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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诗学对当代诗歌创作的启示

2018-11-14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8期
关键词:屈子楚辞诗学

屈原是中国南方诗学的鼻祖,他开创的楚辞体范式对中国文学史有深远的影响。李白《江上吟》诗云“屈平辞赋悬日月”,意谓屈原的辞赋像日月一样悬挂在天上亘古如斯,朗照人寰,时代变迁,而光景常新。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指出:“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大招》,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对楚辞亦有高度的评价:“战国之世,言道术既有庄周之蔑诗礼,贵虚无,尤以文辞,陵轹诸子。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迨至当代,中华诗词的魅力如老树新花,枝叶婆娑。然而,我们不得不说楚辞因为训诂繁难,不少文学青年往往望而生畏。纵然是“惊采绝艳”“逸响伟辞”,因为难以入门,遑谈承继,屈子诗学逐渐成为一个盲点。每年的端午节,也是诗人节,我们都隆重纪念屈原。如果仅仅流于形式,意义也就不大。那么如何继承屈子诗学,推陈出新,创作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呢?我觉得有如下五个方面。

一、美政理想:屈子忧患意识之充盈

诗人要有家国情怀,不管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屈原树立了典范。他对于自己的祖国充满了责任和担当,希望在战乱纷繁的时代,能够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和才华。他的“美政”政治理想就是:对内选贤与能,励精图治,对外联齐抗秦,逐鹿中原,最终由楚国实现天下一统。他在《离骚》中写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因为有“内美修能”,他敢于为天下先,希望为祖国导夫先路,引领到康庄大道上来。他满蕴着忧患意识,对于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衰微,有强烈的焦灼感。他在《离骚》中一再地表达出来:“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然而他却遭到了权奸的谗毁,楚怀王疏远了他,后来的顷襄王甚至放逐了他。他为楚国培养了不少人才,有些人才在权势的诱惑下变质了。“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屈原满怀着对美政理想失败的痛苦和对楚国前途的忧郁,发而为激情的歌唱,有写境,有造境,个人的痛苦扎根于时代的痛苦之上,是大我的情怀。

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美政,我们新时代的美政就是中国梦——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建构人类命运的共同体。新时代诗人当以屈原的美政理想为标杆,树立大我情怀,放飞青春的梦想,去讴歌美政,而不是沉溺于个人的杯水风波,穷风月,弄花草。何为诗人?鲁迅《摩罗诗力说》指出: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

一个杰出的诗人就是精神界之战士,时代的鼓手,为人民而歌吟,为美政而呼籥,唱出人道的心声,打破“污浊之平和”,让理想之声穿透黑暗的现实而“澈于灵府”。屈原之所以是卓绝的诗人,就在于他高举美政的理想,“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篇》写道:“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屈原所标之心就是他的美政理想,这种理想的穿透力是无穷无尽的,而事实上每一个时代的大诗人都秉承了他美政的理想和以身许国的自我期待,正像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或如陆游《书愤》表白的“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屈子诗学的内核首先在于此,垂范的意义深远。

二、往而不返:屈子抒情模式之垂范

有真怨悱,始有真诗。反之,则如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所云“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杰出的浪漫主义抒情诗人,屈子诗学的抒情模式垂范后世。缪钺先生《论李义山诗》将中国诗歌抒情方式概括成两种典型,一种是庄子式的,一种是屈子式的。他说:

昔之论诗者,谓吾国古人之诗,或出于《庄》,或出于《骚》,出于《骚》者为正,出于《庄》者为变。斯言颇有所见。盖诗以情为主,故诗人皆深于哀乐,然同为深于哀乐,而又有两种殊异之方式,一为入而能出,一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旷,往而不返者缠绵,庄子与屈原恰好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盖庄子之用情,如蜻蜓点水,旋点旋飞;屈原之用情,则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自汉魏以降之诗人,率不出此两种典型,或偏近于庄,或偏近于屈,或兼具庄、屈两种成分,而其分配之比例又因人而异,遂有种种不同之方式,而以近于屈者为多,如曹植、阮籍、谢灵运、谢朓、张九龄、杜甫、柳宗元等皆是,故论者谓吾国诗以出于《骚》者为正。

对抒情范式的概括可谓得其要领。庄、屈皆为情而造文,然庄子旷达,入而能出;屈子执着,往而不返。在此基础上,缪先生又有进一步的辨析,将屈归于正,而庄置于变。屈原以他的美政为精神支柱,坚守着人格信仰,之死靡它。《离骚》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哀郢》:“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往而不返的精神三致意焉。此种精神对后世影响极大。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所缘之情有庄有屈,却以近屈为主。苏东坡够超脱了,林语堂《苏东坡传》视之为“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又何尝忘情过政治?他的内心入世的精神仍是屈子式的。龚自珍诗云:“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看起来“庄骚”并称,而实际上龚自珍的诗仍以屈子的骚怨精神为正。

当代诗人对于庄、屈的选择是自由的,也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但是一个诗人如果动辄消极避世,又怎么能经世致用呢?年纪轻轻的就“逍遥于无何有之乡”,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从这个意义来说,屈子的精神是主体的,是实现人生梦想的利器。在中国梦的新时代,诗人们怀着屈子“九死而不悔”的执着信念献身于祖国的文学事业,当大有作为。

三、深于取象:屈子意象世界之经营

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下》:“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钳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说“战国之文”“深于取象”,这在屈原的诗歌中表现得最突出。质言之,屈原诗歌之美就是美在意象。东汉王逸《离骚经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楚辞的比兴手法定格为香草美人,有寄托,有性情。香草美人就是一个意象世界。屈子诗学的核心即香草美人,后代诗歌宗法楚辞者,皆有政治的喻托,迷离倘恍,欲露不露。如陈子昂的《感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辛弃疾《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诗人多识鸟兽虫鱼,在诗中编织一个个意象世界,意内而言外,耐得住咀嚼。诗就是暗示,不宜说破。当代有些“干部体”喜欢跟风,流于喊口号,毫无意象之美。楚辞之美就是意象之大美,值得我们当代诗学取法。

四、体式新变:屈子骚体形式之解放

“奇文郁起,其《离骚》哉!”楚辞之美还美在形式的解放。形式的解放就意味着情感的解放,形式本身就是目的。楚辞形式灵动不拘,有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八字句,参差的句子组织在一起,句中多用“兮”字调节气韵节奏,既有整饬之美,更难得的是灵秀之美。楚辞的结构也突破了《诗经》,有了宏伟的长诗,如屈子的《离骚》、宋玉的《九辩》等。骚体诗强烈奔放的抒情色彩,与其形式的解放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篇》云:“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又《文心雕龙·通变篇》赞云:“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当代诗歌创作,无论是新诗,还是旧诗,既要讲究规矩,也要追求形式上的生新,这样才能“奇文郁起”,推动诗歌的发展。

五、江山之助:屈子心物交融之体验

屈原之所以能建构他的意象世界,乃得江山之助。各种香花香草编织到诗里就成为绝妙之词。屈原的辞赋堪称色彩缤纷的芳菲世界。说到底,屈原的风骚之情得力于他营构的芳菲世界,而芳菲世界的原生态就是江山。看得出来,屈原对大自然林林种种的风物有非常细致的观察,对各种花草的颜色、味道、品性了然于心,并赋予它们人格的内涵,获得象征的意味。写诗不能闭门造车,不能沉迷在象牙之塔中虚构,而要走向社会,走向自然,游目骋怀,获得灵感。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写道: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一年四季气候变化,风景各异,物色相召,对心灵的触动也有所不同,既而感物吟志,抒发的情感也纷然相杂。刘勰又进一步论心物交融: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诗人的兴会来自于“江山之助”,因为风雨江山是“文思之奥府”。流连万象,牢笼百态,在万象中沉吟,臻于物我无间。质言之,诗人心的吐纳就是江山的召唤。诗人之所以雅人深致,就是能点化寻常的物象赋予其诗意。

时代变迁,文明精进,物象品类之盛,已然呈现巨大的变化,然而诗人采风,得江山之助,仍是一脉相承的。这一点屈原标心于万古之上,历代诗人皆从风响应。当今诗人生活在全球化的高度文明的社会,风景之多元,文明之多样,已大大突破了刘勰所说的“江山之助”的概念,采风或游历所获得的视觉感受、情感体验会更加丰富,更加深入,写境与造境当能臻于高远之境。

经典的价值在于它高度思想性与艺术性的有机结合。习近平主席指出:

经典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其中必然含有隽永的美、永恒的情、浩荡的气。经典通过主题内蕴、人物塑造、情感建构、意境营造、语言修辞等,容纳了深刻流动的心灵世界和鲜活丰满的本真生命,包含了历史、文化、人性的内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审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创造力,因此才能成为不会过时的作品。习主席的光辉论断为当代诗歌创作指明了方向。屈原的作品满怀着美政的理想主义精神,忧患国是,游历江山,创新体式,其“思想的穿透力、审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创造力”三者兼备,值得当代诗人潜心取法,推陈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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