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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长街

2018-11-14

金沙江文艺 2018年2期

我愿意自己是一条长街,明朗宽阔。悠然从我身上走过的,有乌油油长辫子的大姑娘,有低眉红脸的小媳妇,有倚着树根脚坐着闲嗑的老婆婆,有嬉笑打闹的孩童,平和舒缓底子上的一种喜乐熙攘。

古龙的主角们各有各的独特情致,纳晶独独对一个叫柳长街的小捕快说过的话有印象,小时候看过的原文已找不到,但时时记起这意思。

纳晶是一个街市上长大的孩子。

这与纳晶父亲的营生有关。纳晶的父亲是个跑乡街的小生意人,常年开个双排座小货车四处赶场。车上不仅拉着红糖、冰糖、米花糖、辣椒、茶叶、酥豆、瓜子、草帽、拖鞋、鼠夹,有时还拉着自家用的衣服铺盖、锅碗瓢盆,也没忘了捎上纳晶的玩具盒。纳晶哭闹的时候一打开,百宝箱一样的花花绿绿,看得她破啼为笑。他们的生活有点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过人家是顺着丰美的青草与水源走,而他们是顺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朝着热闹的街市走。也不是不苦的,春天风大,打着大方伞围着三色布,泥土和沙子还是直往人的身上脸上扑,半天功夫,多柔软亮泽的头发都变得干枯蓬乱。夏天大太阳底下,打着伞也像在蒸笼里蒸差不多,闷得头晕眼花,心翻作呕。下雨更糟,赶集的人早早散去,地上一片泥泞,人淋了雨倒浑然不觉,只担心那些货品受潮变质,亏了本钱。最可怕的一次是半夜里走到一座大桥上,车子突然熄火,怎么打都打不着了。偏偏这时,雷声一个紧似一个在头顶轰然炸开,刚要弃车而逃,雨又倾泄而下。有大货车从旁边驶过,桥身竟晃悠起来,纳晶紧紧抱着父亲的胳膊嚎啕大哭,以为这一刻就同世界作别了。冬天亮得迟,黑得早,天不亮离开家,动手收摊时天已黑尽,有段时间,纳晶快忘了自己居住的小城白天是什么样子。

七岁之前,纳晶一直随父亲辗转于街市,在街上吃喝,在街上玩耍,有时也在街上住宿。上学之后才去得没有那么频繁,不过也贡献了多数周末与假日,早早做了父亲的助手。她对每一种商品的价格都了然于胸,能一边熟练地称秤、收钱找钱,一边抽空趴在摊子上完成自己的课外作业。生意清淡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和旁边摆摊的小老板们去附近小河里捞鱼,纳晶就会生起炭火架上烤盘等着,出去的人总不会空手而归,街上不久就会飘满烤鱼香。大人们喝上了啤酒,而纳晶就会去馆子里买一块钱的饭,把烤鱼堆在饭上面,啜着芬达汽水,扒一口饭,就一口鱼,觉得世上的幸福,莫过于此。

街市上的风冷了变暖,雨雪下了又止,而原本幼弱黄瘦的纳晶也渐渐长开了模样,白皙了,丰腴了,个子比父亲都高出半个头去,眉目清新如画。她几乎有了和父亲相当的气力,可以从容自如地把那些大袋大袋的货物从车里扛上卸下,撑伞搭架收摊摆摊样样手法纯熟,不逊于父亲。

父亲却更加瘦削,鬓角生出白发,与人打交道依然喜笑殷勤,却不觉显出了瘦态。同行们不再叫他:“喂,良吉!”他们叫他“纳头”,语气亲昵得几近讨好:“姑娘出息了哦。”

“倒是能帮帮手,可这算啥出息哦?读书上进,坐屋里头风不吹日不晒才叫出息呢。”

“快考大学了吧?”卖影碟片的程老板问。

“高二了,还不知考不考得上。”

“考得上咱就庆贺一场,热热闹闹喝个状元酒,若是不往上深造了,有句话先说下,我可要厚着脸皮攀个亲,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纳晶红了脸,转头走开了。父亲笑哈哈搂住程老板的肩膀: “你我不是一样人?天天一起摆个小摊,说啥看得起看不起,可我这娃儿别看个子大,年纪轻不懂事,不历练几年不成个人。时日长着,咱慢慢再论这事啊。”

程老板微微笑:“老哥,娃儿年纪轻,你我可上岁数了,还能这样跑几年?现在生意不景气,赚的钱也就够个温饱,你那傻婆娘又帮不了你一星半点,你不把姑娘就近找个靠得住的人嫁了,早早晚晚照应得着你,你也卸卸担子享个晚福吧?还想让她北京、上海的远走高飞呀?”

说到 “傻婆娘”,一惯笑模笑样的父亲叹了口气:“这娃儿可怜,都是我们耽误她,若真能走得远一些,看得多一些,我也不求什么了。”

听到父亲如此呵护的话,纳晶不由心底一暖,眼中一涩。她与常人一样父母齐全,可是没有一天享受过母爱,她记事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饭碗递到母亲手里,像爸爸那样哄她说:“吹吹吃,小心烫。”父亲去进货的时候,就会买些面包和水放在家里,纳晶不仅要管自己饱,还要照应妈妈吃。她想带小朋友来家玩,可是妈妈挥舞着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吼叫着撵人家出去,吓得那些小朋友再也没有谁敢跟她回家。有一晚漆黑的夜里,风雨拍打着门窗,像有什么不可知的力量,努力想往屋里闯,纳晶怕得不得了,爬过去摇醒扯鼾沉睡的母亲,却被因搅了睡眠而恼怒的母亲一巴掌扇倒,纳晶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哭了。哭过她想:若是父亲不再回来,若是没有了父亲,她该怎么办呢?小小的她说不出来,可是体会到了此后任何幸福都弥补不了的绝望与无助。直到她长大,直到她有了力量与勇气独自承担生活的重压,那些绝望与无助还是深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但父亲的怜惜还是叫她有瞬间温暖与黯然。

程老板就讪讪走开了。

日子渐渐过去,转眼纳晶高三了。

纳晶很努力,可是算不上天资聪颖,几次模拟考试下来,便知道即使是届时超常发挥,神灵相助,成绩平平的她也只够上个三本。至于那些五花八门,在考分上不设什么门坎的学校,又值不值得花上数万元的学费与生活费去读呢?

父亲说:“你安心考就是了,到时该哪读哪读。姑娘花钱,爸能可惜了?”

纳晶更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我去外地读书,你一个人能又赶乡街又照顾妈妈吗?”

父亲笑笑:“不是还有老许婆吗,这些年我们父女俩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老许婆煮饭给你妈妈吃,以后也一样。”

老许婆腿脚不便,在巷口摆了几十年修鞋摊,她可怜纳晶的妈妈痴傻,有时父女俩赶街回来得迟了,她就弄些东西给纳晶妈妈吃,父亲索性就拜托她,时不时把自己卖的红糖、冰糖、酥豆、皮蛋什么的送些给她,逢年过节给个一两百元零花钱,许婆也就把帮着照看纳晶妈妈当成了自己的事。

然而生活总不会静好无波。四月初的一天,纳晶发现母亲便血,她想是吃热了有内痔,找些清凉解毒的药给母亲吃了,却总不见好,父女俩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住院吧。”

纳晶问:“内痔不是可以靠药物调理吗,难道要住院做手术?”她怕妈妈离了家不习惯。

医生看她一眼,又看父亲一眼,没说话。父亲心里一沉,若有所悟:“姑娘,你去门口帮妈妈买块毛巾和香皂,再买点儿水果来,医生叫住就住吧。”

纳晶走在街上,她知道父亲有意支开了她,她想母亲得的可能是比痔疮还要重的病,也许是绝症,奇怪的是她并不慌乱,更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她选了颜色素净的毛巾,散着芒果甜味的香皂,买水果的时候,她不仅与小贩砍了价钱,还搭配了易于消化的香蕉和雪莲果。能把这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纳晶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原来这么些年,对母亲她只有责任与习惯,而没有爱。

后来,纳晶也就知道了,母亲得的是直肠癌。纳晶打听到省城有家医院能够很好地控制病情,父女俩一商量,取出所有积蓄由纳晶陪着妈妈去省城住院治疗,父亲则继续跑乡街,挣点儿钱维持生活。父亲不忍误了纳晶的功课,可是事情到这步,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月底,母女俩回到小城,那时高考早已结束。九月纳晶回校复读,次年三月的一天,母亲安静离世。是在睡梦中走的,或许有过片刻清醒,或许始终无知无觉,纳晶同父亲都不知道,他们在清晨才发现她走了。

那一天也恰逢一个乡里赶集。平日里街两旁摆满货物,车水马龙,热闹喧腾。但那一天,街道上出现了许多空白摊位,卖糖食的没有来,卖衣服的少了很多家,卖碟片的没有来,卖铁货的没有来,甚至卖蔬菜种籽和小鸡小鸭的、取名算命的都没有来。赶街的人都在相互打听:今天什么地方也逢街,竟让那些老板们一起跑去发财了?

纳晶父女俩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帮助他们料理母亲后事。纳晶替母亲擦洗干净身子,梳顺了头发,穿上一套厚厚的寿衣,就静静退开了,任凭父亲与那些帮忙的人将母亲入殓,做法事,择时下葬,完成一场庄重的、圆满的丧礼。如果要说缺了什么,那就是眼泪。纳晶与父亲,两个至亲的人,都没有为母亲流下眼泪。那种发自内心的不舍与憾恨,他们没有。

过了头七,父亲也就赶街去了。纳晶照常上课。

考完高考,纳晶闷头睡了一天。父亲杀了一只鸡炖汤,又做了她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和醋溜白菜,叫她起来吃饭。

父亲说:“考过就算了,别去想它。等分数出来,咱再慢慢选,总会有合适的学校。”

纳晶喝一大口汤,露出满足的表情:“爸爸手艺真好。其实我只是累了,想好好睡一觉。至于考得好不好,上什么学校,唉,急也急不来,管它该怎么就怎么吧。”

父亲舒了眉眼,却赔着小心:“就知道我姑娘是最聪明懂事的,比爸都明白。不枉从小跟爸跑那么多街,吃那么多苦,有见识了,想得宽,不娇气。”

纳晶替父亲添了饭,夹了肉,“爸你也吃,”想了想又说,“爸,别怕。”

父亲再也忍不住,放下碗筷走到门后蹲下去,以手掩面,无声地哭了。

纳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轻说:“我不会像去年对门张家儿子那样离家出走,也不会像我们老师的女儿那样得抑郁症,更不会像新闻里说的那样跳楼跳水。爸,我晓得我们家不容易,我晓得你不容易,不管怎么样,出去读书另找门路也好,从此和你一样赶街摆摊也好,我会好好的。”

父亲抹抹脸,使自己平静下来,回到桌边:“女儿长大了,爸倒成了小孩了。”

纳晶静静笑。

“你小时候问过爸爸,为什么要娶一个傻老婆,让你有个傻妈妈?”

“那时候我不懂事。”

“那时候爸爸回答了你也不会懂,又觉得你可怜,对不起你,不知怎么办好。今天爸爸告诉你。”

纳晶低下头。

“爸离开四川老家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说是出来打工挣点钱,过几年好修修房子娶个媳妇,可是我没学会什么技术活,身体又弱,在工地上打杂,干的也只是保管工具、煮饭、清理废旧物品之类的轻巧活,没挣下什么钱,倒受了不少轻贱。最倒霉的是有次被工地上养的狗咬伤了胳膊,那还是我自己喂的狗呢,动了一下食盆它就咬我,我痛得冒汗,一起做活的人却当笑话。我没钱看病,又做不了活。有个砌砖师傅很热心,他把我领到他家养伤,买了五花肉腌起来,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叫他老伴每顿炒些给我吃,过节做的豆腐、熬的花生麦芽糖也省给我,我很不过意,问他们怎么拿我当贵客,我当不起,又把那些吃食都推给了他们家的傻女儿……”

纳晶知道,那是她的外公和外婆了。

“后来,那砌砖师傅慢慢说,他和老伴岁数大了,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傻女儿,将来他们老了,这院新盖的房子和不多的一点存款都是留给女儿的,可也找不到一个能帮他们照顾她的人啊。我就想,再怎么样也是个房子,再怎么样也是个媳妇,又有一点积蓄,可以做个小本生意……”

这是一个浅显明白的结婚理由。可是由父亲亲口说出,纳晶还是觉得恻然。

“后来,俩老前后过世。你呢,是我结婚十五年,才得的。”

因此当是珍宝,小心翼翼到不像一个父亲应有的的态度,近乎谦卑地待她,竭力希望她生活得和他不一样。纳晶心里剔透,可嘴里再说不出来,只能沉默领受一切。

很快分数就出来了。纳晶的考分明显不方便请人喝状元酒,不过愿意录取她的学校还真不少,有的寄通知书,有的电话邀约,还有人直接上门游说,倒把父女俩弄得受宠若惊,没了主意。纳晶问:“爸,这还读不读?这些学校可没什么门坎,毕业出来我恐怕也不会比现在高明多少。”

父亲忙道:“要读要读!出去外面读几年书回来和在家里当灶门宝肯定不会一个样。钱不必担心,爸还有一两万呢,今年的学费生活费不成问题了,明年爸又能挣一些,货压着很多呢,卖出来就是钱。”

父亲看中北京的一所旅游学校:“首都啊,又是旅游,以后给人打工,说不定天南海北都能去游游。”

纳晶觉得学费太贵,又华而不实,自己选了省内一所学校的中西医结合专业,父亲仔细指着校名念了一遍:“可这不是一所卫校啊,怎么会有中西医结合专业呢?”

纳晶说:“弄不清,但反正是有,我们班同学的姐姐就读过这学校,现在在医院里打工。”

“能在医院打工啊,那也好,看病方便了,那就它吧。”

选定学校,父女俩一门心思赶街挣钱。雨季山里各种菌子与药材蓬勃生长,乡街上买的卖的都异常热闹,加上大中小学生都放了假,赶集的人兜里有了钱,孩子又在家,再怎么俭省也免不了要买点儿吃的捎回家,所以生意还不错。

一晚收摊时,程老板过来说:“纳头啊,哥几个商量了,今天咱就在这街上羊肉馆里喝酒。”

父亲一愣,他平时不沾烟酒,并且极其俭省几乎不下馆子,他们都知道的,这会儿怎么叫上他呢?纳晶就问:“程叔,这多不好意思——是谁请客啊?”

程老板还没说话,旁边卖童装的王老板把头伸过来:“你爸请啊!”

程老板说:“对啊,小晶你要读大学了,你爸怎么也得请我们喝回酒,让我们也凑个百儿八十的给你当路费,买零嘴吃不是?”

纳晶只觉心里一热,腼然道:“可我那……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学校,随便读的。”

父亲悟过来,连连搓着手说:“都去都去,光羊肉不行,姑娘你去,叫老板再给我们杀只土鸡,弄几条罗非鱼。”

这一晚,“小黑羊”饭馆席开三桌,坐的都是白天街上摆摊的大小老板,乡下小馆子手艺虽不怎么样,菜却极丰富,炖羊肉、清汤鸡、酸辣鱼、炸排骨,青菜是纳晶在老板菜地里拔的,凉拌菜是卖凉卤的老板贡献出来的,饮料有泡酒、啤酒、米酒、牛奶、粒粒橙,各取所需。

程老板举起酒杯高声说:“我们跑乡街的也造孽,起早贪黑东奔西颠,难得吃个安稳饭,今天咱敲纳头纳良吉一顿,也给他女儿凑个三两文做上学路费。纳头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也不多说。我就说说纳头这个人,平日里见谁都赔笑,谁请他搭个帮手,搬个货物,他都随喊随应,从不得罪谁,也从不坑谁损谁。这么一个老实勤俭人,咱是不是该敬他一杯?”

“不敢不敢!”父亲慌忙端着粒粒橙站起来,“我敬大家!我敬大家!多谢了!”

席间,不时有人悄悄过来往父亲和纳晶手里塞钱,父女推辞不掉,只得道了谢一一接过,并向饭馆老板找来纸笔,记下赠款人的姓名与金额。给得最多的是程老板,竟拿了一千块,其他的三百两百一百不等,总计有六千,饭钱结去一千二,还剩四千八。

饭后,喝得醺醺然的程老板把车交给别人开,自己同纳晶父女俩坐。在车上,程老板又重提了一年前说过的话,不过这次索性同纳晶讲:“小晶啊,要是以后你没留在外地,而是回来就近找事做,没遇到更合适的人,那你一定考虑一下我家小宇。”

纳晶红了脸:“程叔,你对我们家的好我都记着,将来我也拿你当爸爸一相看待,可是这事嘛——早着呢,我都说不好。”

程老板摇摇头:“你也别嫌他只是个开公交的,其实他除了眼光高,不爱讲话外,长相、品性都没话说。你不知道,有些女孩子为了多看看他,还会故意花一块钱绕城好几周呢!他开的是环城,又没有终点。”

纳晶忍不住笑出声:“程宇自己说的呀?”

“他哪会说这个,在家里一天也没有三句话,是他们公司的人说,他还不承认呢。”

父亲也笑了:“有你这么俏皮的爹,做儿子的哪有说话的余地?什么都被你说了。”

其实纳晶与程宇不熟。他比纳晶大六岁,不是小时候玩伴。偶尔见面,也只是点个头,浅浅一笑就过去了,从来没什么话。长得倒也不差,高个子,皮肤同女孩子一样白,算得上眉清目秀。但又如何呢?纳晶摇摇头,微笑。

纳晶到了学校,发现这所学校挂好多块牌子,校区占地面积还蛮大,专业也很多,美中不足的是房子有点旧。不过纳晶很快适应了新生活。公交车从校门口路过,花一块钱就可以坐到市中心,那里的繁华可和纳晶所熟悉的乡街不一样。街灯闪烁,汽车像长河里自由欢畅的鱼,街两旁透明的玻璃橱窗里站着衣着华美的模特,身边铺满大朵大朵的闪着光泽的花,高贵得令人不敢靠近。

夜市却是活泼平易的。烤串、衣服、鞋子、书本、鲜花、首饰……应有尽有,并且价钱低得令人惊喜。纳晶花五十块钱淘到一件玫瑰红的大衣,款式简洁大方,色泽柔和,有一种含蓄的喜气。又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双黑色细跟鞋,鞋面上缀了一双小小的亮片蝴蝶,走起路来晶光流转。一起逛街的同学都忍不住赞叹: “真漂亮,像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纳晶从此多数在夜市上买衣服鞋子。她底子好,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自有一种婉转妥贴,即使穿的是几十块的地摊货,也丝毫不比那些动辄穿几百元牌子货的同学逊色。

渐渐地,无论走在校园里,还是走在街上,都会有爱慕的眼光,悄然追随。纳晶只是微笑,并不在意。

她没想到程宇会来看她。那已是她的第二个学年,冬天,温度相当低,几乎呵气成冰。舍友小玥提着暖水瓶跑上楼,发现新大陆似的说:“纳晶,楼下有人找!怪不得你谁都看不上,原来有那么帅一个男友!”谁呢?纳晶慢腾腾走到楼下一看,原来是程宇。

他穿件米白色羽绒服,头发短得贴着头皮,很干净,眉目出奇清秀。见到纳晶,同从前的偶然相见一样,微微一笑。

纳晶说: “你怎么来了?同程叔来进货?”

程宇说:“不是。”

纳晶明白了,是专程来看她。她心里叹口气:“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选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门店,吃小火锅。每人先喝了一杯热茶,火锅汤底扑扑涨开,便都觉出了暖意。程宇把煮熟的瘦肉片和豆腐皮夹到纳晶碗里,纳晶忙说:“我自己来。”又说:“难为你,这么冷的天,听程叔的话来看我。”

程宇说:“我爸不知道我来。”

纳晶愣了一下。

程宇放下筷子,将手握住茶杯,汲取杯上的暖意:“我爸他不明白,你那么好,怎么可能长久留在乡街上,留在那种小地方。他的话,不用理。”

纳晶说:“我一直是感激程叔的。只是我——”

程宇说:“我今年攒了一点钱,不多,也就几千块,给你做学费。”

“不不,我学费够了。我——”

程宇自顾说下去:“我比我爸清楚。只是想,还是来看看你吧。然后,也安心娶妻生子,在小城里过平静日子。若你瞧得起我,记着是个朋友,就收下,若是……那就算了。”

纳晶听程宇那么说,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于是说:“那我就收着了。将来有能力的话,再报答你和嫂子。”

吃完饭他们去逛街,纳晶的眼光在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上稍做停留,程宇便决定将它买下,纳晶忙拦住:“四百八呢,太贵了。”程宇说:“做个纪念吧。”果断买下。纳晶当即把它穿在身上,衣服长及脚踝,轻软温暖,领口袖口的雪白绒毛把纳晶衬得公主一样秀美可爱。

他们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那电影两人以前都看过,只是谁也没有说。程宇给纳晶买了爆米花和巧克力。电影院里人不多,他们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看着别人的故事,心里却盈满自己的喜与悲。

下午,纳晶把程宇送到车站,看着程宇买了夜班票。

纳晶给他买了矿泉水和小熊饼干,程宇忽然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你妈妈。”

纳晶抬起头。

“其实纳伯的妻子并不是你生母,我爸爸说他见过你生母,很漂亮,也不傻。她在医院生下你后,不知什么原因把你送给纳伯,然后你就成了纳伯家的孩子。所以你将来与人结婚,不用担心孩子会有不好的基因遗传。”

纳晶心里感动,脸上却是平静的:“我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

“你知道?”

纳晶点点头:“我还知道我生母嫁在安徽,后来又生了三个,还是没有生到男孩。我其实很庆幸遇到爸爸妈妈。”

程宇点点头,释然了。

他知道她不会爱上他,也知道她这样的人恐怕没什么能真正羁绊,她眼里没有一丝浮躁的贪念,明净朴拙,但又在不期然间透出一种端庄大气的美,她不自知,也在不意。可他知道她一定会去得更高更远,终有一天会华光盛放,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来看她一次,已是性子沉凝、羞涩内向的他最大胆的举动,但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同她道别,同曾经心有执恋、辗转反侧的自己告别。

他不知道的是,纳晶并非不爱,而是还没有聚集起足够的力量与勇气,去担当爱情。但是纳晶从此把他当自己人。

次年程宇就结婚了。也寄给纳晶一张请柬,纳晶在网上订了两双复古的绣花情侣鞋,男式那双是蓝底金花,女式那双是红底金花,非常喜庆,鞋面华美精致,鞋底柔软厚实。店家说包邮,纳晶就把程宇家的地址给了她,并请她附上一张小卡片:“脚踏实地,白头偕老。”婚礼那天纳晶没有回去,父亲备了厚礼去喝喜酒,晚上打电话告诉她婚礼很热闹,摆了一百多桌,新郎新娘的婚纱照放大了摆在门口,像电影里的明星一样。纳晶认真听着,时不时露出微笑,真正满足开心。

那一天其实纳晶也没闲着,班主任的妻子化妆品店开业,班主任特地把她和另外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生从实习的医院接回来,参加开业仪式,制造热闹气氛,招揽顾客。晚上还去了比较高档的饭店吃饭,餐巾纸折成百合花形状,餐具闪着晶莹的光,服务小姐穿着统一制服,对谁都称 “您”,未语先微笑。菜光是看着已经五彩缤纷,叫人垂涎,可是纳晶不敢造次。旁边一个人见她很少下筷,只听人家说话,微笑。便问:“菜不合口味吗?”纳晶笑笑:“很好吃。”那人拿起公筷,夹了几枚大枣在她碗里:“尝尝这个。”纳晶说:“我家就有这种大枣卖,我常吃。”那人说:“尝尝,不一样的。”纳晶夹起轻咬一口,露出诧异的表情,继而面有喜色,挨个全吃了,然后才说:“这不是枣子。”那人莞尔:“这是枣子,不过是把枣核剔了,只留下枣泥和皮,填了糯米面和肉末做成的馅蒸出来的,所以它有枣的甜,糯米的软和肉的香。”纳晶听得叹服: “您是厨师?”那人摇摇头:“水平差远了,不过是喜欢吃,闲暇自己也做,当作一种乐趣。”“啊。”纳晶露出向往的表情,她没有大志,觉得美美地吃也是一种幸福。

席间不时有人过来敬酒,纳晶全不会喝,只得惶恐地端着饮料站起来,敬的人不依:“不行,换了换了!”那人站起来,满斟一杯和风细雨说: “这小妹妹胃不好,不能喝酒,我替她喝了,再回敬您一杯。”弄得敬的人都不好说什么了。纳晶倒是替他捏把汗:“喝这么多,您没事吧?”那人笑笑:“没事,我有数。”他打了一个电话:“小夏,过一小时你打个的来帮我把车开回去。”挂掉电话,他脱了大衣,纳晶注意到他里面只穿了一件黑衬衫,他很随意将袖口一挽,舒舒服服往后一靠,朝纳晶笑笑:“放心吃你的吧。”纳晶没辜负他的好意,把席上那些没吃过的菜一一品尝,吃得饱饱的。

席散,纳晶说:“谢谢你啊。”那人说:“不值一提。”这时师母走过来:“姜如波,你今天很捧场啊,喝了不少。我找人替你开车吧。”那人穿上大衣:“你今天够忙的,不用操心我了。小夏已经来了。”又回头对纳晶说:“改天我在家里做好吃的,请你,你会去吧?”纳晶想一想:“可以带同学吗?”“当然。”他从随身的黑色手提包里掏出名片递过来:“这是我名字与号码,你呢?”“我叫纳晶,没有名片。”她报了号码。姜如波的车也是黑色的,纳晶感觉这个人对黑色特别钟爱,她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穿黑衬衫,她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把黑衬衫穿得那么好看,耐人寻味。

一行人坐上班主任的商务车回学校,在车上师母说:“姜如波今天很高兴。”班主任说:“纳晶,如果你想留在省城,可以找找这个姜老板。”“姜老板?”纳晶一怔,“他是做什么的?”姜记制衣。专门做民族与复古风格的衣服。他们的衣服有大半手工,产量不高,但卖得很贵。纳晶想起来,刚才名片上是有 “姜记制衣”几个字。纳晶说:“可我专业不对口啊。”班主任笑起来:“现在谁还管这个,有机遇就得抓紧。不是我打击你,就你那写得结结巴巴的病历,到现在也记不住几个方子的水平,在医院也难混出头,倒不如进姜记制衣有实惠。”忠言逆耳,说得纳晶面皮火辣,但也知是实情,无可反驳。这时旁边的同学也说:“我们班那么多人,恐怕也没几个考得到医生资格证,没有处方权不能看病,当护士人家又嫌我们不专业,不上不下的,没啥混头。有机会你就问问,这有什么关系?混好了也提携提携我们。”

纳晶说:“说那么长远,就好像我已经同他称兄道弟,人家也不过给我一张名片。恐怕他每天都发出去十几张,记得谁是谁?”

班主任笑笑:“你看着吧。”

纳晶不久也就把这事忘了。圣诞节前几天一个中午,几个同学正在实习医院的宿舍里围着烤火器烤火闲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个人抱着个纸箱子进来,放在桌子上,很随意地说:“我买了些蛇果,给你们包了送人。”大家纷纷惊呼,围上去观看,那东西比一般苹果贵多了,味道不怎么样,可是样子好看,颜色酷似玫瑰花,周身闪着温柔的光泽。同学们欢笑着一抢而光,那人却只看着纳晶,笑笑:“你怎么不拿呢?”

那人穿件黑色羽绒服,同色西装裤,平底皮鞋,看见这颜色纳晶想起来:“姜老板。”忙请他坐,倒了一杯茶:“叫你破费了,宿舍里也没东西给你吃。喝杯茶吧。”

“就是同你们老师到这边吃饭,说起你们实习的医院原来就在这里,顺道上来看看。也不知买什么,恰好有果贩在推销蛇果,就抬了一箱。”

“这可买着了,你看她们喜欢得什么似的。”

“但你好像不感兴趣。”

纳晶摊摊手:“也没人可送。看她们送来送去就当享受了。”

姜如波问:“新年你们放假吧?”

“有三天假。本来打算回家帮父亲卖东西,假期他可忙了。可惜时间太短,不值得浪费来回车费了。”

“你父亲做什么生意?”

“赶乡街卖百货,吃的用的都有,天不亮走,黑尽了才回家,很辛苦。”

“乡街很热闹吧?”

“有时热闹,有时冷清。不过那街市敞亮,人在其中有一种无遮无蔽的自由肆意,城里的街太多太散,多数是干净的、安静的。”

“你对街的感觉很特别。”

纳晶笑一笑:“我从小跟着父亲赶乡街,是街市上长大的孩子。我觉得就把一辈子消磨在那里也挺好,但父亲希望我过另外一种生活。”

姜如波平静的脸上现出怜惜之色:“人生会有很多精彩,不应用 ‘消磨’这个词。而且我觉得乡下的街市比城里的街道生动多了,有机会我也想去走走,感受一下你说的那种 ‘无遮无蔽的自由肆意’。”

纳晶没想到她会同姜如波熟稔起来。

新年的时候,姜如波带着纳晶参观了他的制衣间,纳晶第一次知道,衣服原来可以做到艺术品那么美,件件色彩斑斓,如梦如幻。纳晶极受震憾,被深深吸引,她情不自禁问姜如波:“我可不可以跟你的师傅们学?”

姜如波第一次看见这个静淡的女孩眼里有了激动炽热的光,他想也不想就点点头:“当然可以。”

“她们会不会嫌我天资差,入门迟?”

“喜欢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做好。”

那一晚纳晶同父亲打电话: “爸爸,我做不了医生,不过我找到自己最喜欢做的事了。”

父亲在电话里听到女儿如此欢喜的声音、肯定的语气,心里也觉得松爽了,鼻子却没来由一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爸爸!爸爸你生气了?”

“不、不,爸爸觉得女儿出息了,很高兴。”

“爸,过年我回来,帮你赶年货街。”

父亲没想到这一年赶年货街他又多了一个帮手,回家过年的除了女儿,还多了一个陌生人,他长相平实,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不凡气质,温和雅致,安然笃定:“伯父,我叫姜如波,您叫我小波好了。”

父亲涨红了脸,惊喜当中透着惶恐:“吃的倒都齐全,就是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不知如何张罗招待,才不致怠慢了贵客。

“没关系,”女儿解了他的围,“叫他看看咱的乡街。”

那时年关临近,正午的阳光有着舒缓的暖意,天空蔚蓝无垠,田地里的小麦随风轻扬着柔嫩茎叶,长街在开阔之间所呈现出的缤纷,不只是色彩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声音,山歌与流行音乐互飙;“样样两元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与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相衬;还有味道,有花木清淡的香,有水果甜蜜的香,有酱菜腊肉可亲可近的香,也有卖衣服的老板熏的那种浓郁逼人的香……而最最丰富的,应数涌动的人群中那一张张脸上,千姿百态的表情,喜悦的、羞涩的、激动的、慌张的、好奇的、惊讶的、漫不经心的、随遇而安的……

姜如波想起纳晶关于街的种种描述,但此刻他满心里觉得这流动的、流光溢彩的长街只有一个最贴切的词形容:旖旎。

旖旎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