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的芳华(外一篇)
2018-11-14李艳霞
◎ 李艳霞
1988年夏天,高考一结束,我便来到二哥承包的建筑工地,帮助筛沙子。
同在工地当力工的小英,长得跟一口又粗又壮又糙的酸菜缸,黑乎乎的,肚子跟怀孕六个月大小,够十个人看半个月的。小英样子丑不说,还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布衫,只要一哈腰,里面扇动的风景就会暴露出来,让人一览无余。工地上的男男女女,都会开她的玩笑,说她是现场直播室,可免费观赏……
小英并不害臊,且满嘴的糙话,那语言特别具有杀伤力,让嘲笑她的人,无反击之力。
我特别讨厌小英,忒膘、忒糙、忒俗,没有女人的端庄典雅和淑静。况且,对自己忒不负责,才十八岁就为人妻为人母了。愚昧的小英真没法形容,她常常把“谦逊”念成“谦孙”,把“闭塞”说成“闭赛”,把““尴尬”念成“蓝介”等,弄得工友们捧腹大笑。像小英这么聪明的人,本应该有大好的前途,可她这个样子,前途在哪里呢?
每当小英与工友们打情骂趣,咧大彪,我打心里瞧不起她,使劲儿睥睨她,她好像扎在我眼中的钉子,恨不能一下拔掉。小英知道我烦她,却不介意,还把她家中小菜园里的香葱拿给我吃,我嫌弃她脏,拒绝她的赠予。
无意中,听工友说,小英家距离工地特别远,没法给儿子送奶,无奈,只好给五个月的儿子断了乳。儿子断奶后,小英暗自流过不少泪,自责没能当好一个母亲。小英这么做,只为挣些钱,给瘫痪在床上的婆婆治病。工友的议论,并没有改变我对小英的印象,我还是不跟她说话,暗中拿眼睛白楞她。
有时候,小英看到我筛沙子的进度太慢,就过来帮助我筛。还安慰我说,刚出校门,难免不会干活,万事开头难,锻炼锻炼就好了。
小英挺愿帮助人,不但帮助我干活,还帮助别的工友干活,她很少与人斤斤计较,所以大家愿意与她交往。
一天,大家正热火朝天地抢工程进度,突然,小英停下来,拄着锹把“嘘……”了一声,让大家注意听。大家跟着她一起听,谁也没有听出个啥来。这时,小英扔下铁锹,疯了似的朝工地东边草房方向跑。大家也随后奔跑,当跑到草房的窗前,只见小英正将一个摔在地上,扣在大簸箕里的婴儿抱起来,然后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这会儿,大家真像走进“直播间”,把那风景看个够……
当婴儿的母亲从菜园赶回时,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问小英,你是怎么听到孩子呼叫的?
是啊,小英怎么能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怎么就没有听到?我真佩服小英,自愧不如。那年,我和小英一样都18岁。
我终于懂了,原来一个母亲的世界,装着满满的爱,因为心里有爱,才能听得进世界苦难的声音……
流年醉
18岁那年,我到消防训练队的食堂做临时工。炊食班只有三个人,清一色短发男子。我的到来,像湖里抛进一颗石子。
张班长特别热情,为人老实厚道,处心积虑地想把我许配给年轻的阿信。
因为阿信少言寡欲,干起活来从不偷奸耍滑。可他跟炊食班的阿华相比,不但没阿华个子高,没阿华俊朗,也没阿华机智。 张班长真能瞎拉郎配。
张班长是愿意的,安排我和阿信在一个早班,还强调说:早餐简单,用不着都上岗, 并嘱咐阿信,多干点活儿,学着怜香惜玉。此言即出,顿时,阿信羞涩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也被弄得一幅尴尬相。
说实话,我愿意跟阿华在一起,如果安排我和阿华同一个班,肯定心花怒放,也许会一跃三丈。
早晨特别凉,水缸半冻,冷锅冷灶的没有一点生气。阿信烧沸一锅水,然后站在我的对面,隔着一个菜墩,一起切咸菜。谁都不吭声,一个劲儿地切。咸菜从坛子里刚捞出来,还带着冰碴。我怕冻手,就戴上手套,把咸菜切得跟筷子一般粗。而阿信则切得咸菜细又长,仿佛是扎辫子的胶皮筋。阿信在一旁窃笑,说问:你知道怎么才能把咸菜切得细又长吗?我说,退下手套不就切细了吗?他说,关键是要把咸菜分割成薄薄的片儿,然后咸菜丝自然变细了。阿信说时,我心不在焉,不时向窗外张望,幻觉阿华就在窗前晃动。
阿信一幅认真的样子,盛上半盆热水,让我摘下手套,将手暖热,教我如何把咸菜丝切细。我觉得有些无聊,告诉他,我才不想当一辈子厨子呢。阿信又是窃笑。
倏然,阿华从窗前走过,我心砰砰直跳,不停地绺着刘海,想让它们绺成一排美丽的流苏。
阿华进来了,嚷嚷着饿了,急着要开餐。我忙把煮好的稀粥盛给阿华,让他趁热喝了。阿迅一边喝粥,一边讲段子——
说是从前有个士兵,首长让他去市场买猪脚,他到了市场竟忘记了首长的吩咐,便买了一叶猪肝。这时,发现钱有节余,又买了两只猪耳朵偷偷揣进了兜里。回到部队,士兵把猪肝交给了首长,首长发火了:耳朵呢,听啥了?士兵以为首长察觉到了他的贪心,立即掏出猪耳说,在这,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听得我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掉下了眼泪。阿信却笑得有点牵强。奇怪的是,张班长不但没笑,还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好像替谁着急,替谁发愁似的。
这时,我发现培训班里有位姑娘叫于涵,跟我一样,被阿华的段子逗得前仰后合,笑得掉下了眼泪。
当那段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张班子提议,做几道好菜,大家小酌一下。阿华非要把于涵叫上。
那天,大家一个劲儿地喊高兴,干杯!喝着喝着,各个舌头在嘴里直打圈圈,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当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在墙角处,阿华跟于涵抱在了一起。我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不停地倒着酸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也不知道自己失态的样子。
张班长过来告诉我,阿信喝醉了,让我过去看看他。我正醉得一塌糊涂呢。张班子又说,阿信在念叨我的名字。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就像耳边刮过的一阵风。
暗恋真像一壶烈酒,明知道灌下去要昏眩、失态、一醉方休,甘之如饴……
我一直因暗恋阿华而伤怀。心想, 像阿华这样性格开朗,反应机灵,情商高的人,肯定会大有作为。而阿信这样烟不出,火不进的闷葫芦,会有啥出息?
然而,二十多年后,我在地方新闻媒体担任记者时,受命到林业局采访,在我与主人公见面的刹那,我们都愣住了,真没想到阿信荣升局长了。
后来,得知阿华因为聚众赌博,动用了公款,被单位开除了公职。此刻,我才从那场酩酊大醉中醒过来。
终于明白,在生活中,虚的东西常常给人以完美的假象,而真实的事物,往往看上去缺少点诗情画意。恰恰人们被前者挡住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