎啕着要扑向他,几名警察死死拦住不让她靠近。冷丽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掀开被单儿,但马上又盖上了。也就在那仅有的几秒钟里,我看到天宝的脸,水肿得像个笸箩。有几滴黑色的血儿从他的左鼻孔里淌出来。他右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不愿再看到什么,而那只瞎眼,却挣得老大。他前几天还跟我说:过两天就安个假眼珠,当了领导,要有点形象。当时我也说:到时我也想想办法,帮你凑点儿钱。

天宝嘲笑我:“就你呀?一天就知道编瞎话,说你穷得叮铛山响好像委屈你了。”

想想这些年在经济上我真没为天宝付出什么,天宝也没在钱方面为难过我。想起这些,心里就更难过。

天宝死的那天,正好是他当上代理村主任的第111天。我清楚:天宝非常想知道老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最终结果,现在选举结果出来了,但我却无法告诉他了,我也不能告诉他。

稻田地里,成双结对的蜻蜓扑打着闪亮的翅膀,虽然没有了德茂老汉那扳桨声的伴奏,依旧翩翩起舞着。

漠泥河两岸的柳条毛子也像天宝的那只瞎眼变得干枯起来,一片一片的柳条叶子,在漠泥河上漂浮着。河对岸,天宝“招商”进来的“千寿园”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停工。挖掘机的“隆隆”声,仍就那样火烧火燎地传进老村,震得每家的玻璃窗户都在不住地颤动。

镇政府有人住进了老村,是来安抚村民的,因为有一大部分人还没得到土地转让款,因为天宝的死,使得他们更加急切地想要回本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

记得天宝那天告诉我说他要当村主任了。我说:“这回你该乐了,你不一直都惦记吗?”

“乐个球。”

“为啥?”

“冷德江暂时还是村书记。”

“废话,谁让你不是党员了。”

“那你就抓紧帮我写入党申请。”

整了半天我还是他身后的一条狗。

天宝终于暂时如愿以偿,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两条小短腿成天价地不消停。镇政府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也成全了天宝的愿望,于是就有了和“千寿园”共同修建漠泥河大桥的口头协议。

然而这份口头协议最终还是给镇政府留下了一大堆麻烦。

同时进村的还有县公安局、检查院和法院的联合调查组。

我和冷丽又一次去看天宝时,他正悄悄地躺在太平间里,脸已经修饰干净,旁边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尸在给他作伴儿,听说是三角恋爱喝农药死的。我想:天宝也算有福气,生前总跟我谈女人,但从来没着过女人的边儿,死了,却能有个女人临时陪他。我过后寻思,天宝要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骂我个狗血喷头。然而,他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我默默地注视着天宝的脸,还有那只瞎眼,然后很真诚地和他握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想说:兄弟,我可是把你当作一粒不简单的浮尘来对待的。我还想说:永别了兄弟,请一路走好,来世你可以照样把我拽到太阳底下去下棋。

冷丽的眼睛像夏季里开得正旺的对儿对儿红,红得我这个男子汉的心也像咬了一口双乳山上的青皮杜梨,特别特别地酸。我不知道她的感情世界还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她注视着我,老半天不说话,于是,我便很认真地把脸转开。我知道她也在握天宝的手,甚至还会把他的手放在她挺拔的酥胸上,天宝喜欢她,我知道,她也知道……

冷丽高中毕业,和我一样没考上大学,她也没有留在城里,我时常埋汰她:老村有啥让你过意不去的,偏偏要回来?她扭捏着说:

“为了你呗。”

我说:“谁会信?”

“等有一天了。”

天宝却不这样看,他说冷丽是因为他的缘故,因为她欠他的。当初要不是有她的缘故,自己的眼睛也不会瞎。我知道陈年旧账一下子很难说清,于是,通常就不往这上扯。

那年天宝的眼睛瞎的时候,我爹气得要把我的大腿打折,用以抵偿天宝的瞎眼。但天宝妈只说了一句:

“那有啥用,等天宝长大了,就帮他张罗个媳妇吧。”就好像天宝以后注定找不到老婆似的,然后就连治病的钱也没让我家花。

当时我想:那是因为我家没钱,天宝家有钱。天宝他爸是石匠,每年都能赚好几千块。若干年过去了,我才感觉到,当年爹和妈听了天宝妈的话后,先是不住地点头,然后再就是猛劲儿地拍着胸脯应允的后果,会给我带来些什么。我爹临死前还没忘记把我叫到跟前,强睁着眼睛对我说:

“天宝妈,对咱,不薄哇……”

我每次去看天宝时,冷丽都要跟着,像是怕我在天宝跟前说她的坏话一样。我对她说过:

“你也挺不容易的,你毕竟是冷德江的亲闺女。”

冷丽听完不知声,眼圈仍旧红红的。

算起来,天宝在那里已经躺了七、八天了。就连陪伴他的那个女的,也终于拗不过他,早离开他一步,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我劝过惠婶儿:让天宝入土为安吧。惠婶儿说还要等等。

我说:“还等个啥?他要是不想把大家伙儿的钱都独吞喽,人家能抓他呀?他是意外死亡,你赢不了的。”

惠婶儿听完,看了我好半天,突然就大哭起来:”那他干啥要密下人家的钱?他和老倔头儿量那河有多宽干啥?他们干啥说要对他不客气?天宝救人的时候咋不这样啊?”

其实事情的发生的确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我好几次梦见天宝膀么肿眼地来找我。他说他不应该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火葬场才开工,大桥还没有着落,完了还没忘记对我说:“我死了,你自由了,你们还合伙夺了我的权。”醒来时,我一身的冷汗。心想:你这家伙,死了还不放过我,这样的梦做多了,我就对冷丽讲了,哪知她听完向后边退边说:

“你离我远点儿,你可别吓唬我!”

于是,我只好把所发生的一切往简单里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我,那整个事情的发展,也一定不会一样吧?但不管咋样,这世上的什么事情又都阴差阳错,又都赶巧。按官儿话就是偶然性,细细想来,这个世界闹心的事情不少,可开心的时候也有哇,你能说世界从此就如何如何了吗?天宝曾经说过:其实每天在我们身边所发生的,就是不憋足劲儿,细细琢磨一下,也都是平常中的不平常。我听后就当真仔细地想了想,认为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就像几年前他曾说过的:一个屯子整几栋楼房,省下土地种庄稼。当时我还笑话他,可现在听说有好多地方都开始实施了。

谁都知道冷德江在县城的饭店里大排筵宴拉选票的行为是国家明令禁止的,然而这种拉票的方法还是在私底下蔓延。听说横家店村选举时,有个看家的张老太太被候选人派去的人不容分说就抬上了四轮子,说是上饭店吃答谢饭。那张老太太可六十多岁了,四轮车在山路上一颠簸,竟把张老太太的胯骨给整挪位了,饭没吃成,却进了医院。 还有的地方干脆用钱,结果花了好几十万,最后落选了,人一窝囊,跳河自杀了。看来这权和钱之间渊源真不浅哪!

德茂老汉的木船仍没修好,任别人喊破了喉咙,他就是一声不回。只是埋头坐在那补哇补,就像把他以前挣钱的那股执著劲儿都给忘了。

有一次我问冷丽:“你二大爷划了大半辈子船,好像连你这个亲侄女不给钱也休想坐船过河。原先人们都以为他是攒钱娶老伴儿,谁知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说是咋回事儿?”冷丽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那知道,每次做他的船,他都骂我穷酸像,说给我爹丢脸了。”

“一定是想白坐船?”

“天天坐天天给,给得起吗?”

“那骂你是轻的,活该。”冷丽用眼睛剜我,而且还咬着牙说。

我愣眉愣眼地瞅着她:“真怪了,一个老光棍儿,这是干嘛呀?”

“就是呀,这是干嘛呀?”我看得出冷丽不像在嘲笑我。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冷丽最后一次去看天宝时的情景——他在那儿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尽管床上的冰块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人整个变得薄薄的,前腔快要贴到后腔了。那只好眼也明显的有老鼠啃过的痕迹。我和冷丽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冷丽让我跟她一起再去找娥婶儿,我推托有事。冷丽便又用眼睛剜我。

有关天宝一案的新闻报道,终于在县电视台播出了——

老村原代理村主任钱天宝,截留农民土地转让款高达二十七万元,已构成重大贪污罪。犯罪嫌疑人在调查取证中溺水身亡,所有赃款,公安部门正在全力追缴中。

当然我也没被忘记,他们询问了我整整三天。

第一天询问的话题:钱天宝的赃款下落。

第二天询问的话题:钱天宝的赃款下落。

第三天询问的话题:钱天宝的赃款下落。

这样一堆问题也真够难为我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在三天后我终于被解除了询问。帮助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冷德茂……

选举的最终结果是——冷德江有买票嫌疑,免去候选人职权和老村原党支部书记职务;钱天宝有贪污嫌疑,并已经过世,免去候选人职权和代理村主任职务。然而,什么样的结果对于天宝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天宝拿着我的手机,在给冷德江播放他在饭店大宴“宾朋”的画面时,我原以为冷德江会震惊、会坐立不安,甚至会咆哮不止。哪知天宝却说他非常平静,很认真、很耐心地看完整个过程,末了说了一句:

“现在这玩意儿是他妈地的先进哈。”

然而老冷头并未就此自认倒霉,他郑重提出:退出可以,但要以甲方的身份,和天宝签署一份协议,那就是钱天宝必须在两天之内把他所花的全部费用如数补还,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交易”一词也就失去了它的真正含义。

然而,天宝并没有到镇里去举报冷德江,也没有给冷德江什么损失补偿。所以“交易”一词在他们身上并未发挥主要作用。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冷丽也显得心事匆匆,我对她说:

“你想不想走一回天宝走过的道儿?”

“你会继续充当天宝的影子?”冷丽反问我。

其实我根本就没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是我们很容易弄清楚的吧?就像冷德茂,一开始板着老脸拒绝一切问话,后来听说政府准备出面建桥,不但把天宝藏在他家里的“赃款”(应该是准备建桥用的)全部交出来了,还把半辈子的划船钱,一分不留地全部捐给了漠泥河大桥筹建处,并且还把他和天宝设计假救人的事实全盘托出。警方问他为什么?他回答:

“天宝想修桥,我也想。”

……

冷丽望着漠泥河对面的双乳山在唱:“你这该死的温柔……”

我挺烦这首歌的,但现在从冷丽的嘴里唱出,听起来竟然顺耳多了。

冷丽唱完一半问我:“你说天宝会不会恨我?”

“修成大桥你就嫁给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希望他是为了我。”冷丽揉了一下眼睛,“对了,你写天宝就写天宝呗,咋还把我写进去了?”

我说:“我只是想记录一件普通而又不普通的故事罢了,希望这不要成为你要远走的理由。”

然而冷丽还是走了,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背上行囊去了南方。我知道冷丽没那么小气,不会因为我的一个故事就做出这么一个决定。其实我也没心情想得太多,只知道自己还是没有从天宝的阴影中走出来。

我只记得天宝下葬的那天晚上,老村上空的月亮仍是那么亮、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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