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人的泪花
2018-11-14李文生运城
● 李文生(运城)
(一)
“卫尚德医生,享年59岁,从赤脚医生开始,到创办民营医院,行医四十载,足迹遍及晋陕豫三省二百余村,诊医逾十万人,赊欠药费五十余万元,累计行程百万余公里,一生救人无数……”
声声哀乐,阵阵心酸,刚下飞机从美国归来奔丧的医学博士卫曙光,换上家人事先备好的“孝衣”,接过司仪手中的祭文,字字带血,句句剜心,为自己未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万分遗憾,泪如泉涌。
毕竟是医生世家,这种生离死别见多不惊,了却丧事后,照母亲授意,逐一拜谢同门长辈、兄弟和乡邻,与大学好友胡秋华来到父亲最后生活的由县心脑血管病专科医院开办的健康护理院,见到了陪伴父亲走完最后一段路程,比父亲年长三四岁的同室病友肖大叔,他见有人来强打精神,躺靠在床头,左手按住床沿,右手梳理着稀疏的白发,挥手间能清晰看见那因放化疗而高高隆起的黑而粗糙的血管黏附在骨瘦如柴的胳膊上,心想,但愿父亲不是这般情形。
卫曙光知道,尽管是独生儿子,但从十六岁上高中到大学、美国留学,至今很少与父亲深度交流,唯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那一米六七的个头,方脸盘,小平头,浓而黑长的睫毛下藏着双窝蚕眼,走路像小跑,总是那么有精神。见了肖大叔,才对父亲生前所思所想及未了心愿,有了些许了解。
父亲刚住进医院时,有些拘谨,后来熟悉了,病友们成天聚在一起,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聊闲话侃闲天,他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自己的病,不止一次地说道:“我是个废人了,要不是装那几个支架,现在顶多是心绞痛,更不会造成今天这严重的心肌梗死,我这样死了真不甘心呀!”好像这病是他自己造成似的。
那是几年前的春节刚过,父亲因劳力型心绞痛到北京某大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情况非常危险,建议在冠状动脉内安装支架。”那时,本想与远在美国的儿子沟通一下,可父亲怕打扰儿子,便决定立刻手术,从此身体里多了三个支架。
他身为医生,本以为此病从此就可痊愈,便高枕无忧,成天没白没黑地忙于他一手创办起的全县第一个民营医院,尽管缺医少药,资金紧张,可他还是同在村卫生所那样,挂账赊欠达五十多万元,终因债台高筑,积劳成疾,未到春节,又因心脏病急诊入院,但这次造影结果显示,三个支架堵塞导致急性心肌梗塞。
有一天,与儿子同年去美国发展的张博士回国家访,张博士为减轻父亲的思想负担,闲聊中讲述了一个揭开生命终极底牌而真实存在的科研故事。
说的是美国南佛罗里达大学健康科学研究中心首席科学家威斯理教授的英国好友,2003年夫妇俩同时患上了恶性肿瘤,确诊生命只有三个月了。
获医生忠告后,夫妇俩没有沮丧,没有气馁,而是携手追求生命的最高境界,放弃了一切治疗,计划用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生命中最想完成的十件事,之后与旅行社订下合约,倾尽余下的四万英镑家产,进行一次豪华的环球旅行,条件是只要夫妇俩中任何一位在旅行中去世,合约即告终止。
旅行社到医院查证核实,认为在仅剩的一个月的寿命下,签订此旅行合约稳赚不赔,就订下合约。出乎意料的是,在旅行中,这对夫妇什么药品都没带,决心用自己的生命同大自然进行一次零距离的“拥抱”,多次遇有感冒发烧都从来不用任何药物,并轻松地告诉导游:“在癌症面前,这些感冒发烧算什么呢?”
他们乘坐了汽车、飞机、火车、轮船等各种交通工具;阅尽了世界名山大川,江河湖泊;畅游了各国名胜古迹,现代奇迹;品够了天下奇珍异果、美味佳肴;感受了人世间万种风情、大自然无限风光;原本计划只有一个月的旅行却持续了一年半还尚未完成。面对损失殆尽的旅行社,夫妇俩主动解约回家。经医院检查后,发现所有的癌细胞全部消失,原本不治的恶疾竟在旅途中不药而愈。
威斯理接到这对朋友夫妇的喜讯后,引起了很大兴趣,经深入研究后取得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心脏在非常平静快乐时,会分泌出能救人最后一命的氨酸荷尔蒙,不仅可以在24小时内杀死95%以上的癌细胞,而且能治疗重大疾病和其他绝症。
父亲听完博士的故事,得悉他是专门从事心脏病方面研究的专家后,急忙找出当时造影光盘,张博士看后惊奇地告诉他:“你的冠状动脉某一段仅狭窄50%,是心绞痛较轻的一种,根本不用装支架。”父亲听后两眼冒火,青筋暴露,肺都要气炸了。
与父亲常在一起的几个病友中有一个刚过六十岁,名叫郭思成的退休干部,原先还是卫生部门管事的,他好像是个明白人,经常劝说:“我比你长一岁,你是医生,不该在一发现病灶就过早地进行治疗,而我更可悲的是,以为还在领导岗位,趁早治疗,省得退休后看病报销不方便,现在早都装了四个支架了。你们不知道哩,现在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医院给医生下任务,医生工资与开药、化验、拍片多少直接挂钩,医生基本上是不见化验单、检测报告、CT、核磁片不看病了。所以,现在的医生一面是救死扶伤的天使,一面是卖药、卖检查结果的生意人,说他们是“双面人”,还真有点道理。可惜了‘国家政策是好的,都给歪嘴和尚念歪了’。”
父亲不止一次告诉病友们:“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顾及儿子以后回国发展,没上北京打官司。行医几十年,从来没想过从病人身上得到什么?至今仍坚持当初做赤脚医生时形成的‘金标准’,就是什么病用什么方法治,看现在的医院和医生都在做什么?”
夜黑人静,万籁俱寂,卫曙光含泪整理父亲的书房,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父亲的离去,使他第一次觉得心中的“靠山”一夜间倒塌,没有了父亲的日子该如何过活呢?
细细品味父亲最近的日记,卫曙光深感震惊,父亲像是个带着自己的思想,负重前行,含泪奔向生命终点的斗士:
日记一
上午,翻阅了两次检查结果,数据显示我的身体总有新问题,心中愁肠百结。
日记二
之前,与张博士、郭思成的交谈,对目前医界存在的普遍现象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病人往往检验一次血压过高,就被医生断言要终身服药?
为什么老祖宗养育了我们炎黄子孙五千年,会被只有三百年发展史的西医轻易打败了?
为什么我们的媒体、医生都在过分“神化”从外国进口的仪器,且以这些仪器测来的数据为根据恐吓病人?
为什么大多数人生病以后才会真正反思:活着做什么?赚那么多钱做什么?而不能在健康时问自己,我是谁?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我们要像先辈一样,一代接一代,完成求学、结婚、生子然后等着死?为什么……
其实,是很多人被社会压力所迫去拼死竞争,很多名人、企业家拼到最后,事业成功了,身体垮掉了,不仅自己,其所有家人、亲属、朋友都因此终身背负痛苦,失去幸福。
日记三
我崇拜我们的先辈,他们一生都没机会进行过一次全身体检,也从不隔三岔五抽血化验,更没有接过大小便检测。遇到有头疼脑热,一个砂锅子,三五块钱的几味草药,喝了就好,而且大都能无病到天年。如今,我们年年体检,吃喝拉撒都讲究,稍有不适,就吃药打针,甚至住院治疗。完全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仪器测出的一行行数据、一张张图片,剥夺了生命本身对疾病具有自愈和修复的本能权力。
我的生命如果就此终结,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愿国人能警醒!
想到临终病友细细碎碎的述说,从日记里可以窥见父亲对自己病史的无限悔恨,对未竟事业心有余而人已废的无奈,手捧父亲的造影光盘,环顾工具柜里摆放的一个个用旧了、用坏了的急救箱、听诊器,心生敬畏。如今,余音犹在,人事已非,难以名状的苦楚只有寄托在窗外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了。
卫曙光在想,自己能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不仅为了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藉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
(二)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卫尚德高中毕业,回村务农,在全村以“最高学历”被贫下中农协会推荐为村赤脚医生,选派到省卫生学校培训进修,父母也因此被全村人高看一眼。
那个年代,农村有志青年要走出去只有三条路:一是村革委会推荐上大学,叫“工农兵学员”,国家管吃管住管分配,毕业当干部;二是参军入伍,表现好的提干当军官,家属随军,子女命运转变,将来转业地方工作;三是村里当个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等待民办教师转正或上调公社卫生院,或县上招合同工、协议工时优先照顾。但这都必须经村革委会和贫协会推荐,说实在的,这都是那些革委会主任和贫协会主席的子女、亲戚之类的人才有机会,一般人是很难的,像卫尚德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人能走到这一步,他祖孙三代连想都没想过,怪不得卫尚德的父亲说:“卫家祖坟冒青烟喽!”
卫尚德要去省城上学了,意味着他的人生从此将与众不同,自然博得全村人的眼球。淳厚的风俗就是这样,谁家有难大家都会来帮忙,喜事就更不例外了,亲朋好友来了,左邻右舍来了,为助学费伙食费,多的三五块,少的块儿八毛,自动上门随份子,还有的送来几颗鸡蛋以示情义。但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年过五十,身着蓝色中山装,胸戴毛主席像章,留着背头,走路昂首挺胸,肩披军大衣,受人尊敬的村贫协主席,嘴里刁根带把烟“扑踏扑踏”也来了。
“尚德他爹他娘,我今天又给你报喜来了,咱村革委会主任看上咱家娃了……”老实憨厚的爹娘,听见主席来说媒,说的还是咱村“皇上”家闺女,喜上眉梢,满口答应道:“主席到家,怪不得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
林主任的女儿,名叫林琳,比卫尚德小一岁,一米六七的个头,文静、端庄、秀气,夏天常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走起路来翩翩起舞。现正读高三,是学校颜值最高的“校花”,很多男生都很喜欢,只是因为她家的“门槛”太高,很少有人敢攀这个高枝儿,卫尚德这样的家庭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虽然也想,只能是过过眼瘾,心里想想罢了。
“打今儿起,咱就是自家人了。”在贫协主席的张罗下,定下了婚约,吃了成饭,两家老人看到尚德和林琳害羞而高兴的样子,自然明白孩子们是同意这宗婚事的。
“咚咚锵、咚咚锵”,临行时,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敲锣打鼓送到村门口。卫尚德坐在颠簸得“咯吱咯吱”干响的马车上,远眺送行的村革委会主任、贫协主席、父母亲和含情脉脉的林琳的身影,在越来越微弱的鼓乐声中渐渐消失,才发现自己双眼早已浸满了无言的泪水,心底的暖流在不断翻滚:“我一定好好学医,绝不辜负乡亲们的深情厚谊。”
火红的年代,火一样的人生追求。两年的刻苦学习结束后,卫尚德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毕业证书。他很想留在省城大医院实习一段时间,可惜不是正式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培训进修顶多算个中专水平,不够格,可他想起临行前乡亲们那盲目地崇拜和期盼的眼神,深知离真正为乡亲们看病还差十万八千里,只好哪来哪去。
村卫生所在村正中心,与村大队部、学校相邻,是全村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中心。卫尚德白天勉强应付前来医诊的群众,晚上挑灯夜战到深夜,为的是尽快掌握看病的本领,而这时的林琳已是本村一名正式的民办教师了,虽未过门,但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早已把自己当成卫尚德的另一半了,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
刚开始,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卫尚德只抓药打针,从不输液,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觉得脸红,心想,要像扁鹊一样“不仅要治已病,更要能治未病”,必须要有过硬的医学功底和临床经验,自己现有的水平只是那大医院护士都拥有的,唯一途径是参加自学考试方可取得行医资格,别人参加自考三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书,而他在自学考试的道路上深耕五年,不仅修完了《解剖学》《生物化学》《微生物》《生理学》《外科学》等必修课程,而且在临床实践中,无数次到县医院、省中医院拜师学医,自学完了《传染病学》《儿科学》《妇科》《汤头歌》《药性赋》《伤寒论》等,在全县农村赤脚医生考试中,以96分名列第一,负责考核的县人民医院院长说:“小卫的实际医学知识水平堪比医科大学本科毕业了,完全可以当医生了。”他终于名副其实地穿上了白大褂。
“亲家哎!俺是村干部,为了两个孩子进步,咱们要喜事新办,带头移风易俗,不搞铺张浪费,你看咋样。”由革委会变成村委会的林主任,虽在村为官多年,但始终公道正派,从不横行乡里,村里人对他口服心服,而他自觉为女儿找到一个可心的女婿而自鸣得意。
俗话说得好:善有善报。第二年,卫尚德喜得贵子,全家商议,都盼望卫家后人前途光明,代代兴旺,取名卫曙光。
(三)
县人民医院是全县唯一的权威性医院,高大的楼房,雪白的外饰,鲜艳的红十字标志,先进的医疗设备,村里只要有人拍片检查,卫尚德都亲自陪同前往,因为他太想求证自己的诊断,借机偷偷学习。这天,听说有省医科大学专家来县医院巡诊,便带上年逾古稀、长期咳嗽、久治不愈的原贫协主席来拍CT片。
“专家大夫,最好再做一个肥大试验(伤寒诊断依据)。”就在卫尚德排队待诊时,看到专家桌笺上名字下写着“省医科大学实习医生”,心想,刚毕业就是专家,正看见专家在一个老太太的诊断书上写下“感冒”,老太太在儿子搀扶下还点头道谢,见此情景,他本能的告诉自己,这不是“感冒”,毫不犹豫地向专家提出了建议,专家医生虽大为不悦,但还算有修养,斜瞅了一眼:“下一位。”
“大娘,等一下。”老太太的儿子刚把处方递进药房,卫尚德一把抢过来:“我也是医生,你娘可能不是感冒,不信,我出钱给老人确诊一下。”经做肥大实验,果不其然,确是伤寒。
卫尚德真有两把刷子。由于他所在的卫家崖村居晋陕豫三省交界处,山高、林密、沟多,真正的招手手容易拉话话难,村里五十多岁的首富王健康靠倒腾山货发了家,在镇子上有车、有房、有店,多年跑生意饥一顿饱一顿落下了胃病,离不开吗丁啉、雷尼替丁,经常干咳、呕吐恶心,经卫尚德仔细号脉和观察,怀疑他有早起癌症病灶,但不敢明说,便再三督促他“尽快到省肿瘤医院确诊”。一个多月后,王健康一家开车来到卫生室,敲锣打鼓,送“华佗再世”锦旗一面,流泪抱住卫尚德:“医生说幸亏发现早,再晚就来不及了,手术后经肿瘤标志物检测,确诊为早期胃癌。”
卫尚德发现早期癌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方圆百里,每天慕名来小小卫生室看病的人还排队挂号,比乡镇卫生院红火多了。
(四)
月夜,细雨蒙蒙,霓虹灯闪烁,街道行人稀少,没有了喧嚣的城市宁静而美丽。
“由于县‘城镇职工医院’经营不善,债台高筑,濒临倒闭,无人接手这个烂摊子,县政府同意卫生局的方案,决定交由卫家崖村卫生所卫尚德并更名为‘县社区医院’,属民营性质”。县卫生局王局长接过黄副县长的话:“这是我县第一个民办医院,我们要种好这块‘试验田’啊!对原有编制的医护人员:一是可个人联系分流到其他医院;二是没有技术专长的由改制后的民营医院解决社会养老保险后自主择业……”
开始时,卫尚德心里没底,但犹豫片刻,觉得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一个农村赤脚医生一夜间摇身变成了一个县级医院的院长,男人固有的占有欲即刻膨胀,心想也许这是自己脱胎换骨的契机,不管输赢,都要全力一搏。
没几天工夫,会看病能挣钱的医生,有的高攀被调到了其他医院,留下的净是些搞后勤和打杂的,这都不算个事,真正让他烫手的是三天两头堵门要债的。
“卫院长啊!我们不是不想给你干,原来都是家里托关系花钱安排到这个小集体医院的,几年了,工资也不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连孩子学费都要靠接济,我们再不能坐享清福,而让父母养了儿子养孙子,只要能帮我们解决了养老保险问题,我们立马走人。”田诚实医生一点也不掩饰,毫不留情。
过去从不抽烟的卫尚德,如今坐在办公桌前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根接着一根,插满烟把的灰缸里在“嘶嘶”冒气,忽然瞟见门缝闪过一道亮光,挤进来一位瓜子脸,猩红唇,身着时髦服饰,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卫院长吧!你的医院所用的彩超、X光机、CT都是我们供的,合同订的两年付清,现已三年多了,还欠30多万元,为此,我工资都扣半年了。”
卫尚德眨了眨眼,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我今天向各位承诺,这个医院从此是我个人的,我要对得起政府、对得起本院的同仁、对得起曾经支持帮助医院的客户,绝不新官不理旧账:一是所有人员来去自由,一律解决养老保险和拖欠工资;二是过去所有欠款三年内全部还清……”
从农村卫生所到办起这个民营医院,卫尚德最不缺的是病源,有很多人不远几十里来城里找他瞧病,他还是在村卫生所那老套路,诊断费、挂号费、输液费全免,同行们都说:“这就是个‘土包子’,病人再多也是个赔钱的买卖。”
三天两头不是来人逼债,就是病人因缺医少药而转院,多年积攒的百十来万只给医护人员购买了养老保险就所剩无几,要想改变硬件设施更是纸上谈兵。
为弥补缺钱缺医的短板,卫尚德是院长、医生、护士一肩挑,妻子林琳是财务、采购、保洁、厨师一把抓,连粉刷墙壁都是自己干。他头戴护士帽,用铁丝把磙子绑在两米长的木杆上,踩在人字梯上,蘸一下地上盆子里的涂料,举起来在墙上来回滚动。林琳站在下边,双腿叉立,两手稳住梯子,双眼瞄着上边的丈夫,时不时提醒:“两脚踩稳啊!”
卫尚德夫妻俩为了医院,常常是筋疲力尽,晚上倒头“呼呼”就睡。大多病源来自邻庄乡村,每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信任的眼神,立刻就热血沸腾,咋能舍得从卫生所变成了医院就提高收费标准啊?原来挂账的继续挂,赊账的继续赊,啥时候有钱啥时候结账,医护人员工资不能按时发放,愁的他多少个日日夜夜睡不着觉。
“……原来倒闭的公立医院改姓‘私’后,搞的真不错,为我县医改工作提供了成功的范例。我们要按国家政策,把卫尚德的社区医院纳入新农合范围,继续在政策层面予以支持。”县卫生局王局长在全县新农合工作会议上给予高度肯定。而同行的公立医院和乡镇卫生院的院长们却不以为然:“哼!那是表面‘繁荣’,别看是个医院,连个卫生所收入都不如。”
就在县上派人调研,准备以此为样板,为全县下一步医改出台政策的时候,怎么也找不见卫尚德夫妇俩,原来正在北京某医院做心脏支架手术。
(五)
卫曙光尚未从丧父的痛苦中苏醒过来,签证时间就到了,因在美国攻读博士还有关键的一年多,想到母亲苦熬半生,渴望儿子成人、成才、成功的期盼,看到皱纹布满了沧桑的脸庞,虽风姿不减当年,却深感她坚强的后面其精神和生命早已透支,暗立誓言:“为人子女,只有珍惜活着的,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宽慰,父亲啊!我一定让母亲摆脱辛劳,做个你期望的真真正正的医生!”
“从今天起,胡秋华就是社区医院的院长了……”卫曙光与胡秋华履行完医院手续后,抱别难以割舍的母亲,毅然决然登上了飞往美国旧金山的航班。
胡秋华与卫曙光是邻村,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关系特好,只是卫曙光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继续深造了,而胡秋华出了大学校门就从事推销药品生意,他中等个头,长脸盘,小分头,金丝边茶镜遮掩了那双小而黑的眼睛,一身行头特有讲究,不是笔直的西服领带黑皮鞋,就是名牌T恤运动装,小轿车也换了好几台了,认识的人说他是有品位的生意人,比在机关单位上班的玩的都好,生意上风生水起,生活上潇洒神气,招来不少羡慕嫉妒恨,卫曙光在亲戚朋友圈里边,还真找不出一个比胡秋华合适的了。
火箭不是吹上天的。胡秋华还真有两把刷子,早在上大学时就立志要出人头地,在医疗行业摸爬滚打赚了一些钱,积累了不少人脉资源,但都是看人脸色,低眉下眼,用人格尊严换来的,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一言九鼎的老板,总算有了施展拳脚的用武之地,特别是在求人办事时,揣摩心理、拿捏分寸、适时出手,方可算得上“手心里长毛——老手”了。
“各位贤兄仁弟,过去咱们是竞争对手,今后是合作者,希望大家助我一臂之力,以最低价提供药品。”胡秋华在县城最高档酒店,只一顿饭就解决了药品供应问题。
医院会议室,胡秋华双手抱拳,弯腰鞠躬:“我真诚邀请原来走了的、买断了的医生护士回来,我们一起打拼吧!”顺手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叠资料,边发边说道:“这是新订的《医护人员绩效管理办法》,就是所有医生基本工资在公立医院基础上提高一倍;提成按每个医生每月开处方销药量的30%发奖;每个护士按护理病人多少和介绍入院病人的20%提成发奖……”这招还真灵,想来社区医院没有两下子还真是进不来。
照胡秋华的计划,除去医护人员高额的工资和药品代理商的回扣,所剩利润根本不是他的心思。就在筹划第二把“火”的时候,“吱儿”一声,门开了一道缝儿,一股女人的芳香扑鼻而来。
“胡哥,当上院长就把小妹忘了呀!怎么谁都请唯独不请我呢?”未等胡秋华喊“请进”,耳边响起娇滴滴的声音:“玩大发了。”
胡秋华猛一扭头,一眼便认出这是前几年为争夺县医院市场而击败自己的药品代表。人称“罂粟花”的蒋曼丽,在药品代理界独领风骚多年,别看她三十有余,但那俊俏的脸蛋,高挑的个子,细长的双腿,凹凸有致的身材,在棕色连衣裙包裹下,显得婀娜多姿。卸掉墨镜,那两只好像永远在对人放电说话的眼睛,会死死抓住你的心。走路随风飘散的香气,不习惯的人,总觉得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骚气,妖艳而风尘,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胡秋华忽觉自己想歪了,赶紧笑道:“这不是蒋——曼——丽——吗?”
蒋曼丽噘着嘴:“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妹妹我可是想着哥的。我现在兼做医疗器械,什么X光机、CT、核磁等,全都是正牌德国西门子……”
作为曾经同行的胡秋华,早就听说有关蒋曼丽的绯闻,传说不知有多少院长、医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也因此而击败了无数个包括自己在内的竞争对手,今天,她自动送上门来,胡秋华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要见证一下蒋曼丽到底有多大能耐。
“走,哥,今晚我请客,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别说蒋曼丽邀请,胡秋华不为别的,就为在蒋曼丽面前显摆一下也得去。
夜幕降临,蒋曼丽开着一辆银灰色宝马,胡秋华坐在后排,径直来到县城中心最繁华地段的路易丝法国餐厅,正宗的欧式建筑风格,高端大气上档次,只有两个人的包间里,气氛格外融洽,蒋曼丽话说个没完,酒敬个不停,胡秋华有些晕了,蒋曼丽还像没感觉似的,边碰边喝边说:“胡哥,能不能跟妹合作一把呢?”她飞了一个媚眼,软绵绵的玉手按在了胡秋华的腿上,直愣愣盯着胡秋华贪婪的眼神。
“没问题!不喝了,回——回——家。”胡秋华趁似醉非醒,起身示意要走。
见走路歪歪倒倒的样子,蒋曼丽给他开了房。刚进门,浑身稀软的胡秋华右臂搭在蒋曼丽那柔软的香肩上倚墙而卧,闻着低头搀扶他的蒋曼丽迷人的气息,朦胧的星眼中迸溅出激情的火花。
(六)
坐在办公室里的胡秋华,一脸怒相,边翻资料,边满嘴叽里咕噜,正在同田诚实医生进行严肃谈话:
“田医生,你开的这些处方单,三分之一的病人不吃药、不打针,难道你不知道,你这种做法,对咱医院和你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吗?”
田医生郑重答道:“胡院长,这些病人只需多喝水、注意饮食起居就行,根本不需要过多治疗,卫院长在世时,是严格要求我们这样做的。”
“田医生,你怎么不开窍呢?凡是来医院的人都觉得自己有病,你给他们吊点盐水、葡萄糖没坏处,你说老院长这样要求,可结果不是医院越办越办不下去了吗。”
“这不是小病大治,骗人坑人吗?”田医生毫不屈从。
“总之,你想好了,如果继续这样……”
胡秋华完全忽视了,这个田诚实在医院也算是“开国元老”,论资历、论年龄、论技术都是佼佼者,老院长在世时都对他格外尊重,礼让有加,面对胡院长的强人所难,田诚实医生也是怒火中烧,冷冷地回道:“胡院长,说句实在话,当时我们留下来,一是学校毕业就分配到医院,心里难舍难分;二是看你想办好医院的那股闯劲,愿帮你一把,你的要求有违我当医生的初心,你嫌我,我还不干了。”说罢扬长而去。
田诚实的严词反驳和断然辞职,像重锤狠狠砸在胡秋华的脑袋上,他气不打一处来,便风急火燎地把检验科的小王叫来训话。
“小王啊!你这样可不行,央视都说,现在空气、水都污染了,生存环境日趋恶化,其他医院所有拍CT的患者80%以上都有问题,你咋拍的CT片中60%都没有病呢?你这样做,咱医院连工资都开不了,怪不得医生护士都对你有意见……”胡秋华顺手将一叠报告单摔到小王面前:“你认真复查一遍,没有大问题,看有没有小问题?现在哪里还有完全健康的人呢?”
小王名叫王俊英,年方二十六,大学毕业,青春靓丽,工作严谨,从无半点含糊,她心里清楚,院长要她做什么。临出门时,院长再三叮嘱:“有错不怕,改了就好,你要配合好其他医生啊!”
“院长,想办法给我老伴挤个床位。”小王刚走,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娘恳求到:“儿子在外打工,老伴翻转没人伺候,万一有个好歹咋办?”
虽然对医疗设备进行了全部更新换代,缺医缺药缺设备的问题解决了,却造成了门诊、住院病房极度紧张的矛盾,这迫使胡秋华不得不烧第三把“火”。
随着名医的加入,设备的更新及电视、报纸、街头广告的宣传,胡秋华三字本身就成了“品牌”,在同高新开发区签订占地一百亩的租赁合同后,立即邀请了省级设计院进行设计,开始了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
“我们医院现在是床位紧张,真是一‘床’难求。”应邀来实地考察贷款的商业银行行长,看着排队交费、抓药的患者,看着CT室门口等候拍片的人群,看着停车位摆放的医生们那一辆辆奔驰、宝马、奥迪等各种豪华座驾,连连点头,胡秋华那颗悬着的心落地了:“一千万贷款是八九不离十了。”
时光如梭,卫曙光回国已一年多了,事业发展的有声有色,其精湛的医术博得业界同行的认可,现已是京城某大医院外科说一不二的顶级专家了。
胡秋华真不愧是创业好手,经过苦心经营,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医院投入了使用。开业这天,鞭炮齐鸣,礼炮声声,县政府、卫生局及蒋曼丽等各大医疗器械商齐来道贺,鲜花、牌匾排成了两行。
(七)
福无双至,欢庆的鼓乐尚未停息,医院门口就聚集了以中年妇女为主组成的二三十号人的“吊孝”队伍,个个全身穿白,有组织似的垫着报纸坐在了大门口。
“就这样干坐着,也能拿到钱?”一个大约三十来岁,身材矮胖,一双三白眼,名叫马小四的男人在训斥正说悄悄话的妇女:“嘀咕啥,要听指挥,让你坐你就坐,让你哭你就哭,让你闹你就闹,但千万不能动手,管吃管喝,一天一百元,比在建筑工地搬砖强多了……”
这个马小四常年在城里混,白道黑道,三教九流,路路通达。刚开始时,就是揽些建筑活儿,转给别人,从中赚点提成,后来他办了个家政服务公司,什么打扫卫生、抬材打墓、追债捧场,只要不犯法,啥活儿都敢接。他见一个四十岁出头,大波浪,连衣裙,双耳吊环,脖挂粗链子,手持LV挎包的女人扭着屁股走来,忙迎上去,贴着脸:“金姐,人都齐了,就等你下令了。”
两天前,金姐的父亲因脑溢血在该医院抢救无效去世,女儿要闹医索赔,马小四以每人每天二百元,自己留一百元,并按赔偿总额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达成合作协议。他做这种“短平快项目”不是一次两次了,简直就是轻车熟路,哪里舍得转让呢,便自己“组团”干了。
“上道具。”马小四见雇主到来,边说边示意手下。一个年轻跟班从提包里取出一叠别人早已用过多次的“无良医院”“草菅人命”“天理不公”等白布黑字横幅,分发给男人,两人一条,一字排开,女的则分散坐在横幅下面。“咯噔”一声,只听见马小四按下录音机的开关键,哀乐声夹裹着女人的哭嚎声,引来众人围观,堵住了医院,堵塞了街道……
医院调集了全部保安,在门口手拉手组成了“人肉盾牌”,严防死守,不许闹事者踏进半步。直到下午六点,里边人出不来,外边人进不去,马小四见天已快黑,决定出击:“叫院长去,再不出来就冲进去了。”胡秋华只好报告派出所解围。
在警察面前,马小四指着金姐说道:“我这表姐,他父亲被这家医院治死了,得有个说法呀。”民警知道,不发生打人砸物就不构成治安案件,耐心劝道:“公安不参与医疗事故调解,你们两方谈谈,实在不行到法院打官司吧!”
“苍天啊!这个黑心医院真残忍呀,光要钱,不治病,真是谋财害命……”见公安介入,坐在门口的几个妇女连哭带唱,比金姐那个亲生女儿还伤心。
“这样吧!请把院长和家属代表叫来协商协商。”卫生局牛副局长奉命来处理此事,直到深夜,经反复的讨价还价,双方确定一次性补偿十八万了却此事。
祸不单行。闹医就像美国911事件,一夜间全城皆知,舆论一片哗然,对胡秋华来说,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引起卫生、药监等部门的关注和介入,这都没啥,而真令胡秋华要命的是检察院早已立案调查了,他却全然不知。
秋雨绵绵,空气里弥漫了潮湿与阴凉,鸣笛的警车呼啸而过,溅起的雾气遮挡了行人的视线。
“现在开庭!”审判大厅里,检察院对胡秋华涉嫌诈骗罪提起了公诉。
检察官指控:“胡秋华自接管民营社区医院后,医院的发展思路和财务收入均由其一人全权负责并支配,三年来,在通过药品推销商蒋曼丽提供的药品交易中,虚报药价,从医保中心高价报销,共套取医保380万元,构成诈骗罪。”
蒋曼丽当庭指证:“胡院长让我报两个价,一个市场价,一个结算价,他只按谈妥的结算价给我付款,而用市场价向医保中心报销……”
律师辩称:“我的当事人胡某多领380万元是事实,但他没有据为己有,一部分用于支付原医院赊欠的医药费;一部分用于支付医护人员的养老保险和历年拖欠工资。故不构成诈骗。”
胡秋华坚称:“我们是民营医院,所有药品没有超过国家价格部门确定的市场零售价,多余部分只能算是医院利润,没有据为己有。”
律师辩称:“政府关于药品价格的指导性文件,只针对公立医院,不包含民营医院,在当前市场经济条件下,我的当事人只能算是违规,但不构成犯罪,鉴于目前医疗改革之政策尚未完善,为促进民营医院发展,帮助国家减负,请法庭予以支持。”
由于存在争议,牵涉到医改相关政策,经当庭合议:“递交审委会,择日宣判。”
卫曙光现已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外科权威,很多患者都是奔他而来,为医院带来源源不断的经济效益,但在患者是否住院、是否手术、用何药品等方面,他一味考虑到患者经济负担和避免过度医疗而造成医院收入减少与院方发生冲突,尽管院长百般迁就,他还是不改初心。
“谢院长对我的关心。”卫曙光清楚,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心意已决,便婉言拒绝了院长的再三挽留,递交了“辞职书”,打点好行囊,回到了家乡。
(八)
皎洁的月光静静洒落院内,丝丝夜风偶尔破窗而入,冷不丁打个寒战,方觉秋意已浓。
再次环顾父亲的书房,继续着未曾读完的父亲的日记,体会一个普通医生对我国未来医疗发展趋势的认知、执着和纠结,感受他追逐中国健康事业的纯真性情。
关于体检的思考
×月×日
许多人已走进体检这个误区,简单地认为,体检指标正常身体就是健康的,指标异常身体就是有病的,实际上,体检出来的数据和指标只代表体检时那一瞬间的状况,是死的,是静止的。生命是动态的,一周前的体检结果不能确定一周后的身体状况,我认为,人不应把自己身体的健康交给没有温度的仪器。
科技是发展的,今天的先进是明天的落后,体检标准是仪器制造商和药品生产商说了算,正所谓:有药才有病,有病就会有相应的仪器。
可笑的是,人宁可不信几十年赤脚医生从祖先传统和实践中得来的中医,而甘愿冒着风险,相信几年后将淘汰的仪器和药物。
长此下去,几乎很少有人健康了。
什么是真正的医生
×月×日
我崇拜一百多年前去世的加拿大医生特鲁多,不是因为他第一次提炼出结杆菌,而是他墓碑上的三句话:偶尔去治愈,经常去帮助,总在抚慰中。这应是世界上每一个医生的座右铭。
如若吾儿能照此行医,本人将含笑九泉。
父亲的日记一次又一次带给曙光灵魂的震撼,此刻才发觉自己的父亲,没有显赫的地位,没有万贯家产,像是匆匆的赶路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而作为他的后人,虽学贵博士,但与他忧国忧民的情怀相比,简直是望尘莫及,唯一能做的是,该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了。
收回医院管理权的曙光知道,今后他就是这颇具非议的民营医院的法定代表人了,受制于人的医生时代将成为历史。他摘录父亲日记中希波克拉底的忠告“不要在病人身上做得过多!”悬挂在办公室里,权当父亲在天国监督,开启了按自己的思维管理医院的新时代。
这天,凌晨五点,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曙光叫到医院,从乡镇卫生院转来一个急诊病人,是小铁矿爆破员,因打孔装药,不慎造成塌方。只见他躺在病床上,满头灰土,血肉模糊,两眼紧闭,鼻孔插着管子,经初诊,已心脏衰竭,呼吸困难,生命垂危。这样的危重病人,民营医院大都不敢冒险接受,但卫曙光考虑到,如果拒绝接受,一定会错过最佳抢救时间,无异于“杀人”。
“我们先到乡卫生院,不接受,只好……”一个约近七十岁的大爷边说边流泪,卫曙光环顾那双期求的眼神:“送去重症监护室”。
当病人安顿就绪后,卫曙光从患者的父亲,那含泪求救的大爷口中得知,这是家私人小铁矿,凌晨一点发生事故,害怕被有关部门查封,隐瞒未报,抢救出来后,先到卫生所,后到乡卫生院,等家属知道后,正准备转院了,已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第二天,被确诊为脑严重损失,凭卫曙光的经验,如不尽快做手术,恐怕很快有生命危险,如做手术,成功的概率不到一半,所以他必须同大爷认真谈一次话。正要开口,大爷摆了摆手:“卫医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乡卫生院说你是从美国、北京回来的大医生,我信任你,费用不用担心,我就是卖房卖地也不欠你一分钱。”大爷很镇定、坚决。
卫曙光一连几天几夜都没合眼,时刻监护病情的变化,同时联系北京医院的搭档,就在一切准备就绪时,患者心脏停止了跳动,至死没能苏醒过来。接着大爷让桌子高的孙子给卫曙光磕了三个头,没说一句话,结完账,拉着“儿子”走了。
卫曙光蜷卧在重症监护室,为自己没能救活患者那种挫败和大爷失去“儿子”的绝望而无地自容,以泪洗面。
(九)
“丁零零,丁零零。卫院长,县开发区一私营化工厂发生爆炸事故,一位工人严重烧伤,现通知你院立即投入抢救。”撂下县政府办公室电话,卫曙光亲自带救护车和呼吸机等急救设备,把受伤者从化工厂接到医院。
“经诊断,伤着属大面积烧伤,治疗难度大,时间长,费用高,更为凶险可怕的是,如果病人脏器功能不能恢复,烧伤修复面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速度,那就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未等卫曙光说完,私企老板和匆匆赶来的家属再三请求:“只要能挽救生命,花多少钱都行。”
原来伤者是这家私企的主管,为老板发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情同手足。开始,老板预存了药费,但三个月过去了,伤情不见转好,费用总是拖欠,老板来的次数明显减少,原先不惜一切代价治疗的态度出现了松动。因为老板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是,伤无限期治下去,钱却没完没了的送给医院,治疗结束后,还有康复费、营养费、陪床费、补偿费等等,但不管老板有何歪心思,只要家属坚持治疗,老板也没办法,但如果老板与家属取得共识,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卫曙光最担心、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老板要么不来,要么来了向医院发难:“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见病情好转,看不好,你们不仅要赔钱,还要赔人?”
“都说医生是图财害命的刽子手,一点也不假。”老板越来越露骨了。
面对老板这种心怀鬼胎的责难,是人都能听出弦外之音,可伤者妻子始终没有一句抗议的话,卫曙光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心里完全清楚,老板与家属已达成默契了,只等医生给个台阶,剩下的就是双方协商,一次性补偿多少钱的事了。
卫曙光从美国到北京,对此屡见不鲜,毫不退缩,决定再认真与家属谈一次话,没想到家属根本不配合。他看着世界上最无助、最可悲的伤者,情同手足的老板放弃了他,曾经同枕共眠的爱妻放弃了他,只等医生一句话:“治愈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一个隆重的葬礼就结束了一切,漂亮的妻子将成为人妻,多么悲惨的人生啊!
“病人又欠费了。”卫曙光告诉护士,“照常用药。”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欠费治疗,伤者仍未见起色,血氧饱和度僵持在85%,这在医学上是生死临界线。卫曙光极不情愿地在《死亡证明书》上填写了全部信息,只留下死亡时间。
“血氧回升了。”卫曙光听到护士喊叫,慌猛转过头,真的上升了:88、91、93……
伤者得救了。在经过一段后期治疗后,回家疗养了。出院那天,老板派了几个人,开着豪华轿车来接,妻子忙前忙后,关爱有加,他们很想向卫曙光道谢,却被断然拒绝。因为卫曙光再也不想见老板那丑陋的人性和伤者妻子那弱不禁风的情感,但伤者一句话:“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他巨大的欣慰和从死亡线上拯救生命的成就感。他心里默默在为伤者祈祷:愿你有个与原来一样的老板,一个相依为命、共担风雨的爱妻吧!
送走他们,卫曙光躲在医院的角落里,聆听内心,无限释怀,庆幸自己,虽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至少努力了,又一次咽下心中流淌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