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的隐性空间构图
2018-11-14丁瑜
丁 瑜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0)
黑泽明曾经说过:“我自小就喜欢俄罗斯文学,读了大量作品,但我发现,我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老是以为这本书(《白痴》)能拍一部很棒的影片。直到今天,他仍然是我最热爱的作家,而且他是——我还是这样认为——最诚实地书写人类生存的一个人。没有其他哪个作家具有如此的吸引力,如此善良,如此温柔。”“不管怎样,这种不只是人性的性质,这种同情,这种近似神的品质……就是我仰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方。”由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拜,黑泽明拍摄的影片《白痴》无论在情节发展还是主题表达上都非常忠实于原著。与小说所不同的是,影片还利用隐性空间构图这种电影所特有的表达方式来帮助表达主题,即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
在影片《白痴》中,有很多隐性的几何图形反复地呈现,“这种隐性的几何图形不仅是画面的一种潜结构,而且可能构成电影主人公的象喻或者是我们搜检编导的潜意识编码的依据。”它们大多是方形线条,即口字形构图。它们往往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作为背景出现,隐喻着主人公的命运被某种力量所拘囿。
一、有钱人的囚禁,世人的蔑视
影片中最早出现的口字形构图是玻璃橱窗中的那须妙子的相框。影片一开始,赤间和龟田在火车上结识,一见如故。赤间很喜欢龟田的简单真挚,跟他讲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下火车后又带他去看挂在摄影室橱窗中的恋人的相片。口字形的玻璃橱窗里挂着那须妙子的口字形的相框,相框里是那须妙子美丽而忧郁的脸。
紧接着,影片以画外音的形式交代了那须妙子的身世——她自小便是东烟的财物,现在东烟要拿60万日元出来准备甩掉她。与画外音同步的是画面定格在口字形玻璃橱窗中的那须妙子的相片上。这个画面整整定格了7秒之长,在这7秒的时间里,观众不仅记住了那须妙子的脸,也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厚重的口字形的窗框、厚重的口字形的相框就像重重牢笼紧紧地把那须妙子给囚禁了起来。作为有钱人的玩物,她就像一只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那个牢笼便是东烟对她的控制和玩弄。而世人对她的蔑视是个更大的牢笼。两个镶嵌在一起的口字形构图喻示着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
到此,虽然女主人公还没有正式登场,但是观众已经开始对她产生同情,并关注着她未来的命运。作为背景的口字形构图(即橱窗中的相片)为女主人公的出场做了充分的铺垫和情感的渲染。以后女主人公的每次重要出场都伴随着口字形构图的背景。
那须妙子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香山家。东烟想要抛弃她,以60万日元作为嫁妆,把她嫁给香山。香山本来爱着凌子,但是为了金钱,决定娶那须妙子。那须妙子在必须做出决定的前一天来到香山的家,想了解一下香山家人对她的态度。那须妙子到来时,香山家也正因为她闹得不可开交。香山的母亲和妹妹虽然贫穷,却不愿意接受名声不好的妙子,在她们的心目中,曾经为人情妇的妙子,社会地位与风尘女子相似。香山家的门是格子推拉门,门的构图便是由无数的口字形组成,它令人联想到网。那须妙子戴着黑色的帽子和网状的面纱,站在网状的格子推拉门前,就像被一张张无形的网紧紧地网住。这无形的网喻示着香山家人对妙子的偏见。妙子一来到这个家里,便感受到了这张网的存在,她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了。长期的被侮辱,使得可怜的妙子既自尊又自卑,人格被严重地分裂了。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她故意装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对待香山的家人。这时,疯狂爱着妙子的赤间带着一群混混闯进香山的家。证实了妙子要嫁给香山的传闻后,赤间没有征询妙子的意愿,一厢情愿地要用钱把妙子从香山那里抢夺过来,开价从60万不断增加到100万。妙子感到自己就像一件商品被人买来卖去,丝毫没有做人的尊严。她痛苦地玩世不恭地狂笑,用自傲的笑声掩盖自贱的灵魂。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妙子的自尊自傲与自轻自贱,她的笑声使香山的家人感觉受到了侮辱,香山的父亲骂她是贱货,香山的妹妹也要轰她走。妙子意识到香山的家容纳不下自己,毅然离开了。
二、传统价值观念的禁锢
妙子的第二次出场是在东烟送给她的豪华的住宅里。首先,影片给出一个特写镜头:一张背对着观众的庞大的圆形藤椅。藤椅是镂空的,骨架由几根横条的木棍和一根很粗的竖条木棍组成,整体看来便是在一个大的圆形里有很多的口字形方框。随着镜头往后拉,观众看到了以藤椅为中心的玻璃花房的全景。花房的玻璃屋顶呈格子状,四周也是呈格子状的玻璃墙。背对着观众坐在藤椅里的妙子俨然坐在无数的网中央。这里的网对妙子的包裹远远超过了香山家,在香山家,网状的构图只是作为背景出现在妙子的身后,而这个花房从上到下,从四周到中央,几乎所有的构图都呈网状,它们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妙子,妙子就像一个陷在网中间的猎物。这张网囚禁了妙子许多年,使她失去自由,使她堕落,同时也束缚了网的主人——东烟自己。如今,东烟想以60万日元的价钱补偿妙子,主动放弃对妙子的囚禁,也换取自己的自由。
宅心仁厚的龟田来到妙子的生日会,见到妙子后,他们有一段很长时间的交谈。龟田说妙子的眼睛和他见过的一个死囚的眼睛很像。那是一个不到20岁的男孩,因为长期承受痛苦,眼睛好像随时在喷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为什么我要受苦?他的话唤醒了妙子已接近麻木的灵魂:自己又何尝不是长期承受痛苦呢?自己和囚犯又有什么区别?妙子意识到原来自己所受的苦难是如此深重,那么,自己又是为什么要受苦呢?怎样才能摆脱苦难呢?她找不到答案!但是她意识到龟田是唯一理解和信任自己的人,也是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她恳请龟田给她指出一条出路。龟田希望妙子不要嫁给香山,他不希望妙子成为婚姻交易的牺牲品。龟田的话给了妙子奋起反抗的勇气,她决定要反抗别人强加给她的命运。
在妙子的客厅里,有一个作为背景出现的呈口字形构图的物件——壁炉,口字形的框架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见证了妙子一系列的反抗行为。就在客厅的壁炉前,妙子当着家里众多宾客的面宣布不嫁给香山,她痛斥香山、东烟之流,鄙视他们的丑恶嘴脸,她骄傲地宣布自己会离开东烟并且不带走他的任何财物。随后,赤间闯了进来,带着之前承诺的100万日元要买走妙子。龟田又力劝妙子不要将自己卖给像赤间这样的男人。他认为妙子玉洁冰清,不是世人甚至她自己所认为的那种残花败柳。他欣赏妙子不带走任何东西,只身离开东烟的行为,并且表示愿意照顾她,愿意娶她。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妙子,每个人都想买她,占有她,可是没有一个规矩人向她求过婚。从这时起,妙子就真正地爱上了龟田。因为龟田正是妙子一直在等待的那个能够尊重她,给予她做人尊严的男人。妙子多么想从此以后和龟田一起过上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但是妙子马上想到自己的身份,善良的她害怕自己的爱人因为自己的身份受到伤害。另外她的自卑感也提醒自己,她配不上龟田,这一想法让她发了疯。疯狂状态下的她最终选择了赤间。她当众把100万日元的卖身钱扔进熊熊燃烧的壁炉,并宣布如果香山当众不借用任何工具从火中取出钞票,100万日元即归他所有。到此,妙子的反抗似乎达到了一个高潮。
但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始终被厚重的壁炉所拘囿,它喻示着妙子的反抗是多么的软弱。东烟原来还要花60万日元来减轻良心的不安,现在却毫无损失,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自由。她拒绝嫁给香山,不愿成为商品,但是最终她选择赤间,同样还是沦为了商品。她不敢选择真诚善良的龟田,拘囿着她的归根到底还是传统的价值观念。与安娜·卡列尼娜相比她显得相当守旧。“安娜敢于公开对自己的丈夫说她爱上了渥伦斯基,敢于说‘我只在乎你而对一切流言蜚语毫不介意’,这是因为她看到了上流社会毫无爱情的婚姻的虚伪、苍白,也意识到自己爱上渥伦斯基不但不像上流社会所攻击的那样是淫妇荡妇的举动,反而是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的先进行为,所以她才能那么义无反顾。”妙子的反抗只是一种意识到自己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之后的自发反抗,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反抗行为的先进性。既然不敢选择龟田,那么就意味着妙子无路可走。妙子明知赤间对自己的爱是疯狂占有式的爱,这种爱会导致自己的毁灭。但是她心甘情愿地要跳进火坑,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然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的选择不仅带来了自己的毁灭,同时也毁灭了爱她的两个男人——赤间和龟田。
三、具有破坏力量的反抗
妙子最后的出场是在赤间的房间。这是一个由储物室改造的阴暗的房间,由一段阴暗的楼梯上来,有一个很长的玻璃隔断门,把房间与地下室隔开。玻璃隔断门由很多很小的方格组成,每间隔一个方格就有一个镂空的圆形,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这张网由妙子织就,不仅网住了她自己,也网住了赤间与龟田。
离开东烟以后,妙子就像钟摆一样摇摆于赤间与龟田之间。她的摇摆激怒了赤间。赤间本来也是个可怜的人。他的家庭极其阴郁,父亲视财如命,对他极其心狠而刻薄,因为他买戒指给情人与他脱离父子关系。在严父的阴影下,他就像一只困兽。母亲是神志不清的虔诚教徒,在生活中近于婴儿般无力和无知。他过早地品尝了孤独、无助和渺小感,这给他的一生笼罩上了阴影和灰暗的色彩,使他的性格极其阴沉、敏感。妙子的出现释放了赤间压抑的情感,使他找到了心灵的寄托、生活的希望。他不顾一切地追求妙子,想长期地占有她以弥补自己生活的不幸。但是他疯狂的占有欲因为妙子的反复无常而没能得到回报,生活的阴暗和不幸经妙子的侮辱和嘲笑催化后心中的恶终于爆发。他曾经试图杀死龟田,在他准备动手的刹那,龟田的癫痫病发作而未成功。后来他终于杀死了妙子,自己也发了疯。
妙子编织的罗网同样也束缚了龟田。妙子离开龟田以后,龟田与凌子相爱了。如果没有妙子的干涉,他们本来可以幸福地恋爱、结婚。但是妙子却一再地写信给凌子,希望凌子嫁给龟田。从她自己的角度出发,妙子是希望龟田找到一个好的婚姻,这个出发点当然是善良的。但是,她的这种行为却产生了恶劣的后果,她的信对凌子来说是一种侮辱。于是凌子逼着龟田一起去见妙子。在见面的时候,妙子又出于嫉妒,歇斯底里地逼着龟田在她和凌子之间做出选择。龟田不愿伤害她们任何一个,犹豫着做不出选择,结果把两个女人都伤害了:凌子伤心地离开了,妙子激动得昏了过去。赤间也因为妙子疯狂的举动对她彻底地失望,把她杀死了。妙子的死导致龟田发疯,最终成了一个真正的白痴。
就这样,由于传统价值观念的束缚,妙子觉醒后从一个无辜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变成了一个具有破坏力量的反抗者,这种近乎病态的反抗丝毫也不能动摇金钱权势的根基,到头来只是招致自身的毁灭。同时,她还无意识地成为社会丑恶势力的帮凶,毁灭了另外两个不幸的人。
妙子的一生是悲惨的。她16岁就被财主东烟包养,成为男性欲望的牺牲品。之后又分别被几个男性“崇拜者”倒卖、转让。她生性高傲,但曾经被蹂躏的命运使她形成了畸形的心理状态以及无尽的自卑感。后来她虽然摆脱了东烟对她的囚禁,但始终走不出那如影随形的“口”:世人的偏见和传统价值观念,最终被社会无情地吞没。