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的往事(组诗)
2018-11-14高若虹
高若虹
我在呼伦贝尔说出的如果
如果呼伦贝尔会说话
我相信它会说出天的低,地的高
说出如果没有牛、马、羊的板凳踩着
云就会落为蒙古包,弯月就钉成一块马蹄铁
至于那湛蓝的近的蓝,远的蓝
则是刚刚出生的名叫蓝旗格格的姑娘
一个蒙古族姑娘的裙子一闪
就是西天的晚霞慢慢卸下晚妆
这里的雨,低调得没有雨线
如果可以,就比喻为像一只只沙鸡下蛋
你分不清呼伦贝尔河是河流还是闪电
它随意、任性、撒野地拐弯
就是为了说出草原的辽阔、苍茫
如果是一只蚯蚓,只要它愿意就蜿蜒成一条
深入草原的小路
如果是一头公牛下垂的睾丸
那一定是一轮草原迟迟不落的太阳
我还会说出,如果呼伦贝尔的一棵草变黄
所有的母羊都会给它喂奶,连羊羔也为它反刍出绿来
如果一粒沙掉在草地上,草会弯下腰把沙粒抱起
如果一股风摘下一朵花跑了
伫立在天边的大风车,就会把风拦击回来
当我坐在呼伦湖时,我不说如果只说是
只说我是一块石头,看着湖水不要跑出家门
看着雨丝不要钓走鱼虾
看着掉进湖里的星星只能淬火不能燃烧
直至看得我把湖水穿在身上
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相拥而泣,相拥而眠
呼伦贝尔遇雨
遇到挂在我眼睫毛上的蓝
遇到高于我额头的绿
遇到像我心思一样,信马由缰扭来扭去的呼伦河
我在飞驰的车里说,还没遇到雨呢
听见我说话,雨就应声而下
雨声那么大,仿佛一群牧马的汉子摔着鞭子向我喊话
我没有在车里避雨,也没有躲在一头牛的肚子底下
如一只羊,一株草静静地伫立在雨里
就是让雨水掏出一个北方人内心的荒凉、沟壑、狭窄
再让哗哗啦啦的雨水给我起一个湿漉漉、绿茵茵的名字
于是我内心干净、四肢干净、唇干净、牙齿干净
马一样站在流淌绿水的草原
禁不住低头、弯腰,偶尔还甩一下尾巴
悠闲、安静得令同行的作家们也不由得俯下身来
雨中,马、牛、羊以及牧人朴素又坚守的姿态
足以羡慕得我脚下生根,继而十指也向下生根
而当我真的面对一株草、一片草、一条河的时候
即使雨水使劲地往下摁我
我却不能马一样、牛一样、羊一样弯下腰去
浑善达克沙地的牛群
一动不动时,牛就是一粒硕大的沙
哞的叫一声,以为是沙在喊沙
牛移动时,我看作是
风吹动,乌云齐齐格晾在草地上带花的衣衫
当我走近牛群和牛对视
牛也用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牛没有缰绳,没有鼻栓
牧民把自由和散漫还给了牛
我也没有,但我承认,我不如它们
时不时抬起头来的牛群
望一眼沙地上的一棵树,一株草
仿佛它们不看着,那树那草就会被沙抢走
只有硕大饱满的乳房下垂着
如同草叶小心翼翼捧着的一颗露珠
草原捧着源远流长的洁白、甘甜
一头牛、一群牛被草原捧着,草原的花捧着
似乎不这样捧着,天空就会伏下来压着它们
是的,哪怕只有一头牛在草原活着、站着
天就有了穹庐,地就有了辽阔
草原就有了它眼泪里含着的湛蓝,乳汁里流淌的月光
在草原看草
我忍不住蹲下身来
轻柔地抚摸这些绿绿的小小的草
风也不吹了,扶着草站定,怯怯地在等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来看它们
辽阔的草原,被一株一株小草站成的广袤的绿
会有谁为它们俯下身来
这些共同拥有一个姓名的草
卑微、纤弱、沉默,甚至风一吹
就荡漾起无垠的孤独,一种有使命的孤独
也许,我原本也是一株草
有着和草一样的命运,孤独又卑微
我不厌其烦地写黄河滩上的草,草原的草
写着写着,就把草写成了自己
像草,拂去自己满身的忧伤
再单薄,也要捧出内心的露珠
再纤细,也要把绿的波涛颤巍巍举在草尖
即使,陪伴我的一朵花被风提走了
我也不说出我的悲伤,我的孤独
我来看草,来说出对草的爱
我知道草不会像人一样说出谢谢,说出感恩
草就是草,当我离开草原时
草原就像我没来过一样,瞬间就恢复了原本的安详、坦荡和寂静
额尔古纳河一瞥
巡逻艇箭镞般刺破河水,犁起的波浪
没持护照,就越过边境
而河水哗哗啦啦的唠叨声
我肯定,是说的同一个语种
跳出水面的鱼,既不是枪刺
也不是一页过境的签证
额尔古纳河的雾,丝绸般缠着那边的白桦树
绕着这边的樟子松
雾知道,两边的树木都是大地的子孙
一位俄罗斯老人,穿一身迷彩服坐在河边
不是钓鱼
是翻阅着河水寻找当年的身影
室韦小镇的街上,刚出炉的列巴
仿佛,有着红脸庞的俄罗斯后人
热闹着室韦小镇的热闹
寂静着俄罗斯小村的寂静
额尔古纳河既不迎合也不冷落
她举着一面五星红旗
代表祖国,用旗的方式守门
待暮色降临,额尔古纳河好像两岸唯一的呼吸
只有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
红红的,如一盏母亲点亮的灯
我在北极村的一跳
中国最北邮局的最北
一枚邮戳嘭的一声
跳到迟子建《北极村的童话》的扉页上
一只雄鸡应声扑棱棱地飞上木刻楞的篱笆
怎么看,都像我贴在墙上的一幅中国地图的图案
而一只小花狸鼠,它不知道
它是最北的那一只
从樟子松枝头纵身一跃
我真担心它从鸡冠子上掉下来
再也找不到北
最北的夕阳,就要滑入西山
我为此有了些许伤感
我不知道,夕阳离开北极后
是名叫迎灯的女孩
挥手抛出去的一块磨圆的黑龙江石头
还是她揉红的一只眼
我要捡回夕阳,不让它离开
于是,我屈膝、下蹲、双臂上扬、奋力起跳
像极了北极的弓射出的一支箭
作家王升山用手机定格了我最北的一跳
其实,我是想在最北的天空把自己放飞成一只最北的风筝
试试系在我心上的那根绳,有多长多紧
能不能把我揪疼
回到北京已经两月
仍然未听到我落地的声音
这让我天天活得提心吊胆
直担心那个真实的我
再也回不到这个叫做心脏的地方
一棵小枣树
中午时分,我在黄河滩的石坝上
看见了它,一棵枣树
它长在石坝的石头缝里,长得很瘦很小
风吹过它时,它晃动着
晃动得我担心它会拔出脚来
无意间,风撩起它小小的叶子
它竟然结出几粒枣子
一棵小枣树,一棵长在石头缝里的小枣树
一脸知足、淡然
它不因小、瘦弱,和缺乏泥土的厚爱
就放弃开花结果,这让我肃然起敬和宽慰
它细细的根,紧紧抓着石头
有的袒露着,暴出用力的青筋
但它还是像在土地里的枣树一样站着
我把我的敬意、感动和爱
俯下来,用抚摸的手指送给它
我想说的是,在它面前,我要收起
人的骄傲、不平、虚荣和自信
多少年过去,我总是想起它
想起它小小的枣刺,小小的红
想起趴在它脚下嬉戏的小小的阳光和树荫
阳光下的红木门
扶着木柱、墙,扶着影子
门把一扇红色背出来,把暖背出来
还有些沉重,并绽开裂缝
截一根粗糙、沧桑、坚硬的岁月做了支撑
用砖的牙齿,将从前与今后疼痛的日子死死咬紧的
是门背后的那些有性别、有辈分的名和姓
一些门,白天黑夜总是关着,即使阳光敲门
一些名字,喊了许久也没答应,即使鸡犬
像一件没有语言的旧物件
更像院子里的人出走时苍老、凝重又留恋的表情
但我更愿意说它是灯光的红,嫁衣的红,村姑脸上的红
雄鸡血冠的红
如果门吱扭一响,就是这些红进门的脚步声
你看,若有人从巷口走过
那间房子,就踮起脚尖,睁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走远的往事
一个名叫往事的人
去了远方,他走了很久
被他踩过的卵石、沙粒、小草,才醒过神来
把一旅行箱的过往,扶起来
并戴上礼帽,披上风衣
替补他走后留下的空白
今天的事走着走着就走成往事
连青青的草地也把自己走黄
直到所有的时光成为遗骸
散落在尘世的路上
唯有迢迢延伸的路,延伸着
看它那,一往无前要伸到天边的样子
好像生怕被身后的旧日子追上
唯有脱下来的一旅行箱时光
像一个被遗弃的老友,孤独地
接受着空茫、落寞、衰老和悲凉
凝视的瞬间,我看见往事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厚厚的尘土
迈开腿,又走成了人的模样
石头村
石头其实很柔软,软得如一颗心
这是我在门头沟石头村看到的
如果石头不软,怎么有房子、炊烟,有婴儿啼哭
有接吻的声音
在上面扎根,是石头的善良
使石头有了一种别样的信赖、承载和幸福
我走进石头村,试图成为它的居民
白天磨镰割草,晚上搂妻生子
在石头上唱歌跳舞,开花结果,做石头的家人
有雨水忽紧忽慢,缓慢地滴水穿石
正像我缓慢铺开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犹如永定河上曾经的打鱼船
古道上马帮摇响黄昏的铜铃
陈旧、古朴、不动神色又闲而弥坚
如石头上的一团苍绿的苔藓
以至于,左眼忽略了爨底下递来的暗示,右耳
拒绝了丰沙线上远行列车的长鸣,一闪一闪跑远的灯
坚如磐石的石头村,就用冥顽不化的石头
加固了爱情、日子、乡愁和家庭
以至于,像极了伏在大地上的一只只蜗牛
一动不动,一只挨着一只,互相厮守着,波澜不惊
在石头村我问自己,为什么一片叶子似的,有风没风
都一脸茫然,远离乡村
我相信,几百年后,石头村依然在这里
保留着这一个推门就能继续爱的地方
等着我们
石头上的一块煤
一块煤爬到石头上,坐着坐着
就坐成一堆往事,凝重、沧桑、落寞
心事沉得一动不动
煤是黑的,石头是灰白色的
细看,不是石头选择了煤
而是煤选择了石头
石头是为自己塑像,还是超度自己打坐
多年前,曾有人在这块石头上停留
但不是和尚,也不是樵夫
而是一只煤一样会飞的麻雀
还有牧羊人和羊
不管路没路过这里
都穿了一身煤的颜色
一场喊绿的风喘息着吹过,两场喊绿的风依旧喘息着吹过
煤惭愧地终于回到煤的位置
就像离开原籍又回到原籍的你我
待风转过身来,又摸了摸煤的头
两袖清风,哼着小曲跑走了
仿佛风是回来接受一个人的道歉、认错
此刻,我听见门头沟用不再生锈的声音说
我们都睡在煤的上面
心里很温暖,都替煤发热
我记住的青山关
只记得保安一只手推开木质的栅栏
咬合的稀疏的牙齿松开了
诗人莫非说:青山关是可以打开的
只记得桃树、杏树、栗树、核桃树
兰玲草、山菊花、狗尾巴花
约齐了上山,一如五百年前那些驻守关山的士兵
只记得长城上的烽燧,一动不动
就像蹲着的一个放羊老汉
长城是他解下的一节节被汗沤糟的缠腰绳
只记得城门洞有一只松鼠闪电般掠过
惊得作协秘书长王升山高呼
快看,蒙古人朵颜派来的一个探子
只记得一只布谷在李成恩住的小屋上空
拉锯似的鸣叫仿佛在朗诵她的诗
前一声高楼镇,后一声酥油灯
但我没记住废旧的车轮上
究竟拧着多少匹马锈蚀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