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危险
2018-11-14晋中
● 东 黎(晋中)
有个朋友说:我十岁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这怎么可能,我不信。
1
我最早的记忆在婴儿期,大概几个月的样子,一定很小,因为我躺在一个竹制的童车里徒自挣扎,却怎么也翻不了身。
那天,穿黑衣的外婆把我抱进了竹童车里,让我躺好,然后推着它出了屋,出了院,到了街上,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我躺在车里仰视着外婆,她的衣服很宽大,一部分像布片,扇忽着,使她像一只翩然的大鸟。不看外婆时,我看到的是天空。那里很安静,淡蓝色的天幕上有形状各异的白云,一朵又一朵,有大有小,都在慢慢地飘。有的小云朵飘进大云朵里,不见了。
车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有竹片相互摩擦着,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山谷,在一个河滩里停下来。
外婆搬了几块石头,挤在车轮旁,固定好了车。
我侧了脸,从车身竹片的缝隙里看到布满了鹅卵石的河滩,清且浅的水在石头间弯弯曲曲地流淌。潺潺的水经过车底,薄而柔地滑过车轮,使车身轻微地摇晃,我仿佛躺在摇篮里。
外婆说:儿呀,你就老老实实地躺着。我去挖点儿野菜,一会儿就回来。
我听懂了外婆的话,对她咿咿呀呀地说了一串话,她只是笑了笑。
外婆离开了车,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河边的一片草丛里。
我在车里躺着,有时看天,有时看不远处山坡上的树。有的树很奇怪,像不说话的人一样站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车下的水声突然变大了,哗哗作响。接着,它变厚,厚得漫了上来,湿了我身下的棉垫。车不再是轻微地摇晃,而是摆脱了石头,漂浮起来,与水一起流动。
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大哭起来。
这时,外婆真的像只大鸟一样黑乎乎地飞落到车前,她一手抱起我,一手拽了车,大步地踩踏着脚下的水,水花四溅地走上河滩边的山坡。
外婆说:真是东山下雨西山流。这山洪,怎么说来就来呢!
2
应该是1960年冬天的事,我会走路了,会吃饭了。
那一年全国饥馑,人人吃不饱。任何食品都是宝贵的东西。
父亲后来多次说,我一个大男人,竟抱不动不满周岁的孩子。抱着,走几步,就得歇一歇。那么小的孩子能有多重?就是只小猫小狗那么重嘛!
那小猫小狗样的孩子就是我。
没有人看我,母亲上班时就带我去单位。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在治疗室负责给患者打针。她打针的技术很好,不疼,静脉输液常常万无一失,所以很多患者很感谢她。
那天,一个患者来打针时带了一根胡萝卜,送给母亲。
患者说:把胡萝卜放在炉子里烤一烤,熟了,给孩子吃。
治疗室里的铁皮炉子烧得正旺。
母亲用炉钩挑起炉盖儿,把那根胡萝卜放进了炉膛里。
大人的对话,我听懂了,明白胡萝卜是可以吃的食物。它在患者的手里,在母亲的手里,我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被母亲放进了炉膛,我以为它是被藏起来了。我就围着炉子转圈,想看它藏在哪里了。铁皮炉子中间的炉壁烧红了,我凑近它探头探脑,一不小心,额头触到炉壁上,听到滋喇一声,又闻到一股焦煳味,我被一只手揪着衣领拎到一边。那滋喇声是我额前的一撮刘海粘在炉壁上发出的,它冒了烟,散出焦煳味,卷曲着在炉壁上凝成一个小黑点儿。
我的额头烫了一个大水泡。
3
我有喉头炎的毛病。
它发病突然,嗓子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棉团不断膨胀,我大张着嘴,伸直了脖子也喘不过气来,还不断地空洞性咳嗽,声音很大,每一声都从喉咙里喷出来,砰砰地像过年时炸响的鞭炮。
这样病过几次,吃几片药,也就好了。
我四岁时犯过一次病。
后半夜了,我的咳嗽声惊醒了母亲。她起床,找药,倒水,看着我吃了药喝了水,就披着衣服坐在我身边打瞌睡。她以前也这样做,是在等待我的病情缓解、好转。但那次我犯病不同以往,本来像炮声的咳嗽,咳着咳着,它竟变细了,像打口哨,又像冬天的西北风掠过屋脊,在那里擦出一声声呼啸。
我越来越喘不过气。
母亲叫醒父亲,他们都穿好衣服。
父亲背着我出了家门,出了院门,开始在街上奔跑。母亲紧紧跟在我们的后面。
县城不大,县医院在南大街上,拐几个胡同就到。
南大街的路灯应该比胡同里的路灯亮,我的头软软地伏在父亲的肩上,感觉路灯在一盏盏地变暗……
我那次差点儿死了。
母亲说:你那次能活过来,多亏一支盘尼西林。好药才能药到病除。那盘尼西林可是奇缺药,院长掌控。你爸就差给院长下跪磕头了,才批了两支。如果没有那药,就得切开气管,你的脖子上会永远有个疤。
4
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都是四五岁的孩子。
不知怎么,我们玩到一片树林里。
那是一片白杨林,很多的树密集地长在一起,朝哪边看,都是树。
我一定是被树叶所吸引,在树林里转来转去,寻找着大一点,更大一点的树叶。
树叶去除了叶片,剩下的叶柄就像一截短小的绳子。孩子们用这短绳似的叶柄可以玩一种游戏,就是用自己的叶柄,与对方的叶柄十字交叉,然后都两手捏紧了柄头,用力向后拉拽,谁的叶柄断了,谁就是输家。好的叶柄,得选择大的树叶,树叶越大,叶柄也越粗壮。叶柄的质量在树叶微黄时最好,不脆嫩,在合着的手掌里揉搓一番,会变得柔韧,更有绳子的感觉。有的孩子为了让叶柄更柔韧,会把它放在鞋里,光了脚穿鞋,走路,奔跑,跳跃,这样一番后,鞋里的叶柄就被掺杂了脚汗的泥土沤得黢黑,看上去很厉害。
我的手里攥了几十根粗壮的叶柄,再抬头时,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了小伙伴儿的踪影,只有树和树。
我呼唤着小伙伴儿的名字,大头、翠萍、红卫、小义……但没人答应。
我走过一棵棵树,前面还有无数棵树。树和树长得很相似,走过几棵,好像没走过一样。我转了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仍然是走过一棵棵树,前面还有无数棵树。这样走来走去,却始终在树林里。有风在树林里刮,刮得很多树叶颤抖不已,哗啦哗啦地响,像很多人躲在树上偷笑。我害怕了,也走累了,靠着一棵树干坐在满是枯枝败叶的地上开始放声大哭。我听着自己的哭声,在偌大的树林里,它显得很微弱,闷闷的,传不远,在身边的几棵树林之间消失。我觉得自己哭了好一阵儿,但树林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我和树,再没别人。我想回家,就必须走出树林。意识到这一点,我又站起来,继续走……
后来,在转过几棵大树后,我突然就走到了树林的外边。
树林外有条路。
在路上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回头又看了看那杨树林,发现它真的很大,茂密阴森,无边无际。
如果不走,也许我永远留在那片树林里了。
5
那时,孩子们都喜欢自行车,它像个大玩具。
我四五岁,太矮小,骑不了自行车,却喜欢蹲在它的旁边,用手扳动一侧的脚蹬子,一下一下地画圈,这样,滚动的链条就带转了后车轮。
自行车专属大人们使用,他们很珍惜它,常常把它擦拭得很干净,电镀的车圈和辅丝擦得雪亮,轻易不允许孩子们触碰。父亲也如此。
一个中午,父亲在屋里午睡,我在院里。
我蹲在父亲的飞鸽牌自行车前,开始用手扳脚蹬子。手上越加劲,车轮就转得越快,渐渐地,车圈和辅丝混成白晃晃的一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个闪光的大圆盘。我愉悦地看着自己制造的情形,不断地笑。
我很好奇那车轮为什么会转得那么快,转成那样。这样想着,我情不自禁地将一只闲着的手伸向车轮。立刻,我感到手指一阵麻疼。扳脚蹬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车轮不转了。
我看到自己的几个手指很别扭地卡在辅丝间。
我不敢哭,怕惊醒了父亲会挨骂。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从辅丝间抽出来,看到有两个指甲翘了起来,带血,像沾在手上的什么脏东西。
6
我小时候玩的很多游戏是就地取材,比如开仗。
一群孩子分成两拨,各自准备小土块,然后躲避在相距不太远的两个街门里。一声呐喊,开仗游戏就开始了。
开仗,就是两拨孩子用小土块互相攻击,以一拨攻占另一拨的街门为胜。开战之前,对阵双方要检查彼此准备的小土块,它们不能大过拳头,是松软的土块,砸在身上易碎,不会砸疼人,更不会砸伤人。它玩的是一种勇敢精神,只要不畏惧劈头盖脸的小土块,敢于冲锋陷阵,就能胜利。男孩子们喜欢玩这种游戏,我也喜欢,虽然我是女孩儿。
那天,我的衣兜里装满了小土块,手里还握了几块。听到呐喊声,我带头冲出了街门。刚出门,还没来得及投掷手里的小土块,就觉得头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得头晕目眩,额头也热乎乎的。我下意识地扔了手里的小土块,伸手去摸那热乎乎的地方。红卫看着我,说:哎呀,你流血了!我放下手,看到手上真的有红红的鲜血。大头从门洞里跳了出来,在我脚边捡起一块砖头,愤怒地朝对方喊:哪个王八蛋扔的砖头?不知道砖头能砸死人吗?砸死人怎么办?对方几个正做投掷动作的男孩儿瞬间都僵住了,有人握着小土块的手举在头上,一动不动。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我们,谁也没说话。
那块不知谁扔的砖头在我的额头砸开一个小口子,它后来成为一个永久性的疤痕。
7
我七岁时有了想骑自行车的野心。
没自行车高却想骑车的孩子可以学一种掏式骑法,即左脚踏左边的脚蹬子,右腿通过车梁踏右边的脚蹬子,然后两脚配合协调着上下蹬踏,自行车也就载着自己滑行了。
这种骑车方式,首先得学会掌握车的平衡,偏重在左边的身体尽量向右靠,依靠车梁,才能保持车和人的整体平衡。不平衡,车就会向左或向右倾倒,连人带车摔在地上。那时,学车的孩子顾不上自己摔疼了没有,会马上爬起来,扶起车,看它有没有蹭掉漆皮或磕瘪了什么地方,那样回家肯定被大人暴揍一顿。车把常常被摔歪,但好办,两腿夹住车轱辘,两手掰住车把,或左或右地使劲,车把就扭正了,恢复原状,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外出办事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没骑自行车。
自行车停在院里,我推着它悄悄地出了院门。
大部分学车的孩子都去花园路。那是一条新修的马路,不长,平坦,宽阔,人少,最重要的是它有一段缓坡路面。
在缓坡的路上学车可以省劲,尤其是在学习掌握平衡技能的过程中,车从坡上往下溜,不需时时踏脚蹬子也能滑行很远。若既要踏脚蹬子使车有前行的速度,又要让身体与行驶的车保持平衡,难免会手忙脚乱。
花园路上,除了我,还有其他孩子也在学骑车。我怀疑他们的自行车也是偷偷推出来的。
我无师自通,很快就学会了掏式骑法。
有个男孩比我矮小,却不掏式骑,而是跨梁骑。他一遍遍地把自行车推到坡上,在那里,他只用左脚踏一下脚蹬子,车刚开始溜坡,他的右腿已飞快地跨过车的横梁,然后左右摇晃着身体,极力伸腿,用脚尖踏着脚蹬子。那样踏几下,他累了,腾身坐在车座上,悬了两腿,左顾右盼,满脸得意地瞥着路上掏式骑车的孩子。
会了掏式骑车,我也想跨梁骑。
我没料到跨过车梁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模仿着那男孩,也从坡上往下溜车。车滑行,我试着把右腿抬上车梁,结果,它竟一下子跨了过去。我端正了身体,坐在车座上,立刻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心里很得意。不过我不敢左顾右盼,手心冒汗地紧握着车把,目视前方。
我的得意很短暂,因为车很快就要溜到坡底了,那里是个丁字路口,另一条马路横亘在它前面。那条马路人来车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光想着跨过梁去,却没想过怎么再从梁上跨回来。我试了试,感觉跨回来比跨过去难,脚总绊在梁上,车还乱晃。眼看着离丁字路口越来越近了,我还意识到,自己不会捏闸,不会拐弯。
车载着我直直地奔向丁字路口。
我急了,急中生智,看到路边有棵树,便生硬地拐了一下车把。车改变了方向,朝树撞去。
我和自行车一起倒在树下。
自行车压在我身上,它的前轮有点儿变形,扁了,不圆了。
8
我喜欢听鬼故事,很多孩子也喜欢。
14号院的是我家住的那条街上少有的深宅大院。早以前,它是一个商会的会馆,闲置了多年,不是单位,没有住户,两扇大门用一条铁链子锁了,推个门缝往里看,里面空空荡荡。后来,这小城来了一批军人,他们被派到各个单位去帮助工作,叫支左。和军人们一起来的,还有他们扶老携幼的家属。他们一起住进了那个院里。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了人间烟火。
他叫王小基,是一个团长的孩子。他转学而来,到米家巷小学上学,成了我和街上其他孩子的同学。
王小基家在那院里住了三间房,他父母住两间,他自己单独住一间。冬天的时候,他仍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炕上整齐地叠着一套军绿色的被褥,生着有烟筒的铁皮炉子,炉子只烧从几百里外的煤矿拉来的无烟煤的炭块。外面刮风,炉火就烧得更旺,屋里很温暖。这让整条街的孩子们羡慕不已。街上的其他家庭,住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家里十多岁的男孩,可能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会单独住在小屋里,但到了冬季,他又会被召回大屋,和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地挤在一铺炕上睡觉。这样做是习惯,也是为了省煤,烧一个炉子,大家暖和。其实,那炉子烧得很节俭,很少舍得直接烧炭块,而是烧煤泥和煤砖,它们掺了一种叫烧土的黄土做成,燃烧得很温和,火力不大。
王小基的父亲经常不在家,他的母亲好像不喜欢见人,总是静悄悄地待在那间大房子里。透过窗玻璃,我看到过她几次,她坐在一张写字台前看书。她的身后有个书柜,里面摆满了书。
王小基的母亲从不干涉王小基带了一帮孩子去那小屋。
王小基说:我妈喜欢安静。
因此,我们在王小基的房间里时从不敢大声喧哗。
冬天真冷啊!在街上玩,如果不跑不跳,用不了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发疼。
大头家很穷,他父亲是卖烧土的,天亮的时候总是拉着一平车土走街串巷地叫卖,一车五毛钱。他的母亲有病,总是坐在炕上呻吟着,身体散发着一股臭味,臭烘烘地熏人。在街上,大头的手总是揣在袖子里,伸出来,那手吓人,手背上满是裂开的小口子,一个挨一个,像一片张着的小嘴。
那天晚上,在王小基的屋里,十来个孩子并排坐在炕沿上,七嘴八舌地聊天。
后来,王小基提议,让大家每人讲个鬼故事。
好几个孩子讲了,说是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听来的,都不怎么好听,不可怕,有的根本就不是鬼故事。
这时,王小基突然把灯关了,使大家一下子坐在了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听到别人的呼吸声。
王小基说:我讲个鬼故事。古代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一天他赶路赶到天黑,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是荒郊野岭,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害怕了,慌不择路地继续走。走着走着,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灯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里亮着灯。他奔到茅草屋前,敲了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书生对老太太说,想在茅草屋里借住一晚。老太太说,住的地方有,西边空着一间房,她死去不久的儿媳妇住过,不害怕,不嫌弃,就住吧。书生想,人死如灯灭,自己年轻力壮,没什么好怕的。他跟着老太太进了一间屋里。老太太点亮一盏油灯,屋里亮了起来。屋里除了一张床,床上铺着被褥,再没有什么。他转过身,想感谢老太太的收留,却发现老太太已不见了。他又转身,又看了看床,明明刚才床上只是平平展展地铺着被褥,但转瞬间,床上躺着的竟是个穿白衣服的人。再细看,那人没头,只有一截脖子枕在枕头上。他很纳闷,人怎么会没头呢?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说,我被人杀了。声音是从白衣服里发出来的。他说,你被人杀了,但头哪儿去了?她说,我的头在这儿。他循声望去,看到一颗血淋淋的女人头披头散发地挂在房梁上。他吓得哆嗦起来,说,谁把你杀了?女人头说,就是你!书生大叫一声,吓死了。
故事讲完了,王小基又打开了灯。
我看见,大家都愣愣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我觉得,那个故事虽然简单,但不知为什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细想很可怕。
从隔壁的屋里传来钟鸣声,当当响,应该是十点了。
有孩子一声不响地带头出了屋,接着一个跟一个地出了屋,各回各家。
我出了14号院,其他孩子已走的没影了。
在街头和街尾各亮着一盏路灯,使中间的一段路很昏暗,一切都影影绰绰。我回家,必须经过那段路。
我加快了脚步走着,恨不得一步到家。
走到路中间时,对面突然飘来一个白色的影子。我想起那没头的女人也穿了白衣服,立刻害怕极了。我放慢了脚步,朝路的一边躲了躲,那白影子也朝这边飘了飘。我又朝路的另一边躲了躲,白影子竟也朝另一边飘了飘。我不敢往前走了,原地踏着步。
这时,对面的白影子突然大叫一声:呔!我直接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惊动了旁边院子里的人,有几个大人披着衣服趿拉着鞋跑出来。大人们来到我身边,有阿姨抚摸着我的头,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有要晕过去的感觉。有个叔叔呵斥着对面的白影子。白影子说话了,他也在哭。我听出来,是7号院的水生在说话,在哭。
水生说:我回家,看见对面有白影子,怎么躲也躲不掉,心里害怕,才大喊了一声。
原来,我和水生都穿了草绿色的衣服,衣服穿旧了,褪色了,在夜晚看着像白色的衣服。
9
我家住的街上有所中学。它的一面围墙占了街的一侧。
中学在早年间是庙,庙门是很高大的木牌楼。庙门成了校门,中间一个两扇对开的大门,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门,除了上下学时间,大门总是关着,只有一侧的一扇小门开着,门里有门房,门房里有看门老头儿,有时老头儿在屋里,有时在屋外,有时站在小门外,把门看得很严,街上的孩子很难进到学校里,只能隔墙听着阵阵的读书声。
五月槐花香。
那季节,隔着中学的围墙,能看到墙里高大的槐树上盛开着白色的成串的槐花,它香气袭人,没风的夜晚,浓郁的花香氤氲了整条街。入夜后还没回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隔墙望着夜色中已经黑暗成一团的树冠,研究着怎么能进到校园里,去够那些槐花。
槐花能吃,一个小花朵放进嘴里,更多的味觉是淡淡的清香。从茎脉上捋一把放进嘴里,嚼一嚼,闭了嘴撮一下,嘴里除了清香,还有了一丝儿甜。槐花拿回家,母亲们能用它做一种叫“拨烂子”的饭,它是把槐花洗净,撒一点儿盐,就着花上残留的水,再撒一些面粉,拌匀了,布在锅里的笼屉上,旺火蒸,好了的“拨烂子”白里透绿。用筷子夹一块,蘸着油烹制的葱花醋调料,很好吃。
那一年,小城里发生了武斗,有枪声在什么地方嗒嗒地响过。那天中午,我家住的小院拴了大门,孩子们不许到街上去玩,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聆听着枪声,判断着武斗的发生地,女人们则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做饭,她们在经过男人身边时,嘟囔着什么。有一声呼啸从房顶掠过。父亲说,这仗打得离这里不远了。于是,所有人都进了屋。
从那以后,学校停课了,没了读书声。
看门的老头儿也经常无影无踪,不再出现在小门外。在小门里,他也通常是坐在一片有太阳的墙下,昏昏欲睡。
我和几个孩子终于溜进了中学,够了很多槐花。衣兜里放不下,都把背心掖进裤腰里,这样就有了一个大口袋,把槐花从领口一把一把地塞进背心里,不一会儿,每个人的肚子都挺了起来,像怀孕女人的肚子。大家互相看了看,开心地笑了一番,就都挺着肚子回家了。
其实,我挺的肚子里,除了槐花,还有一颗手榴弹,它是我在草丛中捡到的。
回到院里,看到住西屋的和平蹲在一个角落里,他正在用钳子吃力地弯着一截铁丝,做一种可以打火柴头的枪。他的脚边有一小节废旧的自行车链条,拆下一个个椭圆形链条,五六个组在一起,用橡皮筋绷紧。玩时,拧偏第二或第三个链条,错出链条上的孔,把掰断的火柴头塞进孔里,再拧严实。扳动枪架上扳机,松懈了一根强力橡皮筋,将它绷着的一节笔直的铁丝弹向链条孔,就可能打响一声枪。一盒火柴二分钱,是家里的常用品,孩子玩枪,只能偷偷地拿几根,拿得小心翼翼,为了使盒里的火柴不显少,会自作聪明地故意把剩余的火柴拨乱,堆积,其实,只要再拿那火柴盒,不经意间的晃动,它们就又码整齐了,自然会被大人们发现,免不了挨打。
我说:和平,我有一个手榴弹。它的火药肯定是很多火柴头的火药。
和平说:有道理。
我说:咱们把手榴弹拆了吧!拆出来的火药一人一半。
和平说:好。
我们就蹲在院子里,手榴弹摆在我们中间。我们看着它,琢磨怎么拆开它。它很简单的样子:一个木把儿,木把儿的一头有个铁套,另一头有个铁盖儿。
和平说:电影上的手榴弹有根绳。
这个手榴弹上没有绳。
我们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手榴弹。
和平说:砸开它,看有没有火药,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们去找工具,我找来一把榔头,和平找来一把斧头。
我要用榔头砸,和平要用斧头砸,我们争论着。
这时,父亲进院了。他推着自行车,一路稀里哗啦,把车子靠墙支好。开始,他并没注意我们,当他扭了脸,看了看我们,脸色突然大变,几步到了我们跟前,拿起那颗手榴弹。
瞬间,我的屁股被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我歪倒在地上。
父亲说:你们想死啊!
父亲拿着手榴弹转身走了,出了院。
父亲再回到院里时两手空空,他脸色铁青,什么也没说。
我也没敢问,不知道那颗手榴弹的下落。
10
1968年的六一儿童节永远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全城上万的小学生聚集在体育场的灯光球场里,准备看一场由各个学校表演的文艺晚会。
吃了晚饭,撂下饭碗,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出门。母亲说,把弟弟也带上吧。我说,他才一年级,三年级以上的才能去。母亲说,爸爸妈妈晚上都开会,家里没人,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家。
我只好带了弟弟一起出门。
走在胡同里,远远看到6号院的小慧和她母亲站在街门口东张西望。看到我走近了,小慧母亲笑了,说,你也是去看文艺晚会吧?让小慧和你一起去。你们要一起去,一起回。小慧听了她母亲的话,立刻到了我身边,拉住我的一只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我甩开了,她又拉住我的衣角。小慧是我的同学,大我一岁,矮我半头,胆子特别小,爱哭,连正常说话也哭腔哭调的,所以很多同学不喜欢她,包括我。但当着小慧母亲的面,我不敢说不想带她的话。
我走在路上,弟弟和小慧走在我的两边,他们都拽着我的衣角。我们一起走向体育场。
所有的孩子在体育场门口集中,然后按学校分队进入体育场里的灯光球场。
灯光球场像个巨大的椭圆形盆子。盆的四周是一层层砖砌的台阶,看节目,就坐在那台阶上。盆底是个篮球场,场的上空悬吊着两排雪亮的灯,它们把整个球场照得如同白昼。
球场里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盆底,一个在盆边。
我从没见过上万的孩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的情形,当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最显眼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头,每一颗头都在动,在灯光的辉映下,它们像掀开锅盖儿后蒸熟了的高粱米饭。
晚会八点开始。一男一女,两个穿了军装的报幕员精神抖擞地走到球场中央,他们都化着浓眉大眼红脸蛋的妆。女报幕员看上去像五年级的学生,她很老练的样子,没急着报幕,而且用手调整着麦克风的高低。一切看上去很正常。
这时,一阵狂风突然从天而降,刮得满场天昏地暗,灯也灭了,看不到那两个报幕员。几乎是灯灭的同时,一道蛇形闪电划过夜空,并打了一个很响的雷。接着,一片钢镚儿大小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瞬间,球场里乱成一锅粥,数不清的孩子从台阶上站起来,尖叫着,开始东奔西跑,撞来撞去,没人听老师们在呼喊什么。
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小慧,我们身不由己地随着巨大而有力的人流涌动着,深一脚,浅一步。
我们到了盆底,想从那里的门出去,但怎么也挤不到门前。挤着挤着,靠近门了,不知被什么力量又推着后退了。再挤,挤得脚都离地了,感到身体被夹得很疼。弟弟和小慧在我身边一起大哭。我只好拉着他们退出人堆。黑暗中,我们连滚带爬地上了一层层台阶,又朝盆边上的那个门挤去。结果,也挤不到那门的跟前,只好再从人堆里退出来。
我看到,在球场的墙外长着一些树,我有了主意。
从球场里面上墙,墙不高。我上了墙,又把弟弟和小慧拽上墙。我攀到一个树枝上,又把弟弟和小慧也拽到树枝上。沿着树枝,我们爬到树干上,再顺着树干往下出溜,就落地了,到了球场外面。
出了球场,我们就像出笼的小鸟,顶风冒雨,一路跑着回家。
我和弟弟到家时,开会的父亲和母亲还没回家。
我和弟弟脱了身上的湿衣服,钻进被窝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的灯光球场里踩死了十几个孩子。
与我同班的李美玲也被踩死了。
11
十岁时,我上四年级,随父母插队落户到一个山村。
冬天,村小学教室里的取暖炉子与城里的不一样,它没有烟筒,只是用砖和黄泥堆砌成一个土包似的炉子。这炉子简单,炉口敞着,炉膛里架几根铁条,炉子下面有个洞。在炉膛里点着柴火,然后就把煤炭压在柴火上,冒烟,有火苗,也就散发着热。
王老师说:村里学校的炉子,多少年就是这样。
我第一天去上学就中煤气了。
正上着课,我突然感到头剧烈地疼。疼得我用铅笔戳了好几下头。
讲课正在兴头上的王老师很不满意地瞥了我一眼。
王老师说:你这城里来的学生,不想听我讲课,就回家吧!
我说:好。
我把书本从课桌上收拾到书包里。
我背了书包,离开座位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倒了,失去了知觉。
我被风吹醒了,睁开眼,看到王老师正背着我在村街上狂奔。前几天刚下过雪,有的雪没化,在路上结了冰。王老师的脚踏在冰上,打着滑,趔趄不断。
冬天,经常有人死于煤气中毒,这不仅仅是传说。
我养了二十多只兔子和一只羊。
这么多动物每天要吃草。夏秋两季,草很茂盛。我除了要割它们当天吃的草,还要多割一些,晒干了,储备在草棚里,用于它们冬季吃。
我是个爱跑的孩子,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这样常常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割草,那里的草更茂盛,更丰富。
动物们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们想吃什么草。它们爱吃芦巴子、甜苣、苦苣、红根根、燕儿窝、奶角角、野苜蓿、蒲公英……而这些草,在近处,割的人多,不容易割到。
我常到五里外的百草坡去割草。
那日,我在一处悬崖上看到了一丛翠绿的芦巴子,它们像一把把小刀,直立着。我目测了一下,只要把它们都割了,就是一大捆草。我向那丛草走去。它们完全长在崖边,草下就是几十米的深沟。我用脚踏了踏崖边的土,感觉挺瓷实,就蹲下身,用手里的镰刀勾近那些草,一刀一把地割着。脚下的土突然松软了,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已身不由己地跟着一丛草和一堆土向沟里坠落。
我摔晕了,半天爬不起来,就那么四脚朝天地躺着。
我在沟底躺了很长时间。
太阳落山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一个样,刚才在半空,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到了崖畔,像个稀软的鸡蛋黄。当山头遮挡了阳光,沟底就很黯淡了,绿草变成灰草。
百草坡远离村庄,少有人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它们虽然有好几个地方疼痛,但活动自如。
我没忘记那丛草,它们有的散落在我身边。
我捡拾了一些芦巴子,用绳子捆了,扛在肩上,向村庄走去。
12
鸡下的蛋可以吃,也可以拿到代销社卖钱或换东西。根据鸡蛋的大小,一颗作价八分或一毛,换火柴、煤油、黑酱、醋、咸盐、棉线、麻、水果糖、草纸、粉连纸、字帖、田字本、算数本、描红本、铅笔、橡皮……
养了两只羊,一只绵羊,一只奶羊。绵羊要一两年才能长成大羊,我还没想过它长成大羊会怎么样。奶羊生了小羊可以挤奶,每日四五斤。虽然羊奶喝着有股膻味,但父亲和母亲说它有营养,一家人天天喝。
猫可以逮老鼠。白天的很多时间它就卧在热炕头上睡觉,夜晚就上房走了,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嗷嗷的叫声。它是只公猫,有次近一个月没有踪影,以为它死在什么地方,因为那一段日子,场院里的一条四眼狗像似疯了,到处追逐着村里的猫,猫若反应慢,没上房,没上树,被它一口咬住,把肠子拽出来,就死了。后来,那条四眼狗被众人打死了,也很惨,肠子都打出来了。四眼狗死后很多日子,猫才回来,又白天睡觉,夜晚出去。
狗养了几日,就跑到场院上和生产队的几条狗打成一片,不回家了。我以为它是留恋看场院的老天仓煮的狗食,那是用一口大铁锅在火上熬出来的米糠和白菜帮子,热气腾腾。狗食晾凉了,一群狗就围了锅,伸着脖子,探头进锅,吧唧着嘴吃食,很香的样子。
我养了两窝兔子,一窝青紫兰,一窝黑兔。两只母兔从春天到秋天,能生三四窝小兔子,每窝六七只,所以,我养的兔子最多的时候有四十八只。顺着院里的一堵墙,我盖了一溜兔窝。每窝兔子有一间小房和一个小院。有时候,我会把所有的兔子都放出来,让它们在院里奔跑蹦跳,那样它们会长得更快。满院是活蹦乱跳大小的兔子,我拿了一束草,嘴里“兔兔兔”地叫,它们就都奔我而来,实在是件开心的事。兔子只要养半年就可以去南田公社的供销社卖钱了。三斤半的兔子五毛钱一只,五斤以上的兔子六毛一只。
南田公社在七里之外。
供销社比代销社大许多,在一条街上,是南田镇最大的店铺,有五间房,墙上的几扇大窗户都镶嵌着玻璃,墨绿色的水刷石墙体。供销社里的木制柜台很长,有的台面上也镶嵌着玻璃,透过它能看到很多商品。屋里的地上则摆满了各种农具和锅碗瓢盆,还有大卷的草席。
收购兔子并不在供销社的店铺里,而是在它的后院。
兔子只在星期天的早上收购,过了九点就不收了。
卖兔子,就得早早起床,用藤篓背了它们,走七里路,去南田公社的供销社。
每次,一个藤篓能背四五只兔子,走村南沟边的一条崎岖的小路,下到沟底,走一段,再上对面沟坡上的一条崎岖小路,这时,已感到藤篓很沉重。那条沟叫喂狼沟,想来它有过狼的出没。村里最后一次关于狼的故事已经发生几十年了,说,德喜有个妹妹,四五岁时被狼叼跑了,村里的男人们拿了铁锨镐头去追,追了几里地,追到了,狼扔了孩子。孩子没死,但嘴的两边有被狼牙咬的洞。那洞还没痊愈,她在一个碾盘上玩,不知怎么,巨大而沉重的石磙竟滚了下来,连带着她,一起落地,她就被砸死了。人们说,怎么着,她是该死的人。
从喂狼狗去南田公社,是六里路。
那天凌晨,我和拴住、二成、翠巧、灵香都背了兔子,下了喂狼沟。
正走着,拴住突然像绊倒了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他奇怪地压低了声音说话。
拴住:趴下!快趴下!有狼!
大家被拴住的样子吓到了,都学着他,趴在地上。
拴住用手指了指前方。我们看到,在不远处,一条像狗一样的狼一动不动地蹲在路中央。太阳还没升起,沟里有雾,光线昏暗,看不清狼的模样。
深秋了,地上很凉,有坚硬的土块硌着身体。
我说:那真的是狼?不是场院里的狗?
拴住说:场院的狗你不认识了?它们能有这么大?
二成说:它要是扑过来,很厉害,咬住谁,谁跑不了。
大家就那么趴着,谁也不敢乱动。
那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蹲着。
太阳渐渐升起,在厚厚的沟壁后,有一些亮的光从沟顶泄下来,撒进沟里。
我再细看,也觉得蹲在不远处的是狼,它有两条狗大,耳朵竖着。
我身边的翠巧和灵香小声地嘀咕了什么,接着,我听到她俩像背课文似地念起了一首儿歌:二月二,烤狼狐。狼狐来了我不怕,我给狼狐烤干粮。狼狐一口我一口,我是狼狐的二舅舅。
每年二月二的那一天,家家的母亲都会特意蒸一种狼形状的馒头,用绿豆做眼睛,用枣皮做舌头。天一亮,孩子们就拿了它到村外,拢一堆柴草,点着了,向火,把狼状的馒头烤得金黄,然后,先把绿豆眼抠出来,吃了,这样,狼就看不见了。再把枣皮拽下,吃了,狼也就没嘴了。最后把整个狼馒头吃了,孩子也就没危险了。
也许是儿歌有魔咒样的功能,念着念着,那狼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调转头,垂着尾巴,朝沟的深处走了。
大人们说,那狼不饿。
13
沟里有个高灌站。
一间小屋,屋前有个大水塘,屋里有台水泵。水泵联通着屋外的钢管。钢管顺着沟边的陡坡一直铺设到沟顶。天旱的时候,用水泵抽塘里的水,从钢管里送到沟上,浇灌田野里的土地。
水塘里的水是雨季时拦截远山下雨后流过来的洪水。沉淀了泥沙,它蓝莹莹地汪在塘里,风一吹,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很整齐,像房顶上的瓦。塘边长着柳树,枝条垂落,有树叶沉在水里。
伏天时,村里的男孩常去水塘里游泳。听说他们都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然后手脚并用,从塘的这边扑腾到那边,再从那边扑腾到这边。
郭老师说:他们那是狗刨,是最本能的游泳方式。
郭老师有一本《体育手册》,我借阅过。关于游泳的章节,我读得很认真,知道泳姿主要有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无论哪种游泳,首先得学会入水后的呼吸掌握。
我想游泳。
一天割草,路过水塘。水塘空无一人,周围也空无一人。
我朝一起割草的小英笑了笑。
我说:我去游泳。
小英说:你会游泳?
我说:应该会。
小英说:那你游吧。我还没见过人游泳呢!
我不能像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脱得赤条条。这样,我也就没什么好脱的了,除了裤衩和背心,就是一件褂子和裤子。若脱了褂子和裤子,只穿裤衩和背心,感觉和脱光了差不多,会害羞。真正能脱的只有鞋。
我脱了鞋,穿着衣服走向水塘。
我拽着塘边一棵柳树的树枝一步步走进水中。水,不断地深,没了脚,没了小腿,没了大腿,到了腰际。脚下是光滑的泥,很滑,走一步滑一下。我手里仍拽着柳树枝,走着滑着,水漫到胸部时,我有点儿站不住了。脚得不断地抓下面打滑的泥。但那样的泥突然没有了,脚底空空,我心慌了,竟放开了手里的柳树枝。一下子,我沉向水里。完全沉水前,我看到被我松开的柳树枝像弹簧一样缩回了塘边。我沉到了水底,看见混沌的水里飘忽着一些绳子带子似的水草,有几根会游走一样,缭绕在我身边,像纠缠我。我张嘴想说话,还没说,嘴里已经充满了水。鼻子不能吸气,一吸,水就从鼻子进了嘴里。我慌了,手脚并用,想上升到水面上。可是,无论我的手脚怎么使劲,身体只是假装地上升了一点儿,就又沉重地落在水底。我想哭,可在水里,连哭也不能。慌乱中,我忽然想起了《体育手册》上的一句话:抱膝,憋气,身体就可浮上水面。我这样做了,有一会儿没反应。我坚持着这样。升到水面是一瞬间的事,我的头破水而出后,大喘了几口气。我看到,小英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水塘边哭着跑着。她看到我,立刻把木棍极力地伸向我。好在我离塘边不远,抓住了木棍,拽着它,上了岸。
那天,我和小英很晚才回家,我们躲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在那里把我的湿衣服搭在玉米秆上,等待着太阳把它晒干。
我说:小英,我游泳的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
小英点点头。
14
割麦子和割高粱的镰刀不同。
割麦子的镰刀把儿短,直把儿,方便弯腰使用;割高粱的镰刀把儿很长,把柄稍稍弯曲,站着挥舞,就能把高粱齐根砍断。
秋收时,村里的学校都放假,大点儿的孩子去田野干农活,干一天,从生产队挣大人一半的工分。
我第一次参加秋收,去地里割高粱。
我家没有长把儿镰刀,同学翠玉借给我一把。
我手握长把儿镰刀在高粱地里左劈右砍,看着一棵棵高过自己的高粱纷纷倒伏,我很得意,感觉自己掌握着一把古代的兵器,像小说《七侠五义》里的某个英雄。
翠玉说:那是刀,不能随便比划。
我继续劈砍着。结果有一下砍空了,没砍到高粱,刀头与一棵高粱插身而过,落在我的脚踝上。刀刃太锋利了,它在我的脚踝上砍开一个嘴一样的伤口,竟没让我感到疼。我蹲下身,看那伤口,它没流血,一块肉皮像松紧带似地卷曲着,裸露出来的一片红肉上沁着一层晶莹的小水珠,它们在阳光下很璀璨。我用手扯了扯卷曲着的皮,又摸了一下那些小水珠,伤口立刻开始流血,而且血流如注。我用手使劲地捂住伤口,站起身,把受伤的脚抱在手里,然后单腿蹦着,蹦到高粱地外。
母亲看了我的伤口,生气地在我的背上打了两巴掌。
母亲说:你想成瘸子吗?再使点儿劲,一根脚筋就砍断了。
活成个人,七灾八难,实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