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夜更声远
2018-11-14宫凤华
◎ 宫凤华
在寂静的冬夜,来自岁月和心灵深处的更声,总是雾岚般地把我淹没,总是浆果一样悬挂在我记忆的枝头上。
村里打更的中年汉子,和老母相依为命。他膝下无嗣,个头矮墩墩的,四方脸儿,高鼻梁,尤其嘴角很厚,一张一翕,颇似田间长过了期的裂口萝卜,故有“萝卜嘴”之诨号。萝卜嘴敲出的悠远更声,给我们单调而严寒的冬日夜晚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快慰。
冬天的乡村,没有太阳的日子,奇冷。一俟天黑,村里人撂下晚饭碗,就听到村尾萝卜嘴敲着铜锣“哐—哐—哐——”的打更声。他每走几步便用力敲一下手中的大锣,边敲边喊:“各家各户,门窗关好,火烛当心哟——”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暗夜凝滞的空气里震颤,凄厉地擦过人的心头。那激越的更声飘过潺潺流淌的小河、飘过岑寂空旷的田野、飘过高高矮矮的屋脊,回荡在小村夜空,缓慢、飘渺、苍凉。
一年四季,惟冬天打更。萝卜嘴打更时一般宿在大队部里的穰草地铺上。到更点时,便一手提着黑黜黜的马灯,一手拧着锃亮的铜锣,步履蹒跚地穿行于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倘若雨天,那路上粘稠稠的,像糯米粥,打更的长套鞋上满是乌黑的泥,像爬了好多泥鳅。打更的一夜算十个工分(约三角钱)。上半夜一般喊“火烛当心噢——”,下半夜则喊“平安无事喏——”。每隔百米左右敲一回锣,直敲得人沉沉睡去。在梦呓中,依稀听到一两声悠远的更声,有时也被一阵阵犬吠声淹没。下雪天,打更的顶着簌簌雪花,提着迷离的马灯,出没在深巷小弄里。雪花给他披了一层银银的白。他的雷锋帽上、眉毛上、袖口上、裤管里沾满粉面似的雪,在严冬的雪夜里,如一个深山里的怪兽。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两行脚印。寒气把人们禁锢在被窝里,但那更声伴随着呼呼的风声,温暖着村人的梦。
晴朗的冬夜,没有风,月亮早早地蹲上榆树梢。我们搁下晚饭碗,兔样窜出来,三五成群地来到大队部,等着打更的萝卜嘴。冬夜的乡村极其静美,如一幅清简的素描。树枝皆如铁质剪影,把湛蓝的天空和银铂的地面切割成无数诡谲的几何形体。高低错落的墙角投下的暗影如被风卷起的电影屏幕。冬夜里的一帧帧黑白照片,染着岁月的底色,透着乡村的恬淡和平和,渗着乡村的温馨和质朴。
我们跟萝卜嘴跑东跑西,一路上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好不快活。萝卜嘴戴着发黄的雷锋帽,套着露絮的大棉袄,黑暗中,像一只体形臃肿的腥腥。我们一齐吆喝着“关好门窗哟——火烛当心噢——”,惹得狗们狂叫,惊得屋檐下夜宿的麻雀扑拉拉乱飞,那架势有如日本鬼子进村了。疯过头了,打更的也嫌烦了,便吆喝几声,赶我们回去。还哄我们再不回去夜里就“演电影”(尿床)了。这一招果然凑效,伙伴们便悻悻地回家。于是,他又顶着北风寒气继续当当当地打更了。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和几个伙伴去北边桑湾村看完电影《人生》后,我独自爬上草屋西边的穰草堆上,任眼泪肆意横流。刘巧珍的美丽清纯、苦难悲伤以及无边的清风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堆如海上的岛屿,村里诗性般的更声若隐若现。乡野间的如诗月色、电影里的悲欢离合,让一颗少年的心变得敏感多情,变得内向谦卑,变得富饶丰盈。
那贫穷而寂寥的冬夜,是咣咣的更声抚慰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变得柔软。当静谧的夜晚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当现实中的功名利禄退位给了精神上的修复整饬,那激越深沉的更声又分明给人一种谦逊勤勉、澹泊名利、自省自尊的清醒与思辨。
现在,村里都装上了路灯,以前的泥泞土路都浇成光洁的水泥路,村口甚至还装上摄像头。家家都装上牢固的铁门。高门深院,挡着如水的月色,挡着稀疏的鸡鸣犬吠,挡着不设防的淳朴岁月。但从前那诗性而古老的更声,不经意的,在某个寂静的午夜,穿过我们日益荒芜的梦乡,给我们带来久违的温暖和感动。
在我的村庄,更声和蛙声、蝉声、鸟声一样,就是姑娘媳妇们口中飞出的民歌民谣啊,土生土长,原汁原味,清新流畅。那遥远的更声凝聚着恒远的乡村情感,渗透着农耕时代的精神气质,镌刻着饥馑年代祖辈们灵魂深处的呐喊和渴望。
我时时站在村庄清凉的屋檐下四处张望,四下谛听,我依稀听到河坎上裸露的树桩发出的呢喃,恍惚间,那远去的更声,那雪地里的打更人,带着岁月的风尘,月光一样,洒在我心灵的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